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湘琴曬道:「要證據那還不容易,你父母的棺木放在哪兒?」
孝服男子道:「就在樓中。」
易湘琴道:「打開來,讓咱們看看,不就明白了麼?」
孝服男子勃然大怒道:「胡說!父母遺骸,豈容暴露。」
易湘琴道:「只看一眼,立刻再釘上,有什麼要緊?」
孝服男子厲吼道:「不行,說什麼也不行!」
易湘琴黛眉一挑,斜睨日劍應龍道:「看來這件事很難談攏,大表哥有什麼主意?」
應龍哼了一聲,道:「好!表妹,你看我的。」右臂一探,已握住了劍柄。
易湘琴漫聲道:「大表哥咱們可不作興隨便傷人啊!」
應龍點點頭,目注那孝服男子問道:「剛才你說你姓什麼」
孝服男子道:「我姓劉,怎麼樣?」
應龍傲然笑道:「看在你這姓氏份上,就『留』你一道左眉。」
話落,龍吟乍起,長劍已應手拔出。
日月雙劍不愧出身名門,驚虹閃處,但見寒芒耀眼,劍氣。飛漩,吞吐之間,長劍業已還鞘。
那孝服男子駭然連退三四步,手中哭喪棒只剩半截棒尾頭皮眉際冷颼颼的有些異樣,舉手一摸,不禁倒抽一口涼氣,敢情頭上麻冠早已不翼而飛,甚至發捨和一道右眉,也都被應龍劍鋒削去,變得牛山濯濯,殘眉歪歪,非僧非俗,不成模樣了。
日劍應龍哈哈大笑道:「這只是給你一點顏色,再敢違拗咱們的話,就該輪到閣下的鼻子和耳朵啦!」
那孝服男子不由自主,急急舉手掩住耳鼻,顫聲道:「你們要怎麼樣?」
易湘琴笑道:「不怎樣;咱們只想打開棺木,看看裡面是什麼人。」
孝服男子臉色大變吶吶道:「開棺暴屍鬼魂不安,你們冒犯神靈會遭報應的。」
日劍應龍叱道:「那是咱們的事,不用你擔心,閃開了!」
擺頭向月劍應虎略一示意,兄弟倆並肩昂首,跨進了樓門。
那孝服男子顯然被應龍劍術所懾,眼睜睜看著男女三個走進樓房,竟沒敢再攔阻。康浩不其納罕,他本來疑心那孝服男子是姓尤的一夥,剛才見他被日劍應龍揮劍剃去發眉,手忙腳亂的樣子,又的確不像武林人物,難道說自己競走眼了?
想到這裡,不禁也對棺中屍體生出無限好奇,心念微動,暗吸一口真氣,身形一提,飄然掠登小樓屋頂,樓房上層約有三四個房間,周圍是一匝雕欄迴廊,廊下散放著幾張躺椅,佈置頗稱雅致。
康浩身形輕折,飄落廊下,首先找到那間有燈火出現的房間,側耳傾聽片刻,卻發覺房內有陣陣極其輕微的呼吸聲音。
當時心頭一驚,一個意念飛現腦際,房中有人隱藏。他藝高膽大,木劍轉藏左時,空出右手,沾了些唾液,輕輕點破窗紙,吵目向內望去。這一望,直看得他心底透出一縷寒意。
原來這小房寬僅數尺,房內除了一和三疊大的矮榻,別無其他陳設,但就在那矮榻上,竟直挺挺躺著兩個人。
兩人仰面而臥,臉上都覆蓋著一幅白布,面日無法辨認,可是朋口一身簇新壽衣壽鞋推測,分明正是兩具剛從棺中移出不久的屍體。
不!屍體是死的,那兩個身著壽衣的人,臉上白布猶在微微震動,胸部也起伏不已,正『咻咻』的喘著氣呢。
康浩膽量再大,也被這詭異陰森的景象,弄得汗毛凜凜,手中直冒汗。
正在這時候,卻聽見樓下「乓」地一聲大響,接著,傳來日月雙劍失望的歎息聲,顯然是三人逞強打開棺木,終於發現棺中並非他們想像中的「奪命雙環」袁氏昆仲。但那一聲掀棺巨響,傳了上來,竟使矮榻上兩個身著壽衣的人猛一震撼,「呼」地一聲,雙雙從榻上挺坐起來。
覆面白布隨之滑落,面貌同時顯露。只見兩人約莫在五旬上下,紫膛臉、攢心眉、環眼濃髭,生得頗為相似,也一般猛威。康浩恍然若有所悟,心念電轉,舉起木劍在樓板上「咚咚咚」一連叩了三下,隨即飛身縱想,翻登瓦面惹在屋疹背後。
果然,這三聲響驚動了樓下三個人。
易湘琴螓首揚,嬌叱道:「樓上是什麼人?」』那孝服男子神色頓變,急道:「不!樓上沒有人,只有我一人居住,八成是老鼠打翻了燭台,所以……」
易湘琴冷哼道:「走!上去看看!」一語出口,日月雙劍同時應聲舉步,旋風般衝出樓梯。
那孝服男子見已攔阻不及,從懷中取出一支竹哨,一面狂吹,一面拔步向外飛逃。
易湘琴沉聲喝道:「匹夫,你還想走?」纖手疾伸,一式「擒龍手」,猛向那人肩頭扣去。
誰知事實卻大出意料之外,那看起來毫不會武的孝服男子,竟然塌腰錯步,用了招「霸王卸甲」,巧妙發避了開去。
易湘琴一扣落空,雙眉齊挑,冷笑道:「好啊,原來你竟是會家子?」口裡說著,躡蹤又上,十指交彈,凌空罩落。
指風甫發,驀聽得樓頭一聲悶哼,一條人影飛墜下來,赫然竟是日劍應龍。
易湘琴猛吃一驚,內力急收,轉眼間,又見月劍應虎嘶聲大叫道:「琴表妹,快護著大哥先走,小兄替你斷後!』』呼聲中,劍光閃現,掌風狂捲,樓上已爆發一場激戰。
易湘琴顧不得再追那孝服男子,返身扶起日劍應龍,急問道:「大表哥,你在樓上遇見了什麼?」
日劍應龍面白如紙,喘息著道:「鬼!鬼!」連說兩個鬼字,雙目一閉,便昏了過去。
易湘琴一跺蓮足,香肩微搖,憤然撤出了雙劍,冷哼道:「我就不信世上真的有鬼,今天非見識見識不可。」
話猶未畢,「嘩啦」一聲響,樓欄突然斷塌,月劍應虎也像斷了線的風箏般倒撞下來。
他雖然不如日劍應龍傷得那麼重,一身白衣也已破成碎片,肩頭、頸側,都現出一條條被抓傷的血痕,尤其臉色呈現一片鐵青,分明遭受到意外的驚駭。
跌落樓下,立即掙扎著站起,連聲催促道:「表妹,快走!快走……」:易湘琴驚問道:「你們究竟遇見了什麼,都弄得這般狼狽?」
月劍應虎挾起兄長轉身向外便跑,一面急急答道:「別問了,是兩具殭屍!」.「殭屍?」易湘琴一聲驚呼,當時傻了。她不信世間有鬼,卻不能不信殭屍!聽說凡是新死不久的屍體,陽氣未盡,若被貓狗從屍體上躍過,會突然受驚立起,隨人移動,如影附形,丟不去擺不脫,俗話叫做「驚屍」,這可是千真萬確的事。
一念及此,不寒而悚,忙不迭雙劍橫胸,顫抖著叫道:「二表哥,讓我先走。」也不管應虎願不願意,搶先奔出樓門。
誰知一腳跨出門檻,猛抬頭,卻見兩條魁梧人影,正擋在樓門口。
易湘琴駭然卻步,脫口叫道:「袁家叔叔,是你們……」
月劍應虎沉聲喝道:「表妹留神,他們就是殭屍!」
話聲入耳,易湘琴方自一驚,那「奪命雙環」袁氏昆仲業已四臂同舉,直撲過來。
易湘琴為之驚怖欲絕,纖腰疾轉,雙劍飛旋遞出,一招二式,分向袁氏昆仲手腕削去。
劍招發出,才突然想到自己跟袁家的姊妹交,隋,無論怎麼說,輩份攸關,怎能毀傷他們屍體,於是,又硬生生半途撤招,劍轉偏鋒,擰身退避。
這僅是剎那間的轉變,進退消長,形勢卻大受影響,劍招甫撤,對面袁氏雙環已趁機搶到近前,揮掌直落,「蓬」地一聲,正中易湘琴左肩。
這一掌力道竟然不輕,直打得易湘琴踉蹌衝出兩大步,釵墮鬢亂,長劍險些脫手。
一著失手,先機盡失,袁氏雙環四臂飛舞,拳掌如雨罩落,出手毫不留情,頓時將易湘琴和應虎卷在一片拳風掌勁。
可憐二人雖有兵刃,卻不敢施展。縱有絕招,也不便發出,迫得東閃西躲,險象環生,不及十數招,已弄得氣喘咻咻,狼狽萬分。
康浩高踞屋頂,目睹這番經過,越看越糊塗,心裡暗忖道:「這姓袁的兩兄弟究竟是死是活?若說已死,怎能施展武功?若說是個活人,為什麼面對故交晚輩竟像不認識似的,出手狠毒,絲毫不留餘地?」
正驚疑未已,驀聞易湘琴發出一聲尖叫,原來她心急脫身,一時大意,竟被袁氏雙環老大一把抓住了腦後髮絲,立陷險境。
