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瓊駭詫之下,轉身撩起左邊那間臥房門簾,探頭一望著床上的人,竟連那茅屋主人也不見了。
他初以為或許是那茅屋主人不忍見梁氏兄弟酷刑逼供,偷偷將老婦救下帶走了,急忙拔門奔出了屋外。
誰知找遍附近幾處隱僻的地方,卻未見那茅屋主人和老婦影蹤,這才又開始覺得事情有些蹊蹺。
暗忖:一個安份的善良百姓,見了這種驚心動魄的江湖兇殺之事,嚇也嚇個半死了,哪敢涉身其中?再說,憑他一個種田的農民,縱有這份膽量,也決無這份身手,除非另有武林高手隱伏屋中。
心念及此,復又壯膽回到屋內,略一搜尋,果然證實了自己的猜想臥室床下,赫然一具死屍,屍體餘溫猶在,斷氣尚不太久。
從死屍身上簡樸粗質衣著推測,顯見這才是茅屋真正的主人。
果真如此,那先前躲在床上,用被褥蒙著頭臉的,必然是另一名賊黨了,他可能是潛人茅屋意在救援老婦,因為梁氏兄弟突然來到,來不及溜走,才躲在床上假作簌簌發抖,雲嶺雙煞一時大意,竟被他瞞過。
桑瓊推斷實情,不禁有些後悔,如果自己能早些現身喝止雙煞,那老婦或許不致被同黨救走。
但事已如此,徒悔無益,他估量雲嶺雙煞的功力,脫身足可無虞,不欲再留,於是,二次抽身退出茅屋,仍循原路回客棧。
剛走到客棧附近,忽然瞥見一個身著黃衫的纖巧人影,正從客棧中飄身而出,低頭向鎮東急急爭馳去。
桑瓊為之眼中一亮,原來那黃衣人身法輕靈,馳行甚速,不僅身著黃衫,而且臉垂黃巾!無論身裁、裝束、武功……都跟在寶覺庵中見過一面的「北宮黃燕」十分相似。
她怎會在這兒出現?
這念頭飛快在桑瓊腦中掠過,當下不遠細想,連忙拔步便追。
前面黃衫人去勢如電,片刻間便奔出數里,桑瓊起步稍遲,真力也遠遜那人,再加上他提足一口氣,最多只能維持盞茶時間,必須不時歇下來調息,數里雖不太遠,卻無法一氣追及,等到轉出小鎮東郊,早已不見那黃衫人的影子了。
桑瓊迫不得已停下身來,舉目四望,只見一片起伏山巒,無盡無止,附近看不到一戶人家,迎面有條小河,寬約四丈,粼粼波紋,映著殘月,也是那麼靜悄悄地。
正在遲疑不決,小河對岸忽然掠起一條人影,其疾如電,直向桑瓊立身之處奔來。
這人舉態頗顯倉皇,舉步迅捷,四丈多寬的河面,大袖一拂,便即飄身而過,正因他來得太快,桑瓊欲避不及,索性負手屹立,、兩下一對面,彼此都不禁微感一怔。
原來這人綢衫皮帽,手裡拿著一支旱煙袋,竟是「神機堡」師爺莫金榮。
莫師爺遽見桑瓊,彷彿甚感意外,身形一頓,閃著兩隻細小鼠目,向桑瓊上下凝注片刻,然後咯咯乾笑兩聲,拱手道:「幸會!幸會!老弟夜半踏月江邊,負手臨風,好高雅的意興?」
桑瓊也抱拳還禮,笑道:「想不到又在此地見到老前輩,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莫師爺忽然眉頭一皺,低聲又道:「老弟已經從落鳳峽回來了?」
桑瓊剛點了點頭,還沒有開口,莫師爺已又舒眉一笑,逕自搶著道:「絕地往返,竟然無恙,可喜可賀!老朽還有點急事,不克暢述,老弟倘有餘暇隨時請到青城龍溪盤桓幾日,也容老朽略盡地主之誼。」
