急如下坡車般的秋陽又西沉了。
它雖然在遙遠的天際留下一抹似火的晚霞,紅霞卻烤不掉瑟瑟西風挾帶著的那股透心的涼意,寒霜早已蓋盡四野的生氣,彩霞伴著荒涼的大地。打從什麼時候起,這片富庶的沃野竟然變得這麼肅煞蕭條了。
斜迎著天邊的紅霞,湘陰鎮北郊的商家大院的那兩扇紅漆大門,顯得更紅更亮,也更沉寂。
湘陰是個富庶大鎮,鎮內富賈巨戶比比皆是。但是,像商家這種宅院盈畝的巨富,在湘陰卻是絕無僅有的一家。同樣的,像商家這種從來不與鎮內百姓來往的人家,湘陰也只有這麼一戶。三四年來,鎮內的人還沒有誰見過商家的主人,也沒有人見過商家有什麼訪客,日積月累,這座大院自然而然的籠罩上一層神秘的色彩。時日愈久,人們也就避得越遠了。
他,此刻就站在這座人人敬而遠之的大宅門前,而且已經叩了三次門了。
白色的頭巾,白色的披風以及白色的緊身勁裝,他身上穿著的唯一異色就是足上那雙黑色的薄底快靴。
紅漆大門反射的紅光,把他那張原本美玉般的面孔照得比平常紅潤的顏色更紅些,劍眉星目,五官在他臉上搭配的位置,看起來是那麼完美恰當。
誰又猜得出這個美如畫中仙童般的年輕人,何以會孤零零的停在這座神秘而無人敢接近的宅子前面呢?
在年輕人第五次叩門之後,火紅的大門終於打開了,門是開了,但是,堵在門內的那兩張冰冷的面孔與那兩個孔武有力的健壯身體,卻比那兩扇無生命的大門更具有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逐客威儀。
年輕人對著這兩張冰冷的面孔微微笑了笑,露出兩排潔白冷森的貝齒,道:「聽說商無華商老爺子住在這兒,對嗎?」
站在年輕人右手邊的那個紅臉虯髯漢子冰冷的道:「什麼事?」
年輕人道:「我找商老爺子。」
那虯髯漢子又問道:「你是誰?」
年輕人道:「我是誰商老爺子見面後就會知道,麻煩二位通報,如何?」
虯髯漢子冷哼一聲道:「小伙子,你找錯地方了。」
話落朝同伴一使眼色,兩扇大門突然又向外推出來。
年輕人伸出兩臂輕輕扶在大門上,那兩扇急掩上來的厚門突然停了下來,無法再推出來。
望著門裡那兩個臉上青筋暴起的壯漢,年輕人平和的道:「二位,再推,這扇門恐怕就要碎了。再說,這兩片薄薄的木門,真能關得住內外的是是非非嗎?」
兩個青衣壯漢,還真有些擔心這兩扇木門會被推破了。
彼此互望了一眼,先猛力向外一推又突然向內猛拉,接著二人同時向中間一靠,四隻巨掌同時向外推出去,如果門外的年輕人完全沒有準備,被閃進門來的話,這四隻巨掌勢必結結實實的按在他胸膛上。
兩個青衣壯漢的動作既快又突然。
按說,門外的年輕人即使是沒有閃進來,只怕也會被這四隻巨掌逼得手忙腳亂。
因此,當這兩個漢子發覺面前竟沒人的時候,他們實在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二人怔神的剎那之間。
一股無形的壓力已把他們推出門外,兩扇紅漆大門也跟著悄然無聲的關了上去。不用說,年輕人已經反客為主了。
兩個青衣漢子沒敢敲門,彼此互望了一眼,雙雙翻牆跳了進來,年輕人果然站在院中,一時怒火攻心,兩個壯漢同時大吼一聲,湧身就要往年輕人身上撲。
「站住!」
喝聲短捷有力,而且具有一股子凌人的氣勢。
兩個壯漢聞聲急忙收勢,馴服的退了下去。
隔著七八丈的寬敞大院,發聲者就站在正廳的廊上。
五短身材,蒼發黑鬢,圓圓的臉猶如滿月,身體卻一點兒也不胖,配上那雙銳利閃亮的眸子,一眼就看得出是個久經陣仗的老江湖。
白衣年輕人只淡淡的望了他一眼。
目光很快的掃向四周廣大的庭院,自言自語的道:「樓榭亭閣,名花芳草,即使是王公大臣,其住處想來也不過是如此而已,有道是薄技在身勝似家財萬貫,此言真是不假呀!」