康浩睹狀大驚,來不及細想,也忘了鬼臉書生的告誡,猿臂一探一抖,「叮鈴鈴」一陣清脆鈴聲應手而起,威震江湖的「風鈴魔劍」業已出手。
刺耳的風鈴聲劃空飛降,寒光所至,髮絲產斷。場中四人齊吃一驚,不約而同都停了手。康浩人隨劍落,凌空而下。袁氏雙環許是打紅了眼,瞥見人影飛墜,,閉不吭聲掄掌便劈。
康浩身軀半轉,左掌當胸劃了個弧形,卸去袁氏掌力,下盤定樁如山峙嶽立,右手木劍一翻,猛點袁老二前胸,同時沉聲喝道:「姑娘快走,這兩個傢伙交給我了。」
易湘琴早已驚弓之鳥,趁機脫身撤出圈外,連「謝」字也顧不得說,匆匆和月劍應虎騰身而去。
康浩展開劍招,獨戰袁氏兄弟,只覺「奪命雙環」昆仲招沉力猛,奮不顧身,直如兩頭瘋虎,有時分明人劍交錯,生死間不容髮,卻視若無睹,仍然著著搶功不休。
心知不出煞手,實難擺脫糾纏,一橫心,木劍連演絕學,覷個破綻,搶中宮,踏洪門,身隨劍進,一式「韓湘橫笛」,劍過處血光進身,竟生生將袁老大一隻左手齊腕斬落下來。
袁老大對斷去一隻手似乎並不在意,但一見血污,立時兩眼發直,仰面栽倒。
適時,遠處湖濱突然傳來三聲尖銳刺耳的竹哨。
袁老二聽了哨音,探手挾起胞兄,如飛向湖濱去。
康浩正待追趕,卻聽身後有人低叫道:「窮寇莫追,由他去吧!」
園林陰影中緩步走出一人,正是鬼臉書生黃石生。康浩急道:「四叔,你都看見了?這袁氏兄弟……」
黃石生搖搖手,截口道:「此地不可久留,一切回去再談吧。」
說著,俯身從地上拾起「風鈴劍」和那只斷手,將「風鈴劍」交還康浩,卻用一條細絹,小心翼翼把斷手包好,收入懷中。康浩有滿肚子話想說,全被黃石生凝重神色擋了回去,默默收起「風鈴劍」,偶然揚目,但見湖中一般快艇已載著袁氏兄弟疾駛遠去,轉瞬消失在沉沉夜色中。
兩人越牆退出劉家花園,仍循舊路回到安新城外下車的地方,略待片刻,一輛馬車由城中駛出,駕車的,竟是長樂巷賭場中那名守「盒子寶」的寶官。
黃石生登車之後,一言不發,自顧闔目端坐,似在養神,又像在思索什麼疑難大事,臉上神色陰晴不定,頗顯深沉。
康浩實在忍不住了,試探著問道:「四叔可是怪小侄不該出手麼?」.黃石生淡淡一笑,仍然閉著眼睛答道:「少年人心情,那也不能怪你,不過,你不該輕用風鈴劍。」
康浩慚愧地點點頭道:「小侄-時情急,沒有細想後果,現在已後悔無及。」
黃石生輕吁道:「幸虧易家丫頭和月劍應虎當時也正情急脫身,忘了追問你的身份,但事後一定會記起來,從此,風鈴魔劍再現江湖的消息,只怕很快就要傳遍天下了。」
語聲微頓,忽然張目注視康浩,正色問道:「四叔想問你一句話,假如今夜遇險的只是日月雙劍兄弟,你也會出手解救嗎?」
康浩聞言一怔,剎時面紅過耳,竟吶吶答不出話來。
黃石生黯然一歎,緩緩又道:「不是四叔嘴多嘮叨,你滿肩沉冤未雪,那易家丫頭,又是個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實在說,你們並不相配,何況,情之於人,如水載舟,這件事……」
康浩幾乎無地自容,連忙搶著說道:「四叔別說了,今後小侄一定格外謹慎就是。」
返抵保定,天已破曉。
「靈鼠」崔祥的屍體業已移去,秘室中卻多了個網從火蓮觀脫險歸來的飛蛇宗海東,駱伯傖經過一夜調息,傷勢痊癒大半,正斜倚臥榻,跟韓林等人閒談。
大家一見黃石生和康浩平安回來,俱都喜不自勝,急忙詢問探莊結果。
兩人把經過情形大略說了一遍,駱伯傖駭然道:「姓尤的聞風走避,尚在情理之中,河間府奪命雙環袁家昆仲:為人向來正派,怎會牽涉其中,做出這種駭人所聞的怪事?」
黃石生從懷中取出那只斷手,肅容說道:「小弟也曾反覆苦思,以情揣測,此事不外兩種可能,其一是有人假扮袁氏昆仲,其二是袁氏昆仲遭人以特殊藥物迷失了本性,所以特地交將這只斷手攜回,以供辨認。」
駱伯傖急忙接過斷手,仔細看了一會,斷然道:「這是雙環老大袁宗基的左手,一點不假,記得半年前袁宗基五旬壽誕席上,他曾當眾展示,左手天名指第二節指骨受傷折斷過,據其自稱,是因苦練『飛環六式;時,失手被金環砸傷的。」
黃石生點點頭道:「如此說來,假冒是不可能了,或許他們是被人劫持,用藥物所迷。」微頓,轉向孟昭容道:「這事必須請教三姊,對藥物,咱們都外行。」
孟昭容默默取過斷手,反覆細看,湊在鼻下嗅嗅,又沾了一滴血水放在舌尖上嘗了嘗,凝思良久,竟沒有說話。
駱伯傖忍不住問道:「三妹,有何高見?」
孟昭容鄭重地搖搖頭,道:「據小妹所知,世上還沒有一種藥物,能使死人復活……」
黃石生接口道:「如果他們根本就沒有死呢?」
孟昭容苦笑道:「那更不可能,袁氏奪命雙環,並非平常人家,假如沒有死,袁家怎會收殮屍體,設祭開吊?何況,由身故盛殮,設置靈堂,到屍體失蹤,其間至少也須三數日時間,袁氏昆仲既無詐死的理由,更不可能瞞過全家親友和弔祭的賓客。」
黃石生沉吟了一下,又說道:「也許他們生前,已被人挾持而去,卻用兩具面貌與兩人相似的屍體,桃代李僵,假稱病故……」
孟昭容連連搖頭道:「這更是四弟的幻想,試想人死之後,盛殮過程何等複雜,洗身、換裝、更衣、化裝,事事皆由至親之人動手,假屍體決難矇混得過,再退一萬步說,倘若袁家收殮的果真只是兩具假屍體,賊黨們又何必再耗心費力,把屍體偷換出來呢?」
黃石生為之語塞,默然半晌,聳肩歎道:「我總覺得那袁氏昆仲死因可疑,好端端地,怎會突然雙雙暴卒?不過,經三姐這麼一分析,連我也弄糊塗了。」
孟昭容微笑道:「一個人若被藥物蒙蔽本性,體內血液必然變為酸澀,方纔我仔細嘗過斷手血味,並無異樣,同時,本性既被蒙蔽,焉能再施展武功與人動手?四弟必有所疑,難怪要鑽牛角尖了。」
康浩忽然接口道:「小侄在樓窗窺探時,親見那袁氏昆仲並臥榻上,面覆白布,狀如熟睡,後來突被樓上巨響驚醒,雙雙挺坐起來,從這些跡象看,會不會是『驚屍』啦?」
韓林哈哈大笑道:「四弟多疑,認定是藥物作祟,康賢侄年輕,又懷疑是『驚屍』故事,若輪到我來表示意見,我一定說是袁氏兄弟肚子裡被人裝了機鈕消息,要不然怎地幹出這種稀奇古怪的事呢!」
飛蛇宗海東也湊趣道:「若依我猜想,八成是姓袁的哥兒倆,不知偷了人家什麼貴重東西,家裡呆不住,才躲在劉家花園空屋裡避風頭。」
眾人聽了,莫不大笑,室中嚴肅氣氛,為之一鬆。
駱伯傖道:「關於袁氏昆仲真假生死之謎,咱們不必再深究了,倒是那姓尤的匹夫聞風走避,不知去向,再尋他卻是不後……」
黃石生忙道:「這個請大哥放心,姓尤的多半是由西澱水路逃走,屬下已命人跟蹤接載袁氏昆仲的船隻,很快就可查出他們登岸落腳的地方。」
駱伯傖欣慰的點點頭道:「在查出對方下落之前,線索中斷,無法採取進一步行動,趁此機會,我和康賢侄正好同往太原府一行。」
康浩忙道:「伯父內傷初癒,不宜跋涉遠行,小侄意欲獨自去一趟,多則十天,少則七八日,便可趕回來。」
駱伯傖凝目道:「你是怕伯父行動不便,途中反添累贅麼?」
康浩頓首道:「小侄不敢如此放肆,只因伯父滅門血仇關係重大,太原之行不過查證『定穴護元帶』來處,小侄獨力已堪勝任,何須再勞伯父分身。」
駱伯傖想了想,道:「這樣也好,但你此去太原,難免不與霍宗堯家人碰面,一切務必要忍耐,早去早回,千萬牢記不可再生意外事端。」
康浩躬身應道:「小侄自知收斂,伯父盡請放心吧。」
