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敢謀虎皮

    桑瓊正要答話,丑書生舒鳳平已冷冷接口道:「就是區區在下。」

    三名少年男女聞言一愕,目光一齊轉注舒鳳平,另一個紅衣少女嘿嘿冷笑了兩聲,鄙夷地道:「丟那媽,我當是什麼人物,原來是個丑仔……」

    秀珠按劍怒喝道:「你憑什麼出口傷人?」

    丑書生仍是一付冷漠神情,緩緩道:「在下雖然面醜,卻沒有把那些只知強橫跋扈的小輩放在眼裡。」

    這話一出,十二名日月武士勃然震怒,各按刀柄,同聲叱道:「鼠輩!你是找死!」

    呼喝聲中,那口出惡言的紅衣少年低吼一聲,右臂疾圈,閃電飛出一拳,逕向舒鳳平當搗,拳風過處,尖嘯之聲隨起,勁力十分驚人。

    舒鳳平毫不畏怯,猛可一側腰,鐵拳迎出,硬接了一招,雙方內力虛空相觸,閃雷似一聲暴響,兩匹健馬同時塌腰各退五六步,昂首發出一陣長嘶。

    那紅衣少年沒有佔到便宜,怒火逾熾,探手腰際,翻腕抽刀,大喝道:「醜鬼,再接少爺ˍ招!」聲出刀出,寒光暴展,刀鋒已凌空劈落。

    他出招之快,快得難以形容,喝罵之聲未已,倭刀業已出鞘,相距丈許,竟在一霎眼之間如風劈到,舒鳳平拔劍不及,忙以膝蓋用勁一夫馬腹,雙手連揮,擂出三拳,帶馬向側疾避。

    紅衣少年刀至中途,被拳鳳一阻,抖腕連震三下,手中刀化為三,三化為九,頓時刀光漫空,緊迫而上。

    秀珠看得心頭一緊,探臂撤出長劍,由側面搶攻一招,同時沉聲叫道:「舒大哥快亮兵刃!」

    那紅衣少年冷笑一聲,抽刀回掃,一聲金鐵交鳴,倭刀砸在秀珠劍身上,長劍險些脫手飛去。

    秀珠駭然,急急勒馬倒退,就在這一緩之下,舒鳳平已趁機掣出佩劍。

    紅衣少年刀尖一指,叱令身後日月武士道:「剁了這三個狗娘養的!」

    十二名武士同聲哄應,刀光連閃,紛紛下馬-…-「且慢動手!」

    那胸繡金鳳的少女喝住日月武士,目光一掃紅衣少年,低聲道:「二哥也太魯莽了,連人家是誰也沒問清楚,動手就殺人?」

    紅衣少年瞠目道:「誰說我沒有問?他們並不是萬梅山莊門下,殺了打什麼緊?」

    少女臉色一沉,冷冷道:「好!你不聽就算了,回去爹爹要是問起來,我就說你們任性胡為,不肯聽我的勸告………」

    另一名紅衣少年連忙搶著道:「妹妹快別這麼說,我做大哥的什麼時候沒聽你的話!」

    又扭頭低喝道:「「二弟,還不快去問問人家姓名來歷?你真要讓妹妹生氣嗎?」

    老二無可奈何,剛要上前,那少女又冷冷道:「二哥心裡一定很不服氣,瞧他!刀也不收,臉上還掛著怒容,這哪像是向人家問話,簡直是準備找人吵架嘛!」

    老二聽了,長歎一聲,插刀人鞘,向前拱拱手,道:「適才多有誤會,敢問三位尊姓大名?是何門派?」

    桑瓊見他畏懼自己妹妹,前倨後恭,真有點又好氣又好笑,抱著手答道:「在下姓楊,這位是舍弟楊修殊(秀珠),那一位是盟弟舒鳳平,咱們都是屬於九靈幫轄下。」

    那紅衣少女接口道:「楊什麼?也該有個名字呀!」

    桑瓊沉吟了一下,笑道:「在下楊天仇,賢兄妹想必便是麥氏三傑了?」

    那老三應聲道:「不錯,我叫麥龍武,大哥叫麥龍威,我妹妹叫麥佳鳳。」

    桑瓊笑道:「久仰太陽谷威震天下,名列當今武林四大世家之一,今日一晤,果然盛譽不虛。」

    麥龍武濃眉揚揚,嘿嘿笑道:「那東莊四堡和天壽宮算得什麼東西?我們這次遠來,正要找他們鬥一鬥,看看他們憑什麼跟太陽谷齊名!」

