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傷心往事 重入江湖

    楊君達臉色微變,抱拳一拱,道:「楊君達在此,敢問老人家是……」

    那獨眼老嫗霜眉一挑,接口道:「楊大俠,你再仔細看看,真的連老身都認不得了麼?」

    楊君達遲疑了一下,強笑道:「請恕楊某眼拙失禮,老人家的面貌倒是有些面善,只是一時記不起曾在何處相識了。」

    獨眼老嫗道:「楊大俠真是貴人多忘,二十年前巫山作客,百禽共舞迎賓的盛事,居然記不起來了麼?」

    楊君達一怔,喃喃道:「……二十年前……巫山作客……百禽共舞……」言下不勝困惑。

    獨眼老嫗冷冷一笑,接道:「讓我老婆子索性再說明白些吧,有一首詩,楊大俠總該記得?」

    楊君達惑然道:「哦?一首詩?」

    獨眼老嫗點點頭,漫聲道:

    「巍峨巫山陽,煙雲鎖長江。

    萬花簇風闕,百禽舞龍崗。

    彈劍哥壯志,把盞試新釀。

    得意須盡歡,縱醉庸何傷?」

    吟聲蕩漾耳際,滿院肅然,無數目光,都投注在楊君達臉上。

    那楊君達神色連變,卻沒有開口。.

    獨眼老嫗緊接著又道:「這首詩,是楊大俠在巫山作客時,即席揮毫所撰,現在還由老身保存在百禽宮中……楊大俠怎會記不起了呢?」

    楊君達身形微震,脫口道:「哦!原來老人家竟是『鳩母』……」

    獨眼老嫗笑了,笑得好深沉,微微頷首,道:「不錯,楊大俠總算記起來了……老身正是當年的『鳩母』巫九娘……百禽宮中一日歡敘,匆匆已有二十年,故人無恙,只是我老婆子越活越老邁……」

    楊君達乾咳了兩聲,忙道:「是的!是的……哦!不!不!不!九娘英容仍似當年,一點也看不出老邁……」

    「是嗎?」巫九娘霜眉微軒,笑問道:「如果音容仍似當年,楊大俠適才怎會認不出來?」

    楊君達靦腆道:「夜色晦暗,事出意外,楊某再也想不到九娘會遷居此地,所以……所以……」、目光一轉,落在那少年阿毛身上,改口問道:「這位小兄1弟,是九娘新收愛徒嗎?」

    巫九娘搖搖頭道:「不!他是老身劣孫,名叫齊效先。」

    楊君達輕「哦」了一聲,臉色陰晴不定,似乎頗感驚訝!

    巫九娘笑道:「楊大俠沒有見過這孩子,應該還記得他的母親才對?」

    楊君達道:「時隔多年,楊某性又健忘,只怕已經記憶不清了,看這位小兄弟的面貌,的確跟他父親一般英俊,皮膚也跟他母親一樣白皙和漂亮……九娘你說對不對?」

    巫九娘聽得一愣,停了片刻,才頷首微笑道:「很對!很對!楊大俠可否允老身一樁不情之請,咱們先把這裡的事作一了斷,然後再請楊大俠入蝸居深淡。」

    楊君達毫未遲疑,含笑道:「既是九娘出面,楊某人但憑吩咐就是。」

    「言重了。」巫九娘微一欠身,說道:「請楊大俠看在老身薄面,約退貴屬,放這姓羅的娃兒離去,一切恩怨是非,留待他日再算,楊大俠以為如何?」

    楊君達笑道:「九娘吩咐,敢不如命,但楊某有一事不明,敢問九娘與東海羅家之間……」

    巫九娘搖頭道:「老身與火焰島素無交往,只是不願這片茅舍籬院沾染血腥而已。」

    楊君達似乎有些意外,但卻並未追問,爽朗一笑道:「難得九娘你為緩頰,算他們造化了……」

    探手從袖中取出一面朱色金邊的三角形小旗,迎風一層,沉聲道:「孩子們,撤圍。」

    籬外一聲轟應,火炬齊滅。院子裡二十四名劍童俏妒也紛紛向兩側閃讓,空出一條通路。

    巫九娘將一粒吞豆大小的藥丸拋給了霍玉蘭,說道:「這是蜂毒解藥,用一小碗無根水化開,半內服,一半外敷,靜養半個時辰,蜂毒便可盡除了。」

    霍玉蘭襝衽為禮,道:「多謝老前輩賜藥,他日相逢,當必圖報。」

    巫九娘笑道:「圖報倒不必,回去以後最好多勸勸他,年紀輕輕的,不可過分恃才傲世,目中無人,再說,冤家宜解不宜結,凡事要退一步想……」

    霍玉蘭沒等她說完,逕息轉過身去,向楊君達投去怨毒的一眼,冷冷道:「姓楊的,咱們再見了。」

    說完,螓首一昂,大步穿過人叢,向籬門外走去。

    四名紅衣大漢攙扶著丑潘安羅凡,緊隨在後。

    出得籬門,霍玉蘭身形微頓,揚目望了江面上那業已半沉的雙桅海船,輕吁一聲,突然加快腳步,疾奔而去……

    巫九娘搖頭歎息道:「這孩子,怨毒之念,竟如此深重!」

    楊君達道:「也難怪她,在她心裡始終認定是楊某殺了她的父兄,為報殺父之仇,以致不擇手段。」

    巫九娘斜脫問道:「楊大俠是否真殺了她的父兄呢?」

    楊君達正色道:「楊某生平傷人無數,何在乎承認多殺霍宗堯,這純是他人陰謀嫁禍,意圖陷害,委實並非楊某所為……」

    巫九娘點頭道:「不錯,楊大俠乃是頂天立地的奇男子,平生行事,敢作敢當。但是……」

    說到這裡,語聲微頓,臉上卻浮現出一抹深沉的詭笑,然後壓低了聲音,接道:「這是說楊君達楊大俠,卻不是指的閣下。」

    楊君達詫異地說道:「九娘的意思,是……」

    巫九娘臉色一沉,道:「我的意思你還不明白麼?你假冒風鈴魔劍楊君達,這事能瞞得了旁人,卻瞞不過我老婆子!」

    楊君達哈哈大笑,說道:「九娘真會說笑話,我明明就是楊君達,何曾有半點虛假……」

    巫九娘沉聲喝道:「在老婆子面前,你還敢吱唔狡辯?」

    楊君達道:「這真是天大的笑話,天大的冤枉……」

    「閉嘴!」巫九娘一聲冷叱,怒目道:「我老婆子業已決心不再過問江湖是非,今夜算你這匹夫僥倖,你要是聰明的,最好真老婆子還沒改變主意以前,挾著尾巴快滾!」;楊君達搖頭笑道:「既然九娘心有成見,我也不多解釋了,咱們立刻就走可是,我這四名屬下身中蜂毒……」巫九娘取出一隻小藥瓶,恨恨擲在地上,揮手道:「快滾!快滾!快滾……」

    楊君達袍袖一捲,凌空將藥瓶攝到手中,含笑抱拳道:「楊某遵命告退,但願有一天,能為九娘解釋這個誤會……」

    巫九娘沉聲喝道:「你再說一個字,老婆子就叫你們一個也別想活著走出這座院子!」

    楊君達果然沒有再出聲,只向驚愕怔愣的冉肖蓮使了個眼色,默然坐回軟轎之內。

    二十四名劍童俏婢,急忙負起莫家四劍,簇擁著軟轎,匆匆退去。

    不片刻,人轎一行已遠遠消失在夜色中……

    偌大院子,如今只剩下巫九娘祖孫二人,此外,就是鸚鵡小珠子和在夜空中盤旋的兩頭神雕了。

    巫九娘拄拐僵立了許久,才漸漸由激動中平靜下來,仰面長吁了一口氣,輕聲道:「阿毛,去把院門關起來吧!」

    齊效先「噢」地應了一聲,忙去掩閉籬門,再回來從簷前摘下燈籠,卻發現巫九娘獨眼中蓄滿淚水,頰上並留著晶瑩淚痕。

    少年一愕,不期然問道:「奶奶,你怎麼了?」

    巫九娘搖頭道:「沒有什麼……奶奶只是忽然想到了你那苦命的娘……」

    齊效先怔愣地問道:「可是……我娘像什麼模樣?我怎麼一點都記不起了呢?」

    巫九娘伸出顫抖的手,無限愛憐地撫摸著他的頭頂,苦笑道:「傻孩子,那時候你還太小,什麼事也不知道,整天就知道張著嘴哭,扭著頭找奶吃……」

    齊效先臉上一紅,赧然道:「奶奶,你老人家又取笑人家,不來啦!」

    巫九娘唇邊掛著淒笑,熱淚卻又忍不住滾滾直落,仰面呢哺道:「你娘去世的時候,眉丫頭才一歲多點,你還沒有足月……可憐那苦命的孩子,臨終之前,攬鏡自照,兀白癡癡的問『娘!你看我現在是不是白皙多了?』……」

    齊效先詫道:「娘為什麼要問這句話呢?」

    巫九娘道:「她天性是個好強的人,論智巧、論武功,都敢誇一聲『武林才女』,平生唯一恨事,便是肌膚不夠白皙,容貌略嫌粗黑……」

    齊效先接口說道:「但剛才那個姓楊的會主,怎麼又說我的膚色,跟娘一樣白皙?」

    巫九娘冷笑道:「所以奶奶才敢斷言他是假冒的,他若真是楊君達,豈會記錯你娘的容貌?二十年前,你爹還未到百禽宮,他根本沒有見過你爹的面,居然說你的面貌跟你爹一樣英俊……這不是放屁胡謅是什麼!」