駱伯傖又道:「咱們有特別飼養的信鴿,賢侄帶幾隻在身邊,倘有事故,隨時用信鴿通知,以免我等懸念。」
康浩一一應諾,用了些飲食,略作休息,便告辭動身,一劍一囊,單騎離開了保定府。
越太行,穿娘子關,沿途曉行夜宿,別無耽誤,第三天,順利抵達太原。
康浩緊記駱伯傖叮囑,一路仍以易容面目作為掩飾,喬裝成一個黝黑壯漢,抵達太原府後,特意投宿一家偏僻小客棧,安頓好馬匹,問明「金祥發銀樓」所在,匆匆揣了「定穴護元帶」,灑步尋去。
「金祥發銀樓」是太原府首屈一指的老字號,堂皇店面,金字招牌,隔著兩條街就能望見,店中陳列金銀珠寶翡翠,琳琅滿目,耀眼生花。
康浩行至店外,只見門前停著許多車轎,店內正有幾位女客在選購飾物,丫環僕婦擠滿了一屋子,自學此時不便入內詢問,便背手靜立店門外,隨意瀏覽櫥窗中的樣品。
直過了一頓飯之久,才聽見丫環招呼車轎準備離去,接著,門首珠簾掀開,緩步走出來幾個素服婦女,嘻嘻哈哈一路談論著首飾優劣。
康浩本已退至路邊,但因見那幾個婦女身著素色衣衫,分明都在喪期守制之際卻結伴上街選購飾物,談笑風生,毫無憂慮之色,不覺暗覺詫異,忍不住皺眉多打量了一眼。
誰知一望之下,突然觸及一個十分熟悉的身影,心頭頓時一震。
原來那些婦人身側,跟著一位全身黑色喪服的少女,赫然竟是親臨四門五派掌門人,尋仇九峰山承天坪的霍宗堯遺孤一-霍玉蘭。
這真是冤家路窄,無巧不巧,居然會在街頭不期而遇。
康浩想到承天坪慘變情景,胸中熱血沸騰,本能的探手一按木劍劍柄,但繼而又想到臨行時駱伯傖的一再叮嚀,終於強自克制怒火,輕哼了一聲,憤然轉過身去。
所謂天下之事,莫非前定。假如康浩晚來一步,或者霍玉蘭早走一步,相互交臂錯過,什麼事也不會發生了.即使對面相遇,康浩若不怒哼出聲,事情也還有轉機,再退一步說,縱或已經哼出聲來,如果康浩不轉過身去,霍玉蘭所見到的只是一個皮膚黝黑的莽漢子,仍然不至發生事故,遺憾的是,康浩那一聲怒哼之後,又轉過了身子。
當時,霍玉蘭正低頭走著路,遽聞哼聲,螓首微揚,恰好一眼就看見康浩腰際那柄木劍。
她眼中一亮芳心猛震,隨即停了下來。
幾個同行的婦女已經上了車轎,一個中年婦人回頭不見霍玉蘭,隔著車窗叫道:「蘭姑娘,回去啦,你在看什麼?」
霍玉蘭正目光炯炯注視著康浩和木劍,漫應道:「姨娘們請選走吧,我還要選一件首飾。」
那中年婦人咯咯一笑,回顧同伴道:「你們瞧見了嗎?拉她來時,一百個不情願,這會兒卻又捨不得走了。」
另一個婦人輕笑道:「本來麼,哪有姐兒不愛俏的,明天便是老爺子百日之期,過了這一天,穿戴就不用這麼喪氣了,她是孝女,比不得咱們作偏房的,縱然高興,也只能放在心裡呀。」
先前一個點點頭,道:「這麼說,咱們倒是該先走一步,別礙在眼前,反叫她不好意思挑揀。」
幾個說說笑笑,果然一窩蜂先走了,只留下一輛車和一個叫喜兒的丫頭,等候霍玉蘭。
車轎去遠,店門前空敞了許多,但康浩明知霍玉蘭尚未離去,仍背向店門,昂首綽立,毫未稍動。
霍玉蘭等了片刻,始終未見康浩回頭,不禁冷笑道:「漏網餘孽,既也潛來太原,又何須藏頭露尾呢?」
康浩身軀微微一震,仰面長吁,極力壓抑怒火,沒有開口。
霍玉蘭又哼道:「這兒不是九峰山,也不會再有那種僥倖的便宜事了,假如你是有心尋仇,今夜三更,姑娘在西門城樓候駕,畏怯不到或者陰施暗算的,就是鼠輩匹夫。」
說完,不待回答轉身登車疾馳而去。
康浩忍著滿腔憤怒,握拳透爪,好半晌,才恨恨說道:「好一個狂傲的丫頭,你這是自尋死路,活得嫌膩了。」
話聲剛落,忽聽有人接口道:「對!世上哪有黃花閨女約大男人半夜見面的,這丫頭準是活膩了。」
康浩霍然轉身,卻見是個蓬頭垢面的老叫花子,蹲在店門邊泥地上,衝著自己眥牙直笑。
當下暗吃一驚,心忖道:「剛才這兒並沒有叫花子,這老頭兒什麼時候來的,我怎麼連點聲音也沒聽到呢?」
他荒山苦學勤練,自問耳目極靈,五十太內落針蟻走,亦難逃過自己耳朵,這老叫花子竟在轉瞬間掩到近處,若非自己大意分神,老叫花必是深藏不露的高人了。
可是,他凝目向那老叫花細細打量了好半晌,卻又看不出他有什麼異於普通叫花的地方。
心念疾轉,揚眉叫道:「你也認識她嗎?」
老叫花大拇指一挑,道:「堂堂太原府霍府千金,誰不認識,如今她爹和哥哥都死了,偌大家當,全是這位姑娘一個人的啦,就這一樁,不知羨煞了多少沒成家的公子哥兒……」
康浩冷冷截口道:「既然如此,剛才你怎敢背後辱罵她?」
老叫花曬道:「我叫花子又老又醜又窮,一不貪她貌美,二不圖她有錢,我為什麼不敢罵她?而且我還跟她有仇哩!」
康浩訝道:「你和她有什麼仇?」
老叫花道:「前些時,霍府辦喪事,我老人家想去討點剩菜殘餚,不料才進霍府後門,就被他家那隻大黃狗咬了一口,此仇不報在為人……」
康浩失笑道:「這些小事,哪兒算得仇恨。」
老叫花張目道:「這不是小事麼?老弟,你知道被狗咬一口,要將養多少日子?我老人家偌大年紀,他們不知尊老敬賢,反而狗眼看人低,這一咬之仇,不共戴天,還說是小事?」
康浩搖手道:「好吧,就算是不共戴天的大仇吧,我只問你,你一向都在這金鋪門前乞討麼?」
老叫花道:「不錯,這兒是老人家的地盤,誰也不敢搶,再說,買金飾的都是有錢的人,油水最足,老弟你問這做啥?莫非也想幹這一行?」
康浩凝目道:「我記得剛才沒有看見你在這兒,你是什麼時候來的?」
老叫花笑道:「啊!你是問這個?不瞞老弟你說,那是因為昨天手風順,多得了幾個錢,多喝了兩杯酒,今兒個睡遲了些,剛才我老人家來的時候,你正跟霍家大姑娘吵架哩,所以沒好驚動……」
康浩釋然一笑,順手拋出一錠碎銀,道:「今天你手風也不壞,不可再喝個痛快,老人家,你請吧!」說罷轉身,向店中走去。
那老花捧著銀塊,驚喜交集,急口問道:「老弟,這些全給我?不要找零?」
康浩頭也不回,漫應道:「不用。」
老叫花忽然追上來,眉開眼笑道:「看不出來,老弟你還是個有錢的大爺。」接著,聲音一低,正色問道:「今天夜裡,西城城樓的約會,你去不去?」
康浩揚眉道:「去又怎樣,不去又怎樣?」
老叫花壓低嗓音道:「念在這塊銀子份上,我老人家不能眼看你吃癟在一個女娃兒手中,老弟,你要是決定去,我老人家多約幾個要飯的弟兄,到時候替你幫拳助威。」
康浩哂道:「謝謝,我自能應付,不勞相助……」
老叫花急道:「價錢便宜得很,每人只要給二十個錢,按人頭算,不到不付錢,喂……老弟,十個錢也行,喂……」
康浩哪有心情跟他閒扯淡,舉臂輕輕一格,人已跨進店門。
「金祥發銀樓」門垂珠簾,進門兩列透明水晶櫥,金銀珠寶燦爛奪目,五六個店伙一色錦緞長衫衣服鮮潔,笑臉迎人。
康浩才進店門,一個二十多歲店伙已含笑上前,客氣地問道:「老客,要選點什麼首飾?」
康浩環顧一眼道:「我是來定制一件東西的,能不能請你們掌櫃出來一下?」店伙一面答應,一面禮讓康浩入內間客室奉茶敬煙,一面傳話去請掌櫃親自接待。
坐未片刻,店後迎出來一位五十多歲的錦衣胖子,向康浩拱手笑道:「老漢李祥春,就是小店店東,尊客貴姓,有何見教?」
康浩道:「不敢,小可姓康,此來系友人推薦,欲向貴號定制一件金器,不知李掌櫃能否承允。」
李祥春哈哈大笑道:「貴客臨門,哪有不應承的道理,小號自開業迄今,旁不不敢自詡,若論貨物成色和手工,在太原府還沒有第二家金鋪堪與比擬,康爺貴友想必也是小號的老主:顧吧?」