    桑瓊聳聳肩,道:「麥少俠豪氣干雲,令人敬佩。」

    麥龍武被高帽子一壓,怒氣全消,圖馬而回,笑道:「妹妹,話已經問明白了,我們走吧廠

    麥佳鳳點點頭,一雙深壑如海的眸子,卻仍在桑瓊臉上溜動不已,忽然含笑俯身,附耳向麥龍武低聲說了幾句話……

    麥龍武面露遲疑之色,道:「這……這話說得嗎?」

    麥佳鳳一扭頭,不悅道:「說不說隨便你,大哥和我先走了,你要是不想同來,那就別說吧!」說完,玉臂一揮,十二名日月武士一齊扳鞍上馬,擁著麥龍威和麥佳鳳絕塵而去。

    留下麥龍武一個人,搔頭抓耳,一副為難神態,桑瓊好奇地問道:「麥少俠何事為難?」一

    麥龍武臉上一紅,苦笑道:「我妹妹叫我轉告你一句話,只是……只是有些不便啟口……」

    桑瓊坦然笑道:「麥少伙有話但說不妨。」

    麥龍武道:「我說了你不會見怪?」

    桑瓊笑道:「這是什麼話,在下洗耳恭聽,哪有見怪的道理!」

    麥龍武道:「我妹妹說,楊兄什麼都好,就是嘴上那綹鬍鬚,有些不倫不類,能剃掉就好了。」說完,匆匆一拱手;不待桑瓊答話,揚鞭疾馳而去。

    桑瓊被他這沒頭沒腦幾句話,弄得如墜五里霧中,張目瞪目,愣在當場。

    丑書生舒鳳平一面還劍入鞘,一面冷笑道:「姓麥的一家三兄妹,敢情都是瘋子?」

    秀珠抿嘴道:「我看不瘋,準是那丫頭看中大哥,動了情啦!」

    桑瓊搖搖頭,正色道:「你們不要亂猜,太陽谷雙龍一鳳並非等閒人物,尤其那麥佳風慧黠多智,深得她父親太陽谷主麥承君寵愛,她說這話,或許已經看出我是易容化裝的了。」

    秀珠哼道:「那她怎麼就沒看出我是女扮男裝的呢!」

    桑瓊道:「咱們總是謹慎一些的好,麥氏兄妹帶領日月武士在淮陽現身,目的很可能也是為了那幅武庫藏珍圖,萬梅山莊高人必然不少,咱們遇事務須忍耐,小不忍則亂大謀,如因一時意氣,破壞了原定計劃,功虧一簣,那就不值得了。」

    三人重新整轡前行,一路上,各自默想著心事,誰也沒有多開口。又行了十餘里,已深人山區,道路越來越狹窄,險峻處僅能一人二騎貼山而過,桑瓊注意地面,仍然蹄印紛亂,顯見近日內出人山區的人,為數必定不少,換句話說,武庫藏珍圖業已引來了眾多江湖高手,巧取豪奪之下。鹿死誰手?殊難預料。

    桑瓊本來無意爭奪藏珍圖,一則幫中眾意所趨;二則被伍一凡那段故事激發了義憤之心;三則他自從跟秀珠無意中相逢街頭,得悉自己之能從太湖西洞庭山危境中脫身,全因金刀楊承思等三十六位義士的捨命捐軀搶救,痛定思痛,態度已大大改變了。

    他能夠看破人間富貴榮華,也能拋棄世上聲名稱譽,但是,他卻無論如何不能卸脫三十六條命加於肩上的道義責任,這責任使他無法再消極頹墮,甚至使他無法安心地死去。道義如山壓,恩仇似刀逼。為了報雪血仇,為了酬答知己,他必須咬緊牙關,堅強地活下去,因而當他正對自己一時激動,點破了十餘年苦練成功的內家真氣,感到無限悔恨的時候,「武庫藏珍秘圖」,恰好給了他一線希望的光輝。

    每想到這些,他的心情就會沉重起來…,——策馬穿過一片亂林,地勢陡降,山道婉蜒向下,直達一處谷口,道旁千丈峭壁上,刻著龍飛鳳舞八個大字:「淮陽總壇萬梅山莊。」

    三人勒住坐騎,舉目打量,只見兩峰夾峙下,展現出一條純由人工開鑿而成的谷道,道中設置著拒馬棚欄,壁下建有兩棟石屋,屋前是一座鐘塔,六名黑衣大漢,腰懸長劍,正目光灼灼對他們注視著。