蒼發老者耐著性子朝年輕人抱抱拳道:「多謝公子手下留情,放過那兩個無知蠢才的兩條命。」
年輕人目光慢慢移向蒼發老者臉上,說道:「尊駕大概是名震江湖的「三尺神判」雷平章吧!」
蒼發老者圓臉微微一凜,正容說道:「不敢,老夫正是雷平章。」
話落再一次衝著年輕人抱抱拳道:「敢問公子台甫……」
年輕人搶口道:「尊駕不是君山金家的座上貴客嗎?什麼時候住到這裡來了?」
「三尺神判」雷平章臉色為之一變,異常沉重地道:「小兄弟也是從君山來的?」
年輕人淡淡的道:「我還沒有進過君山,又怎麼能從君山來呢?」
「三尺神判」雷平章謹慎的道:「老夫斗膽請教公子來此有何貴幹?」
年輕人道:「尊駕是此間的主人嗎?」
老臉上漸漸凝上了敵意,雷平章道:「如果老夫是此間的主人,公子會來嗎?」
年輕人點頭一笑,道:「江湖名宿果然不同,尊駕能點明這個關節,那就該明白方纔的一問是多餘的才對。」
「三尺神判」雷平章凝重的道:「食祿當差,老夫也是身不由己。」
年輕人笑笑道:「如果我仍然堅持己見呢?」
「三尺神判」雷平章冷硬的道:「那你我之間恐怕非得有一個讓步不可了。」
年輕人點點頭,開始挪動腳步向對面的正廳走去,他身後的那兩個青衣壯漢又做出躍躍欲試的架勢,雷平章冷聲喝道:「你們給我乖乖的站到一邊去。」
年輕人走到廊簷的台階下,腳步絲毫沒有停頓,拾階而上,正對著雷平章走去。
「三尺神判」雷平章確是個見過世面的人,他見過這種有目如盲的人,他最怕這種人。
凡是江湖歷練夠的都會怕這種人。
眼看著年輕人距自己已不滿五個台階的距離,雷平章身不由己的向後退了一大步,伸手從腰間抽出那對判官筆,凝神聚功,嚴密的監視著。
上來的年輕人對他仍然是視若無睹。
當年輕人的右腳剛踏上最後一個台階時,二人之間的距離已近在四尺之間的時候,「三尺神判」雷平章終於發動了攻勢。
雷平章見過他把自己那兩個手下請出門外的身法,他沒把握能破得了人家的身法。
因此,他不敢貪功,一開始就雙筆同出,以攻為守,他打算先封住年輕人的進路,穩住戰局,最後再想制敵之策。
雷平章在江湖上有「神判」之譽,手中雙筆自非泛泛之輩可比,既採守勢,招式自是虛多於實,盡可能的誇大攻擊的聲勢。
一對朱紅的判官筆撒下了一層層由尖銳的筆尖織成的密網,猶似風吹千層浪般的一波接一波的湧向剛跨上最後那一階台階的白衣年輕人。
白衣年輕人冷哼一聲。
他不退反進,迎著雷平章那千層筆浪,直衝進來。
雷平章手中的那對筆,就像是在他手中似的,並且哪一招是實的,哪一招是虛的,他都清楚得很。
「三尺神判」雷平章一開始就料到這個年輕人不好打發,卻沒想到他比自己想像中的還要難纏。
他向後猛退三大步,收勢變招,易虛為實。雙筆先對準迎上來的年輕人心窩猛剌出去。筆到中途,突然分開,一取咽喉,一取小腹,變招之快,急如電光一閃。
年輕人臉上依舊沒有什麼異樣的表情,上半身向右一偏,像是要躲刺向咽喉的那一筆,腳下卻另有變化。
雷平章的煞手並非刺向咽喉的那枝右筆。
他右手的筆雖然跟著他在移動,卻只是個虛式,左手的筆卻在上邊這些變化的進行過程中推了出去。
雷平章對面前這個年輕人雖然經過重新估計,但他還是低估了他,因為,他左腕上挨了一腳,手中那枝鐵筆已沖天而起,貫穿了屋瓦,落到那屋頂上。
老臉倏然一變色。
「三尺神判」向後倒射出五六尺遠,脫口沉喝道:「來人哪!」
喝聲才落,廳內立時湧出了七八個老少不一的勁裝武士,個個刀劍在手,煞氣滿面。
白衣年輕人一對星目中突然爆射出逼人的冷光,盯著「三尺神判」。
白衣人道:「雷平章,依你看,我像個怕見血的人嗎?」
「三尺神判」心底深處震顫了一下,硬著頭皮說道:「朋友,你看老夫像是個怕流血的人嗎?」
白衣年輕人冷然一笑道:「但願此地的主人能與尊駕一樣不怕流血。」
