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叟朱逸欣然道:「好的,但既是比賽,必須雙方都有自信,不知龐少莊主願不願接受?」
康浩毫不遲疑道:「當然願意。」
鬼叟朱逸又道:「既如此,兩位看老朽手臂下揮之時,便可開始發針,各以席位左右為方位,不得擾亂對方,倘若雙方的手地一般準確,就以先射完五十四枚鋼針為勝。」說著,高舉左手低喝一聲:「轉!」
那苗女聞聲而動,開始旋轉自己的身子,滿頭長髮冉冉飄起,有如一柄緩緩張開的傘。
鬼叟朱逸直到那苗女轉速漸快,髮絲已平浮空中,才一聲大喝,左臂疾落。
康浩和青衣文士幾乎是同時揚手射出了一半鋼針,另一半二十六枚也緊接著出手。但見四蓬鋼針,恍如匹練橫空,首尾相接,分為兩個方向,向那旋轉中的苗女集中射去,針上閃亮的光芒耀眼生輝。
一陣「沙沙」輕響,一百零八枚鋼針,全部釘在牆壁上,但卻分為兩種不同的圖案。
右首是康浩所射,五十四枚鋼針整整齊齊排成六條橫線,每線九枚,上面三條橫線僅是空針,下面三條線上,每一枚鋼針釘著一截一寸長的髮絲,一目瞭然,絲毫不亂。
左首那青衣文士所發的五十四枚鋼針,卻排列成兩種圓形,上面二十七枚空針,也九枚一排列成橫線,下面二十七枚帶有髮梢的,則釘成一個整齊的圓圈。
滿殿高手,轟然喝采,紛紛說道:「看來兩位少俠,竟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一般的身懷絕技,難分高下。」
鬼叟朱逸含笑點了點頭,緩步走到殿壁角下,仔細將兩邊鋼針察看過一遍,然後正色說道:「以發針的準確和截發的長短而論,兩位的確難分軒輕,但若論鋼針著壁的圖形,橫線實較容易,圓形則較困難,所以嚴格來說,這一場賭賽,應該算龐少莊主輸了,不知少莊主以為如何?」
康浩拱手笑道:「教主明斷,晚輩心服口服。」
那青衣文士接口道:「這只是目力的比賽,在下還想領教少莊主家傳刀法。」
鬼叟朱逸道:「兩場賭賽,龐少莊主誤失一陣,自然還有扳回的機會。孩子們,取兩柄刀來。」
殿下兩名佩刀武士,應聲上前,取下兩柄薄刃苗刀,鬼叟朱逸接在手裡,竟像玩弄枯枝般先將兩柄刀尖折斷,又用掌沿抹了抹刀鋒,刀鋒也應手反捲,變成了兩柄形同鐵棍的刀。
鬼叟朱逸將兩柄鈍刀分給康浩和青衣文士,然後說道:「老朽深知兩位少俠都是一時俊彥,倘或刀劍無眼,造成誤傷,未免令人遺憾,故而折尖鈍鋒,略作改造,希望二位,善體老朽之意,彼此點到為止。」
康浩和青衣文士各接一柄鈍刀,相對而立,宮中弟子立即撤去殘席,放出四五丈方圓一片空場,黃衣神教門下紛紛散開,圍成數道人牆。其中盾牌手和彎弓手注守門窗通道,大殿正門也已關閉,許多隨侍人員,都暗中取出了兵刃。
整個萬壽宮,表面雖在圍觀比武,實際已經戒備重重如臨大敵,可惜這些異常舉動,康浩竟毫未察覺。
那青衣文士刀藏肘後,望著康浩陰森的一笑,說道:「適才教主德意,折尖鈍鋒,吩咐我等點到為止,那是指生死關頭,拿捏分寸,少莊主可不要因此顧慮太多,刀招精妙之處,還望盡情施展,休在藏私。」
康浩微微一笑,道:「剩下也不要過分謙讓。」
青衣文士聳聳肩道:「既如此,在下就不客氣了。」
話落,挽刀的右臂陡然向前一指,刀柄朝前,刀尖朝後,直向康浩面門點來。
他這出手一招,看起來好像是一套刀法的起手式,康浩還以為他是在見禮招呼,剛想抱拳回禮,冷不防那青衣文士五指一翻,寒光出現,肘後的刀鋒突然由下而上,疾彈而出。
那刀熱來得好快,招式又詭異難防,刀柄所指是康浩的面門,鋒刀所襲,卻是胸腹要害,當真是陰狠毒辣,兼而有之,如果換了普通對手,必然在這一招上便要落敗負傷了。
好個康浩,不愧是「魔劍」傳人,心知在這淬不及防的情形下,決不能閃避,也不能後退,因為一旦失去先機,對方勢必乘虛而上,連綿進招,那就很難招架。
心念轉動之間,不退不讓,疾使一式「旋風舞柳」打了個轉身,惜那繞身旋轉之勢,用刀身硬擋來刀的刀鋒。
這是一記險招,但卻寓攻為守,威力極強。
刀光人影相觸,只聽「錚」地一聲清響,那青衣文士的刀勢竟被直盪開去,人也倒退兩大步。
就在他攻勢頓挫的剎那,康浩已閃電般揮刀還擊,招勢如狂風暴雨飛捲而出。
康浩雖然以練劍為主,一則刀劍招法相通,二則他一向使用的木劍,無鋒無刃,正如一柄鈍刀,此時展開「魔劍十三式」心法,虛實變幻,霍霍生風,漫天俱是刀光,竟將那青衣文士逼得手忙腳亂,連連倒退。
鬼叟朱逸冷眼旁觀,臉色漸漸陰沉起來,目注身傍一名黃衣武士,緩緩點了點頭。
那武士一探手,抽出腰際苗刀,四周圍觀的黃衣神教門下,也紛紛拔出佩刀,舉起連彎,戈矛挺伸,盾牌蓄勢,甚至那十六名「抬槍手」,也燃起了火把……
正在這時候,忽聽康浩大吼一聲,用手按著左肩,踉蹌倒退了四五步,刀身下垂,憤然望著鬼叟朱逸問道:「敢問教主,這位仁兄竟在落敗之際,使用暗器傷人,比賽哪有這個規矩?」
鬼叟朱逸默然不語,那青衣文士卻倨傲地答道:「咱們比賽之初,並沒有說明,不許使用暗器,閣下應變遲鈍,怨得誰來?」