    桑瓊向舒鳳平遞個眼色,吩咐道:「遞帖!」

    舒鳳平催馬上前,從懷中取出一份大紅名帖,朗聲道:「九靈幫幫主親臨拜山,請朋友接引。」」

    那六名黑衣大漢聞言都吃了一驚。互相交換了一瞥驚詫的眼神,其中一個臂上纏著黃巾的魁梧大漢疾步迎了過來,拱手問道:「敢問哪一位是九靈幫幫主?大駕蒞止,欲見何人?」

    舒鳳平哼了一聲,道:「朋友哪來許多-噎,本幫幫主親自投帖拜山,除了貴派掌門人六指臾外,誰還有資格接待?」

    那魁梧大漢連忙陪笑道:「是!是!小的一時糊塗,倒教朋友見笑了。」

    笑容一斂,側遲半步,抱拳肅容道:「淮陽派巡守堂黃巾統領黃彪,恭候尊帖,以便呈報。」其餘五名大漢,立即垂手躬身,遙向谷口靜立而待。

    舒鳳平沉聲道:「小心接住了!」掌上貫注內家真力,虛空一送,那大紅名帖脫手冉冉向黃彪飄去。

    黃彪雙手一撤,當胸劃了半個弧形,左手拇指高高豎起,起落三次,表示「朝天三炷香」,這是迎接幫派掌門人的禮節,然後兩手虛托,一腿半屈,接取那份大紅名帖。

    誰知名帖一落手心,突然覺得帖上似乎附有千鈞力道,就像是一座小山,直壓下來。

    黃彪慌忙提一口真氣,力貫雙掌,咬牙向上一托,頓時間哼一聲,雙腿同時落地面,膝頭入土足有四寸多深。

    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怒目望了舒鳳平一眼,冷笑道:「黃彪不過是淮陽派中無名小卒,敢問朋友如何稱呼?」

    舒鳳平冷冷答道:「在下舒鳳平,也算不得九靈幫出類拔萃的人物。」

    黃彪哼了一聲,道:「舒朋友,咱們以後倒要多多親近。」一昂頭,厲聲喝道:「鳴鐘飛報總壇!」

    另一名守衛大漢應聲直奔鍾塔,剎時間,急劇的鐘聲劃空而起,三長,二短,接著亂鍾長鳴,正是緊急呼援的信號。

    鐘聲甫歇。一騎快馬已由谷中如飛而至。馬上是一名布衣瘦削老者,臂上也纏著一條黃色布巾。

    黃彪疾步趨前,低聲對那灰衣老者說了幾句,老者似乎吃了一驚,楊頭打量了桑瓊等人一眼,半句話沒說,接過名帖,又催馬離去。

    半盞熱茶光景,蹄聲如雷,七八匹駿馬簇著一個像貌威武的紅面老人趕到谷口。

    那老人濃眉斜挑,落腮斑須,穿一身青藍相間的錦袍,目光如炬,灼灼逼人,看身材狀貌,跟鐵面金鉤伍一凡頗有幾分相似,只是年紀略大,臉上也沒有那層淡金色。

    隨行的一個灰衣老者遙遙向桑瓊抱拳一拱,宏聲道:「淮陽派掌門人親接九靈幫主。」

    桑瓊含笑下馬,拱手還禮道:「楊某人來得魯莽,侯老哥請別見怪。」

    這樣,不需人介紹,彼此已表明了自己的身份,那紅面老人急忙也翻身落馬,笑著道:

    「久仰!久仰!不知楊兄俠駕蒞臨敝地,迎迓來遲,侯昆揚負罪良深。」

    兩人步行相見,雙方隨從人員也都下了馬,谷口拒馬攔棚早已大開,侯昆揚按照江湖禮節,恭立道側等候,一雙眼神,卻暗暗注視桑瓊,可是,他越看越納悶!這位「九靈幫」幫主,目無神光,舉足重濁,那有一點像練過武的樣兒?