年輕人話聲才落,大廳中突然響起一個狂傲冷冽的聲音,說道:「哈哈哈……老夫什麼都不怕,就是怕流血,雷老弟,請那位朋友進來敘敘吧,別慢待了貴客。」
「三尺神判」不以為然的道:「商大哥,我看這小子八成……」
大廳內的那個聲音道:「雷老弟,他是衝著愚兄來的吧?」
雷平章老臉立時一變,道:「可是……」
大廳中的聲音冷冽的道:「老夫可沒有賣給「君山」,迎客!」
喝聲中,大廳內走出兩個十七八歲的翠衣姑娘,迎著年輕人雙雙道了個萬福,鶯聲燕語的齊聲道:「恭迎貴客。」
似乎沒有想到在這種劍拔弩張的情況下,出來迎客的會是兩個體態婀娜,眉目如畫的美貌女子。
年輕人不由微微一怔,兩個翠衣女子顯然都是見過陣仗的,見狀齊聲一笑,說道:「貴客請呀!」
年輕人朗聲一笑道:「人間的上品,這裡全有,此間主人實在不該用這「無華」二字為名。」話落就大步走進廳內。
當他從那兩個翠衣女子中間穿過的時候,神態自若,全無年輕男子美人當前的那種拘束感。這一下子,又輪到這兩個年輕女子出神了。
正如年輕人方纔所說的,這裡有的全都是人間的上品,這座大廳給人的第一個感受是清雅寬敞、金碧輝煌。
在正堂下方那張罩著一整張虎皮的紫檀高背大太師椅上。
此時正半依半靠的坐著一個看起來約莫五旬上下,身著寬鬆的紫紅色寢袍,足踏暖鞋的瘦長老者。
此人身材雖然瘦長,臉色卻是紅潤柔細如嬰,入目即知他是少受風霜,生活優裕,而且內功修為極高的人。
後方左右兩側有兩個二十上下的美艷女子正在替他捏肩捶背。太師椅後面還並排站著兩個五旬上下的老者。
二人的手中各自握著一條盤圈起來的長鞭,正自冷眼凝注著緩步踱進來的年輕人。
太師椅上的老者用半閉著的雙目斜斜的掃了年輕人一眼,身子動都沒動一下,懶散的開口道:「年輕人,你要見我?」
年輕人目光在大廳四周打量著。
他也以同樣的語調道:「尊駕就是商無華?」
原本半閉的眼睛,此時竟然完全閉上了。
老者把放在地上的雙腳抬了一下。
跟著年輕人進來的那兩個翠衣女子,急忙端過一張長腳凳來供他把腳放平,然後雙雙蹲在兩側替他捶腿。
當然,這是表示他對年輕人的蔑視。
白衣年輕人視若無睹的走向右手邊三尺左右處的一張檀木椅,大馬金刀的坐下來。
雖然閉著眼睛,商無華都像是看得見一般。
年輕人才剛坐下來,他立刻開口道:「年輕人,我沒叫你坐。我家的椅子可不怎麼受坐的哦。」
商無華話聲才落,他身後那兩個老者握鞭的雙臂同時向外一揮。
這一揮猶如兩道銀電,尖銳的鞭梢帶著兩個健壯的身體,迅雷驚電般的射向年輕人的心窩。身手較之「三尺神判」雷平章有過之而無不及。
年輕人冷然一笑,右手從容的在胸前一撈,兩根鞭梢已同時撈入手中。
尤其令人吃驚的是,兩根相距足有一尺長的鞭梢,落入他手中之後,尖梢竟然一般齊,沒有先後之分。
兩個老者在大吃一驚的情況下,雙雙吸氣穩住前衝的身子,落地之後,雙雙全力向後猛抽。
年輕人冷然一笑,他握住鞭梢的右手向外一揮,同時鬆手,兩個老者竟然四仰八叉的平跌在地上,滑出三四尺遠才停下來。
四個美艷女子驚得全住了手。
商無華的眼睛重又恢復了半睜的狀態。
他重重的哼了一聲,沉聲道:「誰叫你們住手了?」
地上的兩個老者一個鯉魚打挺躍了起來,拉開架勢,準備再攻。
商無華沉聲喝道:「夠了。」
聞聲急忙收勢恭立,兩個老者猶如鬥敗的公雞,垂頭喪氣的走回到原來的位置上。
商無華這才移動了一下身子,稍稍坐正了點,道:「年輕人,你有求於我?」
年輕人淡淡的道:「是的。」
商無華慢聲道:「你是江湖中人?」
年輕人道:「也可以這麼說。」
商無華道:「你聽說過江湖上有誰能求得動老夫嗎?」
年輕人搖搖頭道:「沒聽說過。」