康浩道:「你分明已經落敗,是我遵照教主吩咐,及時收手,不想你竟乘機以暗器傷人……」
青衣文士道:「在下好好站在這兒,何曾落敗了?」
康浩冷笑道:「冊友何必強辭奪理,你且低頭看看,若非在下收招得快,此刻你還能站在這兒嗎?」
那青衣文士低頭一看,俊臉頓時緋紅,原來他前胸「將台」穴附近,衣襟已被康浩用鈍刀點破了一個小孔。
青衣文士雙眉一挑,竟然羞惱成怒道:「在下衣襟雖破你肩上也中了在下的『鬼見愁』追魂鋼針,咱們兩個扯平,何妨重新再比一次。」
康浩也怒道:「再比就再比,如果大家都能使用暗器,在下也不懼……」
兩人要動手,卻聽見鬼叟朱逸冷喝道:「不必再比了,你們都把刀放下來。」
康浩放下苗刀,兀自氣憤地道:「這位朋友詭辭狡辯,令人可知,究竟誰勝誰負?請教主秉公一斷。」
鬼叟朱逸陰側側笑道:「這沒有什麼可笑的,若依老夫評斷,自然是你這位龐少莊主輸了。」
康浩愕然詫聲問道:「怎麼竟是晚輩輸了?」,、,鬼叟朱逸臉色一沉,道:「不錯,你假冒太平山莊少莊主,居然敢混到老夫萬壽宮來行騙,安得不輸!」.這句話,真使康浩大大吃了一驚,但猶強自鎮靜,大聲抗辯道:「晚輩確是龐文彬,教主怎說晚輩是假冒的?」
鬼叟朱逸嘿嘿冷笑,用手一指那青衣文士道:「你可知道他是誰嗎?」。
「他是誰?」
鬼叟朱逸道:「他就是真正的逍遙公子龐文彬。」『康浩倒吸一口涼氣,險些兒當場昏了,匆匆掃了那青衣文士一眼,反問道:「教主怎知他不是冒名的呢?」
鬼叟朱逸嘿嘿笑道:「老夫與川西太平山莊龐老莊主,乃是莫逆之交,文彬侄兒更是從小親眼看著他長大,你若假冒別人,或許能騙過老夫,偏巧你這笨賊,竟會假冒太平山莊的人,哈!哈哈……」
康浩心知行藏業已敗露,目光一轉,便想奪路逃走……
鬼叟朱逸沉聲道:「小輩,你最好安分-些,休說老夫這萬壽宮地處孤島,無路可逃,便是在鬧市通道,若讓你逃出宮門一步,老夫就在苗疆白活了這幾十年了。」
這話倒的確不是吹牛,單看那「八侍」和「黃色武士」,以及一隊隊弓上弦、刀出鞘的膘悍苗人,加上八支威力無比的「鐵沙抬槍」,別說血肉之軀,便是飛鳥也痛不出去-康浩見脫身無望,反而鎮定下來,目注那真正的逍遙公子龐文彬笑道:「難怪龐兄一再啟畔,要與我比試高低,敢情是怕我玷辱的龐兄的名號?」
龐文彬冷哼道:「正是,你我素不相識,無怨無仇,你假冒龐某人身份,究竟有什麼企圖?」
康浩笑道:「正因為你我未曾謀面,在下無意中借用了龐兄名號,初不過欲藉重太平山莊雄霸西南的盛名,便於向朱老前輩求藥而已,其實並無惡意。」
龐文彬道:「求藥就醫,本是光明正大的事,何須如此鬼祟。」
康浩道:「此事說來話長,而且牽連甚大,逼得在下不得不喬裝隱藏,一旦洩透了此行秘密,不僅徒增阻擾,更會影響到另外兩個人的生命安全……」
龐文彬道:「哪兩個人?」
康浩說道:「就是教主膝下,兩位公主。」
這話一出,鬼叟朱逸神情頓變,飛快地欺身而上,一把扣住康浩的手腕,厲聲喝道:「小輩,你是說老夫的兩個女兒,朱燕和朱雀?」
康浩道:「正是。」
鬼叟朱逸眉須一陣拂動,凝目道:「她們怎麼樣了?快說!」
康浩毫不動容,緩緩說道:「其間經過,非一言可盡,教主能否賜一座位,讓晚輩坐下來慢慢陳述。」
鬼叟朱逸道:「好!老夫就給你座位,你若有一字不實,老夫定必將你寸碟處死。」
回頭一招手,道:「來呀!看座。」
侍應苗女立即又將三隻錦凳搬了過來,鬼叟並指疾落,先點了康浩的四肢穴道,然後鬆手居中坐下,康浩和龐文彬仍然分在左右。
康浩心裡暗想,鬼叟雖與兩個鬼女斷絕了父女名份,骨肉之情仍在,如果知道女兒女婿都入了復仇會,說不定會把我當作敵人,求醫之事,必然無望了,看來言詞上還得格外謹慎些才行。
但他生性不慣說謊,心有顧慮,更感為難,沉吟了許久,仍不知該如何措辭。
鬼叟朱逸連連催促道:「你怎麼不說話?」
康浩心念一動,連忙答道:「晚輩對兩位公主的遭遇,僅屬耳聞,並未目睹,只知兩位公主被一個姓游的騙往中原,所受甚慘,如今已由高人相救,脫離苦海,匿住在北京附近一處極安全的地方。」
鬼叟朱逸正在凝神傾聽,不想康浩只筒簡單單說到這裡便住了口,頓時怒道:「就這樣簡單麼?」
康浩道:「傳聞就只這樣,教主若欲知道詳細情形,請給晚輩少許時間,當有回報。」
鬼叟朱逸道:「為什麼?」
康浩道:「晚輩有一位同來的朋友,曾經目睹兩位公主獲救的詳細經過,但他由貴教習天豹子李昆伴送,迄今尚未抵達,晚輩須去尋了他來,始知詳情。」
知客峒主哈都拉接口道:「你說的可是那位姓黃的統領?」
康浩道:「不錯,正是他。」
哈都拉立即快步趨至鬼叟朱逸身邊,低聲說了幾句,鬼叟點點頭道:「好!把他抬進來。」
哈都拉舉掌連擊三下,大殿角落一處矮門緩緩啟開,走出一群人來。
最前面一個,正是飛天豹子李昆,後面跟著兩名粗壯苗人,合抬著一個木架。
木架上,直挺挺躺著黃石生。
康浩看得一驚,若不是四肢穴道受制,幾乎從錦凳上跳起來。
其實,久候黃石生未至,他已經猜想到可能會有意外,但卻沒有想到黃石生會落得這般光景,以黃石生的機智尚且如此,小紅和湘琴的遭遇豈非不堪設想了麼?