    齊效先道:「奶奶既然看出他是假冒的,就不該輕易放走他……」

    巫九娘不耐煩道:「咱們已經決心不再沾惹江湖是非,管它是真是假!你年紀還小,這些道理告訴你,你也不懂,卻把雕兒鎖好,早些休息去吧!」

    齊效先口裡答應著,忙拿燈伴送巫九娘返回茅屋,祖孫兩個才進屋門,忽又同時一愣,原來茅屋中竟然挺立著一條魁梧高大的人影。

    那是一個形狀可怖的藍袍人,臉上塗滿紅黃混雜的藥物,雙手和頸勃都纏著白色布帶,滿頭焦枯短髮,弓身粗布藍衣,除了兩隻眼睛和一張嘴巴之外,渾身上下,幾乎全被藥物和布帶封裹得一絲空隙也沒有。

    齊效先急急上前攙扶,驚問道:「孫爺爺,你怎麼起來了?」』那藍袍人卻奮力掙脫扶持,巍顫顫欠身施禮,激動地說道:「多謝救命大恩,呵斥療傷厚德,孫天民有眼無珠,竟不知恩人就是九娘……」他臉上塗滿藥物,說話時兩頰牽動,藥1物紛紛墜落,露出鮮紅的新肉和疤痕,使他看來就像一具剛從』泥土中掘出來的屍體。

    巫九娘淡淡一笑,說道:「我就知道遲早瞞不過你的,卻沒想到會拆穿得這麼快。」

    孫天民道:「九娘一向隱居巫山納福,如今竟寄身江邊草舍,在下也是萬萬猜想不到。」

    巫九娘道:「其實,這般機緣湊巧,無非命運的安排,人生聚散本無常,雪泥鴻爪,說不上什麼恩德,孫二俠又何須耿耿於心呢。」

    說著,向齊效先點點頭,道:「扶孫爺爺回房去休息吧,時間不早了,有什麼話,明天再談也是一樣……」

    不料孫天民卻忽然倒退了一大步,拱手一禮,道:「不!孫某是特來向九娘告辭的……」

    巫九娘一怔道:「什麼?我要走?」

    孫天民沉重地點頭道:「是的。孫某身受活命之恩,大德不敢言謝,但亦不願因此連累九娘……」

    巫九娘幽幽道:「原來剛才咱們的談話,你都聽見了?」

    孫天民道:「實不相瞞,孫某確已字字入耳。」

    巫九娘道:「你可是覺得咱們太自私了,所以一怒要走?」

    孫天民肅然道:「不敢,孫某雖是粗人,但深信九娘決心遠離江湖是非,必然有不得已苦衷。」

    巫九娘仰面長歎,道:「你能諒解這一點,就不必急於離去了。想當年,『鳩母』巫九娘雖然算不上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卻也不是什麼正人君子,如今居然畏首畏尾,學那縮頭的烏龜,豈非可笑復可憐?不瞞你說,咱們這都是拜那位風鈴魔劍楊君達之賜。」

    孫天民駭然一震,失聲道:「這……怎麼會跟楊君達有關……」

    巫九娘淒然笑道:「我覺得奇怪,是不是?說起來,已經是二十年前的舊事了,迄今為止,我老婆子仍然說不出是應該感激他?或是應該痛恨他?你若願意聽聽這段秘密,不妨先坐下來,咱們挑燈長談,藉消長夜如何?」

    孫天民不知該怎樣回答才好,只是身不由己,在一張竹椅上坐了下來。

    齊效先連忙點亮了燈,又替巫九娘搬來一把竹椅,自己也尋了個矮凳,坐在旁邊,興致勃勃等著聽故事哩。

    巫九娘目光一轉,冷冷道:「眉丫頭,想聽就出來坐著,別鬼鬼祟祟躲在門窗後面。」

    「噢!來啦。」

    門簾掀處,月眉低頭尷尬地走了出來,手裡早拿著一把矮凳。

    轉過竹椅背後,忍不住向弟弟阿毛輕輕一伸舌頭,才緊接著坐了下來。

    巫九娘頭也沒回,就像腦後也長了眼睛似的,輕歎道:

    「你們別以為奶奶閒得慌,說故事磨牙消遣,告訴你們,這就是你們親娘的死因,也是你爹負氣出走的根源。」

    月眉姊弟心頭猛地一跳,連忙收斂了嘻笑。孫天民也不期然屏息靜氣凝神傾聽。

    巫九娘將木拐抵在椅把上,整個身子背靠椅中,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然後,獨眼虛闔,用一種低沉而有力的聲音開始說道:「那是一個懊熱的夏季,太陽炎熱像火球,整日裡,烤得人懶洋洋的。偏偏每年這個季節裡,山中草林枯槁,最容易發生野火燒山,咱們百禽宮隱藏在深山裡,雖可略避褥暑卻最怕失火。」

    「所以每年夏天,也是宮中最忙碌的時候,咱們必須將全宮上下百餘名宮女,分成許多小隊,日夜輪流在周圍五十里方圓裡巡察,隨時提防野火燒山。」

    「辛勞疲憊,再加心情的緊張,肝火也就特別旺,說句不怕孫二俠見笑的話,那時百禽宮門下弟子,的確太驕橫跋扈了些,單只每年夏季,宮牆百里之內,等於劃為禁地,凡是無心闖入或在附近生火引炊的人,多半都怪遭殺戳,也不知造了多少孽……」

    月眉忽然岔口笑道:「其實也不多,總共才一百零七個人「不許胡說,聽下去!」巫九娘叱止了孫女兒,又繼續說道:「……那一天傍晚,沐浴方畢,咱們兩個老的正跟女兒蓮姑坐在後宮庭院裡納涼,忽見一名宮女氣急敗壞進來,稟報道:「峰下有個野男人正在放火燒山,巡邏的姊妹們阻擋不住,逼的用號箭告急,請命定奪。』」

    「當時,老頭子就冒了火,喝問道:「她們一隊十個人,竟連一個野男人也對付不了嗎?』」

    「那宮女答道:「回老爺子的話,那人武功十分高強,姊妹們已被他擒去三個,還打傷了四個,實在制他不住。』」

    「老頭子唬的一聲跳了起來,恨恨道:『什麼人敢到百禽宮來撒野,老夫倒要看看他有幾個膽子。』」

    「說著就要親自趕去,卻被蓮姑攔住,勸道:『區區一名狂徒,何勞爹爹出手,女兒替你老人家擒了來吧。』」

    「於是,回頭問那宮女道:『人在哪兒?』」

    「那宮女道:『在江邊采雲崖上。』」

    「蓮姑點點頭,吩咐取來佩劍,帶著兩名貼身丫環出宮而去。」

    「老頭子兀自餘怒未消,一疊聲交待女兒道:『丫頭,要活的,咱們得把他吊在宮外旗竿頂上,給那些不知死活的傢伙做個榜樣……』」

    「那時,咱們倆都已經年逾半百,膝下無子,只有蓮姑一個女娃兒,年紀都快三十歲了,仍然待字閨中尚未匹配……」

    齊效先聽得神往,傻愣愣衝出一句話,問道:「奶奶,那時候娘為什麼不嫁人呢?」

    這句傻話直問得孫天民忍俊不禁,幾乎笑出聲來。

    月眉瞪了他一眼,低喝道:「關你什麼事?多嘴!」

    齊效先不服氣,抗聲道:「她是我娘,怎麼不關我的事?哼!」

    巫九娘強忍住笑意,叱道:「你們還想不想聽下去?如果不想聽了,就滾回房去睡覺!」

    姊弟倆連忙應道:「想聽!」

    巫九娘道:「那就老老實實聽著,不許岔嘴,誰要是再多話,別怪奶奶拿枴杖敲他。」

    月眉姊弟同「噢!」了一聲,雙雙閉了嘴。

    巫九娘默然片刻,重又接續上未盡之言:「……蓮姑那孩子,天資秉賦,無一不是上上之選,自幼聰敏,善伺人意。正因為如此,才弄得歲月蹉跎耽誤了青春。」

    「一則,她眼高於頂,自負多才,視天下男子皆如糞土,若非傾心中意的人,焉肯委身下嫁?」

    「二則,咱們老兩口對她也過分鍾愛看重,沒有十全十美,忠誠可靠的如意兒郎,又怎捨得讓他遠離膝下?」

    「三則,百禽宮僻處深山,隔絕塵寰,一向不與武林同道交往,正派中人不屑下顧,邪派門中雖也有備彩登門求親的,咱們又看不上眼,似此年復一年,婚姻大事無形中就延誤下來了。」

    「女孩兒雖沒三分心事,年紀稍大,難免易生感觸,平日裡,蓮姑那孩子總是強顏歡笑,好像毫無憂愁,但我這當娘的心中明白,每到夜闌人靜的時候,花前月下,她那一聲喟歎,-鎖眉頭,其中不知包含著多少無言的感傷。」

    「無奈境況如此,我這當娘的除了替她難受,又能有什麼辦法?」

    「可是,那一天,機會來了……」

    巫九娘說到這裡,精神一振,獨眼忽睜,眼中竟閃出奮然的光彩。

    她一面坐直了身子,一面張目四顧,好像在尋找什麼東西。

    月眉十分乖巧,急忙奔去後面臥室,捧出一杯溫茶,雙手蘸到椅前,笑道:「奶奶請用茶。」

    巫九娘藹然一笑,道:「好!好!也給孫爺爺沏一杯茶。」

    孫天民道:「謝謝,我口倒不渴,只是急於想聽九娘的故事!」

    巫九娘微一凝神,笑意忽又消逝,舉杯喝了一口茶,仰面長吁道:「孫二俠,並非我老婆子欲言又止,有心賣什麼關於。委實這件事的發生,關係太重大,它給咱們百禽宮帶來了歡樂和希望……也帶來了惡運和毀滅……」

    「就在那一天,蓮姑臉上第一次有了真正發自內心的笑容……也就在那一天以後,她的一生,從此完了……是愛?是恨?是情?是仇?真叫我老婆子,不知從何說起……」

    孫天民神情一肅,點了點頭,道:「那想必是一段令人惋惜的遭遇。」

    巫九娘沉痛地接道:「豈止令人惋惜,簡直叫人悔恨終生也無法彌補。」

    孫天民黯然歎息道:「孫某性雖粗俗,亦不難體會九娘此時的心情,假如有什麼礙難之處,那就不必再說下去了……」

    巫九娘望了月眉姊弟一眼,輕吁道:「不錯,這段經過,本來不宜讓孩子們知道,但時隔已十十年,事情又與他們的父母有關,與其隱瞞他們一輩子,倒不如索性乘此機會告訴他們的好。」