漫嗯了一聲,商無華的身子重又靠了回去,說道:「比之那些世家名宿,小伙子,你的份量還輕得多,趁現在你進入老夫府內還不深,憑你方纔的身手,也許還有撿回這條小命的希望,往外衝吧?」
年輕人淡然一笑道:「這是尊駕的規矩?」
商無華點頭道:「老夫一生行事全憑良心,可惜江湖同道很少有人能瞭解老夫這份苦心的,枉自白送了性命。」
年輕人平淡的道:「聽說尊駕的良心值萬兩黃金?」
商無華半閉的雙目突然爆睜開來,兩道銳利如刀的寒光在年輕人臉上打了個轉,隨即又很快的垂下了眼瞼。
他故意放慢聲音道:「你身上背的那個長包袱恐怕裝不了萬兩黃金。」
年輕人淡淡的道:「世間無價之寶無數,又豈是世俗黃白之物所可比擬,尊駕在江湖上素以收藏奇珍異寶自豪,何以竟以黃白之物評人身價。」
商無華冷仿的道:「奇珍異寶,需奇人異人才配得上,小伙子,你太年輕了。」
年輕人臉上沒有一點兒慍色,淡淡的道:「配不配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尊駕有沒有識寶的慧眼,如果尊駕辨寶因人而異,那我也只有徒負奈何了?」
商無華自負的道:「只要是寶,就逃不過老夫這雙眼。」
年輕人沒有在多說什麼,解下斜背背上的白色包袱,平放膝上,慢慢的打了開來。
包袱內包著一套白色衣服。
年輕人把壓在上面的白色披風-開,豁然露出一柄赤玉柄,血紅鞘,二尺左右,古色斑斕的短劍來。
商無華只溜了那麼一眼,整個身子霍然坐直了,目光如炬的盯住年輕人膝上的那柄血紅短劍。
他驚詫莫名的脫口道:「地煞令?」
商無華雙目開台的時間雖然很短暫,但他心中剎那間所滋生的貪婪與凶煞,卻已完全流露無遺。
年輕人對商無華的目光視如不見。
他平和的道:「尊駕要不要再-過去仔細鑒定一下?」
商無華斷然的道:「不必了,假貨逃不過老夫這雙法眼。」
年輕人把披風壓回去,重又把包袱包好背在身上,才慢條斯理的道:「尊駕覺得它值不值萬兩?」
商無華道:「值,怎麼?小伙子,你要賣?」
年輕人道:「萬兩黃金帶在身上,怎麼在江湖上走動?」
商無華一怔,道:「那你來的意思是……」
年輕人淡淡的道:「來替他找個伴。」
商無華心頭暗自一凜,他仔細的再把年輕人打量一眼,以試探的語氣道:「替它找個什麼伴?」
年輕人朗笑一聲道:「商當家的,你這一問未免有失江湖朋友的待客之道了。」
商無華脫口道:「天煞令?」
似乎沒有什麼事情能使他臉上發生變化,年輕人淡然笑道:「尊駕這裡有嗎?」
商無華凝聲道:「小伙子,老夫-「天巧閻羅」之名可不是自己封的。」
年輕人道:「「魚目」雖可混珠,終究是魚目。」
商無華冷哼一聲道:「「魚目」也值萬兩,你身上有嗎?」
年輕人笑笑道:「我身上這把地煞令尊駕不是說值萬兩以上嗎?」
商無華道:「你來是替它配對?」
年輕人笑道:「尊駕心中不是也打算替「天煞令」找個伴嗎?」
「天巧閻羅」商無華先是一怔,突然揚聲大笑道:「年輕人,你比老夫想像中的要堅強得多。」
年輕人笑道:「有道是強龍不壓地頭蛇,我此刻就站在你的一畝三分地上。」
「天巧閻羅」商無華道:「小伙子,老夫也是這麼想的,因此……」
年輕人淡淡的說道:「尊駕還怕我把人家暫寄在這裡的珍寶看掉一塊?而且,要是萬一尊駕的弓沒張准,使我成了驚弓之鳥,我還會再來嗎?」
商無華陰笑道:「你想看看「天煞令」?」
年輕人道:「我想把它帶走。」
商無華冷笑道:「你有這個把握能帶走?」
年輕人道:「那得看看你有沒有把握能把我留下來。」
商無華對這個年輕人的武功多少有些顧忌了。
因此,他怕萬一處理不當,打草驚蛇讓他跑了,他身上那柄「地煞令」要再搶過來可就要大費周章了。
他想到這裡,立時開口道:「老夫可以帶你去看。」
年輕人故作不解的道:「不在這裡?」
商無華道:「不在這裡,在老夫的煉金房裡。」
年輕人道:「你可以去-出來。」