兩名苗女將木架抬到鬼叟朱逸座前,輕輕放了下來,康浩趁那飛天豹子李昆向鬼叟耳語陳報的時候,急忙伸長脖子張望,但看在眼裡,只有驚在心頭,只見黃石生雙目緊閉,臉如淡金,雖然還有呼吸,卻已經微弱得涉不可辨,那樣子,正應了一句俗話比死人只多了一口氣。
鬼叟朱逸指著木架問道:「你說的姓黃的,就是此人麼?」
康浩答道:「是的。」
鬼叟朱逸道:「他怎麼會目睹當時經過?」
康浩道:「不瞞教主說,兩位公主便是這位黃老前輩親自救出來的。」
鬼叟輕「哦」了一聲,回頭對飛天豹子李昆吩咐道:「弄醒他來。」
李昆躬身應諾,隨即由懷中取出一隻藥瓶和一支吹管,用吹管沾了些白色粉末,分別吹入黃石生的兩邊鼻孔中。
不到片刻功夫,黃石生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胸腹劇烈起伏,喉中「呼呼」作聲,臉色由淡金漸漸轉變成蒼白,又由蒼白轉為淺紅、深紅……最後竟變成血紅色,四肢抽搐,就像整個肉體都快要爆炸開來似的。
康浩屏息瞠目而視,卻見他鼻孔中,正有一條細小的金色小蟲,緩緩爬出。
那小蟲長不盈寸,似蠶非蠶,像蜈蚣又不是蜈蚣,蠕蠕而動,令人見一不禁毛髮驚然。
飛天豹子李昆伸出左掌,讓那小蟲爬到自己掌心上,然後再將右手中指咬破,滴了兩滴鮮血在左掌之上。那小蟲聞到血.腥氣味,立刻舔食起來,並把兩滴鮮血吃乾,便捲成一團,動也不動了。
李昆用一截細竹筒,盛了小蟲,仔細地放入袖中。這時候,黃石生的臉色已經由紅圍淡,呼吸也轉趨正常。
又過了盞花時間,四處游顧了一匝,目光中充滿一迷惘之色,卻沒有開口。
康浩急忙又道:「四叔,你覺得怎樣?什麼地方不舒服?」
黃石生微微擺了擺頭,嘴唇蠕動,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康浩見此情形,心內大急,忙問飛天豹子李昆道:「李老前輩,這是怎麼一回事?他怎麼不能說話了呢?」
李昆也惑然不解地道:「咦!這倒真是有點奇怪,益蟲已經取出來了,他怎的還是這般模樣?」
鬼叟朱逸沉聲問道:「你是否對他另外施了什麼手腳?」
李昆慌忙垂首答道:「屬下只用『金蠶』,將他們制住擒下,並未使用其他手段。」
鬼叟朱逸不悅道:「既然如此,蠱母離體他就該清醒才對,怎會這般光景?」
李昆吶吶道:「這個……屬下也不明白……或許他體質有異,一時不能恢復過來,等一會就會好的……」
鬼叟朱逸重重哼了一聲,拂袖而起,親自走到黃石生面前,伸手搭上他的腕脈穴,過了片刻,雙眉也緊鎖起來。
康浩焦急地問道:「教主,他怎麼樣了?」
鬼叟默默不語,好半晌,才哺哺說道:「奇怪!奇怪!」話聲未畢,驀地一掌劈落,拍在黃石生肚子上。
黃石生負痛,雙手不期然急急掩住肚皮,張口翻目,直痛得眼眶裡淚水亂轉,卻仍發不出一點聲音。
鬼叟朱逸斜倪康浩,問道:「這人是個啞巴?」
康浩忙道:「不!他決不是啞巴,以前一直都很正常的。」
鬼叟朱逸訝然道:「那就奇怪了,他脈息正常,體內毫無受傷的症狀,怎麼突然不能說話了?」
這話似在問人,又似在自問,但無論別人或是他自己,都答不出個所以然來。
正在這時候,突見一句魁梧苗人大步奔了進來,遞給哈都峒主一個管筒模樣的東西,哈都峒主只接過匆匆看了一眼,立即轉呈鬼叟朱逸,同時,湊近鬼叟耳邊,低聲密語了幾旬。
鬼叟朱逸臉色立變,急忙拍開管狀物,從裡面取出一張紙箋,匆匆看了一遍,驚愕更甚,失聲叫道:「竟有這種怪事。他們沒有弄錯吧?」
哈都拉道:「既是數處急報都同樣說話,那就決不會弄錯了。」
鬼叟朱逸順手將紙箋遞給了逍遙公子龐文彬,苦笑道:「賢侄,你看看,天下竟有這種怪事!」
龐文彬接過一看,也頓時流露出無限驚訝之色,說道:「此事不僅奇怪,簡直有趣得很,小侄倒很想再見見一些朋友,請教主仍按前例接引他們到宮中來……」
鬼叟點點頭道:「我也正是這個打算,來人呀!」
兩側侍衛同聲應道:「在!」
鬼叟朱逸指指康浩和黃石生,道:「把他們暫時安置在『思過堂』,給予二級待遇。」
康浩初不解「思過堂」和「二級待遇」是什麼意思,等他弄清楚以後,卻哭笑不得。
原來所謂「思過堂」乃是一座形同監獄的鐵屋,只是內部不如復仇谷石牢那麼骯髒,有床、有桌,還有兩列書架,架上全是「黃衣神教」的教義和經典,那意思自然是要被囚禁的人。「閉門思過」,多讀些經書,最後皈依黃衣神教。
所謂「二級待遇」,則是備有專人侍候茶水,只要招呼一聲,就從鐵門上的小窗口遞進來。
不過,行動雖不自由,卻有兩件事值得安慰,其一是康浩受制的穴道已經解開,其二是黃石生和他同被「招待」在一間鐵屋內這大約是因為黃石生突患怪病,不能言語,必須康浩從旁照顧的關係。
兩名苗人將黃石生連人帶木架送入鐵屋,便匆匆退去,倒是那位飛天豹子李昆很客氣,含笑對康浩說道:「教主因有急事待理,暫時委屈你們在這兒休息幾天,需要什麼物件,儘管吩咐門外值班的弟兄,他們會隨時送來的。」
康浩趁機問道:「敢問李老前輩,跟在下同來的還有兩位姑娘和十五名弟兄,他們都在什麼地方?」
李昆笑道:「放心,他們另由敝教派人招待,生活都很安適,不會有什麼意外的。」
康浩央求道:「能讓在下和他們見見面嗎?」
李昆搖搖頭,道:「礙於教主令諭,這要請少俠多多原諒了。」
康浩道:「李老前輩請轉告教主一聲,在下雖冒用太平山莊名義,此來並無惡意,而且,這位黃老前輩還是援救過貴教兩位公主的人……」