    他心中不禁有了鄙薄之意,待桑瓊行到近前,一撩衣袍,跨進一步,五指貫注意力,面帶微笑,輕道一聲:「請!」便想上前「把臂相扶」,表面看,這也是江湖禮敬,實則含較量內力的意思。

    不料他手臂剛伸出來,桑瓊卻含笑一側身,左手迅速一探,反向他小臂腕肘間搭去,口裡道:「侯老哥太客氣了,大家請!大家請!」

    六指臾侯昆揚一見他出手手法,赫然竟是精妙絕倫的「摘星攫月手」,臉色頓變,倉促間一拋右臂,巨掌疾翻,式化「扶柳分花」,反撩而出。

    桑瓊腕間陡縮又伸,手法立變,中食二指彎屈如鉤,指尖遙對侯昆揚「溫溜」、「偏歷」兩處穴道。

    侯昆揚忙又撤掌,扭臂又開虎口,變作「小七星擒拿手」

    瞬息間,兩人飛快地交變四五種手法,把臂相握。侯昆揚盡展絕學,總算攫住了桑瓊左手臂,自己右腕「勞宮」大穴,也被桑瓊五指輕輕扣住。

    他當然不知道桑瓊招法雖妙,內力已失。一握之下,兩人相視哈哈一笑,侯昆揚連忙鬆手,讚道:「幫主深藏不露,佩服!佩服!」

    桑瓊也一笑放手,道:「彼此!彼此!侯老哥謬讚了。」暗地卻出了一身冷汗。

    大家重又上馬,侯昆揚輕視之心盡去,顯得十分親切,陪著桑瓊並轡穿過谷道,眼前霍然開朗,但見谷中石為屋,竟達數十棟之多,羅列參差,另成世界,放眼望去,滿谷都是梅樹。

    這時雖非臘冬,梅樹上卻已結著點點蓓蕾,幽香之氣,籠溢全谷,不愧「萬梅山莊」的名稱。

    侯昆揚側領桑瓊馳過一條細砂箭道,在一棟特別高大的石樓前下馬,含笑肅客道:「敝派近日客座興旺,接連都有高朋蒞止,楊幫主因緣際會,侯某人正好替你引介幾位高人」

    桑瓊聽了,卻突然收住腳步,道:「原來侯老哥尚有貴客在座,既然這樣,楊某就此告退了。」」

    楊昆揚連忙攔住,詫道:「這是為什麼?楊幫主遠道前來,怎麼速言去字?」

    桑瓊面帶難色,遲疑了一會,苦笑道:「不瞞侯老哥說,本幫新近方始組成,又因居地臨近淮陽,將來托庇之處正多,是以專程投帖拜山,並無他意。可是,最近聽得江湖謠傳。

    其中頗有牽連侯老哥的地方,武林中難免覬覦;那些客人是何來意?楊某不知道,但九靈幫卻不想涉此嫌疑,還是迴避一下比較好!」

    侯昆揚聞言,神色連變,點頭讚道:「楊幫主能說出這種話,足見盛情,老實說,侯某在接得尊帖的時候,心裡確也有些疑惑,如今話已說開,侯昆揚倒決心要交你這個朋友了。」

    身軀半轉,一擺手,又道:「咱們盡可不人賓館,淮陽派另為貴幫辟室接待,楊幫主請隨侯某來。」

    桑瓊連聲稱謝道:「多承諒解,九靈幫敬領隆請!」

    一行繞過石樓,進人另一棟略較僻靜的雅致房屋中,互相敘禮坐下,頃刻間,設上一席豐富酒筵。

    侯昆揚舉杯相敬,含笑道:「這兒是侯某私人客室,後面便是寒舍居處,跟前面迎賓館隔離,我已囑本派巡守堂追風臾萬子秋萬堂主,代表在前面陪客,咱們可以暢飲一番。」

    桑瓊十分豪爽地乾了一杯,接口道:「楊某因生平最厭惡那些聞風起哄、貪婪薄義之輩,不願多與交往,致為侯老哥多添麻煩,失禮之處,侯老哥多予海涵。」

    侯昆揚歎了一日氣,道:「哪裡話,楊幫主大客氣了………唉!江湖之中,謠言最多,侯某平時深居簡出,已算是竭力在迴避紛擾的了,想不到仍然有人造謠中傷,說淮陽派得到了什麼藏珍秘圖,這種莫須有的風言風語,居然弄得萬梅山莊門庭若市,江湖高人、武林豪客紛紛趕來,真令侯某人啼笑皆非。」

    桑瓊義形於色,道:「對那些人,侯老哥盡可不予理會,他們又能怎樣?」

    侯昆揚陰沉一笑,道:「侯某刀頭舔血,闖蕩天下,年過半百,還在乎什麼?所以,這些天雖感困擾,但對那些乘興而來的黑白兩道朋友,不分彼此,仍然一律接待,我倒要看看他們能搞出些什麼花樣?」