商無華搖搖頭,道:「老夫與此令的主人有約在先,老夫只能依樣仿製,不得隨意搬動,因此,此令是用封皮固定在案架上的,老夫不能加以搬動。」
年輕人冷然一笑道:「商無華,久聞江湖上傳聞,你的住處,機關重重,尊駕該不是別有企圖吧?」
商無華冷然的一笑,說道:「有道是,不是猛龍不過江,小伙子,你既然敢來找老夫,該不會沒想到這些問題,比方說,老夫這大廳之內,你敢擔保老夫沒設機關或者是高人埋伏嗎?」
年輕人點點頭道:「有道理。」
商無華心中暗喜了。
他又坐正了身子道:「這麼-,你是同意了?」
年輕人毫不考慮的道:「不錯。」
年輕人真答應了。商無華心中倒反而有了狐疑,除非這年輕人是個初出道的雛兒,否則他沒有理由硬闖這個陷阱,再不然,就是他真有什麼把握。
狐疑雖然提高了商無華的警覺,卻並沒有動搖他對那間煉金房的信心,略為猶豫了一下,商無華蹬開腳凳起身。
「請!」
年輕人立刻站起身來,移步走過來。
在四個美艷少女的護持下,商無華走在前面。年輕人跟在商無華後面。兩個老者走在最後面。
穿過兩進房子的長廊,眾人到了後院。
這座後院極為寬闊,四周高牆有兩丈多高。
而院中光禿禿的寸草全無,煉金房就孤零零的建在空院的正中央,入目即知是為了易於防守才這麼做的。
也由此可知,商無華所經手製作的東西都有極高的代價。
煉金房方圓約五丈許,方方正正的,除了向著居處的這一面有一道進出的門之外,四周都沒有窗戶。
每一面牆壁下,都有兩個勁裝漢子守著。
商無華在屋前停住腳步,回頭向最後面的兩個人吩咐道:「在這裡好好地守著。」
四個美艷女子先走到大門兩側站定,商無華才引著白衣年輕人走向門口。
沒有看到有人開啟。
當商無華走到距那扇三尺來寬的黑漆鐵門兩尺左右的地方,那道鐵門突然隨著沉沉的絞練拉扯的響聲而自動的打開了。
鐵門的厚度足有五寸,由壁內傳出來的鐵鏈刺耳尖銳的磨擦聲,不難推知這道鐵門是貨真價實的實心結構。
厚重的鐵門一開,四個年輕女子又搶先走了進去,不大功夫,黑漆漆的「煉金房」內便被火炬的亮光照亮了。
商無華此時的心情相當緊張,他擔心年輕人看到鐵門的厚度之後,會有所疑懼而改變主意。
因此,他以嘲弄的態度回身作了個讓客姿勢來,道:「年輕朋友,請!」
年輕人心中暗自冷笑一聲,臉上故意流露出一絲猶豫之色,說道:「就在這裡?」
商無華道:「在沒有進去之前,你仍可以改變主意。」
年輕人冷然一笑,臉上的猶豫之色一掃而空,道:「主人請。」
商無華冷笑一聲,道:「有僭!」
話落轉身大步走了進去。
年輕人也毫不猶豫的跟了進去。
通過一道寬三尺許,長有五尺的狹道之後,才進入室內。
商無華轉身把年輕人讓進室內之後,指指東邊近牆的一張蕈形的圓面石桌,說道:「年輕朋友,那邊請坐,這裡是老夫的工作房,凡是來此看貨、驗貨的主顧,這是唯一的待客席。」
那張桌子的桌面直徑有三尺,厚有半尺許,桌面是用各種色彩不同的色石石板一起拼成的。
桌面磨得光滑如鏡,桌下那個石柱,直徑也有兩尺多。因此,整張蕈形石桌,做得雖然細緻,但總給人一種笨拙的感覺。
年輕人毫不猶豫的移步走到桌邊坐了下來。
人才坐上那張石凳,狹道入口處,突然落下一道粗如兒臂的鐵柱製成的柵門,把出口封了起來。
年輕人黑白分明的明眸掃了柵門一眼。
他向著商無華道:「想必外面那道鐵門也封上了吧?」
商無華陰沉的道:「是的,這樣可以避免外人來打擾。」
年輕人冷冷的道:「也可以避免裡面的人出去。」
天巧閻羅商無華大笑著道:「哈哈……年輕人,世間有些事,有時候意會比言傳更能使人覺得自在些,比方說,老夫此刻的心情就不便於言傳。」
年輕人淡淡一笑道:「想來尊駕一定很高興,此刻「地煞令」終於進入尊駕的密室了,如果「天煞令」也在此地,尊駕將是江湖上近三十年來,唯一同時擁有此二令的人了。」