李昆截口道:「正因如此,教主才特命給你們二級待遇,以示優待,等事情澄清之後,自然讓你們見面,少俠請耐心一些吧!」說完,拱拱手,轉身鎖上鐵門,揚長而去。
康浩無可奈何,只得暫時放棄打聽湘琴和小紅的現況,俯身抱起黃石生,將他移放在室內唯一的一張床榻上。
他仔細檢查黃石生的氣血運行和內腑機能,果然一切正常,毫無異征可尋,但看那張口結舌的情狀,又的確有話無法說出來的樣子,不禁焦急地問道:「四叔,你究竟哪兒不舒服?怎麼會好好的忽然得了失音症?」
黃石生緩緩舉起手來,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咿咿」連聲,仍無法成語。
康浩道:「莫非他們私下裡給你吃了什麼藥物?」
黃石生把手連搖,又似指頻指喉嚨不已。
康浩詫道:「你喉嚨不舒服麼?」
黃石生急忙點頭,一面用手撕扯著領口,似乎難過得很的樣子。
康浩忙替他解開領口,探頭湊近去察看,但仍看不出有何異處。
誰知就在他俯身察看之際,耳中忽然聽見一縷蚊蚋的聲音說道:「去看看門外有人偷聽沒有?就說我想喝水,向他們要一杯茶來。」
康浩猛然一驚,幾乎失聲叫了起來,急忙抬頭,只見黃石生向他霎了霎眼,又神秘地露齒一笑。
剎那間,他會過意來,便大聲問道:「四叔,你覺得喉中乾燥難過是不是?」
黃石生故作「咿咿」之聲,點點頭。
康浩便站起身來,疾步走到鐵門前,湊在窗口上向外一望,見門外正有兩名挎刀苗人,在往來走動。
其中一名苗人也看見了康浩,停步問道:「什麼事?」
康浩道:「病人口渴難受,請你給我一杯茶好嗎?」
那苗人答應了一聲,大步而去,不片刻,取來了一杯熱茶,由窗孔中遞給了康浩。
康浩稱謝接過,閃身掩在門後,見那兩名苗人仍在巡迴守望,並沒有湊近窗孔偷窺的企圖,這才匆匆回到床前,低聲道:「外面只有兩個守望的苗人,不會偷聽咱們談話的。四叔,原來你並沒有患病,只是裝成這樣子的麼?」
黃石生緩緩頷首,示意康浩將自己扶坐起來,接茶喝了兩口,才道:「咱們在客店裡就被李昆做了手段,我便知道事情已經敗露了,可是,又不知道你是用什麼藉口向鬼叟解釋的,為怕彼此言語不符,露出馬腳,只好假裝啞巴了。」
康浩道:「四叔,咱們的計劃全部落空了,再也想不到真正的逍遙公子龐文彬會在這兒。」
黃石生驚道:「當真?」
康浩道:「一點也不錯,方才坐在鬼叟右首的那個青衣文士,就是真正的龐文彬……」接著,便將自己所歷經過,詳細說了一遍。
黃石生聽完,長長吁了一口氣,頹然道:「難怪會一敗塗地,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天下居然有如此湊巧的事。」
康浩道:「事雖敗,尚無大礙,咱們並無惡意,總不難解釋,小侄擔心的是駱伯父他們,萬一他們再蹈覆轍,事情就糟了。」
黃石生默然良久,歎道:「都怪愚叔自作聰明,結果弄巧成拙,反落得如此尷尬境地,現在若把實情告訴鬼叟,沒有惡意也變得有惡意了。為今之計,只有設法脫身出去,阻止駱伯父他們重蹈覆轍,然後再以洱海雙妖向鬼叟交換那瓶聖嬰酒。」
康浩道:「此地是洱海中一個小島,四周環水,行翅難飛,脫身談何容易!」
黃石生道:「脫身倒不難,只是愚叔走後你卻要在此地多受幾日幽禁之苦。」
康浩問道:「四叔你有什麼脫身的妙計?」
黃石生道:「附耳過來。」低聲在康浩耳邊說了幾句話。
康浩聽罷,欣然問道:「依四叔估計行程,一去一返,大約要多久時間?」
黃石生道:「若乘普通馬匹,往返萬餘裡最快也得一年之久才行,但如能偷得一匹通天雪犀,有三月時間就足夠趕回來了。」
康浩道:「三月之期並不太長,小侄可以趁此期間,靜心習練火神郭金堂所贈『烈焰三式』神火心訣,以備將來對付復仇會之用。」
黃石生道:「你那件背心,不是已被日月雙劍兄弟偷去了麼?」
康浩笑道:「原物雖被他們偷去,那些口訣和心法,小侄卻已經熟記在心裡了。」
黃石生道:「如此甚好,愚叔脫身之後,你不妨將實情告訴鬼叟朱逸,有他兩個女兒在咱們手中,諒他也不敢加害於你,三月之內,愚叔一定趕回來。」
兩人又計議了一番行事細節,便各自躺臥閉目養神以便養精蓄銳,按計進行。
黃昏時,守衛的苗人送來兩份晚餐,倒也有魚有肉葷素俱全,各用食盒盛著。
康浩一日也沒有吃,只讓黃石生飲餐了一頓,略作休息,便大聲呼叫起來,把鐵門捶得轟轟作響,叫道:「來人呀!不好了!不好了!……」
兩名守衛的苗人聞聲奔到門前,驚聲問道:「什麼事?」
康浩道:「快去請飛天豹子李昆來,就說病人已經斷氣了,快些!快些!」
兩名苗人武士聽說出了人命,大吃一驚,顧不得進室內查看,匆匆奔去。
沒多一會,飛天豹子李昆疾步而至,啟開鐵門便急急問道:「怎麼一回事?怎麼一回事?」
康浩含淚扶著頭項斜垂的黃石生,硬聲道:「李老前輩,你究竟給他吃了什麼藥?竟把他活活害死了?」
李昆探手一試黃石生的脈搏鼻息,果然已經脈斷氣絕,不禁駭然道:「他午間還是好好的,怎會突然死了?」
康浩道:「我正要請教李老前輩,他本來活生生一個人,自從被金蠶毒蠱所制,便不能再說話,方纔他閉目躺著,我還當他睡熟了,等我叫他起來吃晚飯時,才發覺他已經斷氣死了。」
李昆忙道:「金蠶雖是毒蠱,若無施術人的命令,決不會致人死命,何況他體內蠱母早已收回,蠱毒已解,更不會再有意外……」