康浩點頭道:「小可正因久仰貴號美譽,才遠從保定府趕來的。」
李祥春更是欣喜,連聲道:「原來是保定府來的遠客,那真是太怠慢了,敢問康爺想定制什麼樣的金器?小號必定傾力精工鑲造,保證不使康爺失望。」
康浩微微-笑,從懷中取出「定穴護元帶」,一揚手,問道:「這件東西,李掌櫃想必還記得吧?」
李祥春瞇起眼望望金帶,神色似乎一動,卻搖頭道:「請恕老漢眼拙,記不起曾在什麼地方見過這條帶子了。」:
康浩把金帶遞了過去,笑道:「李掌櫃,你再仔細看看,這是貴號鑄造的東西,李掌櫃竟忘了嗎?」
李祥春詫異地接過,端詳良久,仍然搖頭道:「不,這不是小號鑄造的,只怕是康爺記錯了。」
康浩笑容立斂,正色道:「大約三個月以前,有一位儒生,五十多歲年紀,是他親自來貴號,繪下圖樣,托貴號鑄造,李掌櫃想想看,可有這回事?」
李祥春凝思半晌,搖頭如故,道:「老漢從未見過這條金帶,它決不是小號承鑄的。」
康浩駭然一驚,注目道:「可是,金帶內側分明有貴號店名戳記,難道會是假的不成?」
李祥春驚訝道:「是嗎?有這樣的怪事?」急忙舉起金帶,湊在臉前細看。
看了良久,卻凝重地將金帶交還康浩,肅容說道:「請恕老漢直言,康爺上當了,這帶上戳記,是冒名偽刻的……」
康浩一震,幾乎跳了起來,沉聲道:「這話當真?」
李祥春頷首道:「老漢何須說謊,小號自先祖創業:至今已六十餘年,從來店戳都是圓形,決未用過長有店戳:康爺如果不信,老漢可以取出小號店戳,當面辨認。」
說著,向一名店伙招招手,不片刻,果然取來內顆鋼戳和金飾。康浩一一驗視,其中確無長形戳印,那些金飾上的戳印,也都圓形,不禁目瞪口呆,怔怔說不出一句話來。
李掌櫃見他悵然若失,忙又笑道:「康爺不必難過,這條金帶雖非小號承造,但如康爺需用,小號擔保照樣替你鑄上一條,無論金質手工,只比這條更好,決不會比它遜色。」
康浩搖搖頭,站起身來,顫抖的手緊握著那條金帶,這些話-句也沒有聽見。
李掌櫃詫異地問:「康爺不是說要定制……」
康浩突然答非所問的截口道:「你再仔細想想,三個月以前,尋那位五十多歲的儒生……」
李掌櫃道:「沒有,絕對沒有接待過那樣一位客人。」
康浩長吧一聲,拖著沉重的腳步,踉蹌走出「金祥發銀樓」……
這時候,他遍休生寒,恍如置身冰窟,腦海中更是一片紊亂,以致忽略了兩件看似細微,實則極為重要的「小」事。
其一,金祥發銀樓中有兩名店伙,眼神銳利,目蘊神光,分明都有一身精湛武功。
其二,那幾顆圓形店戳全是新刻的。
回到客店,和衣躺在床上,神思朦朧,卻毫無睡意。
怔仲間,他好像想到許多事,又好像什麼也沒想,時蹙眉搔首,時而浩然長歎,往事像風車似的在腦中飛轉承天坪的松林,馬嶺關的老樹,恩師臨別的囑咐,法元大師報訊贈令時的神情。
不知過了多久,才被一陣剝落叩門聲驚覺。
康浩漫應道:「進來。」
房門啟開,探頭進來的是客棧小二,一臉關切之情,輕聲問道:「康爺,您老是不是病了?覺得哪兒不舒服麼?」
康浩訝道:「沒有啊,誰說我病了?」
小二吁了一口氣,道:「我見康爺自從上街回來,一直悶悶躺在床上,午晚兩餐都沒有吃,卻又不敢來驚動,現在廚下快熄火了,才探問一聲,要不要叫廚下弄點吃的?」
康浩問道:「現在什麼時刻啦?」
小二道:「二更早過,大約快敲三更了。」
康浩失聲驚道:「這麼說,我竟昏睡了一整天?」
小二笑道:「可不是,小的本不敢驚攪,剛才來了一個老叫花,自稱是康爺的朋友,是他再叮嚀,說康爺今夜還有個約會,不能失約要小的提醒康爺一聲。」
康浩心頭一動,點頭道:「啊!不錯,我險些把這件事給忘了,倒位老人家好記性。」
微微一頓又說道:「吃的不用準備了,麻煩替我沏壺熱茶來,今天夜裡,我可能不回店睡覺,這籠鴿子,你替我喂一喂。」
小二連聲答應,頃刻送來茶水。康浩喝了兩口熱茶,精神略振,索性洗去易容,帶上木劍,緩步走出客棧。
大街上一片幽暗,行人早巳絕跡,空際寒星疏落,看天色,距三更已經不遠。
康浩長吁一聲,吐去胸中悶氣,正欲騰身,卻見屋角陰暗處「霍」地站起一條人影,竟是那個老叫花。
兩人一照面,老叫花露出白森森的牙齒,衝著咧嘴一笑,道:「老弟,我還以為你不去了!」
康浩本能地倒退了一步,沉聲道:「你在這兒千什麼?」
老叫花聳聳肩膀,道:「常言道:得人錢財,與人消災。我老人家命了老弟你的銀子,總得表示一點心意,所以,剛才特地要店小二知會老弟一聲。」』康浩一拱手,道:「多承招呼,在下這裡道謝了。」
老叫花笑道:「不用謝,這是應該的,另外有個消息,還要一併告訴老弟。」
康浩揚眉道:「是嗎?老丈請說。」
老叫花語聲一低,湊過頭來,詭笑道:「這是絕對機密的重要消息,假如換了旁人,就是給我老人家十兩銀子也不賣。當然,如今是你老弟,事情又當別論。不過,嘿嘿!幹我們要飯的這一行人實在也是不得已,人窮嘛,難免把錢看得比別人大些,昨兒個你老弟給的那塊銀子,現在早花完了……」
康浩恍然一聲,道:「聽你口氣,敢情是想拿消息再賣點銀子?」
老叫花連忙搖手道:「不不不!那多難聽,老要飯的意思是反正銀子你老弟不在乎,那消息卻對你老弟太重要,所以……所以……」
康浩冷冷哼道:「不錯,銀子我不在乎,但看花在什麼地方,若想叫我花銀子買消息,對不起,沒有這份興趣。」
話聲一落,轉身便走。
老叫花急叫道:「喂!老弟,等一等,你何不先聽聽是什麼消息呢?」
康浩頭也不回,嗤道:「任它是什麼消息,不買!」腳下加快大步向西奔去。
那老叫花緊隨不捨,拖著一雙破鞋,踢踢蹋蹋跟在身後,氣喘噓噓道:「老弟,何必這樣決斷?錢是身外物,花幾文算得了什麼?如果訓嗇錢財,誤了大事,那該有多冤……」
康浩充耳不聞,真氣微提,腳下又快了許多。
奇怪的是那老叫花雖然氣喘如牛,卻始終追隨身後,絲毫不慢,嘴裡喃喃不絕道:「好吧!看在老主顧的份上,我老人家先免費奉送一段引子如何?事關令師楊君達的生死,只賣五兩銀子,老弟你……」
康浩聽得心頭一震,猛然停步旋身,「蓬!」的一聲,老叫花收勢不及,一頭撞在康浩身上,「唉喲」一聲,摔出三丈多遠,倒在地上呻吟道:「完了!老骨頭撞斷了!這下非十兩銀子不行了!」
康浩後肩也奇痛難禁,但他顧不得疼痛,飛步上前,探手一把將老叫花提了起來,沉聲問道:「你怎知我師父名諱?是誰告訴你的?」
老叫花痛得呲牙咧嘴,巍顫顫伸出-個指頭,道:「問一句,十兩銀子,早晚行情不同,少一個錢不賣了。」
康浩本可用強,見他痛苦之狀,又覺不忍下手,意念飛轉,取出一錠足重五十兩的銀元寶,在老叫花臉前一晃,道:「好好回答我的問話,只要消息確實,這個元寶就是你的。」
老叫花眼中一亮,痛楚全失,驚喜地道:「這話當真?」
康浩道:「在下向不虛言。」
老叫花喜得嚥了一口饞沫,掙扎站好,謅笑道:「我就知道你老弟不是吝嗇之人,其實,你也別怪我只認銀子,常言;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康浩不耐地截口道:「咱們不必廢話,快說你的消息吧!」
老叫花連連點頭道:「好!我這就要說到了,關於令師名諱,我是從霍府探聽來的,因為明天是霍宗堯霍大俠的百日忌期,今兒個午後,霍府來了好幾位武林高人,大家談的都是你老弟令師的事……」