    桑瓊憤然道:「侯老哥休怪楊某交淺言深,九靈幫雖算不上名門大派,但如有人膽敢逞強滋事的話,老哥只管吩咐一聲,本幫決不坐視。」

    六指臾侯昆揚撫髯大笑,道:「老弟不愧血性漢子,侯某感激無地,倘有事故,只怕真要多仰仗貴幫了。」

    這一席酒,賓主盡歡,彼此又敘了些閒話,侯昆揚問起九靈幫組幫情形,桑瓊只說是幾個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倉促結盟,含糊搪塞了過去。

    宴罷,六指臾堅留多住幾日,撤去殘席,又親為三人安排了居室,這才告退轉赴迎賓館而去。

    桑瓊目送他背影消失,暗對二人道:「現在,第一步總算成功了,今天晚上依計進行第二步,你們分頭行事,務必要小心謹慎。」

    舒鳳平無言地點點頭,秀珠卻一伸舌頭,輕聲道:「還說呢!你跟侯老兒『把臂言歡』那一剎那,我真替你擔心死了。」

    桑瓊笑道:「對付這種深沉狡詐的老狐狸,不可厚道,必須虛虛實實,才能令他莫測高深……」

    入夜,萬梅山莊燈火點點,閃爍有如繁星。

    桑瓊梳洗已畢,輕衫薄靴,負手信步踱出客舍,仰望穹蒼,擊節曼吟道:「落月斜,秋風冷,今夜故人來不來?教人立盡梧桐影困……晤!詞雖是好詞,可惜略嫌不符今夜景色,這兒只有梅樹,何來梧桐?要是改作『教人立盡梅花影』卻又有些帶氣,唉!詩詞之道難矣哉!」」