康浩道:「咱們不會放蠱,不懂這些道理,但人死人卻是事實,咱們與貴教無怨無仇,且有援救兩位公主的情份,為什麼竟把咱們的人害死?這道理非得問問貴教教主不可。」
李昆道:「少俠千萬不可這麼說,老朽和這位黃兄也無怨無仇,我何必要害他性命?」
康浩道:「可是人已死了,難不成會是他自己害死自己的?」
李昆惶然道:「或許他本身有什麼暗疾……」』康浩正色道:「絕對沒有,他一身武功雖不能稱爐火純青,身心卻絕對健全,李老前輩若欲以這句藉口推卸責任,那就大錯而特錯了。」
李昆遲疑著道:「那……那就叫人想不出原因了……」
康浩道:「他除了中過金蠶毒蠱之外,從未受過傷,如今,不明不白的死了,這口氣叫人難平,請李老前輩立即轉報貴教教主,務必要查明死因,否則的話,在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別忘了貴教兩位公主還在中原,如果發生什麼意外,那可怨不得在下。」
李昆駭然變色,忙道:「少俠,人死不能復生,萬萬不可意氣用事……」
康浩道:「難道就這樣讓他含冤而死不成?」
李昆苦笑道:「少俠是聰明人,事已如此,縱然一怒成仇,也不能使死者復生了,只求少俠代為掩蓋包涵,有朝一日李某必當圖報。」
康浩道:「你要我掩蓋什麼?」
李昆道:「敝教主御下極嚴,倘若少俠定要追查死因,無論是否由金蠶毒蠱而起,李某都難逃重責,此事一旦鬧大,李某固然獲罪,對少俠又有何益呢?如承少俠應允成全,只說這位黃兄體有宿疾,舊疾復發去世,李某感念少俠德意之餘,必將盡力圖報,利人而不損己,還望少俠三思才好。」
康浩聽了這番話,默然無語,良久,才歎了一口氣,說道:「你的話雖然有理,但他是我的盟叔,千里迢迢陪我遠來苗疆,如今客死異鄉,我若不能替他查明死因,如何對得起他在天之靈?唉……」
李昆急道:「李某可以對天發誓,絕未謀害這位黃兄,看來是他體質稍弱,李某放蠱之術又未臻精純,才使他禁受不起,發生了這種不幸的後果。」
康浩點點頭,道:「既然你說得這樣坦誠,我也不為已甚了,但是,你若要我昧心說謊,假稱他素有宿疾,在教主面前替你掩蓋,你得先答應我幾件事才行。」
李昆大喜道:「只有李某能力所及,少俠儘管吩咐。」
康浩道:「第一件,我不能就這要讓他冷冷淡淡死了,必須依照他家鄉的習俗,依禮厚葬。」
李昆忙道:「少俠請放心,李某一定稟明教主,備辦上等桐棺,擇地厚葬。」
康浩道:「桐棺倒不必,也不用擇地,我黃叔是漁村出身,按照他家鄉的風俗,人死之後,必須水葬。」
李昆道:「那就更容易辦了,此島在洱海之中,四面都是水,水葬比土葬方便得多。」
康浩道:「但要煩你呈准教主,安排一艘船,另用黃紙寫好他的姓名年藉,下落『世侄康浩』名字,以及各項紙錢銀箔、香燭三牲,由我親自送他到海裡,以子侄之禮,替他送葬。」
李昆想了想,道:「這也不難,容李某稟明教主後,即作安排。」
康浩道:「第二件,黃叔父在世之時,最關切的就是此次求醫的事,為此,他不辭千里跋涉,不惜,降尊紆貴,如今心耗來酬,中道而逝,盼你能助咱們取得聖嬰酒,以完成他的遺志。」
李昆道:「康少俠明鑒,求醫索藥的事,權在教主,我只能從旁進言促成,卻無法違背教規,幹那叛逆不法的勾當-,,康浩道:「這是當然,咱們也只想循正當途徑求藥,並不想偷竊盜取,只是,在事未成功之前,要請你多多照顧那兩位姑娘和十五位弟兄。」
李昆爽然道:「關於他們的生活安全少俠儘管放心,李某人一定盡力就是。」
康浩道:「既然李老前輩一方承擔,黃叔地下有知,一定也可含笑瞑目了,事不宜遲,還請李老前輩盡快稟明教主,早些奠葬了他,以免他陰魂不安。」
李昆連聲答應,又說了些感激承情的話,才匆匆離去。
不到頓飯工夫,鬼叟朱逸和逍遙公子龐文彬都得訊趕來,一見黃石生果然已經氣息斷絕,屍體冰涼,鬼叟朱逸頓時勃然震怒,喚過李昆問道:「此人關係重大,本座正有許多話要問他,怎麼莫名其妙死掉?不用說,準是你放蠱失慎,傷了他的內腑經脈……」
康浩忙道:「教主息怒,此事不能責怪李老前輩,原是我等未來苗疆之前,我黃叔便受過極重的內傷,當時只說假托太平山莊之外,求藥必然順利,所以未等休養痊癒,便抱病上路,方纔他臨死之前,猶對晚輩以手示意,自認是舊傷復發,深以未能達成願望引為遺憾。」
鬼叟朱逸道:「他的死活,本無緊要,但是老夫兩個女兒的消息,卻向何人打聽?」
康浩道:「教主請放寬心,我黃叔在動身來此以前,業已囑人往北京接迎兩位公主,送來苗疆,以酬教主賜藥之情,他雖然不幸去世,兩位公主仍然會平安回來的。」
鬼叟朱逸急急問道:「原來她們都在北京,你可知道在北京什麼地方?」
康浩心裡暗忖:「這老鬼奸詐得很,我若告訴他保定府的地址,說不定他會連夜派人趕去,反而趕在黃四叔前面,兩個鬼女送還他不要緊,換藥之計卻要吹了。」
想到這裡,便撒了個謊,搖頭道:「確實地址,晚輩也不知道,聽說那是個很秘密的地蔓蜉為了怕她們被復仇會的人追蹤殺害,不得不把她們隱藏起來。」
鬼叟朱逸詫道:「復仇會的又是什麼人?」
康浩道:「是一個邪惡的幫會,當年毒手殃神遊西園,便是奉復仇會的指示,特地來苗疆誘騙兩位公主的……」
鬼叟朱逸一哼,攔住他的話頭道:「這些事,且等料理了你這位盟叔的身後再談,方才李昆已將你的請求轉報了,這是你的孝心。老夫理當允准,如今就吩咐他們準備船隻物品,並請龐賢侄代老夫陪祭,倘得兩個劣女平安歸來,對他當初援手之情,老夫還有一番心意。」