康浩岔口道:「來的都是什麼人?」、
老叫花道:「有恆山派的道士,太極門的掌門,峨嵋山的和尚……此外,聽說還有崑崙一鶴,形意門的鐵掌金鉤曹非,鷹爪門的六指叟歐陽長空,蛇拳門的開碑手柳逢春,這些人明天也會趕到。」
康浩雙目精光連認,一股怒火從心底升起,切齒道:「這批無恥的東西,來得正好,你說下去,他們談了些什麼?」
老叫花道:「他們談起令師,一個個都憤憤不平,同時痛罵少林寺法元和尚,說他不該出賣大家。」
康浩道:「少林法元賊禿出賣他們什麼?」
老叫花道:「據太極掌門人霹靂神翁羅承武說,三月之前,四門五派聯袂問罪九峰山,大夥兒早有決議,要殺你的師父替霍宗堯父子報仇,當時少林法元和尚搶著出面,假意用毒龍珠所染雪水,給你師父飲下,偽稱你師父已中毒而死,瞞過眾人耳目,暗中卻放你師父逃離九峰山……」
康浩哼道:「胡說,我師父分明已被他們害死,埋骨承天坪上,法元賊禿已親口承認,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怎麼說是假的?」
老叫花聳肩道:「真真假假,生生死死,都跟我老要飯的無關,我是一字不漏照話講述,據說你師你的確沒有死,半月前曾在老河口附近出現,並且劍傷了武當掌教清虛道長。」
康浩愕然搖頭道:「這是不可能的,世上哪有人死復生的奇事……」
話聲倏忽一頓,猛想到「奪命雙環」袁氏昆仲的怪異事跡,和「定穴護元帶」上店戳不符的可疑,不期然心弱大感震顫,飛快暗忖道:「法元賊禿既能偽造金帶騙我,安知他不會弄出假毒水欺騙四門五派?奪命雙環能在人殮之後復活,恩師他老人家又為什麼不能?」
希望的火花,在腦際一閃,迫不及待地問道:「武當清虛雜毛負傷的消息,從何而來?」
老叫花道:「消息是由武當飛騎傳訊給恆山一塵道長,武當掌教因傷不敵趕來太原,現已柬邀四門三派首腦同赴上清官,準備聯名向少林問罪,必要時,不惜決裂動武……」
康浩說不出是驚?是喜?是信?是疑?急又問道:「如此重大的機密消息,你怎會知道呢?」
老叫花得意地道:「這就是咱們要飯的神通了,老實告訴你老弟吧,凡屬大戶人家,咱們總有幾個眼線耳目,不然的話,誰家有婚喪喜慶?誰家在設宴待客?咱們要飯的怎會事先知道?」
康浩點點頭,微笑道:「不論消息是否真實,都值得一錠元寶,只是,你我兩度相晤,又承你賜告這麼重要的消息,我還沒有請教你的貴姓大名?」
老叫花笑道:「老要飯的姓郝名百通,外號『郝碎嘴』,你向要飯花子打聽,沒有不認識我的。」
康浩稱了聲謝,將銀元寶塞進郝百通手中,轉身向西奔行。
那郝百通忽然叫道:「喂!老弟,你還要去西城麼?」
康浩卻步詫道:「為什麼不去?」
郝百通啞聲道:「霍家丫頭把你的行蹤全告訴了羅承武,如今他們人多,又都在火頭上,老弟,好漢不吃眼前虧,你還是別去的好!」
康浩仰面笑道:「正因為那些倚多為勝的匹夫都在,我更是非去不可,一則證實這消息的真假,二則報復承天坪辱師之仇,你若不怕血沾到身上,也去看看熱鬧如何?」
笑語未停,人已凌空射起飛掠而去。
老叫花郝百通並未跟去,卻雙手捧著那錠雪亮的銀元寶,意味深長地輕笑道:「小魔劍一身武功已盡得老魔劍真傳,這場熱鬧有得瞧哩!」
破鞋一轉,踢踢蹋蹋消失在夜色中。
康浩身形似箭,直趨西城,轉瞬來到城樓前,揚目一望,城上俏生生立著一條白色身影,霍玉蘭早巳等在那兒了。
今夜的霍玉蘭,渾身白色孝服,連劍穗也是白色,柳眉帶煞,風眼含冤,雖未麻衣棘冠,神情跟三月前初登承天坪竟頗相似。
當她瞥見康浩如約而至,嬌軀不禁微震,螓首一昂,冷冷道:「想不到閣下真敢應約。」
康浩立即反唇相譏道:「在下也想不到姑娘竟會先到。」
霍玉蘭一怔,道:「我是主人,為什麼不該先到?」.康浩哂道:「姑娘紆尊先至,恐怕是為了便於佈置,好對付我這個客人吧?」
霍玉蘭身形劇震,剎時面紅過耳,銀牙暗挫,點頭道:「不錯,閣下說對了,為報父兄血仇,我不惜任何手段,也沒有任何顧忌,今夜西城門外,早已預伏高手,端正如果膽怯,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康浩仰天大笑,鄙夷地道:「什麼高手?不過是那幾個倚多為勝的無恥鼠輩罷了,姑娘何不把他們叫出來,彼此當面作一了斷?」.霍玉蘭冷哼出聲,伸手一指城外土崗,沉聲道:「那兒僻靜寬敞,正好放手施為,閣下可有膽量去崗上一搏?」
康浩傲然道:「客隨主便,姑娘請帶路。」
霍玉蘭冷冷掃了康浩一眼,對這個狂傲的敵人,心中倒頗有幾分欽佩,纖手微抬,低說了聲:「請!」腰肢輕折,飄落城外。
康浩灑步相隨,藍衫飄飄,舉步從容,竟然毫未將三大門派高手放在眼中。
那座土崗如硯台,四周方正,頂端平坦,崗下竹林環繞,一衣帶水,景色宜人。
行近崗下,康浩忽然脫口讚道:「好一幅如圖美景,在下真該代四門三派感謝姑娘的盛情。」
霍玉蘭微愣道:「謝我什麼?」
康浩傲笑道:「姑娘替他們安排好如此上佳埋骨之所,那些無恥老匹夫,應該死而無憾了。」
霍玉蘭哼道:「只怕今夜埋骨崗上的,會是閣下。」
康浩笑道:「放心,在下才疏德薄,還沒有這份好福氣!」
兩人一面斗差點此,一面飛步登上土崗,剛穿出竹林,卻同時吃了一驚,雙雙止步。
呈現在眼前的,是一片血污和殘屍,地上散落著斷劍兵刃,幾具屍體橫七豎八倒臥在血泊中,死狀慘不忍睹。
霍玉蘭目光疾掃,首先發現「峨嵋哭笑二僧」同被攔腰斬成四段,恆山塵道長也被利刃由頭至胯劈成兩半,其餘上同門師兄弟,不是被梟首,就是遭斷去四肢,血淋淋幾乎找不到一具全屍。
不!唯一尚稱齊全的,是被一柄長劍貫穿太極牌,直挺挺釘在地上的「霹靂神翁」羅承武,但雙目已遭挖去,劍身穿過左肩膀骨,屍體猶在顫抖,好像還沒有斷氣。
霍玉蘭遽睹驚人情景,嚇得目瞪口呆,連叫喊也吐不出聲音,片刻之後,才想到去看看羅承武是不是仍然活著?
她蓮足甫動,康浩已搶先一步,閃身向羅承武奔去。
顯然,康浩也被這意外變故驚得忘了自己的來意,揚手-指,先點了羅承武左肩穴道,一手迅速拔出長劍,另隻手已抄向傷者背部命門大穴,真氣循掌發出,源源攻人對方體內。
羅承武渾身猛然一震,嘴角牽動了幾下,似欲說話,卻發不出聲音。
霍玉蘭飛步亦到,沉聲叱道:「你想幹什麼?」
康浩道:「這是唯一活口,姑娘快問問他,是誰下的毒手!」
霍玉蘭這才恍悟他並無惡意,暗罵自己糊塗,竟忘了及時追問兇手。
於是,歉然點了點頭,立即半跪俯身,大聲向羅承武耳邊叫道:「羅伯伯,你能說話嗎?」
康浩急道:「姑娘別問這些閒話,先問兇手是誰要緊。」
霍玉蘭臉上一陣熱,忙又大聲問道:「羅伯伯,你快告訴侄女兒,是誰下的毒手?」
羅承武嘴唇連掀,卻只聞喉頭輕響,聽不到語句。
霍玉蘭急得要哭,眩然道:「唉!不行呀!他已經說不出話了,怎麼辦呢?」
康浩伸出左手,緊按羅承武前胸,右手忽然一收一吐在他背部重重拍了一掌。.羅承武登時一聲嗆咳,口中射出一大塊淤血,正吐在霍玉蘭身上。
淤血吐出,神志似乎略為清醒,也能喃喃出聲了,只聽他喘息著說道:「是……是……」
霍玉蘭顧不得污髒,大聲問道:「是誰?兇手是誰?羅伯伯你快說!」
羅承武斷斷續續道:「是……是……那……是那……」
霍玉蘭嘶喊道:「究竟是誰啊?」.