    一面慢步吟哦,一面喃喃自語,那形狀,直如一名腐儒,正沉醉於吟風嘯月的境界中,不知不覺,竟向一片梅樹林走去。

    他前腳剛邁人梅林,身後二十丈外暗處,悄沒聲息閃出兩條人影,亦步亦趨,也跟蹤進人了樹林子。

    那兩條人影躡足提氣,跟前面的桑瓊始終保持二十丈以上距離,不時閃躲掩蔽,顯得十分謹慎小心,只怕被桑瓊發覺。

    其實,桑瓊根本不必回頭,也不必凝神察覺,僅憑推斷,便知身後有人跟蹤,但他恍如未覺,仍舊若無其事地吟詩誦詞,踏月尋找靈感,越行越遠。

    後面兩人不禁大感詫異,其中一個輕聲對同伴道:「老萬,你看這姓楊的,純粹是個書獃子,哪有什麼可疑的地方?」

    另一個沉聲道:「莊主的吩咐,這傢伙深藏不露,一身武功高不可測,不管怎樣,咱們盯著就是了。」

    那人不耐地道:「近日來的豪客高人不少,個個都心懷叵測,莊主既然看重咱們,認為咱們兩人輕功較佳,又何必叫兩個人都跟著一個書蟲呢!」

    老萬噓道:「小張別多說了,咱們依命行事,他要吟一夜的詩,你我也只好陪著,走吧!」

    兩人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暗隨桑瓊,也越去越遠。

    就在這時候,楊秀珠和丑書生舒鳳平一先一後溜出了客舍石屋。

    他們都換了一身勁裝,閃出石屋,立刻兔起鵲落分達向前莊迎賓館和後莊六指臾侯昆揚居處悄悄掩去。

    大約過了頓炊之久,舒、楊二人又先後回到客舍,不多一會,踏月尋詩的書獃子也搖晃著回來了。

    三人相視會心一笑,桑瓊豎起兩根指頭,輕輕道:「睡覺吧,等著看戲了。」

    殘月西斜,萬籟俱寂。夜已深沉…

    莊中鼓樓才敲了四更,驀地,前莊警鐘亂鳴,後莊人聲呼應,整個萬梅山莊就像掀翻了的螞蟻窩,燈球火把往來不絕。

    迎賓館群眾和客舍中的桑瓊等人,都被喧嚷之聲驚醒,許多人從睡夢中跳起來,抓兵刃,尋暗器,不知發生了什麼變故。

    火光照耀下,只見六指臾侯昆揚斜披衣衫,滿面怒容,正喝令手下:「多派些人,分頭再找找看,一張也不准遺漏,怠忽失職的人,明日定予重懲!」

    桑瓊在他經過客舍時,遙遙拱手,大聲問:「侯老哥,莊中何事紛擾?」.侯昆揚皮笑肉不笑干嘿兩聲,倉促答道:「沒……沒有什麼,一點小事,各位儘管放心安息……」

    桑瓊關切地道:「可有需要咱們兄弟效勞之處麼?」

    侯昆揚忙道:「不敢勞動,些許瑣事,咱們明日再作詳談吧廣說完,匆匆作別徑去。

    桑瓊聳聳肩頭,詩興突發,笑吟道:「寒風蕭瑟冷月清,客館殘夢乍魂驚,為人但求無虧損,何懼五殿朝閻君。」

    吟聲中,熄了燈火,不久鼾聲隱約,又人了夢鄉。

    第二天天方破曉,桑瓊猶高臥未起,六指臾侯昆揚已面色凝重地來到客舍。

    桑瓊急忙披衣起迎,略作寒暄,侯昆揚挨在床前坐下,正色說道:「楊老弟蒞臨淮陽,究竟是真心與侯某結交?還是僅屬禮貌交往?」

    桑瓊心裡猛可一震,忙道:「喉老哥何出此言?小弟正是傾慕侯老哥威譽聲望,才專程拜謁,誠意攀交……」,

    侯昆揚頷首道:「既然如此,侯某就不必瞞你了。」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張紙帖,遞了過來。」

    桑瓊且不展看那張紙帖,肅容道:「老哥有話何妨直言?」

    侯昆揚長歎一聲,說道:「你先看了這張無頭帖,咱們再慢慢細談,唉!侯某已身在危境,倘承不棄,至祈鼎力支持。」

    桑瓊展開鋼帖,只見上面用紅筆揮成二十三個大字,寫的是:

    「殺母奪圖,忘恩負義,天綱恢恢,誓雪此恨,杭城羅天奇留字。

    他看了之後臉色微變,揚目問道:「這東西是哪兒來的?字中含意,小弟還不十分明白。」

    侯昆揚切齒有聲道:「昨天夜晚,莊中忽傳警訊,巡莊弟子發現這種無頭帖子,共有二三十張之多,分散在全莊內外,侯某得報嚴令澈查,又在谷口找到六具屍體,全是本派巡守堂負責把守人往要道的黃巾隊弟子,每人背上一個掌印,皆被內家重手法震斃。」

    桑瓊駭然道:「這是誰下的毒手?」

    侯昆揚面泛殺機,冷哼道:「還用獵嗎?自然是那姓羅的小畜生潛進本莊時下的手,據侯某推測,那小畜生闖關散帖,也許還借匿谷中並未離去,是以已下令全莊搜查,務必要找出他來

    桑瓊岔口問道:「那羅天奇究竟是何許人?他和侯老哥又有什麼解不開的過節呢?」

    侯昆揚輕噓道:「此事說來話長,侯某只能簡略述說一下。這羅天奇他父親,跟侯某原繫好友,羅家雖是杭城望族,後來家道中落,幾至三餐不繼,侯某人不忍見好友落魄,仗義輸財,時時周濟於他,才使羅家免於饑凍……」

    、桑瓊脫口讚道:「這是侯老哥俠義本色,怎麼那羅天奇反而恩將仇報?」

    侯昆揚默然片刻,才道:「人心難測,小人難交。想不到我侯昆揚一腔仁義,倒使那破落子弟動了誆詐之心,有一次,羅天奇的父親拿了一幅並不值錢的破舊圖畫,要向侯某暫押紋銀二百兩,我見那圖畫破爛不堪,於是笑對他道:「彼此既屬知交,談什麼押借,銀子你只管拿去,這幅畫,也帶回去吧廠

    『當時他說什麼也不肯,堅持道:「君子之交,財帛分明,我領侯兄厚情已經太多了,這一次決不好意思再白用侯兄的銀子。圖畫雖不值錢,是我一點心意,侯兄就算代我保存,等我有錢的時候再來贖取就是了。」

    「我看他說得誠懇,只當這是一般破落子弟好面子的做法,也就依他收了那幅破圖,誰知未過半月,他突然帶了二百兩銀子趕來萬梅山莊還錢贖畫,侯某取出原圖交給他,他卻聲稱不是原來那一幅,硬指侯某掉換了他的祖傳至寶,凌聲厲色,定要我賠償他萬兩黃金,否則就對外宣揚,說侯某人詐他寶物。」