康浩明知他要龐文彬陪祭是假,藉又監視自己倒是真的。心裡暗笑,卻不說破,反而連聲稱謝不已。
李昆得康浩掩蓋,卸脫干係,自是萬分感激,極力張羅準備,不多工夫,已備服一艘大船,香蠟紙燭,盡皆齊整,並特派苗人武士,索服送喪。
康浩伴著黃石生的屍體登上大船,駛離島岸十餘丈遠,便命下旋舉,拈香拜奠,放聲大哭。
這時天已入夜,船上點燃燈火,奏起哀樂,康浩早將一粒「陽果」暗藏在掌心內,正準備塞進黃石生口中,立即拖他下水,突然聽見一聲低喝道:「且慢!」
康浩驚訝回顧,只見逍遙公子龐文彬緩步走了過來,不覺心頭一陣狂跳,連忙問道:「龐兄有什麼事嗎?時間不早了,快快行完禮,也好讓大家早些休息……」
龐文彬凝目向黃石生的屍體看了又看,然後說道:「康兄準備就在這裡將屍體入水麼?」
康浩道:「正是,有什麼事嗎?」
龐文彬道:「依小弟愚見,此地距島岸太近,倘若明日屍體重又漂回島上,豈不麻煩?最好能將船再搖遠一些,或者在屍體上捆一塊大石,便它能沉入水底,比較妥當。」
康浩急道:「這怎麼行?屍上捆石,對死者魂魄猶同加上鎖鏈一般,會使我黃叔永淪地獄無法超生。」
龐文彬道:「那就再將船駛遠一些,到海面深寬的地方再入水吧。」
康浩道:「何必那樣麻煩呢,夜色已深,大家都累了,就在這裡下水,不會有什麼關係的,凡是水葬的人,一定有神靈維護,決不會讓屍體漂到岸上去。」
一面說著,一面招呼隨行苗人武士過來幫忙,卻趁人們走動,船隻擺盪的機會,用身體擋住龐文彬的視線,匆匆捏著黃石生的牙關,將「陽果」塞進他的口裡。
這一連串行動,說來冗長,其實只是瞬息間的事,等到「陽果」入喉,並未見龐文彬再加攔阻,康浩才暗中吁了一口大氣。
「噗通」一聲,黃石生的屍體沒入水中,康浩一顆心才算落下實地,神情一鬆弛急忙掩面假哭起來。
奇怪的是,龐文彬站在近處,卻似毫無所覺,一邊揮手吩咐回航,一邊反來勸慰康浩道:「康兄別難過了,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還有什麼好悲慟的呢?」
康浩聽了暗吃一驚,急忙假作哽咽道:「我四叔仗義伴我遠來南荒,不幸葬身異鄉,叫我這做小侄怎能不慚愧悔恨。」
龐文彬歎道:「一個人有生有死,那也算不了什麼,可惜的是,小弟本有意想送他近一些,康兄卻不同意,如此大海,他能不能早登彼岸,真是太難說了。」
康浩不禁機伶伶打個寒噤,忍不住偷眼張望,誰知龐文彬竟是一臉憂鬱,並無半點裝作的樣子。
他既不敢流露驚訝之狀,又不好詢問這些話是什麼意思?心念疾轉,只得順著他的口氣道:「四叔一生行俠仗義,但願菩薩早發慈航引他老人家早登仙境。」
龐文彬接口說道:「那是一定是,菩薩都慈悲為懷,決不會任他在苦海中掙扎。」
這些話,句句都含著隱意,但康浩不解,若說龐文彬業已瞧破黃石生詐死的秘密,他為何不當面揭穿,卻在這兒打什麼啞謎?
懷著滿腹疑雲,回到鐵屋,龐文彬居然也尾隨著跟了進來。
康浩不由暗暗心慌,卻只得強笑讓坐,問道:「龐兄有何見教?」
龐文彬微微一笑,說道:「小弟見康兄悲傷太甚,故而特來陪康兄閒談解解悶兒。」
康浩道:「龐兄現為座上客,小弟卻是階下囚,這地方只怕太委屈龐兄了。」
龐文彬毫不介意地笑道:「康兄何必如此說,彼此都是作客,只不過小弟叨在家嚴與教主的交誼,略沾些便宜而已,其實,教主的脾氣就是這樣,任何人乍來初到,都一樣待遇,要等來意澄清之後,才能分別敵友。」
說著,自己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那意思,是不會立即離去了。
康浩不知他的來意,深怕露出破綻,也就默然而坐,不敢開口。
兩人對坐了一會,各自想著心事,誰也沒有先開口說話,但彼此的眼神,卻無時不在偷窺著對方。
半晌之後,龐文彬終於忍不住了,微笑說道:「小弟對家傳暗器和刀法,一向極為自負,今日得遇康兄,才知道自己實在淺薄得很。」
康浩漫應道:「好說!好說!」心裡暗想,日間比武較技的時候,此人飛揚跋扈,一幅桀傲不馴的模樣,現在又怎這般謙虛了?前倨而後恭,必有企圖,應該特別當心一些才好。
那龐文彬見康浩語氣冷淡,不由皺了皺眉又道:「康兄身懷絕技,卓然不群,想必出身亦是名門大家,敢問令師……」
康浩心想,果然來了,口裡卻冷冷答道:「先師乃山野之人,業已故世,不敢稱名門大家四字。」
龐文彬毫不放鬆,又問道:「風塵俠隱,寄情山林,這是常有的事,但總該有個名號稱謂?」
康浩道:「微名薄號,不足掛齒。」
龐文彬道:「小弟乃是一番誠意,康兄何必如此吝於賜告呢?」
康浩道:「那倒不是,先師委實並無堂堂聲名,不像三莊二島一竹林那般譽滿天下,說出來,龐兄也不會知道。」
龐文彬笑道:「既然如此,康兄又何須諱莫如深,難道以小弟鄙俗淺薄,不堪承教?」
康浩被他纏問得不耐煩了,只得道:「先恩師生楊,微號上君下達……」
龐文彬沒等他把話說完,已「霍」地從座椅上跳了起來,驚訝問道:「莫非就是風鈴魔劍楊大俠?」
康浩道:「不錯。」
那龐文彬一把握住康浩的手肘,用力搖撼著說道:「果然被我猜到了,康兄這一身絕世武功,錯非是名師指點,焉能如此……」