又對康浩道:「我勵口些力,他就快說出來了。」
康浩點點頭,雙目一蓋,奮力催動真氣。
真氣鼓蕩之下,羅承武終於進起全力,吐出三個清晰的字:「是那楊君達」話完,人已如油盡燈滅,頹然逝去。
但這三個字,卻像千斤重錘般,狠狠擊在康浩的心坎上,猛可抽手跳了起來,怒目喝道:「姓羅的,你胡說八道!」
然而,霹靂神翁羅承武業已嚥下最後一口氣,伏屍血泊,不再爭辯了。
康浩道揚目四顧,突然一頓腳,道:「兇手還沒有離去太久,或許能追得上!」說著,拔步欲行。
「站住!」霍玉蘭攔腰而起,皓腕一翻,撤出了長劍,橫身攔住去路,冷哼道:「你倒想得容易,舊恨未消,新仇又起,就想這麼一走了之嗎?」
康浩惶然道:「姑娘親目所睹,這件事,決非在下……」
霍玉蘭冷冷截口道:「我知道不是你幹的,但你既是楊君達的徒弟,就不能脫去幹系。」
康浩急道:「這件事也決不是我師父干的,家師已在九峰山承天坪去世,一個死去的人,怎能復活呢?」
霍玉蘭哼道:「事實上你師父根本沒有死。」
康浩道:「當日經過乃是姑娘親眼目睹。」
霍玉蘭木然道:「不錯,咱們都上法元大師的當,那老和尚,假借毒龍珠雪水掩人耳目,私下卻縱放你師父逃離九峰山。
康浩焦急地道:「姑娘,這只是臆測之詞……」
霍玉蘭截口道:「但武當掌教在老河口負傷,今夜恆山、峨嵋、太極三大門派又慘遭殺害,剛才你親耳聽見被害人臨終的的指證,這也是臆測之詞嗎?」
康浩語塞,長歎一聲,道:「姑娘-定不肯相信,在下也沒有辦法,不過事情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徒作爭辯,於事無補,告辭了。」
身形二度縱起,方欲離去,不料霍玉蘭長劍一抖,招發連環,竟向康浩接連攻出三劍。
康浩雙袖急揮,化解開三招劍勢,去路已被截斷,不覺慍怒道:「姑娘意欲如何?」
霍玉蘭冷冷道:「我不想傷你,但在你師父沒有授首伏誅以前,必須將你武功廢去,暫時拘禁,以免你助紂為虐。」
康浩挑眉道:「這是姑娘的意思?」
霍玉蘭戰鬥道:「也是三大門派今夜的決議。」
康浩怒火頓起,仰天冷笑道:「姑娘以為在下會束手受辱麼?」
霍玉蘭叱道:「事到如今,只怕由不你」話落劍出,搶中宮,踏洪門,一劍當胸刺到。
康浩腳下斜退半步,側身避開劍鋒,虎腰一轉,木劍已撤到掌中,低喝道:「撒手!」圓鈍的劍尖一吞一吐,反點霍玉蘭右手腕脈。
霍玉蘭抽劍撤招,卻不肯退讓,寒光迎面暴展,竟欲以劍鋒硬削康浩的木劍。
兩人出手俱都迅捷異常,雙劍交綏,但聞康浩一聲冷笑,木劍忽然倒轉半匝,「噗」地一聲,劍杯已敲在霍玉蘭玉臂「偏歷」穴上。
康浩趁機欺身上步,木劍順熱一撥,沉聲道:「閃開了!」』霍玉蘭拿樁不住,踉蹌衝出三四步,一交跌倒地上。
等她掙扎著躍立起來,康浩的人影早已掠下土崗,消失在竹林深處了。
霍玉蘭羞憤交加,跺腳大罵道:「姓康的,你等著吧,總有一天,姑娘要砍你一千劍,一萬劍……」氣無可洩,拾起長劍一折兩段,復又掩面失聲痛哭。口口口口康浩脫身離開土崗後,其實並未去遠,直到天色大亮,才返回客棧-整整半夜,他都在城效附近搜尋兇手的蹤跡,結果卻毫無所得,失望而歸。
他決不相信師父會是殺害三大門派的兇手,可是,又存著一絲自私的企盼,希望真的出現奇跡,師父當真沒有被害死。
對於發掌教清虛道長的負傷,以及三大門派的慘遭殺害,起初,他懷疑是有人假扮成師父的模樣,故意四出行兇作惡,意圖嫁禍。
但幾經思索,又覺得這份懷疑不可靠,因為其中有兩件事,令人困惑不解。
其一,師父既已在承天坪遇害,那假冒之人為什麼仍不罷手?
其二,兇手在短促的空隙中,連斃三大門派掌門,武功之高已臻化境,除了師父的「魔劍十三式」,世上還有什麼人具此功力?
假如師父未死,他為什麼不給自己一點音訊,假如已死,是誰在假冒師父?其目的又何在呢?
還有「定穴護元帶」上的店戳,少林法元大師在馬嶺關告訴自己的話這些錯綜複雜的事,真偽難辨,疑竇叢叢,使人如墮五里霧中。
於是,他在客棧裡略事盥洗,用了些飲食,便匆匆收拾,離開了太原府。
出城之後,打開鴿籠,放出了第一隻信鴿,並在鴿腿鉛管內,附上一紙簡柬,柬中只有短短十幾個字:「謠傳家師尚在人世,趕赴少林查證中。」口口口口嵩山少室峰下的少林古剎,自達摩東渡駐錫以來,向執武林之牛耳。
數百年內,少林武技馳譽天下,儼然中原第一大派,其後武林奇才輩出,終南一劍堡堡主「一劍擎天」易君俠和「風鈴魔劍」楊君達齊名江湖,並稱「武林二君」。此外,又有「大荒三老」、「黑谷四凶」,以及所謂「三莊二島一竹林」等正邪高人崛起,各負絕技,爭霸武林,少林派才顯得老大衰微,漸趨沒落。
傳至法元大師掌教,恰是少林開山第二十代,老和尚以奇佳稟賦,苦練「金剛降魔大法」,十年面壁,終獲大成,時值江湖清平,老一輩的異人紛紛歸隱,法元大師發奮圖強,振衰起弱,少林威譽復盛,重又領袖中原四門五派。
誰知就在全派僧俗弟子雄心鼓舞,力爭上游的時候,法元大師由九峰山承天坪返來,突然下令封山,並且將掌教一職傳給了師弟法明大師,自己則退居長老閒位,從此嚴禁少林弟子離寺,不得再與聞江湖事故。
這等於宣佈少有由四門五派中除名,自願退出武林。
全寺僧從雖然人人驚疑,卻沒有人敢詢問原因,繼任掌教法明大師也不肯代作解釋,只是嚴格折豐師兄所頒令諭,偌大名山古剎,竟成為與世隔絕的禁地。
從此,少室峰下香客絕跡,那座勒封金匾的寺門,也終日緊閉,和尚們雖然未廢佛課,卻已意興闌珊,過著自耕自食,索然寡味的日子。
這天一清早,康浩單人只劍,出現在少林古剎前的林蔭道上。
他一路兼程趕來,天明才抵少室峰下,將馬匹寄存在附近農家,背負木劍,帶著一身風塵,徒步登山。
少林寺的山門緊緊閉著,門前鮮苔滿階,松針遍地,看情形,已經很久沒有人進出了。
康浩側耳凝聆,寺中仍有鐘聲誦經的聲音,劍眉微挑,便舉手叩門。
一連叩了三遍,門內毫無回應,康浩不禁微怒,一提真氣,朗聲叫道:「開門啦!」
這一聲蓄真力的喝叫出口,直震得門上積塵和十丈松針籟籟墜落,寺內鐘聲立止,但山門緊閉如故,仍未開啟。
康浩訝忖道:「奇怪,天都大亮了,這些和尚兀自不開寺門,躲在裡面鬼鬼祟祟,在弄什麼玄虛?」
心念突轉,抖擻上步,左手掌心已按向門扉。
適時,一聲佛號起自身側,道:「阿彌陀佛,施主意欲何為?」
康浩撤掌旋身,見一名中年僧人,正雙手合十肅立牆轉角處,目光炯炯瞪著自己。
顯然,這和尚是從另一道側門出來的,不過站在那兒一直沒有出聲罷了。
康浩心裡有氣,語氣自亦不善,冷冷道:「總算出來了一個,我還以為少林寺的和尚都死光了呢!」
那中年僧人目光一閃,也有了怒意,上下打量康浩一遍,才冷然答道:「少林封山已有數朋,門側招示猶在,施主莫非跟瞎了,看不見?」
康浩一怔,退開數步,揚目一望,果然,寺門左首牆上,貼著一張已經褪色的紙招,寫著「本寺即日封山,敬請香客止步」兩行字跡。
那中年僧人說的不錯,紙招上日期,距今已三個多月,只因自己來時匆匆,沒有留意到牆頭招示。
不過康浩人在氣頭上,往往會強詞奪理,康浩雖明知自己理屈,仍然不認錯,把頭一昂,冷笑道:「這是對一般香客而已,但在下卻不是進香禮佛的香客。」
中年僧人訝然道:「那麼施主來此何事?」
康浩道:「我是特來拜訪少林掌孝法元和尚的。」
那中年僧人怒意更濃,沉聲道:「施主年紀輕輕,何以如;此狂妄,『和尚』兩個字,豈是施主叫的呢?」
康浩臉色-沉,道:「他本來就是個老和尚,不叫他和尚難道該叫他尼姑?」
中年僧人勃然大怒,叱道:「少林雖已封山,卻不容狂徒上門撒野,施主若仗悖幾分功力,以為少林好欺,那就找錯主意了。」
康浩曬道:「和尚,你別口口聲聲把少林兩個字抬出來唬人,老實告訴你吧,如今事過境遷,在下已經一再忍耐了,若是三個月以前,早叫你爬著回去,誰還耐煩跟你說這些廢話?你想拿少林寺的招牌嚇唬在下,那才是打錯了主意哩!」
中年僧人氣得眼中冒火,乾指喝道:「小輩,報上名來!」
康浩冷屑地道:「憑你還不配問我姓名,識趣的,快去把法元叫出來,我沒有工夫跟你這種小沙彌閒扯。」
中年僧人-擺大袖,身形倏忽欺近,沉聲道:「好!貧僧就叫知道少林小沙彌的厲害。」聲落,單掌一亮,五指微屈如鉤,飛快向康浩肩頭扣了下來。
康浩傲然一嗤,負手屹立,連正眼也沒看那和尚一眼。
中年僧人也非弱者,一見康浩氣定神閒之狀,便知道自己這一抓多半要落空,招至中途,突然吐氣開聲,掌心一登,變抓為推,人已藉勢仰面倒射,退了回去。
哪知事實卻不如他想的簡單,掌力才吐,對面的康浩忽然失去了人影。
中年僧人一掌拍空,情知不妙,急使「金剛拄地」身法,沉氣欲落……
饒他應變再快,康浩早巳在身後蓄勢而等,和尚腳甫沾地,衣領一緊,已被康浩挾脖子抓住,振臂一抖,笑道:「對不起。暫借尊頭,作一次撞門槌吧!」
中年僧人身不由己,飛丸般直向寺門撞去,任是「金剛拄地」,「神針定海」,「千斤墜」全都無法歇止身體去勢,無奈何,只得急忙運氣,護住頭頂……
那中年僧人撞開寺門後,仍然力道未衰,箭矢般直向廣場中飛去。
中殿中正在做早課的和尚齊吃一驚,剎時人影飛閃,迎出來五六個,紛紛張臂,打算凌空接住那中年僧人。
驀地,一個蒼勁的聲音喝道:「硬接不得,閃開了!」
群僧聞聲突然分開,殿中黃雲似的掠出一個老和尚,大袖迎著來勢一拂一抖,雙掌齊出,一式「天壇授印」托住了中年僧人。
托是托住了,老和尚一身黃色袈裟鼓蕩如潮。肩頭連晃幾晃,才算拿樁站穩。
在場群僧,個個變色,卻聽一陣震耳大笑,康浩已施施然跨進寺門。
黃衣和尚霜眉一皺,緩緩放下那中年僧人,一雙精芒四身眼神,凝注康浩,瞬不瞬。
好半晌,才舉步迎上前去,肅容問道:「少施主可是姓康麼?」
康浩一臉傲色,點頭道:「不錯。」
黃衣和尚又道:「這麼說,少施主就是風鈴魔劍楊大俠的傳人了?」.康浩不禁微詫,挑眉笑道:「老和尚,你認識我?請教法號是……」
黃衣老和尚雙手合十,接口道:「老衲法明,現掌少林第二十一代門戶。」
康浩訝道:「那法元和尚呢?」
法明大師斂容道:「家師兄業已退位,現為本寺長老院護法。」
康浩釋然一聲「哦」,拱手笑道:「原來是新任掌教,失,做得好!」
法明大師微-欠身,道:「豈敢,少施主駕蒞敝寺,想必是為令師仰毒九峰山之事吧?」
康浩談淡-笑,頷首道:「看來在下心意,早在掌教預料之中了。」
法明大師斂容道:「家師兄自九峰山返寺,就料少施主會來,少林全寺僧眾,亦已恭候多時。」
語聲微頓,回頭向一名隨侍僧人吩咐道:「傳諭下去,鳴鐘聚眾。」
那隨侍僧人神色立變,俯首恭應一聲,飛步而去。
當!當!當!