    桑瓊搖頭道:「那姓羅的也太窮極無聊了,後來侯老哥又怎麼處置此事的呢?」

    侯昆揚道:「萬兩黃金,侯某並非拿不出來,但卻不甘忍下這口惡氣,當時將他怒斥一番,趕出了萬梅山莊,誰知他離去不久,竟突然暴病而死,他妻子一急,也嚥了氣,這一來,千萬不是,都落在侯某身上了,那羅天奇宣揚江湖;說侯某負義殺母奪圖,又說那幅破舊圖畫中,藏有什麼武庫秘圖,漫天瞎吹,引起無窮風波。」

    桑瓊聽他說完這些經過,默默沉吟了一會,忽然笑道:「原來江湖謠傳,竟是由他而起,小弟想斗膽問一句,那幅圖畫,侯老哥是不是願意讓小弟見識一下呢?」

    侯昆揚毫未思索,爽然道:「我就猜老弟會此一問,區區一幅破圖,有什麼不能見人的,侯某已經帶來了,老弟只管看吧!」

    探手入懷,抽出一支圓軸,當面展開,圖中果然繪著一名全真,面裡背外而坐,此外既無風景,也沒有文字,實在是一幅簡單而粗陋的畫像,如說這就是風傳武林的武庫藏珍圖,誰人能信?

    桑瓊心神暗震,凝目看了又看,總看不出這張古怪畫像中有何秘密,好半晌,才聳聳肩笑道:「那姓羅的真是大無聊了,這幅破圖,連十枚制錢也不值,竟要誆詐萬兩黃金。」

    接著,面色一正,朗聲又道:「侯老哥又何必把這點小事放在心上,那羅天奇不來便罷,若敢再找上萬梅山莊,不須侯老哥動手,小弟就先要教訓他一番……」

    侯昆揚沉重地搖搖頭道:「侯某一派之尊,豈懼羅天奇那小畜生,侯某耽心的不是他,而是另外幾位難纏人物,不瞞楊老弟說,淮陽派中好手不多,咱們既要分神防犯那小畜生,萬一被那些心懷叵測的傢伙趁機發動,亂了本派根本重地,侯某實在丟不起這份臉面。」

    桑瓊笑道:「這有何難?小弟縱屬不濟,自信還堪為侯老哥吶喊助威,只不知迎賓館中,有些什麼難纏難惹的高人?」

    侯昆揚凝容道:「近半月以來,先後有峻山人妖夏玉珍,巢湖龍船幫鐵臂蒼龍趙公亮,雪山派索命弔客魯無塵等數十名黑白兩道高手來到,但這些人侯某自忖還能應付,只是昨天午前,堂堂武林四大世家之一的嶺南太陽谷,竟也由三位少谷主率領十二名日月武士抵達萬梅山莊,人多勢大,侯某才感到力有不足了。」

    桑瓊驚問道:「太陽谷武林豪門,他們也覬覦藏珍圖?」

    侯昆揚苦笑道:「他們不遠千里而來,又偏偏尋上淮陽,目的何用揣測!」

    桑瓊劍眉微皺道:「小弟昨日在來路上,曾與麥家雙龍一鳳遭遇,險些翻臉動手,算來他們應該在小弟之前抵達才對,怎麼昨日入莊時並未看見太陽谷的人馬?」

    侯昆揚歎了一口氣,道:「麥家三兄妹跋扈狂傲異常,不屑居住迎賓館,自率手下武士在莊右山坡下紮營,立樁為界,連本莊門下都不准越界一步,直將淮陽派視作俎肉,我為了息事,只得強忍住一肚子氣,唉!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誰叫淮陽派人手薄弱的呢!」