微微一頓,緊接著又道:「家父生平最服令師,他老人家曾對小弟說過,天下刀法之精華,太平山莊僅得七分,天下劍術之精結,令師已得十成,『魔劍十三式』無暇可尋,已達到劍術中的化境,康兄名師高弟,無怪小弟要丟人現眼了。」
這番欽羨之詞,說來誠摯萬分,康浩倒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淡淡一笑,道:「龐老莊主謬譽過分了。」
龐文彬急道:「小弟句句由衷,決非有意奉承,康兄如果不相信,將來可以當面去問家父。」
康浩苦笑道:「可惜令尊一番盛讚,先恩師已經無法親聞,他老人家縱然劍術妙絕天下,卻未能諸悉人世間的險惡,竟在九峰山承天坪上,含冤忍辱而死……」
龐文彬忙道:「小弟局處西南,向少涉足中原,僅由傳聞中知道令師楊大俠已二度出山,卻不知承天坪上事故,康兄願為小弟一道詳情麼?」
康浩見他語態誠懇,也就不再隱瞞,便將承天坪慘變經過,大略說了一遍。
龐文彬聽罷,勃然大怒道:「太原霍宗堯算什麼人物,楊大俠若要殺他,直比宰雞殺鴨還方便,何須畫蛇添足,留下風鈴劍這項把柄,四門五派那些混帳東西,不過是以血案為名,幹那排斥異己的無恥勾當,太令人可恨了。」
他越說越激動,目注康浩又道:「康兄,請恕小弟交淺言深,師仇不共戴天,這件事,你究竟作何打算?」
康浩道:「自然是先伸師冤,再報血仇。」
龐文彬憤然道:「如果換了小弟,我就先殺四門五派的人,凡是跟這件事有關的,一個個斬盡殺絕。」
康浩輕歎道:「師仇固然要報,卻怎能妄殺無辜,何況此事內情複雜,必須先找出那嫁禍之人,才能平服群疑,使先恩師瞑目於九泉之下。」
龐文彬默然片刻,道:「這話也對,小弟雖不悉詳情,只要用著小弟的地方,康兄吩咐一聲,小弟決不推辭。」
康浩忙道:「龐兄盛意,小弟這裡先謝過了。」站起身來,拱手一禮。
龐文彬急急攔住道:「康兄,你我一見如故,傾誠結交。快不要這般客套。」
兩從年紀相差無幾,一翻懇談,竟然大感投契,康浩內心的戒意,也就漸漸鬆懈了,於是,又將復仇會的出現,幾度遭遇和演變,一一告訴了龐文彬。
龐文彬趁著歡敘正暢,忽然含笑道:「有句話,小弟深感不明,但不知當問不當問?」
康浩爽然道:「龐兄有話但請直言,何須顧忌。」
龐文彬道:「據康兄所述,乃是自襁褓隨師入山,直到慘案發生才離開九峰山承天坪,由此看來康兄竟是在令師血案發生之後,才迎娶了一劍堡主千金,那位湘琴姑娘?」
康浩沒料想到他會突然問起這件事,欲待解釋真象,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不禁遲疑了一下。
龐文彬立即正色接道:「請恕小弟直言,師仇未報,猶如父喪未葬,在這時候,康兄竟急於兒女之私,成婚匹配,情理上只怕有些說不過去吧?」
康浩赧然笑道:「原來龐兄誤會了,那位易姑娘,其實並非小弟的妻室。」
龐文彬張目道:「怎麼又不是呢?」
康浩道:「這件事,說來話長……」當下便將第一次黃石生冒名求親,以及湘琴被復仇會所擄,如何歷盡艱難逃出復仇谷,藉夫妻之名,遠來求醫……這些經過,都坦然說了一遍。並且提到自己承巫九娘遺命,已訂月眉為妻,尚未迎娶的事,以證明自己和湘琴並無私情。
誰知龐文彬聽了,竟大喜過望地急忙起身向康浩抱拳長揖道:「小弟有一樁不情之請,萬求康兄大力成全,倘得如願以償,小弟終生不忘大恩。」
康浩詫道:「龐兄何事見商?但請明言。」
龐文彬道:「小弟今年二十五歲了,尚無妻室,非不欲娶,實因小弟自視甚高,苦無相當的淑女堪作匹配,此次得見易姑娘,實在三生有幸……」
康浩「哦」了一聲,這才真正明白他如此諂媚相待的原因。
龐文彬繼續說道:「小弟尚未成家,易姑娘雲英未嫁,當初康兄既曾借小弟之名向一劍堡求過婚,如今更以夫妻名分遠來求醫……種種巧合,豈非天意欲促成這段姻緣?小弟雖尤經天緯地之才,也算薄負聲譽,太平山莊和終南一劍堡,更是門當戶對,只要康兄鼎力成全,在易姑娘面前為小弟美言好勸,絕無不諧之理……」
康浩急忙攔住他的話頭,道:「龐兄不必再說下去了,對這件事,小弟恐怕無能為力。」
龐文彬愕然道:「為什麼?」
康浩道:「難道龐兄沒有看見?易姑娘身中『銀針搜魂大法』,神志癡迷,病勢極為深重……」
龐文彬哈哈笑道:「我還當是什麼大事,原來為了這個緣故,康兄請放一百二十個心,朱伯父與家父乃是多年知友,單憑小弟一句話,區區解藥,何患不得?縱或朱伯父不肯,小弟偷也偷他一瓶來。」說到這裡,忽又壓低了聲音道:「事若得諧,不僅解藥垂手可得,太平山莊和黃衣神教,都可助康兄一臂之力,就是康兄適才送葬之際,偷偷給黃前輩服下一粒白色果子的事,小弟也決不會對任何人提起,從此化敵為友,彼此便是一家人了。」
這番話,明顯透著威脅和利誘,敢情在船上的一切舉動,都已落在龐文彬眼中,他之所以故作未見,正是欲以此作為要脅,逼迫康浩答應幫忙他成就婚事。
康浩聽罷,默然無語,心裡好生為難。論關係,湘琴和自己雖無婚娶之約,歐陽佩如卻曾有托付之舉,何況湘琴待自己一片純情,自己怎能將她轉讓給別人?論人品,那龐文彬雖是名門子弟,行事卻喜用心機,而且氣量狹窄,心術險詐,即使自己和湘琴毫無情感的牽涉,也不能將湘琴的終身,付託給這種紈褲小人。
但為難的是自己被困鐵屋,黃石生脫走不知已否成功,湘琴和小紅都落在鬼叟朱逸手中,這個龐文彬,卻是萬萬不能得罪的事成兩難,叫人怎生是好?