說完,也不待桑瓊回答,雙手一拱,乾笑數聲,大步飛馳而去。
他這般行色匆匆,倒引起桑瓊無限猜疑,展顧之間,莫金榮已去得無影無蹤,不禁聳聳肩,喃喃自語道:「奇怪!他這樣深夜奔馳,神色倉皇,又是為了什麼呢?……」
身後忽有人冷冷接口道:「有什麼好奇怪的?神機堡鬼祟之物,本來就沒有好東西。」
桑瓊霍地旋身,不知何時江邊已綽立一人,黃衫飄拂,正是自己追之不得的黃影人,也果然就是「北宮黃燕」。
他一時措手不及,十分窘迫,忙不迭斜退半步,雙掌交錯護住前胸。
黃燕目光炯炯逼視了他一眼,滿含嘲笑地問道:「怎麼?老遠跟我來到這兒,卻又怕我吃了你不成?」」」
桑瓊臉上一陣紅,重重咳了一聲,才板著瞼道:「在下正要請教姑娘,半夜窺探客棧,意欲何為?」。
黃燕嗤地一笑,道:「那真是太巧了,你要找我,我也正要找你呢!」
桑瓊一怔道:「姑娘找在下有什麼事?」
黃燕作了個不屑的表情,哼道:「是另外有人找你,像大幫主這種是非不分、翻臉無情的人物,我才懶得理睬;偏偏世上有那死心眼的人……」
語聲至此一頓,冷冷向對岸一指。道:「桑大幫主。請吧!」
桑瓊也是一身傲骨,被她連番諷刺諷駕,本已準備拂袖離去,卻因黃燕手指四文寬的河面,神態語氣中大有嘲弄的意味,似乎笑他未必縱得過面前這條小河,一氣之下,撩衣提氣,當先向對岸躍去。
他一口真氣雖然勉強提聚起來,終因心脈未曾痊癒,每次提氣僅可維持盞茶時間,而且只能發揮三成功力,身形才離河岸,胸腑微感隱痛,剛掠出三丈左右,突然真氣一散,直向河水中落了下去。
心裡一急,正欲鼓袖奮力衝過前面不足一丈的河面,猛覺身後勁風迫體,把自己向前一送,身不由己,飄落對岸。
桑瓊一陣屈辱羞慚,轉過臉來,只見黃燕正用驚訝的眼光注視著自己,同時詫異地說道:「你一身武功,真的已經……」
桑瓊傲然一仰面孔,冷冷道:「在下武功雖然不高,頭腦卻很清楚,自信還足以應付天壽宮的鬼蜮伎倆!」
黃燕慧狡黠地笑了笑,沒有再開口,領著桑瓊向右方一座林子邊奔去,才到近前,林中閃出一人,乃是紫燕。
雙燕互換一瞥眼色,黃燕低聲道:「大姊見到姓莫的老混蛋沒有?」
紫燕點點頭道:「他好像很不死心,一直在附近逡巡不去,要不是五妹攔著我,真想賞他一劍。」」
又轉頭望望桑瓊,笑道:「公子請進吧,五妹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桑瓊舉步又止,遲疑地道:「我……我想……還是不再見面的好……」
黃燕微怒道:「你這人怎麼這般固執,千錯萬錯,咱們五妹待你有什麼錯?你……」
紫燕笑道:「四妹,別責備他了,時間不早,五妹等著有要緊話跟他說呢!」
黃燕哼道:「對這種沒良心的人,也只有五妹還那麼癡,換了我呀,哼……」話沒說完,紫燕已拉著她飄身而去。
桑瓊一陣惆悵,其實,他心裡又何嘗真的不願再見歐陽玉兒,只是事情演變證明歐陽天壽越來涉嫌越重,為了私仇公義,遲早有一天,他必將和北宮翻臉為敵,假如歐陽玉兒癡心不死,將來的痛苦,勢將更甚眼前,他家毀妻喪,此生已不屬於自己,大丈夫揮慧劍,斬情絲,必須毅然絕斷,因循苟且,只會誤己誤人。