    於是,把空杯交給了月眉,接著又再述說下去。

    「……那天蓮姑匆匆趕往采雲崖,並未多久,竟欣然而返,只是去的時候滿腔怒火,回來的時候卻滿臉笑容。」

    「在她身後,跟著一個書生打扮的中年男子。」

    「那書生大約三十出頭,一身天青色儒衫,神采飛揚,丰神挺拔,那股飄逸灑脫樣兒,別說人間凡夫俗子,便是圖畫中的神機也不多見。」

    「當時我老婆子看得滿頭霧水,呆呆的坐著,連說話都忘了。老頭子也怔了半晌,才指著書生問道:『蓮丫頭,這傢伙是誰?』」

    「蓮姑笑嘻嘻道:『爹,他就是采雲崖撒野的那個人…

    …」

    「老頭子一挺身跳了起來,大喝道:『好小子!你是吃了熊心豹膽,竟然敢傷我百禽宮弟子?來人呀!給我先綁起來再說!』」

    「誰知那書生卻含笑一拱手,道:『老前輩先別生氣,這實在是一場小小的誤會……』」

    「老頭子叱道:『誤會?你倒說得輕鬆,老夫先吊你三天三夜,且看是不是誤會……』」

    「這時候,才發覺左右宮女們只顧掩口竊笑,竟沒有人遵命動手。」

    「老頭子氣得直跺腳,叱道:『叫你們綁人,笑什麼?』」

    「一名宮女連忙躬身答道:『老爺子請息怒,這位公子如今是客人,婢子們不敢失禮。』」

    「老頭子叱道:『胡說,他是誰的客人?』」

    「宮女答道:『是小姐的客人。』」

    「老頭子一愣,回頭望了望女兒,蓮姑才含笑說道:『爹不錯啦,是女兒請他來咱們宮裡作客的人。』」

    「老頭子詫道:『他不就是那放野火,打傷人的狂徒嗎?怎麼一下又成了客人了?』」

    「蓮姑笑道:『那本來是場誤會嘛,人家在采雲崖等朋友,生了一小堆火,乃是當作聯絡之用的,被咱們巡山弟子看見,才鬧出誤會來……』」

    「老頭子不以為然道:『乾旱之季,山中嚴禁煙火,這是奉宮的禁例,怎能說是誤會?』」

    「蓮姑遲疑了一下,訕訕笑道:『可是,他不是有意犯林……』」

    「老頭子不通竅,兀自搖頭道:『不管有意無意,犯禁就該重懲,抗命拒捕,就該立斬……』」

    「老婆子冷眼旁觀,見蓮丫頭粉頸低垂。神情顯得很尷、尬,忽然心裡一動,會過意來,連忙站起來攔住老頭子,道:』『既是無心之過,還提它作什麼……』」

    「偏是老頭子心眼跟牛一樣,仍在嘀咕著道:『無心之過也是過,為什麼不該提?以後人人放了野火,都說是無心的,那還成話嗎?這道理我不懂……』」

    「我老婆子氣他不過,只得低聲罵道:『只要蓮丫頭願意,便是把這百禽宮全燒光了,也不用你老糊塗擔心。現在你懂了麼?』」

    「老頭子兩眼連翻,怔了半天,這才恍然領悟過來……」

    孫天民和月眉姊弟聽到這裡,不約而同鬆了一口氣,敢情他們對故事中那位書生,都已經暗生關切之情了。

    巫九娘語聲微頓,臉上也泛現出淡淡的笑意,追述道:「老頭子號稱『百禽翁』,善解鳥語,卻對女兒的心事猜解不透,被我老婆子一言點破,懂雖懂了,竟忘了禮數。」

    「他猛地上前,一把拉住書生的手臂,上上下下打量了幾遍,忽然拈鬚哈哈大笑,點頭說道:『好極了!好極了!小伙子你的運氣不錯。』」

    「說完,也沒有問問人家姓甚名誰,逕自笑首向後宮去了。」

    「這些沒頭沒腦的話,那書生聽不明白,咱們娘兒倆卻心裡有數,當時,蓮丫頭臊紅了臉,竟也忘了招待客人,沒辦法,這件事只好由老婆子承擔下來。」』「我一面吩咐宮女們準備酒宴,慇勤款待,一面婉轉探詢那書生的姓名和身世,有沒有娶過妻室……結果,一切都令人滿意了。」

    孫天民一直沒有岔過嘴,這時忍不住問道:「那書生,莫非就是風鈴魔劍楊君達?」

    巫九娘點頭道:「不錯,就是他。」

    孫天民輕「哦」了一聲,嘴唇蠕動,好像還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

    巫九娘狀如未覺,喃喃接道:「……那時候,楊君達年紀不過三旬出頭,聲名正如日中天,嚴然武林第一高手,非但一表堂堂,談吐也迎異俊流,尤其最難得的是,雖屆而立之年,卻尚未婚娶。」

    「這一切一切,都是那麼如人心意,簡直可說是老天爺特意安排造就的好姻緣,我老婆子看女兒也是千肯萬肯,立即傳令大開盛宴,聚集全宮女官鼓樂,張燈結綵,排演本宮最隆重,最豪華的『百禽迎賓舞』。」

    「席間,老婆子真應一名俗話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便私下跟老頭子商議,老頭子答得好,他說:『又不是我嫁給他,你跟我商量有屁用。』」

    「我聽了又好氣又好笑,便道:『老頭子,我可是問過你了,到時候你這做爹的可別怪咱們母女擅作主張,沒跟你商量。』」

    「老頭子道:『你也別太興頭,好歹先問問女兒的意思去。』」

    「我毫沒遲疑就道:『女兒的心事,我這做娘的還能不知道嗎?沒的說,她是千肯萬肯了。』」

    「我忍不住好笑,說道:『這種天上掉下來的肉餡餅,他丕會不吃嗎?論名聲,咱們百禽宮不輸他風鈴魔劍。論才學,蓮丫頭只比他強,論品貌』」

    「說到『貌』字,我老婆子心裡忽然動了一下,偷眼望望正在談笑風生的蓮姑和楊君達,下面的話,竟遲遲無法出口。」

    「憑良心說,楊君達英俊瀟灑,如玉樹臨風,堪稱翩翩濁世佳公子,而咱們的蓮丫頭雖然滿腹才智,可惜膚色稍嫌粗黑,身裁也矮胖了些。」

    「他們倆坐在一起,就像一株挺拔的翠松,旁邊栽著一朵黑牡丹。」

    「老婆子不是偏袒護短的人,這情景看起來的確顯得不配襯,但當時見他們交談甚歡,正談得投契,再轉念想想,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匹配?俗語說得好:『駿馬偏馱癡漢走,巧婦、常伴拙夫眠。』一個女人縱然再美,終有一天會老的,那楊君』達如果只是個以貌取人的俗夫,也就算不得出類拔萃的人物了。」

    「不過,話雖如此,總得慎重些,當面問個確實,才好決定辦事。我老婆子終是女流,和很多話不便出口,這項差使,還得老頭子親自出馬才成。」

    「當夜盛會至深宵盡歡而散,楊君達已醉意濃重,由老婆子安置在前面客室歇息,回到後宮寢殿,我就把蓮丫頭叫來,直截了當地問她作何打算?」

    「蓮丫頭難免羞赧,總算是個明理的孩子,她沉思良久,但然答道:『楊公子天縱奇才,百世難逢,女兒還有什麼可挑剔的,但夫妻朝夕相處,廝守終生,必須彼此相敬相愛,不能有絲毫勉強,您老人家最好先問問人家楊公子。』」

    「我見她說得坦誠,心裡反而無限憂感,說道:『既然你這麼說,娘就替你作主了。婚姻大事非同兒戲,總得你們兩情相悅才行,這件事成功固然可喜,萬一有什麼支節,你也不要太認真,天下好男兒多的是,娘會替你物色一個比他強過十倍的,決不讓你受一分委『屈。』」

    「第二天一大早,老頭子被我催促不過,親自去了前宮客室……」

    巫九娘述說至此,臉色突然變得陰沉僵硬,嘴角那一抹笑意,也充滿了森冷和淒涼。孫天民和月眉姊弟一聲不響的傾聽著,誰也沒有開口。

    茅屋中突然寂靜下來,良久,良久,才聽見她一長歎,接著說道:「……他去了整整半日,咱們娘兒倆也盼了整整半日,那時的心情,當真是如坐針氈,度日如年。」

    「但時間越久,也就表示事情越不順利,咱們娘兒倆面面相覷,口裡沒就什麼,心裡都有了不祥之感。」

    「直到近午,老頭子才邁著大步回來了。」

    「果然,他呼吸重濁,氣喘吁吁,一臉悉憤之色。」

    「我明知不妙,仍然迫不及待地問道:『事情怎麼樣了?』」

    「老頭子悶不吭聲,只是搖了搖頭。」

    「可憐蓮丫頭竟『哇』地一聲,掩面哭了起來。」

    「老頭子非單沒有安慰女兒,反重重一跺腳,吼道:『有什麼好哭的!難道天下男人都死光了?沒有他,你就嫁不出去了嗎?』」

    「我一聽這話也火了,冷叱道:『你這老糊塗,去了半天,就帶回來這幾句屁一樣的廢話?』」

    「老頭子氣呼呼道:『你們還要我說什麼?莫非要我去跪下求他?說咱們的女兒生得醜,求他可憐咱們,娶回去當粗使……」

    「這個老混蛋,只顧生氣,卻沒想到這些話,字字刺傷了蓮丫頭的心,可憐那孩子沒等話完,就大著奔出房去了。」

    「老頭子還朝著女兒背影叫道:『丫頭,看開些,明天爹就離宮下山,遍訪天下俊彥,親自去替你物色一個比他只強不差的夫婿,找不到,爹寧願老死異鄉,一輩子不回百禽宮……』」