他正是作難,龐文彬又催促道:「康兄怎麼不說話了?莫非還有礙難嗎?」
康浩輕輕歎了一口氣,強顏笑道:「倒並非有甚礙難,只因婚姻乃是終生大事,易姑娘尚有父母在堂,小弟僅是個局外人……」
龐文彬接口道:「這有什麼關係,小弟之意,也僅是商請康兄從旁美言相助,待相交時久,自當再另行央謀前往一劍堡正式下聘,咱們武林兒女,也不同世俗之輩,男女婚配,主要在彼此心裡情願,不能單憑父母之命,媒灼之言……」
康浩忙道:「龐兄能體諒這個道理,小弟就心安了,男女相悅,出諸自願,旁人是勉強不來的,龐兄如有求鳳之意,端賴緣分和自己的表現。」
龐文彬頗有自信地笑道:「小弟容貌並不醜陋,再得康兄從旁從旁促成,想無不諧之理。」
康浩道:「既然如此,還請龐兄設法先向教主求得『聖嬰酒』,解救了易姑娘所受禁制,才能談到其他。」
龐文彬連連點頭道:「小弟這就去向朱伯父求藥,最遲明晨,定有佳音。」說完,喜孜孜告辭而去。
康浩送走了龐文彬,和衣躺在床上,身體雖已疲憊睏倦,卻轉側難以入睡,一方面在默默盤算如何渡過這三月艱困的時光,一方面則留神傾聽窗外的動靜。
鐵窗寂寥,孤島風寒,那一聲聲浪濤拍岸的聲音,遠遠傳近他的耳中,使他不期然泛起一陣朦朧睡意,卻又擔心如此寒夜,萬頃波瀾,不知黃四叔是否順利渡過洱海,脫出黃衣神教的追緝?
直到三更以後,忽聽宮中人聲喧嘩,金鼓亂鳴,成群的苗人武士,各執刀劍匆匆向外奔去。
康浩一驚而起,才知道後廄失竊了一匹「通天雪犀」,全宮弟子正在分頭搜尋。
這無異說明黃石生詐死之計已獲成功,坐騎也已經得手,有了「雪犀」,洱海不難泅渡,關山不難飛越……康浩這才如釋重負吁了一口氣,寬衣卸鞍入了夢鄉。
口口口
黑甜一夢正香酣,忽然被人用力搖醒,康浩睜開眼睛,只見飛天豹子李昆滿臉凝重之色,催促道:「江少俠快些穿衣盥洗,教主在大殿立等晉見。」
康浩詫問道:「有什麼事嗎?」
李昆搖搖頭道:「老朽不大清楚,少俠去了就會知道的。」顯然,他知道,卻不肯事先透露。
康浩初以為必是龐文彬已向鬼叟求取解藥,可能要談湘琴的婚事,但看看李昆的臉色,又覺得不像,因為如是喜訊,李昆多半會餡顏奉承,決不會這樣口風緊密了。
莫非黃石生詐死脫逃的事,已被揭穿?或者中途遭人截回了麼?
康浩心中狐疑不安,匆匆著衣,隨李昆出了鐵屋。
途中,李昆才低聲說了一句:「少俠要當心一些,教主脾氣不大好。」
這旬沒頭沒尾的話,越發使康浩心驚不已,但未等他有機會反問,兩人已抵達大殿側門外。
一看大殿四周情形,康浩就知道不妙,原來大殿進出路口,早被大批苗人圍得水洩不通,那情形,竟和自己昨天初到島上時的陣勢一般無二,不問可知,一定是有極重大的事故發生了。
康浩深吸了一口氣,定定神,然後昂首大步,走了進去。一腳跨進殿門,強光所及,忍不住「噫」的一聲驚呼出來。
事情大大出乎他始料之外,敢情殿內正分賓主坐著許多人,主位上面含陰笑的鬼叟朱逸,以及頻頻向他以目示意的逍遙公子龐文彬,客位上,竟赫然坐著宗海東、駱伯傖和假扮女裝的齊效先,以及癡迷的月眉。
宗海東一身儒衫,手搖擺扇,打扮和上次在一劍堡時同樣瀟灑,正操著滿口川腔,搖頭擺尾地對鬼叟朱逸大吹法螺,及至瞥見康浩神情頓時一呆。
駱伯傖和齊效先也不約而同吃了一驚,彼此互換了一瞥駭異的眼色。
鬼叟朱逸嘿嘿一陣陰笑,用手指著康浩,目光卻凝注在宗海東臉上,陰沉的問道:「少莊主,你認識他嗎?」
宗海東道:「不,不認識,此人面貌陌生得很,好像,好像……好像從來沒有見過嘛……」
康浩剛要開口,突覺腦後啞穴一麻,李昆低聲喝道:「不要說話。」
那鬼叟朱逸冷笑道:「少莊主不認識他,老夫正好替你們介紹一下,他姓康,名叫康浩……」
宗海東「哦」了一聲,道:「康浩麼?這名字生疏得很,從來沒有聽人說過。」
鬼叟朱逸道:「老夫再提醒你一句,他就是風鈴魔劍楊君達的徒兒。」
宗海東把頭一昂,道:「哈!風鈴魔劍有什麼了不起,家父神眼金刀龐大化,武林中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哈哈!」
康浩見他當著龐文彬的面,猶在裝模作態,心裡又替他急,又覺得好笑,怎奈口不能言,以目暗示,宗海東又全然不予注意。
鬼叟朱逸接著又道:「少莊主不識康浩,總該認識一位名叫黃蜀樹的吧?」
宗海東笑道:「教主真是越說越玄了,什麼『黃叔叔』?『黑叔叔』?這種無名之輩,怎會跟我堂堂太平山莊的少莊主相識呢?」
鬼叟把臉一沉,冷哼道:「可是他們卻和閣下懷著同樣的目的,使用同樣的方法,一個偽冒太平山莊少莊主,一個偽扮成莊中統領,到老夫這兒來騙取解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