迷惘之中,只覺細碎腳步聲穿林而出,停在林邊,好一會,又聞得一聲幽怨的歎息……
他不必抬頭,也知道來人必是歐陽玉兒,也不難想像此時歐陽玉兒臉上,是如何一種哀怨悲傷的神情,但是,他一橫心,故作未聞。
又過了片刻,歐陽玉兒終於忍不住淒然開口,道:「瓊哥哥,你真的那麼恨我?連再見我一面也不願意?」
桑瓊暗暗鼻酸,卻極力使自己平靜地答道:「我跟玉妹是童年知交,何來仇恨?但是,為了令尊,我們還是少見面的好,免得他日相對,徒增痛苦……」
歐陽玉兒深深歎了一口氣,道:「我不知道你為了什麼事,會對爹爹這麼痛恨,難道說為了當年他老人家曾經刁難過你,或是……」
桑瓊脫口道:「當年之事,早已淡忘,不錯,我說的,是他陰謀剷除東莊南谷,甚至西堡,以遂獨霸武林的狂妄野心。」」
歐陽玉兒悠悠道:「你怎可這樣肯定是他老人家呢?」
桑瓊劍肩一掀,道:「南穀麥家兄妹誤人落鳳峽,險些全師覆亡,這還不夠說明嗎?」
歐陽玉兒歎道:「你一定要這麼想,那就不是言語所能解釋的了,但我總相信爹爹不果那種人,老實說,他老人家如真有獨霸天下的野心.大可賃藉武功,又何必使用這種暗算手段?」
桑瓊冷冷道:「這正是他的聰明之處,北官聲譽,人才雖眾,但若同時與天下為敵,卻也未必便能穩操勝券。」
語聲微頓,接著又道:「玉妹相召,如果就為了這件事,愚兄無禮,這就告退了!」
他一直沒有抬過頭,話一說完,一抱拳,便欲轉身離去。
突然,眼前白影一閃,歐陽玉兒身如飛蝶,已逼近面前,低叫一聲:「瓊哥哥!」
這聲低呼令人腸斷,桑瓊凜然卻步,強忍的熱淚,險些奪眶而出。
歐陽玉兒仰著面龐,臉上一片晶瑩淚光,癡癡望著桑瓊,顫聲道:「瓊哥哥,我知道你心裡有許多疑團拆解不開才會有這些偏激猜想,但十八年情誼自此而斷,我是說什麼也不甘心的,今夜我請四姊約你到這兒來,是為了有一句很重要的話必須告訴你.我知道你或許不肯相信,可是無論你信與不信,請你讓我把話說完好麼?」
桑瓊長吁一聲,道:「玉妹請說吧,愚兄聽著就是。」
歐陽玉兒舉袖拭去淚水,緩聲問道:「我先要問你,你的九靈幫裡,是不是有個名叫鐵面金鉤伍一凡的人?」
桑瓊心頭一震,霍地抬目,道:「不錯,玉妹也認識他?」
歐陽玉兒搖頭道:「我不認識他,只是大姊和四姊卻在落鳳峽外見過他一面……」
桑瓊恍然道:「正是,我幾乎忘了,承兩位令姊不棄,曾在林中聯手偷襲,險些要了他一條性命,這件事九靈幫遲早會向兩位令姊討還公道……」
歐陽王幾道:「你且慢責備人,應該先問問她們是為什麼出手的?」
桑瓊曬然道:「何必再問,自然是為了殺人滅口!」
歐陽玉兒神色一正,道:「瓊哥哥,你錯了。那天大姊和四姊在落鳳峽外,親見伍一凡跟一個假扮成巫婆模樣的老婦躲在林中密談,正因他們話中提到你,兩位姊姊才留了心………」
桑瓊揚國道:「是嗎?他們提到愚兄什麼?」
歐陽王兒道:「那老婦先述說你們從落鳳峽脫險經過,伍一凡聽了十分惱悔,曾說:如此良機,竟被他僥倖逃過,你也未免太不仔細了,現在事實查明,那假稱楊天仇的,就是臥龍莊的桑瓊,這一次如能成功,東莊南谷一網俱盡,這是多大一樁功勞,偏偏被你弄壞了,真是可惜。