    「我急得連忙掩住他的嘴罵道:『老糊塗,你是想把女兒逼死了才甘心嗎?』」

    「老頭子竟理直氣壯地道:『我說的是實話,你不信是不是?明天一早我就下山……』」

    「我拿這條老蠻牛無可奈何,只好轉換話題問道:『事情經過如何?你也得先說給我聽聽,那楊君達難道真是嫌咱們蓮丫頭長得醜陋,配不上他?』」

    「老頭子怔了怔,道:『他口裡雖然沒有這麼說,但除了這緣故,咱們蓮丫頭還有什麼配不上他的呢?』」

    「我聽出話中有話,忙道:『他究竟是怎麼說的呢?』」

    「老頭子哼道:『除了藉詞推脫,他還能怎麼說。』」

    「我追問道:『藉詞?總得有詞可藉呀?』」

    「老頭子冷笑道:『他沒等我提到親事,先把咱們蓮丫頭極口誇讚了一番,最後竟說『似此女中丈夫,巾幗才女,將來不知何方幸運男兒得此厚福!』嘿!這小子竟跟老夫來這一套……』」

    「我接口道:『當時你就該順著他的口氣,提及婚事才對!』」

    「老頭子道:『誰說不是這樣?當時我就緊接說:假如老弟不嫌棄的話,你就是那位幸運男兒的了。』」

    「我急急問道:『他怎麼回答?』」

    「老頭子道:『他好像很驚奇,問我:老前輩是在開玩笑吧?我就正色說:這種事誰跟你開玩笑?老夫是說真話,只要你肯,咱們就擇吉日辦喜事,乾乾脆脆,聘禮嫁妝兩免,能省的都省了,也不用花轎,也不須媒人,咱們老兩口點個頭,你們小兩口就拜天地,人洞房,你看如何?……誰知那小子不識抬舉,裝模作樣好半天,才歎口氣說:恨不相逢未婚時,晚輩自怨福薄,只好辜負老前輩厚愛之情了……』」

    「我不禁驚問道:『他昨晚才說未婚,怎麼今天又改了?』」

    「老頭子道:『誰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話?據他自己解釋雖未正式成婚,已有定情之約。昨夜他在峰下采雲崖,便是等候那位未婚妻室。』」

    「聽了這些經過,直令我張口結舌,許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楊君達的解釋,未嘗不可能是實情,回想昨夜探詢他身世的時候,的確並未問到有無紅粉知己?難道天意如此,竟因這一語疏忽,鑄成今天的遺憾?」

    「我幾經思忖,覺得事情或許並不如想像中的壞,那楊君達雖然與人訂有婚約,但並未完娶,如果能讓他跟蓮丫頭相處一段時日,也許……」

    「我私心裡忽然燃起一線希望,連忙問:『如今那楊君達人在哪兒?』」

    「不料老頭子冷冷搖了搖頭道:『今天上午,我已經把他趕出了百禽宮……」

    「從此咱們再也沒有見到過楊君達,而蓮丫頭的臉上,也從此沒有再出現過笑容……」

    「她在一夜之間,彷彿蒼老了十年,整日裡不說一句,只是癡癡的對著銅鏡,反覆不停的照著。」

    「她越是沉默,越令人為她擔心,我看在眼裡,驚在心頭,卻苦於不知如此慰藉勸解。」

    「老頭子一氣,果然離宮下了巫山。」

    「這一去,就是整整五個年頭,音訊渺茫,拋下咱們娘兒倆淚眼相對,守著那寂寞殿闕,冷落宮牆……」-

    這時候,小桌上的油燈忽然閃了兩閃,悄沒聲息的熄滅了,茅屋頓時淪人一片漆黑……

    但老少四個人,誰也沒有移動一下身子,甚至連眼睛也沒有望望那油盡芯枯的燈盞,彷彿大家都覺得,此情此景,原本就不該有什麼光亮,那油燈本是多餘的,如今熄得也恰是時候。

    可不是嗎?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燭成灰淚始干。想想那深山絕嶺的百禽宮,再盧那冷落的窗前,寂寞的人影,朝朝暮暮,癡對菱鏡,讓燦爛錦繡的年華,隨窗外落霞而消逝,將是何等淒楚的一幅圖畫呀……

    黑暗中,有人在稀噓,接著,又蕩漾起一縷哽咽的語聲:「……五年時光雖不算長,也不算短,轉眼間,蓮丫頭已經三十出頭了,才屆中年,鬃角竟出現了斑發,原本豐盈的臉頰也日漸憔悴,添上了二層細細的皺紋……唉!青春易逝,人,總是要老的,假如就這樣老死荒山,倒也未嘗不是一份福氣。」

    「可是,就在咱們娘兒倆心如槁木死水的時候,老頭子卻突然回到了百禽宮,而且帶來一個沉默的年青人。」

    「那人只有三十歲不到,膚色蒼白,神情冷漠,就像一塊冰鑄的人模子。」

    「但那人的面貌卻稱得上十分英俊,模樣兒竟跟當年的風鈴魔劍楊君達頗為相似,隨身兵刃,也是一柄長劍。」

    「老頭子將他帶進後宮,讓他跟蓮丫頭相見,說道:『這就是我的女兒。』」1「那人默然半晌點點頭道:『好。』」

    「老頭子又對蓮丫頭說道:『他姓齊,名叫齊天鵬,今年才二十九歲。孩子,你看他哪一點不比姓楊的強?』」

    「蓮丫頭也木然良久,點頭道:『不錯。』」

    「就這樣,百禽宮熱鬧了兩天,兩個極不相配的人竟成了親。」

    「婚後,情形並沒有絲毫改變,蓮丫頭仍是半癡半傻,天鵬也冷峻如故,成天難得說半句話,宮裡雖然多了一個男人,反較從前更加冷清了。」

    「起初,老頭子還強作高興,竭力調教天鵬,將平生所學,傾囊相授,總盼望能綰住女婿的心,讓時日去融洽小兩口:的情感。」

    「天鵬那孩子,對武功倒頗能專心苦練,唯有對夫妻情誼,始終冷若冰霜,除了盡盡人倫本份,終日難得見他一絲笑臉。」

    「漸漸老頭子也心灰意懶,暗自後悔不迭,這時他才明白,『情』之一字,是不可能用別的代替的,當一個人心死了,縱然華陀再世,也無法讓他『活』回來。」

    「但事已如此,徒自悔恨,已經毫無幫助了。」

    「婚後第二年,生下了月眉,接著,又有了阿毛……可是,阿毛還沒有出世,他爹卻忽然不辭而去,臨行用鮮血在宮牆上留下四句話」

    「兩載居深山,為人充禁裔。

    精血換絕技,從此兩無干。」

    「次日清晨,發現牆上留字,咱們娘和倆只有苦笑的份,倒是老頭子歎一口氣,說道:『這樣也好,至少咱們沒有虧欠他什麼。』……」

    黑暗中傳來一陣啜泣聲。月眉姊弟早已悲不可抑,撲倒在祖母懷中。

    孫天民雖是鐵石心腸,也不期然為之泫然淚下。

    好一會,月眉才抬起淚臉,抽搐的問道:「奶奶,怎麼不說下去了?您老人家還沒告訴咱們,我娘是怎麼死的?」

    巫九娘硬聲道:「你那苦命的娘受了一輩子委屈,在生下阿毛的第十天,死於產褥。自此以後,爺爺和奶奶也了無生趣,但遣散弟子,閉宮禮佛。三年前,你爺爺臨終時,含淚交待咱們四件大事:第一,要奶奶有生之年,和扶養爺爺姊弟成人,仍以父姓為姓,不可更改;第二,百禽宮歷年所傷無辜性命,共計一百零七人,要咱們發下宏願,替他救活百零七條人命。補贖生前罪行;第三,從此隔絕江湖,不得再惹恩怨是非……」

    月眉問道:「還有一件呢?」

    巫九娘喟然道:「還有……就是設法查訪你們生父的下落,以便讓你們返祠歸宗……你爺爺這樣安排,不過為了表明心跡,想用事實來證明當年並無視你爹為『禁裔』之意,但人海茫茫,卻到哪兒去尋你那狠心的父親?即或能夠尋到,他是不是還肯認你們姊弟?那就更難逆料了。」

    齊效先哭道:「我不要去找爹,我要望遠跟著奶奶!」

    巫九娘輕攬著愛孫,長吁道:「傻孩子,奶奶又何嘗捨得離開你們?你爹但凡有一分父子之情,怎會十多年不返百禽宮來看看自己的骨肉……」

    孫天民突然心中一動,脫口道:「孫某有個奇怪的想法,不知當說不當說?」

    巫九娘道:「有話但請直言,何須顧慮。」

    孫天民低咳一聲,緩緩說道:「依九娘觀察,那假冒風鈴魔劍楊君達的復仇會會主,可不可能就是令婿齊天鵬所扮呢?」

    這話一出,茅屋中祖孫三人都駭然大吃一驚……

    巫九娘獨眼神光連閃,訝道:「孫二俠怎會有如此古怪的想法?」

    孫天民道:「在下覺得有幾點可疑之處:其一,適才九娘曾經提到,那齊天鵬的面貌,跟楊君達十分相似。」

    巫九娘點點頭,道:「不錯。非單面貌,甚至身材也頗酷1似,只是神情上泅然不同……」』孫天民道:「神情不難矯飾模仿,何況時隔多年,也可能早已改變了。」

    巫九娘道:「這也並非毫無可能,那第二點呢?」

    孫天民道:「其二,那齊天鵬對令嬡始終未能忘情,才憤而不辭離去,他對楊君達必然懷妒恨之心,極可能因此冒用楊君達的名號,以遂報復之念,所以才自稱『復仇會主』。」

    巫九娘聽得又點了點頭,說道:「還有呢?」

    孫天民接著說道:「其三,他在巫山兩載期中,曾經苦練『百禽翁』廖老前輩所授絕技,武功已有相當造詣了,這十多年來,理當在武林中闖出一份響亮名號才對,為什麼迄今從未聽到齊天鵬這個名字?由此可知,他必然改用了另一個名號,而近年武林新出道高手,卻從來沒見過一位跟楊君達面貌酷肖的?其中緣故,頗甚無味。」