商無華狂聲大笑道:「哈哈……年輕人,誰說不是呢,老夫今天不但把此二令湊齊了,而且,老夫再也用不著擔心有人敢來索回「天煞令」了,這麼一來,老夫每複製一把的代價就非萬兩黃金所能買得到了,因為,只有我手上有真令呀,哈哈……年輕人,你不但替老夫送來了無窮的財富,還給老夫送來了無敵的武功了,哈哈……」
年輕人皺皺眉頭,道:「怎麼?尊駕也知道……」
商無華冷冷一笑道:「老夫怎不知道這「天地雙令」的秘密?君山雖要老夫給他複製天煞令時說了很多似是而非的理由,但是,老夫可明白他們製造假天煞令的目的。」
年輕人接口道:「引「地煞令」出來?」
商無華大笑道:「連你這小伙子都能想得到,老夫會不知道嗎?你說對不對呀?」
年輕人冷冷的說道:「尊駕先可不要得意得太早了,有些事情往往會變生肘腋應付不及。」
商無華點點頭,道:「你的話有道理,年輕人,老夫告訴你一個經驗,武林中舉凡精於土木之學的人,心思都很細密,因此,老夫一直離開你遠遠的。」
年輕人冷冷一笑,道:「商無華,我已經警告過你了,信不信由你。」
商無華得意的冷笑道:「不由我行嗎?孩子,你太年輕了,因此,你不知道單憑血氣之勇,往往解決不了問題。」
年輕人臉上依然沒有異樣的表情,只冷漠的道:「那尊駕現在打算怎麼解決問題?發動機關?」
商無華的確是個做事非常謹慎的人。
他雙目盯著年輕人道:「老夫是可以這麼做,而且,換了別人他也一定會這麼做,不過老夫說過行事一向有良心,咱們既然說過各憑本事給自己的東西配對找伴,就不會食言,四位美人兒,把櫃子裡面的那八柄「天煞令」-到桌上去,叫咱們這位年輕朋友挑把真的出來。」
商無華的話雖然是心口不一,但聽起來卻是堂皇得很。
在正對著年輕人那道牆壁前,就是商無華的「煉金丹」爐。
爐的右邊放著一座六尺見方,厚有兩尺的紅漆鐵櫃,想必「煉金」所需的材料全存放在鐵櫃內。
四個女子打開由底下向上數的第三道抽屜,各自從裡面-出兩把用黃綾包住的三尺長劍,然後並成一排走向對面三丈外的年輕人的桌前。
商無華在四個美艷女於走向年輕人的時候,輕鬆的道:「小伙子,如果你看上她們中的哪一個的話,可以留下來,老夫一定奉送。」
言下之意是在明白的告訴年輕人,即使他控制了她們也做不了護身符、擋箭牌的。
白衣年輕人冷然一笑,沒有開聲。
四個女子走到年輕人對面桌邊,把八把劍一一直放在年輕人面前,然後從容的退回到對面「煉金」爐邊的商無華兩側。
白衣年輕人從容的把八柄劍上裹的黃綾一一解開,年輕人目睹面前的八柄劍,臉上的神色頭一次有了變化。
一色的紅玉枘,相同的血紅劍鞘,制做的手法、色澤,甚至紅玉柄上的細微雕紋,無一不酷似他身上的「地煞令」。
而唯一的差別是地煞令只有兩尺。
商無華見他臉上頭一次有了異樣的表情,道:「哪一把是?」
年輕人淡淡的搖搖頭,道:「雖然都不是,但我仍然很佩服你的技藝,這「天巧」二字,尊駕的確是當之無愧的。」
商無華勃然變色道:「年輕人,你到底認不認識「天煞令」?」
年輕人冷笑道:「不認得我會來嗎?」
商無華冷笑道:「你說說看,在外表上,這八柄劍何處與「天煞令」不同?」
年輕人道:「完全一樣,即使是見過此令的人也分辨不出。」
商無華一怔,通:「那你怎麼知道其中沒有真的?」
年輕人道:「重量不同。」
商無華心頭暗自一震,臉上都充滿自信之色,道:「年輕人,你是想詐老夫?老夫剛剛還跟你說過,精於土木的人,心都很細,老夫會忽略了這個嗎?」
年輕人冷然一笑道:「尊駕的確不應該忽略,也不可能忽略,但是,尊駕到哪兒去找「寒天之英」呢?」
商無華臉色立時一變,通:「你是……」
顯然他是想問你是誰,但是話說了一半,突然改變成:「你是個行家,你果然是個行家。」