「老婦被他抱怨,不服道:「你倒說得輕鬆。難不成老娘願意弄糟?誰料得那姓桑的會在半路上救了猥族土司兩個女兒,沒有那兩個賤女人幫忙,老娘也壞不了事。」
「伍一凡又道:「這些原因,你能對我說,我卻怎能向令主回報?」
「老婦道:「這都是你自己找的煩惱,當初咱們縱橫關外,何等自在,一偏偏你要跑來幹這撈什子的差事,叫老娘堂堂長白鬼母羅碧霞屈居人下,這次更要我成天披了獸皮,混在野人堆裡,受了多少委屈,難道一點失錯,他們就會把老娘殺頭不成?」
「伍一凡沉聲道:「你當是說來嚇唬你的?他們下手無情,萬梅山莊六指臾侯昆揚就是榜樣,到時候你一死不要緊、說不定連我也被拖累了。」
「『他們兩人越說越有氣,老婦突然發了橫,怒沖沖道:「既然這麼說,咱們夫妻情份到此為止,你做你的春秋夢,老娘。自回關外;咱們從此拆伙,兩不相涉。」
-「老婦起身欲行,卻被伍一凡橫身攔住,兩人又吵了幾句;就動起手來,那伍一凡出手毫不留情,連施煞手,竟把那長白鬼母羅碧霞擊成重傷,立意滅口,以除後患。
「大姊和四姊本不想介人其中,後來實在看不慣那伍一凡的手段,才聯袂出手,擊了他一掌……」I
歐陽工兒一口氣說到這裡,仰望桑瓊,卻見他神情木然,沒有一點表示。不禁長歎一聲,又道:「我早料到你不會相信的,但這些都是實情,那伍一凡混跡九靈幫中,日夕相處,令人替你耽心,只盼你多謹慎一些,不要受他暗算才好。」
桑瓊點點頭道:「多謝玉妹關注,愚兄自會小心,但是,愚兄倒要請問:這段經過,究竟是玉妹親見呢?還是令姊轉告的?」
歐陽工幾道:「我當時還沒趕到,自然都是大姊她們告訴我的。」
桑瓊笑了笑道:「那麼,愚兄也該奉勸玉妹一句話。你那四位義姊,個個手段狠毒,並不在伍一凡之下,玉妹縱是出污泥而不染,但也要當心久受讒言,易遭蒙蔽……天色不早,愚兄就此告辭了。」
說罷,拱拱手,轉身昂首大步,循原路而回。
滿懷煩惱,回到客棧,天色已透曙光,鐵面金鉤伍一凡仍然沉睡未醒,桑瓊和衣躺在床上,默默想著夜間的一些經過,只覺心裡鬱鬱,有說不出的難過。
他決不相信紫黃二燕有關伍一凡的那些話,可是,梁氏雙煞私匿長白鬼母逼問武庫下落,這卻是鐵一般的事實。九靈幫中龍蛇混雜,誰能保證其中沒有暗藏禍心,藉著結盟組幫,另有圖謀的人呢?那人雖然不一定是伍一凡,但這種可能若不及早子以澄清,全幫安全,終究不能無慮。
想到九靈幫可能隱伏危機,使他不期然又憶及臥龍莊三十六位捨命全節的義士,世間忠奸敵友,往往非至最艱困危急的時候,難以分辨,等到面臨絕地,分辨出誰是敵人?誰是朋友?也許已經太晚了。
轉眼天亮,大夥兒,陸續起身準備行囊,桑瓊親往後院向麥家兄妹致謝,互道珍重,殷殷作別。趙公亮和魯無塵也先後告辭離去。
九靈幫買舟東歸,沿江而下,船到蕪湖附近,本來應該轉向西北,經巢湖回返合肥,但桑瓊卻突然改變了主意,下令由羅天奇等護送伍一凡徑返古墓總壇,自己則欲率同雲嶺雙煞繼續東下。
大家聽了這個安排,盡皆不解,連雙煞也茫然不知原故,桑瓊笑道:「我幾經熟思,決定往東海探一探武庫藏珍究竟,一則求證歐陽玉兒的話是真是假?二則那東西既是人人夢寐以求,長此互相爭逐殺戮。也不是辦法,倒不如將它發掘出來,加以合理處斷,反可絕了許多人貪婪妄求之心。」