    巫九娘沉吟良久,苦笑道:「這些理由好像都有可能,仔細想想又覺得似是非,假如他真是天鵬,剛才怎麼會認不出我老婆子呢?」

    孫天民道:「那可能因為十多年來,九娘容貌已有改變,也可能當時光線太陰暗,事出意外,他怎麼也想不到九娘會在此地出現。」

    巫九娘搖頭道:「就算他一時未能認出我老婆子,至少他該記得蓮丫頭,怎麼竟說阿毛的膚色跟他母親一樣白皙?」

    孫天民道:「以孫某愚見,這正是他可疑的地方。」

    巫九娘道:「怎見得?」

    孫天民侃侃說道:「九娘試想,那楊君達當年在百禽宮作客,備受優握,且與蓮姑娘談得十分投契,後來婚事未諧,主因是楊某已有紅粉知己,以致才與『相逢恨晚』的感歎,在楊某心中,可說絕無絲毫嫌棄蓮姑娘膚色容貌的意思,九娘相信這話嗎?」

    巫九娘道:「不錯,楊君達絕非俗人,應該不會有這種俗念。」

    孫天民道:「這就是了,如果那復仇會主真是楊君達,他自然記得蓮姑娘,如果他不是真正的楊君達,而是其他不相干的人假扮,那人既未見過蓮姑娘,怎可隨口胡謅,妄論姑娘的膚色?這種自搬磚頭自砸腳的笨事,豈是精明如復仇會主肯幹的?」

    巫九娘臉色漸漸凝重起來,頷首道:「晤!有道理。」

    孫天民緊接道:「如今這位復仇會主,不僅提到肌膚的顏色,並且居然直指阿毛的面貌,跟父親同樣英俊……所以孫某敢大膽推斷,他提及膚色時僅是意存譏諷,提到阿毛的容貌,才是說的真心話,當時他只顧著得意,卻不料話中露出了馬腳。」

    巫九娘身形微顫,一連打了幾個寒噤,喃喃道:「如果他真是天鵬,縱然不認我這個岳母,難道連自己嫡親骨肉對面相逢,也沒有絲毫關懷的表示麼?」

    孫天民凝聲道:「九娘,此人天性冷酷無情,你該比誰都瞭解得清楚,否則,十五年前他不辭而別時,就不會留下『精血換絕技』這句無情的話了……」

    巫九娘用力搖頭頭,淚水像斷線的珍珠籟籟而落,十指緊扣椅柄,指尖都深陷進竹節中。

    孫天民輕歎一聲:「孫某是局外人,疏不問親,論理不該說這些話,但為了武林安危,不得不耿直進言,但願九娘能諒解孫某區區微衷。」

    巫九娘忙道:「孫二俠言重了,我老婆子雖是一個女流,自忖還明大義,我並非不相信孫二俠的話,只是懊悔剛才不該輕易放走了他……我應該把他截下來,看看他的真面目……」

    孫天民接口道:「九娘要見他的真面目,近日內還有機會。」

    巫九娘欣然道:「當真?」

    孫天民道:「理由很簡單,如果他真是齊天鵬,少不得要探察你們祖孫離開巫山的原因,以及百禽宮現在的情況……」

    巫九娘道:「如果他不是天鵬呢?」

    孫天民道:「他若不是齊天鵬,那更是非來不可了。試想,他假冒楊君達的身份肆虐武從,從未被人識破過,今夜被九娘一言揭穿了秘密,當時雖懾於形勢,含恨退走,豈能就此罷休。」』巫九娘默然片刻,冷哂說道:「別說他只是冒牌貨,即使是風鈴魔劍楊君達本人,量他也未必敢小覷我老婆子這數間茅屋。」

    孫天民道:「但好狂徒一身武功並不在楊君達之下,心智機詐,則較楊君達猶有過之……」

    一句話沒說完,夜空中突然傳來幾聲淒厲的雕鳴之聲。

    巫九娘身形一震,霍地從竹椅中站了起來。、月眉、阿毛姊弟,雙雙躍起,便想爭去開門……

    巫九娘沉聲道:「慢著,你們守在屋裡,未得我呼喚,不許露面。」

    口裡說著,人已閃身到了茅屋門前,拐一探,木門應拐而開。

    雕鳴聲一陣緊似一陣,方向就在茅屋後側林子裡。

    巫九娘剛要舉步跨出茅屋,忽然,「拍」地一聲輕響,一個黑忽忽的東西,跌落在門檻邊。

    月眉眼尖,駭然失聲道:「呀!那是小珠子!」

    一點不錯,那黑忽忽的東西,正是通靈鸚鵡小珠子,可惜頸項間已被一支勁矢貫穿,氣息俱斷,再不能倣傚人語了。

    巫九娘勃然變色,獨目中閃射出怒火,切齒作聲道:「好狠心的鼠輩,未免欺人太甚,老婆子倒要看看你是什麼東西變的?」

    語聲微頓,向後一招手,喝道:「眉丫頭,取奶奶的鐵簫來。」

    月眉驚道:「奶奶,你老人家要施展『聚禽大陣』……」

    巫九娘沉聲說道:「不要多問,快去拿!」.月眉轉身進入後屋,不片刻,突然尖叫著狂奔出來,說道:「奶奶,不好了,起火啦」

    呼聲未落,前院中火光連閃,「轟」地巨響,也爆發一團烈火。

    那火起得非常古怪,既非發自屋頂,也沒有發現火箭之類射入,但聞一聲霹靂,空曠的院子裡竟突然爆起熊熊大火,首先將出路阻斷。

    從時間上說,前後兩處火起都在同一瞬間,而且,濃煙瀰漫,立即吞沒了整個茅屋,屋中,無法看見外面的情形,只能嗅到煙硝中充滿了濃重的硫磺和油脂氣味。

    巫九娘和孫天民都是閱歷豐富的人,見此情景,心裡不約而同閃過一絲驚疑之念這是火神郭金堂慣用的「天火霹靂袋」。

    但火神的獨門絕技,怎麼會落在復仇會主手中?他們卻不知道了。

    茅屋乃系竹草搭成,須臾間,便陷在大火中。

    孫天民仰面長歎道:「我料那匹夫會再來,卻沒想到他會用這般毒辣的手段,難道說,他竟存心連嫡親兒女也一併燒死麼……」

    巫九娘冷冷道:「他想燒死咱們,可沒有那麼容易。」

    孫天民道:「前後出路俱斷,茅屋又最易著火,咱們除了被活活燒死,哪兒還有生路?」

    巫九娘沒有回答,從月眉手中接過那支古跡斑斕,長約一尺二寸的鐵簫,重又跌坐在竹椅上,舉簫就唇,緩緩地吹了起來。

    只見她獨眼低垂,神情端莊而肅穆,一縷簫音冉冉吹出,其聲雖不高吭,竟震得人耳鼓奇痛難忍。

    月眉和效先都舉手掩住耳朵,退到屋角席地坐下。

    孫天民知道她此時已將畢生內力,貫注在簫音之中。那一聲聽似悠緩的曲音,威力足可毀物傷人,不下佛門鎮魔禪功「獅子吼」。

    於是,連忙退坐椅上,默運真氣,護住內腑和五官。

    一曲簫音未畢,火勢已蔓延到茅屋房頂,室內被火力蒸烤,形同爐灶,熱不可耐,屋頂燒斷的捻梗竹屑,不時帶火墜落下來,就像下著「火雨」。

    孫天民怕火星傷月眉姊弟,左臂一探,將身後那張木桌推到屋角,遮住了兩人的身子。

    就在這時候,簫音忽斂,巫九娘口中發出一聲嘯,雙掌猛地向上一翻,「蓬」然一聲,竟將茅屋頂擊破一個六尺見方的大洞。

    屋頂掀飛,火勢頓時減去大半,由破洞望出去,夜空中出現一幕驚人奇景。

    但見大片黑影,遮開蔽地而來,陣陣鳥鳴,響徹雲霄,那是千千萬萬數不清的鳥群,包括鷹、鶚、鷙、鸚……等各式-各類,凶鳥猛禽,黑壓壓遮滿了大半個天空。

    巫九娘仰望空際,難掩得意之色,喃喃祝禱道:「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請恕我老婆子忍無可忍,要開殺戒了。」

    鐵簫再度就唇,剎那間,曲音一變,但聞音調挫銘,悲壯激昂,宛如戰馬夜嘶,鐵戟交鳴,一片殺伐之聲。

    孫天民等三個只聽得心顫神曳,熱血澎湃,幾乎把持不住要跳了起來。

    那滿天凶禽,一齊斂翅疾衝而下……

    茅屋四周頓時傳來一陣淒厲的慘呼、人喊、鳥鳴、馬嘶……亂成一片。

    直過了盞茶之久,一切又復歸寂靜,鳥群繞屋盤旋,灑落滿天殘毛斷羽,眾人雖未目睹,但亦不難想像適才一場人鳥之戰,必然是十分慘烈了-巫九娘放下鐵簫,長長吁了一口氣,額上已汗珠涔涔,恍若大病初癒。

    效先從桌下伸出頭來,低叫道:「奶奶,火還沒有熄,怎麼辦?」

    巫九娘點點頭,虛弱地道:「再耐心等一會吧,就快熄了!」

    正說著,忽聽「沙沙」怪響,天上竟降下許多泥沙和水滴來。

    孫天民抬頭向上一望,不禁為之目瞪口呆。

    原來那不計其數的巨鳥凶禽,正匆匆飛行於茅屋與河灘之間,爪喙兼用,連綿不輟的搬運河灘上的泥沙前來救火。

    一鳥所攜雖微,但鳥群何止千萬,一沙一泥雖不足掩滅大火,但聚沙成塔,效果竟出人意外的迅速,不到一頓飯時光,茅屋四周便被鋪上一層厚達四五寸的泥沙,火勢業已全部熄滅。

    巫九娘抖抖身上沙粒,站了起來,仰面長嘯兩聲,滿天鳥群這才四散去。

    月眉姊弟急忙從木桌下鑽出來,叫道:「奶奶,你一定要把這套本領教給咱們呀!世上的飛鳥都聽奶奶的指揮,真是太妙了。」

    孫天民也由衷讚道:「嘗聞當年黑谷四凶驅蛇御獸,無人能敵,孫某無福得見,常引為憾事,今夜目睹九娘這『聚禽大陣』,當真是開了眼界了。」

    巫九娘淡然一笑,道:「這套本領,老婆子不及拙夫十之一二,當年拙夫在世,曾以一曲『哀江頭』,使成萬上億的麻雀,自投巫峽而死,江水幾被阻塞,因此才免去川東農田稻穀一場大災。」