年輕人淡然一笑道:「不是行家,我敢來找尊駕這位「天巧」手嗎?」
說話之間,順手從桌上-起一把劍來,按動劍簧,把劍抽了出來。
劍身上雖然侵入寒氣,但卻古色斑斑,不似一般兵刃。
趁著年輕人低頭看劍之際,商無華伸手在爐側的一處隱秘的按鈕上點了一下,年輕人面前石桌桌面上的那方黑色的石板突然自動的往下沉入三分,隱入夾層內,桌內豁然出現了另一把天煞令。
年輕人聞聲移目,臉色一變,伸左手撥開擺在面前的那些假劍,身子向前一靠。伸手要去抓劍,哪知,他身子才一沾上桌緣,突然大吼一聲,整個人霍地跳了起來,-劍的右手繞個弧形,與左手同時捂向左胸下,右手中的劍也因碰到蕈狀石桌底下的粗大支柱而掉在地上。
商無華雖然看到年輕人左胸下血光噴灑,但都沒有急著上前,四個女子則滿臉不忍的把目光移向別處。
年輕人冷冷的盯了商無華一眼,咬緊牙關,猛然把右手伸進桌內的凹槽內去-劍。
哪知,手才伸進去,突然又像被什麼利器夾住似的冒起一縷血光,手也抽不回來。
商無華直到此時才放心的大笑著道:「年輕人,你是誰呀?姓童,對嗎?」
年輕人激動憤怒的臉色漸漸由血紅褪成蒼白,隨著臉色的轉變,他似乎已感體力不支而慢慢的生了下去。
那只右手仍然被困在桌面的石槽內,他那雙怨毒的眼睛則一直凝注在商無華那張正洋溢著無限得意笑容的臉上。
商無華此時真的是得意萬分,但他仍然十分小心,沒有上前。
他盯在年輕人臉上的那雙銳利的眼睛漸漸瞇了起來,老氣橫秋的搖著頭。
「孩子,老夫打從內心裡為你惋惜,就憑你在明知老夫是誰的情況下,仍然敢明目張膽的來找老夫,足證你有一身相當驚人的武功,甚至可能在老夫之上,但是,你卻忽略了江湖上除了鬥力還得鬥智的殘酷事實。」
年輕人的眼睛瞪得更圓了,臉色也變得更白更無血色了。
商無華陰聲道:「孩子,不要激動,越激動,血脈流轉越快,失血愈多,你身上的毒也會更快的攻入心房,那就死得更快了,這個世界雖然充滿了罪惡,但總比另一個無人知道的世界好得多呀,多看看吧,時間不多了。」
話落一頓,接著臉色一整,睜開那雙半瞇的眼睛。
「年輕人,你叫什麼名字,告訴老夫,看在你給老夫送的這份重禮的份上,老夫會給你立個碑、留個名在世上的。」
商無華老奸巨猾,一向會送干人情,他的話才剛說完,年輕人已氣絕趴在桌上了。
商無華陰沉的冷哼了一聲,商無華目注身邊的一個翠衣女子,道:「秋霞,去把他身上那個包袱給我解下來。」
站在他右側最外面的年輕女子黛眉微皺著,道:「老爺子,我……」
商無華冷聲道:「這裡可不是臥房,去!」
秋霞粉臉一變,道:「遵命。」
話落急步走到白衣年輕人身邊去。
她三把兩把的就把他身上的包袱扯了下來,轉身奔到商無華身邊,把包袱雙手呈到商無華面前。
商無華接過包袱,就地坐了下來。
他把包袱小心的橫在膝上,然後伸手去解。
秋霞開聲道:「老爺子,還是回到廳裡去看吧,這裡有個死屍,叫人心裡發毛。」
商無華冷笑一聲道:「哼,你聽過財不露白這句話嗎?老夫家裡住著強橫的「君山三鐵衛」,在老夫沒習成雙令上的武功之前,老夫不希望任何人知道老夫已有此「天地雙令」了,也包括你們四個在內。」
話落右臂向外揮了半個圈子,四道冷芒分別貫穿了四個美艷女子的心房。
在一片血光與慘厲的號叫聲中,四個美艷女子紛紛倒臥於血泊中,手法奇準其狠,心卻比手更狠。
看都沒多看這四個侍奉了他多年的美女一眼。
商無華心無旁鶩的低下頭去,全神貫注在包袱上,好像他身邊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過似的。
商無華攤開包袱,用左手把上層的白色披風-開,然後伸右手去-劍。
就在這時候,一個銳利的劍尖指在他鼻頭上了。