秀珠忙道:「大哥帶我們一起去嘛Z」
桑瓊道:「伍兄和邢兄都負傷未癒,我離開這段時間,幫務暫由舒鳳平掌管,珠妹也須協助杜三娘照顧春梅,你們都無法分身,有梁氏兄弟陪我同往,已經夠了。」
霹靂神葛森接口道:「俺陪幫主去玩玩。」
桑瓊搖頭道:「不必,幫中空虛,諸事必須你們協理,可以跟我同去的,只有兩位梁兄,你們不要多說了。」
梁氏雙煞聽了這話,四目交投,默默垂下頭去。
羅天奇若有所悟,忙道:「既是幫主如此決定,我等自當遵命而行,不過,假如幫中能分得出人手,咱們一定隨後趕去替幫主接應。
桑瓊點點頭,取出一封密封函柬,交給羅天奇,道:「幫中一切,我就重托舒兄了。」
接著聲音一低,又道:「照柬行事,多多小心。」
羅天奇也點點頭,雙手接過密柬,欣然帶領霹靂神和秀珠.另雇小舟,護送伍一凡告別徑去。
桑瓊喝令座舟繼續開行,過當塗,越馬鞍,一路東下……,梁氏兄弟各懷鬼胎,默然相對,神色間顯得很不自然。
輕舟順流而下,一瀉千里。才半日,便越過江寧,進人蘇境。
桑瓊倚窗展望江景,頻頻與雙煞舉杯談笑,說道:「洪濤無常,恰如人心。世人總說:
波雲詭譎,其實,一個人的心緒,又何嘗不是像波濤一樣,有時闌靜安祥,有時又浪潮暗湧,一旦抑制無力,便會氾濫成災,為非作邪,毀了別人,也毀了自己。」
雙煞臉色連變,都沒有開口。
桑瓊含笑又道:「為人在世,首在求得心安,心安而後神正,神正而後氣壯,然後俯仰天地,可以無愧;暢行天下,可以無畏;雖靜夜對惡鬼,可以無懼,有此無愧、無懼、無畏三件,才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雙煞聽到這裡,神色一片蒼白,梁金豪低聲道:「幫主辟論,發人深省,但不知如何才能求得心安?」
桑瓊道:「這很簡單,只要做到一個『誠』字,無論對人對事,不存歪心,不懷惡念,祛虛戒妄,推誠相與,一言一行均發自肺腑,其心自能安定。」
梁金虎惶然道:「貪求之心,人所難免,假如做錯了事,犯了私心妄念,事後不知道還能不能補救?」一
桑瓊笑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只要知過必改,仍不失為英雄,古人說: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能夠反省,便見真誠,忠信二字,就是處人交友最不可缺的要件困……」
話未說完,雲嶺雙煞突然撩衣跪倒,羞慚地道:「咱們兄弟不是人,請求幫主嚴懲。」
桑瓊故作驚訝道:「這是為什麼?二位快起來!」
梁金虎垂頭道:「咱們兄弟不該心存貪婪,瞞騙幫主,私下將長白鬼母藏匿起來,那天夜裡回到茅屋不見了鬼母,趕回客棧,幫主又不在房中,咱們就知道這件事已被幫主發覺了……」
梁金豪接著道:「幫主胸襟寬宏,已明知咱們兄弟干了醜事,卻不肯究責,反而攜帶咱們往東海覓寶,咱們兄弟就是畜生,也要羞死了。」