    孫天民道:「由此可見,咱們武林人練習玄功絕技,也可用來作造福鄉里百姓,並非為了急強賭勝的。」

    巫九娘搖頭笑笑道:「話雖不錯,但世上又有幾個練武的為了造福鄉里呢?連你我在內,誰又真正能化除邪念,不沾殺孽?難!太難了。」

    她一連說了兩個「難」字,臉上流露出無限悵惆之色,好像在感慨,又好像是在為自己適才的行為尋求解釋。

    說完,取出了木拐,巍顫顫走出了破屋。

    孫天民扶著效先跟著後面,月眉忙去點亮燈籠。

    四個人踏著滿地泥沙,默默環繞茅屋一匝,在竹籬外發現十餘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屋後林子邊橫屍更達三十具之多,其間還有十幾匹馬屍。

    那些屍體,有眼珠被啄去,有的頭顱被抓裂,有的肚腸外溢,有的皮開肉綻,衣衫粉碎……死狀慘不忍睹。

    但死者幾乎清一色全是面目陌生的壯年漢子,即未發現復仇會主在內,甚至莫家四劍以及隨行劍音俏婢也不見蹤影巫九娘驚詫地望著孫天民,問道:「難道咱們殺錯了人麼?」

    孫天民道:「不會的,死屍中雖然沒有復仇會主,但這倒人,必定都是他的部下。」

    巫九娘道:「怎見得?」

    孫天民道:他們穿著同樣的黑色劍衣,當然是屬於同一幫派,而且……據說復仇會部下,都隨身佩帶著一朵銀製小花,名叫復仇花。I巫九娘點點頭道:「阿毛,仔細搜一搜。」

    效先接過燈籠,俯身搜查,一連搜了四五具屍體,卻未發現任何特殊標誌。

    孫天民大感困惑,連聲道:「這就奇怪了,這就奇怪了…

    …」

    月眉道:「別管他們是什麼會,反正火是他們放的,小珠子也是他們射死的,咱們就不能算殺錯了,何況……,,效先接口道:「何況又不是咱們先動手的……」

    巫九娘黯然搖頭道:「無論怎麼說,這五十條人命總是傷在咱們手中,殺孽一開,咱們返回巫山也就遙遙無期了。,』姊弟倆同時一怔,面面相覷,都難掩失望乏色。顯然,他們對自小生長,童年嬉戲的巫山百禽宮,一直懷著無限眷戀和憧憬,如今聽了這句話,自是說不出的懊喪。

    過了好一會,效先才怏怏說道:「不回去就不回去吧!咱們寧願跟隨奶奶在茅屋裡受苦。」

    巫九娘苦笑道:「孩子,今夜變故之後,事實上咱們已經連這棟茅屋都無法再住下去了。」

    月眉忽然振奮地道:「那……咱們就離開這兒,一面遊覽天下名山大川,一面去找爹……」

    說到「爹」字,偷望祖母一眼,連忙住了口。

    巫九娘仰面向天,神情一片木然,既未開口,也沒有任何表示。

    效先卻低聲反對道:「咱們不要去找他……他已經變成壞人,也不認咱們了,還找他幹什麼……」

    「不!孩子,你錯了。」巫九娘沉重的截口道:「常言說:天下無不是父母。好人也罷,壞人也罷,他總是你們生身之父,寧可他無情,不可我無義,咱們應該找他去。」

    效先茫然道:「可是,咱們不知道他在哪兒,卻去何處找他呢?」

    月眉道:「這有何難?咱們不是救了一位落水的老婦人嗎,去問問他,或許她知道復仇會在什麼地方?」

    巫九娘心頭一震,忙道:「眉丫頭,那老婦人還在療傷室月眉道:「還在屋裡,我怕她出聲,所以閉住了她的啞穴……」

    巫九娘一頓足,道:「糟了!她飽受驚恐,重傷未癒,方才一曲『聚禽引』又滿注內家功力,只怕她會禁受不住。」

    月眉大驚道:「我去看看。」

    聲落人起,一閃嬌軀,如飛向茅屋掠去。巫九娘和孫天民領著效先,也匆匆趕回茅屋,才進籬門,就見月眉粉頸低垂,從屋中蹣跚而出。

    效先搶著問道:「姐!怎麼樣了?」

    月眉揚臉望望巫九娘,忽然「哇」地痛哭失聲,哽咽道:「都怪我不好,我不該閉住她的啞穴……」

    巫九娘道:「可是被簫音震斃了?」

    月眉連連頷首,道「她受不了簫音震撼,叫又叫不出聲,自己將胸衣扯得粉碎,連皮肉都撕裂開了。」』巫九娘怔忡良久,獨眼中也滲出淚水,黯然歎息一聲,道:「是奶奶殺了她,當時,咱們竟忘了屋裡還有一個不諸武1功的人……」

    效先輕問道:「奶奶,我去把她掩埋了可好?」

    巫九娘點頭道:「另外再掘一個大坑,連那五十多具屍體一併掩埋了吧,眉丫頭去收拾一下東西,天亮以後,咱們也該走了。」

    月眉姊弟應諾,自去料理收拾。

    孫天民誠摯地道:「九娘既無預定去處,何不屈駕抱陽山莊暫住,待訪得確訊後……」

    巫九娘苦笑道:「盛情心領了,老婆子天性疏懶,不是作客的材料。再說,風燭殘年,來日無多,這樁心願未了,將來在九泉之下,拿什麼臉去見他們的爺爺的母親!」

    話聲微頓,注視著孫天民頭臉傷痕,又道:「你的外傷,恐怕還得三五日調養才能痊癒,待會兒經過城鎮的時候,別忘了再配兩劑藥。」

    孫天民忙道:「九娘天高地厚之恩,實令孫某……」

    巫九娘截口道:「這是緣份,談不上恩,孫二俠如記得今日相處之情,有一天老婆子不幸撒手西歸了,眉丫頭姊弟倆,還望孫二俠多賜照拂。」

    孫天民肅然道:「孫某有生之年,永不敢忘。」

    巫九娘幽幽歎道:「這兩個天性都很淳厚,如果老婆子能再活十年,等他們長大成人,那也沒有什麼值得擔心的了,怕只怕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萬一那復仇會主真是天鵬,這件事卻大叫老婆子為難……不把孩子交給他吧,情理有虧,也違背了老頭子臨終的囑咐,交給他吧,無異推他們投進火坑,老婆子死難瞑目。唉……」

    孫天民凝聲道:「九娘請恕孫某直言一句,骨肉親情雖然重要,但古人『大義滅親』,世所崇敬,九娘千萬勿因小節而虧大義!」

    巫九娘聽得神情微震,獨目異采連閃,卻沒有開口。口口口口黑夜逝去,又是黎明。

    當燦爛旭輝灑遍東山,老少四人披著滿身朝陽,依依不捨離開了那棟殘破的茅屋。

    屋後,聳起大小不等三座新墳。其中最大的一座,是利用原來地穴改建,裡面埋葬著五六十具人屍馬骨,另一座較小的,葬著那不知名的老婦人。

    此外,還有一座最小,也最精緻的墓墳,建在屋後一株大樹樹蔭下,墳前豎立了一塊石碑,上面刻著:「靈禽小珠子之墓。」口口口口晌午時分,一輛雙套馬車,緩緩由銅瓦廂駛進了蘭封縣城。

    馬車停在北街「慶祥客棧」門前。車門開處,下來老少四個人。

    客棧裡的人一見之下,心裡都機伶伶打個冷顫,皆因那兩個老的,一個枯發如敗草,整個頭臉全塗滿了藥物,只剩眼、口、鼻三個窟窿,另外一個老婆子,手持烏木拐,獨目閃射著精光,神情十分猙獰醜惡。