    桑瓊聽得出他話中之意,笑道:「侯老哥的意思,可是要小弟負責抵擋太陽谷人馬?」

    侯昆揚誠摯地道:「倘得老弟台援手,侯某就能全心應付迎賓館中黑道朋友和那姓羅的小畜生,事過之後,定不忘老弟厚情。」

    桑瓊想了想。笑道:「我看麥家三兄妹,不過是仗著乃父的威名,未必便有真才實學,侯老弟只管放心,如有異動,咱們定不坐視。」

    侯昆揚大喜,極口稱謝一番,這才告辭而去。

    他一走,桑瓊立即將舒鳳平和楊秀珠喚進房來,沉著臉責備道:「我只教你們散佈無頭帖子,誰要你們出手傷人的?谷口六條性命是誰下的手?」

    秀珠詫道:「昨夜我們分頭行事,舒大哥負責後莊,我負責前莊,並未碰到意外,誰會傷了六條人命?」

    桑瓊目注舒鳳平,丑書生聳聳肩,道:「屬下足跡未過迎賓館,谷口附近更沒去過。」

    秀珠道:「會不會是別有武林人物趁夜人莊被阻,才出手傷人的呢?」

    桑瓊沉吟道:「如果真的另有其人,事情就不單純了,淮陽派據守谷口的黃巾隊弟子,武功俱都不俗,來人連斃六命,而警鐘未鳴,顯然身手遠在那六人之上,此人既是強敵,太陽谷人馬又虎視眈眈,咱們第三步計劃,必須提早發動,不能再遲緩了。」

    秀珠振奮地道:「但是咱們還沒有查出藏珍圖在什麼地方,怎樣下手呢?」

    桑瓊笑道:「他剛才已經自動將那幅人像圖畫給我看過了。」

    舒風平和秀珠齊一驚,不約而同道:「真的?那圖上繪的是什麼?」

    桑瓊平靜地道:「圖中所繪,果如伍一凡所述,是一名背外面內的全真背影,但我仔細看過,卻看不出有什麼奇特的地方,而且,如果那真的就是傳聞中的武庫藏珍圖,侯老兒又怎肯輕易出示於人?其中顯有詭詐之處。」

    舒鳳平忽然目射精光,神情激動,恨恨說道:「藏珍圖既在侯老兒身上,咱們便該立刻下手,殺人奪圖!」

    桑瓊猛可揚目詫問道:「舒兄一向穩重,怎麼也說出這種衝動的話來?」

    舒鳳平似乎也警覺自己神態有些反常,連忙聳聳肩頭,笑道:「那侯老兒用狠毒手段奪來這幅藏珍圖,咱們為什麼就不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桑瓊注目凝視舒鳳平,好一會,才微笑說道:「我知舒兄有滿腹仇恨,隱忍未洩,你既然不願說出來,我也不便探問,不過,自昨天你跟麥龍武動手的時候,無意中施展出『少林百步神拳』,舒兄身份,已經不問自明瞭。」

    舒鳳平聞言變色,一顆頭,深深地垂了下去。

    桑瓊輕歎一聲,又道:「殺人奪寶,那是黑道兇徒的行徑,咱們寧可智取,不能用強,尤其不可傷人,侯昆揚城府極深,安知他不是特意造了一份假圖來引誘咱們的?但話又說回來,他也可能欺我未見過藏珍圖,而大膽敢出以邀我之信任,秘圖真偽,必須試探明白,然後才能動手,舒兄只管放心,等即得藏珍圖以後,咱們再尋侯昆揚了斷私仇不遲。你我義結手足,舒兄應該信得過我才對」

    舒鳳平垂首無言,秀珠眨了一陣大眼,問道:「咱們要怎樣才知道那幅圖是真是假呢?」

    桑瓊瞑目片刻,忽然笑道:「昨夜的無頭帖子已奏功效,我不妨再送他一幅圖畫,先攻其心,珠妹請替我磨墨。」

    秀珠欣然舉手撩袖,磨好一池濃墨,桑瓊攤開素紙,提筆揮灑,頃刻繪成一圖。

    舒鳳平和秀珠注目觀看,卻見圖中一個老年文士,倚桌而坐,桌前圖案上,寫著「軒轅神數鐵口論相」八個大字,另外一個長髯老人,正舉劍向文土劈去。

    秀珠問道:「這是繪的侯昆揚客棧殺人滅口的故事?」

    桑瓊點點頭,又在圖側空白處,題詩一首:

    斷命稱鐵口,

    神數誇古今。

    相盡天下面,

    不識此獠心。

    秀珠看了,忍不住鼓起掌來,笑道:「侯老兒讀了這首詩,不嚇死也要生場大病。」

    桑瓊道:「咱們今天夜裡,就把這幅畫拿去帖在六指老兒房門口,且看他有何反應,大凡一個做賊心虛的人,一旦被人揭穿秘密,必然會……,,話未說完,房門外忽然有人朗聲笑道:「堂堂萬梅山莊,誰敢來這兒做賊?」接著,門扉呀然而開,」

    桑瓊慌地擲筆起身,來不及收畫,順手取了一件外衣丟在桌上,扭頭望去,頓時為之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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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連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