商無華畢竟是經過大陣仗的人,一怔之後,他並沒有採取行動,先定了定神,目光才順著劍尖向上移去。
然後他又是一愣,脫口道:「你……你是……」
「我是方纔還在跟你談交易的年輕人。」
不錯,正是那個年輕人。
他左胸下血紅一片,右肘上也染紅了一片,可是,他那張紅潤的臉上,卻找不出一點受傷的樣子。
商無華強自鎮定,盯著年輕人道:「這麼說,老夫是被你算計了?」
年輕人淡漠的道:「這只能怪你對你的佈置太自信了。」
商無華茫然的道:「那方纔你身上流的血是怎麼回事?」
年輕人正色道:「豬尿泡內裝上鮮血,然後裡面貼肉處襯上一層薄鐵片,沒有什麼奧妙。」
商無華仍然不解的道:「你怎麼知道老夫那張石桌的桌緣上有機關埋伏?」
年輕人淡然一笑道:「進過你這「煉金房」的人並非個個都不能活著離開,比方說,你為了使君山能放心的把天煞令放在這裡,你總得把安全設置展露一下給他看看吧?他對外當然會守這個秘密,但是,對他自己的兒子,他總不會不提吧?」
商無華道:「他對他兒子說的話,你又怎麼會知道呢?」
年輕人搖搖頭,道:「我有理由把什麼事情都告訴你嗎?」
商無華一怔,突然若有所悟的道:「混進「君山」?對,年輕人,老夫不認得你,他也一定不認得你,憑你的本領,混進「君山」當名護院自然沒有問題,高明,哈哈大笑中,商無華故作漫不經心之狀。
他把左手中的披風向左後方拋去,趁著大笑時身子搖擺之勢,左手也向後方按落,做出要支撐身體之狀。
寒電一閃,商無華突然覺得左手食中二指一陣錐心奇痛,急忙收手,右掌卻在這時候揚起,但卻沒有機會往外推。
因為,他發現那支銳利的劍尖,此時正點在他咽喉上。
收左手,抬右掌,商無華把握住每一剎那可用的時光,仍然趕不上。
商無華的天巧二字除了表示他技藝的不凡外,還有快與准的意思在內,而今,他不但沒快過人家,連人家的劍是怎麼出的、怎麼收的竟然都沒看清楚。
年輕人溫和的漫聲道:「你別忘了你周圍到處都是機關按鈕,萬一高興過度,一不小心接上了,那不是太危險了嗎?」
此時的商無華已經忘了斷指之痛了。連那紅潤如嬰的臉色也發白了。
他端正的坐著,問道:「你到底是誰?」
年輕人淡漠的道:「「天地雙令」的主人。」
商無華驚恐的脫口叫道:「童……天……罡?你……你,羅漢崖下已粉身碎骨……的人……」
年輕人銳利的雙眸中漸漸籠上了無限煞氣,音調也隨著冷了下來。
「代我而死的是先父。」
商無華原先的氣勢完全沒有了,悄聲道:「童當家的,我……我可與那件事一點牽連都沒有,你是知道的,我一向很少在江湖上走動。」
童天罡冷冷的道:「你只與偽造「天煞令」有關?」
商無華忙道:「老夫偽造的這些東西,童當家的要怎麼處理老夫都沒意見。」
在商無華已度過的六七十年的歲月中,他從來未經歷過對自己的性命像此時這麼失去自我主宰的時刻。
童天罡冷漠的道:「對這八萬兩黃金由我處置你不心痛?」
商無華是頭老狐狸,他很明白什麼時候說實話最有力量:「老夫此時只求童當家的能放過老夫,別無所求。」
童天罡冷漠的道:「你看我會放過你嗎?」
商無華陣忙道:「我可以帶你離開此地。」
童天罡冷冷的道:「如果沒有尊駕帶路,我能不能出得去?」
商無華打了個寒噤,毫不猶豫的點點頭道:「多花點時間,當然出得去。」
他一直都在說實話。
童天罡想了想,道:「把包袱給我,然後去把桌上那些假令包起來,帶我出去。」
商無華順從地把包袱包好,交給童天罡,然後起身走到石桌前,逐一把每一把假天煞令包好,再捆成一個大包袱,然後轉身交給站在他身後五尺之外的童天罡,他竟然沒有去碰安在桌上的機關樞紐。
童天罡從商無華手中接過那捆假令,把手中的包袱及「天煞令」放在地上,以左手托著那捆假天煞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