    兩三個夥計你推我躲,好不容易選出一個膽量大的迎上來,皮笑肉不笑地問道:「四位客人,是打尖?或是住店?」

    巫九娘答道:「住店。」

    那夥計愕然道:「什麼?要……住店……?」下面的話雖然沒敢說出口,意思卻恨不得最好連打尖也免了,省得坐在店裡,嚇跑了其他客人。

    巫九娘霜眉微微-一揚,詫道:「怎麼樣?住店給店錢,難道不可以?」

    夥計連忙陪笑道:「不!不!不!小的不是這個意思,小的只是……只是順口問問,好作準備……」

    巫九娘道:「先去準備兩間清靜上房,再安排一桌酒萊,咱們恐怕要在這兒小住幾日才能上路,聽清楚了沒有?」

    夥計遲疑道:「聽是聽清楚了,不過……小店的房間已經……」

    巫九娘沒等他說完,揚手將一錠十兩赤金擲在櫃檯上,截口道:「店中夥計有一個算一個,每人先賞一兩銀子小費,其餘的錢存在櫃上,臨走再結賬。」

    夥計眼中一亮,忙道:「多謝老夫人厚賞。」

    巫九娘淡淡一笑,然後問道:「剛才你說房間已經怎麼樣了?是不是有客人啦?」

    夥計連聲道:「沒有!沒有!小的是說……咳!咳!房間已經替夫人收拾去了,酒菜是送到房裡去吃呢?或是就在廳上用?」

    巫九娘笑了笑道:「貴店辦事倒挺快的?」

    夥計道:「多承老夫人誇獎,要論辦事的迅速,蘭封城裡再找不出第二家。」

    巫九娘道:「既然如此,咱們就在廳上吃過飯再看房間吧,省的搬來搬去,酒菜都涼了。」

    老少四個果然就在大廳內坐了下來,夥計們見巫九娘談吐隨和,出手闊綽,早把相貌醜惡忘得一乾二淨,都爭著過來抹桌子,打手中……巴結得不亦樂乎。

    俗語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不多一會,熱騰騰的酒菜上了桌子。

    巫九娘舉杯笑道:「這是咱們祖孫幾年第一次打牙祭,孫二俠,來!我老婆子敬你一杯。」

    孫天民稱謝一飲而盡,又滿斟三杯,說道:「孫某借花獻佛,一願九娘福壽百年,二願目下武林疑案早獲澄清,三願賢祖孫骨肉重聚,歡敘天倫。」

    巫九娘慨然道:「但願如此。」

    酒過三巡,菜添五味。齊效先扒完兩大碗飯站起身子道:「奶奶,我飽了。」

    巫九娘道:「你帶點銀子,去街上藥鋪替孫爺爺配兩劑藥回來,記住要親眼看著他們,用上等蜂蜜調配,不能滲水。」

    效先答應著,剛走出客棧,門外忽然出現一名身裁魁梧高大的錦袍老人。

    那老人好像無意中經過客棧門前,偶一回顧看見孫天民,連忙大步跨了進來,驚訝問道:「孫老弟,你怎會在這裡?」

    孫天民一怔,才認出是八臂天王金松,不禁大喜若狂,忙也起身道:「金老哥,是你?」、金松上前一把握住孫天民的肩膀,激動地道:「害咱們哪兒沒找遍,謝天謝地,總算把你給找到了。老弟,那天你是怎樣脫險的?這些日子都藏在什麼地方?快說來聽聽。」

    孫天民歎道:「唉!一言難盡,讓我先替老哥引見引見。」向巫九娘一抬手,接著:「這位就是……」

    誰知巫九娘沒讓他出口,逕自搶著道:「老婆子姓廖,山野俗人不足掛齒。」

    孫天民微微一怔,一時弄不懂巫九娘何以如此,只好轉指金松道:「這位金老哥,單名一個松字,雅號八臂天王,現受聘終南一劍堡,擔任全堡武術總教練。」

    巫九娘點點頭,道:「原來是武林中頂頂有名的暗器名字,久仰!久仰!」

    金松拱手道:「好說,浪得虛名,倒叫廖老夫人見笑了。」

    說著,就在效無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孫天民忙叫夥計另添杯著,卻被金松攔住,含笑說道:「我剛剛吃過飯,而且另外還有極重要的事,必須趕去銅瓦廂,老弟休跟我客氣,咱們略述幾句,我就得走了。」

    孫天民訝道:「金老哥欲去銅瓦廂何事?」

    金松說道:「還不是為了楊君達那匹夫……唉!說來話長,還是先談你的經過吧。」

    孫天民說道:「我的脫險經過,純是命大僥倖,那天在孟津江邊,不慎中計,小舟起火,順流而下,我即不諳水性,又不會駕舟,沒有多久工夫,那小船就被巨浪掀翻……」

    正說著,巫九娘忽地接過話頭,道:「孫二俠受了些的傷,落水後,就衝到下游,適巧老婆子遇見,便救了孫二俠,這些日子來,孫二俠就住在老婆子那裡養傷。」:

    她雖然接去話頭,卻述說得十分含糊,即未提在什麼地方救了孫天民,也沒提在什麼地方養傷?何以「下游」兩個字,』輕輕帶了過去。

    金松不禁動容道:「這麼說,孫老弟一條命,全仗老夫人從大江裡撈回來的了?」

    孫天民點頭道:「正是,若非九……啊!不,若非廖老夫人搭救,再有十個孫天民也準死無疑。」

    金松連忙站起身來,抱拳長揖,道:「老夫人援手活命之恩,金某僅代孫老弟叩謝,他日但有差遣,咱們一劍堡和抱陽山莊必當竭力圖報。」

    巫九娘端坐未動,只微笑頷首,算是答了禮,口裡卻冷冷道:「金老太客氣了,老婆子搭救孫二俠的時候,可沒想到該索點什麼圖報。」

    這句話份量很重,直頂得金松滿臉臊紅,吶吶無以為應。

    孫天民見巫九娘言談異樣,好像存心要金松難堪似的,心裡不禁納悶。

    於是,連忙打個圓場,轉換話題問道:「自從小弟出事以後,洛陽方面情形如何?」

    金松長長歎了一口氣,道:「唉!說來慚愧,這次二莊一堡聚會洛陽,可說是一敗塗地!」

    孫天民駭然道:「莫非關洛第一樓也發生了變故?」

    金松道:「豈止發生變故,簡直意外得令人不敢相信。孫老弟,你傷勢未癒,這件事本來不宜讓你知道,但事情出在抱陽山莊身上,遲早都無法瞞你,我若說出來,老弟卻務必要鎮靜些,千萬別過分激動!」

    孫天民越聽越驚,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金老哥,你快說!」

    金松又歎息一聲,這才緩緩說道:「抱陽山莊應莊主,已被斬斷了一臂,身負重傷……」

    孫天民驚得跳了起來,一探雙掌,緊緊抓住金松的肩頭,瞪目喝道:「這話當真?」

    金松點點頭,道:「如此大事,愚兄怎會騙你。」孫天民身軀一陣顫抖,道:「他……他還在洛陽嗎?」

    金松道:「六天前,已由白雲山莊李莊主和五位姑娘護送回抱陽山莊去了,咱們堡主為了尋找日月雙劍,猶在沿江一帶搜查……」

    孫天民詫道:「他們兄弟倆也出了事麼?」

    金松愴然道:「應莊主的左臂,就是被他們兄弟倆砍斷的。」

    孫天民機伶伶打了個寒噤,「蓬」地一聲,跌回椅中,睜大眼睛抽氣,卻說不出話來。

    金松舉手輕拍他的手背,又道:「我知道這個消息對你的打擊太大,本來我是不想告訴你的,可是,唉……」

    孫天民不住搖頭,眼中熱淚泉湧,喃喃道:「不!不!這不會是真的……這不會是真的……」

    金松道:「老弟,你信也好,不信也罷,它卻是鐵掙掙的事實。那天夜晚,復分會大舉逃犯關洛第一樓,咱們事先本已經獲得消息,嚴陣以待,但萬萬也沒有想到,禍亂意由日月雙劍兄弟身上發起……應莊主身負重傷,險些喪命,李莊主獨身奮戰,也幾乎死在亂箭之下,如非咱們堡主及時馳援,那一戰真是不堪設想……」

    孫天民突然一拳捶在桌子上,哽聲道:「這兩個畜牲,畜牲……」

    滿桌盤碟都震彈起來,把月眉嚇了一大跳,偷眼望望祖母,卻見巫九娘端然而坐,神情冷落,毫無驚訝之色。

    金松歎道:「事情沒有發生以前,誰也料不到他們兄弟竟會幹出這種逆倫之事,所以,咱們堡主才嚴令愚兄和秦老哥沿河追尋,務必要把他們兄弟擒送抱陽山莊,如今堡主尚在開封府,孫老弟不信,不妨當面去問堡主,便知詳情了。」

    孫天民含淚頷首,切齒作聲道:「我會去的,我要親口問問那兩個許逆不道的畜牲,看他們如何回答……」

    金松又慰藉道:「事已如此,老弟也不必太悲慟了,如果找到他們兄弟,問出原委,總以不傷骨肉之情為重,不過,事不宜遲,老弟休多耽誤。」

    孫天民道:「多承金老哥相告,小弟即刻就動身。」

    金松站起身來,道:「如此愚兄就先走一步了,倘若時間趕得及,咱們在開封府還會碰面的。」

    說著,向巫九娘抱拳一拱,告辭出店而出。

    巫九娘仍是做不為禮,只點了點頭,身子卻沒有移動。

    孫天民送到客棧門口,目睹金鬆去遠,然後轉回廳中,抓起酒壺,「咕嘟嘟」猛灌了大半壺酒,余液淋瀝,前襟盡濕。

    巫九娘看在眼裡,也沒有開口,只向月眉使個眼色,月眉會意悄悄起身而去。

    孫天民放下酒壺,舉袖拭了拭眼角淚痕,淒然拱手道:

    「九娘,請恕孫某情急失態,就此告辭。」

    巫九娘聽了,冷冷問道:「孫二俠是要到開封府去嗎?」

    孫天民道:「盟兄身罹橫禍,斷臂重傷,孫某方寸憶亂,難以久留……」

    巫九娘搖搖頭道:「老婆子並非攔阻你離去,我只問你是不是要去開封府?」

    孫天民略作沉吟,道:「為求瞭解實情,孫某想先開開封面見一劍堡主,然後趕回抱陽山莊。」

    巫九娘冷然一笑,道:「這麼說,你竟是當真相信那金松的話了?」

    孫天民一愣,說道:「九娘的意思,是……」

    巫九娘道:「如果老婆子的猜測不錯,那金松只怕很有些問題。」

    孫天民訝然問道:「九娘是指他所說的話……」

    巫九娘緩緩道:「不僅他的話,連他的人也值得懷疑。」

    孫天民道:「這……」

    巫九娘揚臉接口道:「你不信,是不是?稍等眉丫頭回來,你就會相信了。」

    孫天民扭頭四顧,這才發覺月眉已不在店中,驚詫問道:

    「眉姑娘她到哪兒去了?」

    巫九娘道:「她馬上就會回來,假如孫二俠不急在這片刻時間,何不坐下來略候?」

    孫天民被弄得滿頭霧水,無可奈何,只好重又坐下。

    果然,不多一會兒,門口人影』一晃,月眉已低頭閃身而入,嬌喘吁吁回到了桌邊。

    巫九娘問道:「怎麼樣?」

    月眉用手向店門外指了指,低聲道:「他根本沒有走遠,從前面街口又繞了回來,現在正躲在對面一條小巷子裡……」

    孫天民驚道:「誰?」

    巫九娘輕曬道:「就是那位一劍堡的武術總教練,八臂天王金松。」

    孫天民駭然道:「他怎會去而復返?又躲在小巷裡幹什麼?讓我去問問他!」

    說著,便想站起身來。

    巫九娘獨目一瞪,低喝道:「孫二俠,你最好坐在那別動,把人嚇跑了,我老婆子可不答應。」

    孫天民迷惘地道:「九娘,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巫九娘冷笑一聲,道:「你還不明白?那金松假作與你不期而遇,又故意說了一段驚險動人的故事,其意就在激你離開咱們,他躲在小巷裡,正是要偷看你離開了沒有?」

    孫天民仍然不解,道:「可是,他要我離開你們,又有什麼目的呢?」

    巫九娘聳聳肩,道:「這就難猜了,也許他覺得你的傷勢未癒,比較容易對付,也許他是想分散咱們,以便各個擊破……反正,他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存著好心。」

    孫天民失聲道:「你是說……那八臂天王金松竟想陷害咱們!」

    巫九娘揚目道:「難不成你還以為他真是朋友?」

    孫天民搖頭苦笑,說道:「九娘,你一定是誤會了,金松身任一劍堡總教練,跟孫某頗為熟檢,而一劍堡主易君俠,與孫某盟兄又是連襟……他怎麼會陷害咱們呢?」

    巫九娘冷冷道:「老婆子不懂你們是什麼關係?但姓金的神情詭秘,來意不善,這卻是千真萬確毫無疑問……」

    孫天民道:「就為了他突然折回來,躲在小弄裡?」

    巫九娘道:「這只是證實了老婆子的猜測而已,老實說,自從他踏進客棧大門,老婆子已經看出他是暗懷鬼胎了。」

    孫天民一怔,道:「為什麼?」

    巫九娘哼了一聲,道:「因為他早已知道咱們是誰,卻故意由門前經過,假作不期而遇。」

    孫天民道:「九娘怎麼知道他是故作姿態?」

    巫九娘道:「孫二俠,奈何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孫天民苦笑道:「孫某愚蠢,的確想不出關鍵何在?」

    巫九娘凝聲道:「你再仔細回想一下,當那金松從店門前經過的時候,你側對店門而坐,並未說話,他怎能一眼就認出是你?」

    孫天民道:「他與孫某頗熟,雖未聽到聲音,卻認識我的容貌呀!」

    巫九娘曬道:「但,你現在的容貌又如何?」

    孫天民舉手一摸臉頰,心頭一震,登時啞口無言。

    可不是嗎?自己如今滿頭焦發,一臉藥膏,早已不似平日模樣,那金松怎麼會辨認得出來?

    他不禁從心底泛起一股寒意,吶吶道:「莫非他竟是復仇會的人……」

    巫九娘道:「我看他即使不是復仇會的人,至少也跟復仇會暗中勾結,說不定從銅瓦廂開始,就一直跟蹤著咱們了。」

    孫天民憤然道:「既然如此,等孫某去將他擒來。」……

    巫九娘斜脫道:「那金松身為一劍堡總教練,武功想必不弱,你負傷未癒,自信能勝得他嗎?」

    孫天民一愣,道:「這……難道咱們就這樣放過他?」

    巫九娘做笑道:「當然不會,你且放心喝酒,老婆子自有安排。」

    孫天民惦記著盟兄安危,如何放心得下,但巫九娘既然這麼說,自是不便再瞳,心裡煩亂,便連聲喝叫夥計快些添酒。

    夥計們被他催促不過,索性連酒罈子送上了桌子。

    孫天民也不嫌唐突,抱起酒罈「咕嘟,咕嘟」的直向喉嚨裡灌。

    巫九娘嘴辱蠕動,忽然用傳音之術說道:「金松那賊胚正在對街偷看,不要故作悲憤激動的模樣,酒不妨喝,但別喝得太多……不!不要回頭張望……等一會阿毛配藥回來,你就可以動身了……記住,要徑出西門,二十里以後再回頭……」

    孫天民一面低聲答應,一面借酒澆愁暫時壓下內心的焦急。

    沒多久,效先提著一罐調配好的藥膏回店來了。

    巫九娘接過藥罐子,轉手交給了孫天民,然後大聲說道:「孫二俠既然一定要走,老婆子也不便強留,這罐藥你帶在身邊,以便途中使用,見到一劍堡主和貴盟兄時,替我老婆子問候一聲。」

    孫天民按照巫九娘的叮囑,起身告辭,說道:「今日一別,不知道何時才能重晤?」

    巫九娘長歎道:「老婆子迭遭變故,對江湖中事,早已心灰意冷,今天在這兒休息一夜,明日便帶兩個孩子返回巫山,孫二俠倘若有暇人川,百禽宮隨時恭候光臨。」

    效先不悉內情,竟有些依依不捨,問道:「孫爺爺,怎麼好好的,忽然要走了呢?」

    月眉急忙低說道:「你不懂,不要多問!」

    孫天民跨出客棧,忍不住向對街飛快的掃了一眼,卻沒有發現金松的蹤影,懷著滿腹疑雲,大步直投西門而去。

    巫九娘隨命夥計撤去殘席,自和月眉姊弟轉回後院上房,看樣子,是一路乘車勞累,準備休息了。

    這時,客棧隔壁一家雜貨貼鋪裡,施施然走出一位儒服綸中的少年文士,橫越待心,向對街走去。

    那少年生得唇紅齒白,眉目俊秀,手裡握著一把描金招、扇,天氣並不炎熱,少年手中招扇卻不時開闔搖動,低頭踱著1方步一派斯文模樣。

    當他走到街小巷口,腳下微微一頓,抖開招扇,輕搖了兩下,那淡黃色的扇面上,赫然出現一朵銀花。

    小巷陰影中,有人啞聲喝問道:「你是……?」

    少年「涮」地一聲,閹攏摺扇,用扇柄向小巷裡指了指,一言不發,舉步進巷口。

    兩人擦肩而過,巷中那人靜立了片刻,見巷外並無可疑之人盯梢,這才轉身尾隨著少年文士向小巷內走去。

    這人一身錦袍,身材高大,正是八臂天王金松。

    巷子另一端,是一片花圃,雖有三兩棟瓦屋,卻靜悄悄不見人影。

    少年文士在一畦盛開的菊花花圃前停步,低望著那遍地金黃色的秋菊,沒回頭,也沒有出聲。

    金鬆緊行兩步,也走近一畦芙蓉花圃旁邊,與那少年相距不足丈許,假作望著芙蓉花,口裡急急說道:「孫天民已經中計前往開封,客棧裡,只有鳩母和兩個小孩子……」

    少年文士截口道:「我都看見了,但金老護法可知道自己的行藏也落在人家眼裡了嗎?」

    金松怔,道:「這……不會吧?」

    少年文士冷冷一笑,道:「金老護法敢情是不相信?」

    金松道:「老朽自問已十分謹慎,怎麼會……」

    少年文士道:「但金老護法在會晤孫天民的時候,言辭中卻露了破綻,而且,已經被那巫老婆子看出了。」

    金松皺眉道:「假如他們看出破綻,孫天民怎麼會獨自離開?」

    少年文士道:「這是姓巫的老婆子有意如此安排,幸虧我在客棧隔壁,竊聽到他們的談話,否則,倒變成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吃虧上當的反而是咱們了。」

    接著,便把月眉跟蹤金松的經過,大略說了一遍。

    兩人各據一畦花圃,低聲交談,表面看來只是兩個毫不相干的賞花人,縱然有人路過看見,也決不會注意。

    金松聽完,驚怒交集,愕了好一會,才恨恨說道:「想不到那老婆子竟然這般難纏。」

    那少年文士傲笑道:「姓巫的婆子年老成精,這種事見得多,自是不容易瞞過她,好在咱們並沒有上當,縱有破綻,也不過多費些手腳而已。」

    金松連忙說道:「咱們現在應該怎麼樣?」

    少年文士道:「自然在盡快會主,但你行蹤已洩,可能被人跟蹤,目下不宜回去,咱們必須分路進行,你仍然盯住孫天民,暫時不要出手,待我飛報會主之後,再決定下一步行動。」

    金松道:「好!事不宜遲,老朽先走一步了。」

    少年文士道:「老護法多多謹慎。」,

    金松漫應一聲,輕身而去。

    那少年文士沒有立即離開,仍舊俯身花籬外,假作賞花模樣,不時要開招扇搖上幾搖,卻藉扇面掩飾,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型銅鏡。

    由那銅鏡中仔細觀察了許久,直到確定附近無人偷窺,方才緩步離開了花圃,向東城方向走去。

    他行動十分謹慎,時時都在注意身後有沒有可疑的人跟蹤?卻萬萬也想不到頭上正有兩頭巨雕,在空中高飛盤旋……

    一出東城,極目荒涼,靠東北方黃河古道一帶,更是赤土覆蓋,人煙稀少。

    少年文士,四顧無人,突然加快了腳步。

    行約數里,前面是一片茂密的柏揚樹林,那少年文士回頭朝來路張望了一遍,身形疾閃,穿林而入。

    樹林外,赫然聳立著一巨大莊院。

    那莊院依林而建,面對荒涼的黃河古道,附近又別無人家,故而分外顯得刺眼,就像是一頭巨獸,蹲伏在曠野中,莊院四周,離牆環繞,黑漆大門緊閉,裡面靜悄悄沒有一點聲音,那厚達三寸的大門,竟是生鐵鑄成的。

    少年文士來到莊前,舉手叩門,其聲三長兩短,重複了三遍。

    門環聲甫落,鐵門有人沉聲問道:「是誰?」。少年低哼道:「胸懷英雄志,身佩復仇花……」

    門內接道:「借問居何處?」少年文士道:「黃旗第二家。」

    鐵門上一個小窗應聲打開,窗口出現一張陰沉冷峻的面龐。

    少年文士立即摘去綸中;露出滿頭秀髮,原來竟是妖女冉肖蓮。

《風鈴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