剎那之間,一連串宏亮的鐘聲,由鐘樓上傳送出來,其聲悠楊,響徹山谷。
鐘鳴九響一歇,週而復始,共計九九八十一響,是名「九晶蓮台」。
這是少林寺最緊急的命令,代表著掌教因特殊重大事故,下令召集全寺弟子。
是以,鐘聲一起,全寺千餘名僧俗弟子,立即像蟻群般分由全山向大殿廣場彙集,各按職位等級,列隊肅立候令。
鐘聲未落,千餘僧眾已經到齊,廣場上黑壓壓擠滿人,卻靜得聽不到一點聲。
法明大師又命人從膳堂抬來一隻巨大木桶,桶中注滿清水,然後由懷中取出一個玉盒,揭開盒蓋,長在左掌上。
玉盒上,是一粒龍眼般大小,碧綠渾圓的珠子。
只見法明大師滿臉淒迷之色,目注盒中綠珠,口裡喃喃念道:「其形沌沌,其色蒼蒼,與人何尤?於爾何傷?毒珠!毒珠!何乃不祥。」
話落,一聲浩歎,腕間微微-揚,將盒中珠子飛投桶內。
綠珠-入水中,整桶清水突然沸騰起來,翻翻湧湧,宛如鼎煮沸一般。
不久,水波復歸平靜,桶中清水已變成碧綠色,那粒珠子卻溶化不見了。
康浩不知那綠色珠子,就是害死師父的「毒龍珠」,故而一直負手卓立丹揮簷下,冷眼旁觀,沒有開口。
法明大師調好毒水,合掌轉身,凝重地道:「少施主看清了?少林寺僧眾俱在,桶中毒水,沾唇立斃,只須老衲一聲號令,千餘弟子便將分飲這桶中毒水,少林一脈,也至此而絕,少施主有何感想?」
康浩聳聳肩,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道:「這是你們的事,和在下有什麼關係?」
他說的本是老實話,心想:我是找法元和尚查證師父生死之謎,事情真像未明之前,是敵?是友?尚難認斷,你們弄出這些陣仗難不成倒想拿「死」來要脅我?
但話人法明大師耳中,卻全不是同樣滋味,霜眉微軒,冷然一哂,道:「少施主慶不愧楊大俠傳人,千餘條性命,竟不值施主一顧……」
康浩最厭惡別人譏辱師父,頓時不悅道:「家師在承天坪上含冤慘死,四門五派中人,誰又『顧』過了呢?」』法明大師精日炯炯,沉聲又道:「但老衲要請問少施主一事,九峰山會,乃四門五派共同行動,家師兄以悲天憫人胸懷,不忍見令師慘遭兵解,仰毒飲鴆,亦出令師自願,少施主何以恩怨不分,獨罪少林?」
康浩未加思索,接口應道:「在下如查明家師負冤內情,四門五派都別想脫去幹系。」
法明大師未聽清話中那個「如」字,只覺心弱猛震,滿腹恚憤盡化,浩歎黯然,點了點頭,長吁道:「罷!罷!罷!看來這怨毒深恨,是萬難化解的了。」
緊接著,端正合十一禮,凝聲又道:「此事雖由家師兄一念之仁,種下孽因,老衲卻忝為當今掌教,常言道:『冤有頭,債有主,老衲原以少林掌教之身,代家師兄償還血債,少施主若意猶未足,全寺千餘僧眾,亦仰毒陪殉,只求少施主網開一面,放過家師兄和後山長老院中四位垂暮之年的長老……」孰料話猶未畢,忽聽殿內一聲震耳佛號,截口道:「掌教何出此言?莫非嫌法元罪孽還不夠嗎?」
隨著喝聲,殿內緩步走出五位身披黃色袈裟的老和尚,法元大師為首,其餘四位老僧,都已八九十歲,形貌枯槁,眉須俱白。
法明大師一見是師兄和四位長老趕到,神色驟變,緩緩垂下頭去。
法元大師目光一招康浩,連忙搶前幾步,合十道:「阿彌陀佛,少施主終於來了。」
康浩淡淡一笑,也拱了拱手,道:「不錯,在下是專程趕來的。」
法元大師頷首道:「馬嶺關上一別,老衲內疚良深,返來後,便封山退位,留此待罪之身,日久企盼,以候少施主。」
康浩哂道:「這麼說,倒是在下來得在晚了?」
法元大師正色道:「冤怨相報,因果不爽,時日或有早遲,報應總無寬貸。不過,事由法元一人肇因,與全寺僧眾無關,尚裨少施主深體上天好生之德……」法明大師突然抗聲道:「師兄身繫少林振興契機,乃全寺弟子希望所寄,倘若師兄撒手,全寺弟子豈願苟活!」
法元大師勃然怒道:「愚兄退位之際,矢志已決,當時你為何滿口應承,如今卻出爾反爾?」
法明大師挽首道:「小弟若不應承,師兄怎肯將『毒龍珠』交付,實則接位之時,小弟亦已早存代死心願,只求師兄體念少林命脈矜於成全……」
法元大師喝道:「胡說,師門長幼有序,你怎敢食言欺兄?」
法明大師哽聲道:「小弟既為掌教,自有專斷之權,師兄如再堅持,小弟只有請出『綠玉貝葉』令符,以祖師之名,斷然下令了。」
法元大師眉須拂動,渾身顫抖,怔了怔,忽然熱淚盈眶,控手從袖中取出一束紙圈,巍顫顫地道:「好!你儘管動用掌教的權柄吧!這是愚兄百日之內,手錄『金剛降魔大法心解』,願欲趁涅磐之前,交付藏經閣留傳弟子研習,只要你動用『綠玉貝葉』,愚兄就寧作師門罪人,親手毀了它!』』師兄弟竟各不相讓,弄成僵局,直看得四個老和尚不住搖頭,只有念佛的份兒,場中各千餘名僧眾,個個含淚垂首,無法置喙。
康浩目睹這番經過,卻忍不住仰面哈哈大笑起來。
法明大師沉聲說道:「少施主,笑什麼?」
康浩聳肩道:「在下是笑兩位都太性急了,即令兩位之中必須死去-個,那也不用爭持不下呀。」
法明大師瞿然道:「少施主師門血仇,難道不報了麼?」
康浩正色道:「師仇不共戴天,怎能不報,但在下今日登山,卻不是為了報復師仇。」
法明大師一陣迷惘,道:「老衲不懂少施主的意思……」
康浩道:「在下的意思很簡單,報仇之前,在下必須先問清楚,究竟我師父是不是真的死了?」
法明大師和四個老和尚都吃了一驚,不約而同,全將驚疑困惑的目光,投注在法元大師身上。
法元大師也是滿頭霧水,怔仲地道:「康施主怎會懷疑令師未死?令師遺體,是老衲親手掩埋在承天坪上。」
康浩斂容道:「承天坪上確有家師墳墓,但江湖中也已先後兩次,傳出家師尚存人世的消息。」
法元大師駭然失聲說道:「真有這種事?」
康浩又從懷中取出「定穴護元帶」,繼續說道:「而且,據在下親赴太原府金祥發銀樓查證,他們並沒有承製過這知金帶,帶上店戳圖記,也是偽刻的……」
語音微頓,舉目暴射出懾人光芒,寒聲道:「請教,家師如果確已去世,這些不符之事,應該如何解釋,假若他老人家真沒有死,大和尚弄此玄虛,目的何在?」
一番話,問得法元大師目瞪口呆,無詞以對,好半晌,才搖頭喃喃道:「阿彌陀佛,老衲不信世間竟有如此奇事。」
康浩冷冷道:「在下也不信有此奇事,但事實擺在眼前,卻令人不得不信。」
法元大師凝神頃刻,肅容道:「事出詭異,老衲有兩件事想請問少施主,那日馬嶺關上一晤之後,少施主折返承天坪,可曾發現令師墳墓有被發掘過的痕跡?」
康浩搖頭道:「沒有。」
法元大師又道:「當少施主前往太原府金祥發銀樓查詢時,見到的那位掌櫃姓什麼,相貌如何?」
康浩道:「那掌櫃姓李名祥春,約莫有五十多歲,身裁肥胖,左頰上有一粒黑痣。」
法元大師深自一怔,茫然道:「這……這就奇怪了……」
康浩注目問道:「奇怪什麼?」
法元道:「承天坪變故後,老衲也曾親自趕往太原府銀樓對證,見到的,也是那位李掌櫃,他當時一見金帶,便滿口承認是店中承鑄,並且所述日期與令師容貌,無一不符,因何見了少施主竟又矢口否認,此人前後文言詞各異,是何居心?」
康浩聳望哂道:「金帶出處,那是次要之事,在下要請教的是家師生死真像,這一點,大和尚應該可以一言決疑,不須顧左右而言他了吧?」
法元大師端容合十道:「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老衲敢指天設誓,令師的確已在承天坪仰毒自盡了。」
康浩沉聲道:「你真敢斷言他老人家確是死了?」
法元大師正色道:「老衲親手調毒,親手埋屍,若非千真萬確之事,又何須封山退位,以身就劫。」
康浩顫聲道:「你要明白這件事的後果,如果家師真是你下毒害死的遲早我會向你討回這筆血債!」
法元大師垂目答道:「老衲若存隱瞞規避之心,當初盡可不去馬嶺關,今日也無須再與施主開誠相談了。」
康浩身軀一陣震顫,眼中淚光連閃,喃喃道:「這是實情,你連一死尚且不懼,何必再說假話……」
語音一落又起,凝目問道:「那麼,江湖中傳說我師父曾經兩次現身,這又該如何解釋?」
法元大師說道:「傳聞之事,豈可深信!」
康浩搖頭道:「不!據說他老人家第一次現身鄂北老河口,劍傷武當清虛道長,就算這是謠傳,但第二次太原西城外變故,卻是我親目所睹,這該不是謠傳。」
法元大師驚問道:「太原何時又生變故?」
康浩道:「那是距今不足十天的事,太極掌門羅承武,恆山一塵道長和峨嵋哭笑二僧,在西城外一座土崗上,悉數被人殺死,羅承武在臨終前,指稱兇手就是家師。」
法元大師駭然變色,道:「少施主是說三大門派掌門,竟在同一時間,全遭殺害?」
康浩緩緩頷首道:「是的,而且死得都很慘,土崗之上,無一全屍。」
法明大師和四個和尚面面相覷,驚容遍佈。
法元大師除了驚駭之外,更有無限悲感和疑悸,口誦佛號道:「我佛慈悲,武林浩劫已生,天下又林大亂了。」
康浩凝容道:「如今各派都認定兇手乃是家師,武當清虛道長並已柬邀同道,準備聯袂問罪少林,屆時縱有百口,恐亦無法使彼等相信家師已亡故。」
法元大師沉重的道:「事迫至今,淮有一法可釋群疑,亦可洗雪令師沉冤,但必須少施主首肯老衲才好出口。」
康浩道:「你且說說看。」
法元大師肅穆道:「老衲願隨少施主再上九峰山承天坪,另備厚棺,移出令師遺屍,然後同赴太原,當面與好李掌櫃對質……」
康浩不悅道:「你是說開墳曝屍,擅動家師遺體?」
法元大師滿臉誠摯地道:「少施主,此舉雖嫌冒犯死者遺體,卻足令那假冒令師的兇手無所遁形,老衲更可藉機當眾揭露『定穴護元帶』隱情,武林四門五派必將合力追緝真兇,為令師昭雪沉冤,愧奠英魂,小節略虧,大節得全,少施主何太拘泥?」
康浩聽了默然沉吟,久久沒有接口。
法元大師跨前一步,合十道:「事後,少林全寺僧俗弟子,願為楊大俠齊戒百日,誦經超度,祈禱英靈早升仙界,並在正殿永禮神位,以贖前愆。」
康浩雙目淚光微閃,嘴角浮現出一抹淒楚的苦笑,冷冷說道:「你們這些和尚,除了追悔從前,祈求來生,可曾想到這眼前……」
一聲長吁劍眉雙挑,問道:「咱們什麼時候動身?」
法元大師應道:「老衲了無牽掛,即可啟程。」
法明大師忙道:「何須如此匆促,請少施主稍事憩息,用過素齋再走不遲。」
康浩淡淡道:「不必了。」抖一抖肩後木劍,轉身跨下凡墀。
法元大師將那卷「金剛降魔大法心解」雙手遞給師弟,然後向四位長老合掌深深一禮,僧袍飄拂,緊隨而行。
場中千餘僧眾,盡皆雙手合十俯首恭送。
康浩昂頭穿過人牆,走向寺門,兩側僧人紛紛退讓,這情景,使它突然聯想到九峰山冰雪封裡的清晨,就在這一天,他被師命所迫,單人只劍,穿過四門五派高手的包圍,孤零零退出承天坪,從此,便再也見不到恩師的容貌了。
心顫,目眩,他鼻際一酸,急忙低頭加快了步子……
一輪紅日,正緩緩移向西天。
承天坪上,積雪已經溶化了,隆冬逝盡,林梢又茁長出嫩綠。
荒山、絕嶺、茅舍、孤墳這一切,都沒有變,只是,夕陽下,多了兩條並列的人影。
康浩站在左首,法元大師肅立右側,在他們身旁不遠,放著一口金漆棺材,此外,還有一柄鏟土的鐵鏟。
棺材是新購的,鐵鏟卻是屋中舊物,那光滑的鏟柄,了不止摩挲過千百次,更不知抹擦過多少汗漬,他用它種過樹,築過牆,鏟過雪也掘過坑窟。
但是,他連做夢也不會想到,今天竟要用它來掘挖墳墓,而且是挖掘養育自己二十年,親逾父子的恩師的墳墓。
二十年朝夕與共,恩師的音容狀貌,如在眼前,又豈是那一堆墳土所能阻隔的,而今沉冤未雪,要他親手掘開墳土,再看一眼那必然尚未瞑目的蒼蒼遺容,卻令人情何以堪?
是以;他遲疑又遲疑,一任那顫抖的身影,投注在冷寂墳頭,久久沒有移動。
紅日由東而西,墳頭身影也由濃而淡,不知何時,耳際飄來法元大師一聲長長的歎息,說道:「少施主,日影業已卸山,時間不早了。」
康浩驀地一震,揚起頭來,望了望天際日輪,輕喟道:
「是的,天色不早,時該開始。」口裡說著身子卻仍未移動。
法元大師霜眉微蹙,道:「少施主,如感不便,可否由老衲代為……」
康浩用力搖搖頭,道:「不!我要自己動手!」
他仰面向天,長吁一口氣,彷彿要借那藍天白雲,滌去腦際愁絲,然後拖著沉重的腳步,取了鐵鏟。再回到墳前,熱淚已盈眶欲墜,他俯首吞聲,喃喃低語祝告道:「師父,為了你老人家洗雪沉冤,徒兒別無選擇,只求你老人家何必原諒……」
鐵剷起落,泥上飄揚,老和尚雙手合十誦經,康浩則含淚稀噓,天際斜陽,也黯然失去了光輝。
終於,隆起的墳頭變成土坑,坑底露出一角松幹,那是法元大師親手用坪上巨松,挖成的簡陋松棺。
時隔百餘日,因當地高而寒冷,松棺分毫未腐,幾顆遺落泥土中的松子,仍然保持著完好如初。
法元大師感歎一聲,道:「少施主,松棺既現,不能再用鐵器了,小心損傷令師遺體。」
康浩點點頭,默然拋去鐵鏟,那忍了許久的淚水,頓時奪眶湧出。
法元大師也偷墜幾滴愧作之淚,黯然道:「少施主悲慟太過,且請稍歇,松棺乃老朽所葬,還是由老衲再起出來吧!」
這一次,康浩沒有再堅持,他情知棺材即將出土,必須先鎮靜下來,才能獲得最後辨認遺容的勇氣了。
法元大師單膝著地,半跪在土坑中,用手緩緩除去松棺上的余土,接著,輕輕掀起棺蓋……
首先呈現眼中的,是一角儒衫和兩隻僵硬的腳。
康浩迅即扭頭過去,剎那間,熱淚滂沱,再難抑止。
只這一眼,他已經不忍再看了,青色儒衫和腳下青緞軟履,正是師父臨終的裝束。
故物無訛,師父飲恨身亡,已是不容置疑的事實,也證明法元大師並沒有說謊。
那麼,是誰假冒師父劍傷武當掌教?是誰殺害了三大門派掌門人?太原金店掌櫃,為什麼不承認鑄過「定穴護元帶」?
康浩胸中百味紛陳,神思盡亂,只顧著悲泣,卻沒有注意到棺中屍體,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但,法元大師目光落處,臉色倏忽一變!
你道為什麼?原來棺中那雙僵硬的腳,赫然竟是腳尖朝下,腳跟朝上。
但凡屍體入棺,必然都是仰面平臥,換句話說,屍體的雙腳,應該是腳尖向上才對,法元大師收殮楊君達遺骸時,分明記得也是正面仰臥的,怎麼這會兒卻變成腳尖朝下了呢?
老和尚心頭一震,雙臂加力,猛然掀開整個棺蓋,可是,當他一見棺中屍體,果然竟是全身俯伏,面部向著棺底,不禁機伶伶打個寒噤,急忙公手,「蓬」地一聲,又將棺蓋緊蓋上。
康浩詫異地轉過頭來,問道:「怎麼了?」
法元大師一顆心騰騰狂跳,直如小鹿亂撞,略一定神忙道之「沒有什麼……老衲好像……好像聽見坪外有人聲……」
康浩驚道:「當真?此時此地,怎會有人登山?」
法元大師吶吶道:「也許是老衲一時的錯覺吧!好像……」
不料話猶未已,承天坪外果然傳來一聲尖銳刺耳的竹笛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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