桑瓊含笑扶起雙煞,感慨地道:「其實,這也不能全怪你們,上次在萬梅山莊,我處事過於專斷,落鳳峽之行,又倉促不能詳細解釋原故,你們急求武庫藏珍,難免產生疑忌,事已過去,就不必再放在心上了,咱們歃血共盟,義同手足,假如為了區區武庫而起了意見,的確太不值得。」
雙煞激動地道:「如今事已瞭然,咱們再不妄想什麼武庫藏珍了,請幫主仍返總壇吧!」
桑瓊朗然笑道:「這倒不必,既然已經來了,即使尋不到武庫,咱們航舟東海,邀游一番,又有什麼不好呢!」
口口口」
第三天,抵達崇明,江船到這裡已是終站,再欲出海,必須另換舷高艙大,並且有航海經驗的海船。
崇明海船,無不在幫,其中專門載客送貨的客貨船屬於客船幫,另外出海捕漁的漁民,屬於漁船幫,平時徑渭分明,客船幫不能兼營漁業,漁船幫也不能搭客帶貨。
桑瓊領著雲嶺雙煞登上崇明島,訪得當地俗例,逕趨客船幫老大所在地「秋明堂」,那是一棟寬敞的三合院子,窗明几淨,佈置華麗,船幫老大姓徐,五旬左右,一派商賈勢利作風,不但田產多廣,還擁有五位十八九歲的如夫人,在崇明島上算得數一數二的富豪。
桑瓊等依禮求見,那徐老頭正摟著四姨太高臥未起,丫環傳報了好幾次,才滿臉不高興地從熱被窩爬起來,接著,梳洗,早點,飲茶……搞了將近個把時辰,人還沒有出來,雲嶺雙煞早已不耐煩,怒罵道:「一個船老大,也搭臭架子,幫主請寬坐片刻,待咱兄弟去把他揪出來………」
桑瓊連忙攔住道:「不可魯莽,咱們是來求人的,脾氣不可暴躁,或許主人另有事故,略候一會,並不誤事。」
耐著性子又等了半個時辰,徐老頭才捧著水煙袋,一搖三晃踱人客室,身後跟著兩名侍女,一捧痰盂,一捧細磁茶壺,那神氣,很像一個亂擺氣派的暴發戶。
徐老頭閃著眼睛打量桑瓊,見他氣度非凡,衣飾華麗,雙煞俱著花袍,神態剽悍,這才推下滿臉假笑,拱手告罪,見禮落坐。
寒暄幾句,桑瓊便提起僱舟出海的事,誰知那徐老頭聽了,竟然面有難色,道:「貴客如果早來一天,別說一艘,便是十艘也沒問題,但是現在本堂口的海船,都已經接下了買賣,三數月內,連一條空船都抽調不出來,還請貴客多多原諒。」
桑瓊詫道:「竟有這種巧事?一日之差,就雇不到船隻了,徐老闆能不能賜告其中原故呢?」
徐老頭乾笑道:「三位貴客有所不知,在下在商言商,生意上門,決沒有向外推的道理,現在已無船可供策驅,乃是實情。」
梁金虎怒目道:「扯你娘的蛋!岸邊明明靠著三十多艘,都是空船,你這老賊莫非意圖敲詐?」
徐老頭從侍女手裡接過茶壺,喝了一口茶,然後慢條斯理說道:「那些船隻,從昨天起,都被客人包去了,三個月內,不能再接生意……」
梁金豪也跳了起來,道:「老子們一樣給錢,誰敢不接。」
桑瓊急忙喝住雙煞,轉向徐老頭道:「老大不要多心,我這兩位兄弟,性子躁些,卻都是好人,咱們為了一件急事,必須僱舟出海,不知貴幫船隻是被哪一位豪客包去?或許咱們跟他去商量一下,他能設法讓一條船給咱們。」
徐老頭把頭連搖道:「只怕不易辦到,那位客人吩咐過,大小船隻,都不許出海,租金論月結算,業已先付三個月,三位縱去求他,也是白去。」
桑瓊笑道:「老大只須告訴咱們那位豪客姓名住所即可,咱們自去尋他面商,成與不成,都不要緊的。」
徐老頭沉吟片刻,突然注目低聲道:「三位貴客看來都是武林中人,可曾聽說過燕京天壽宮的名號?」
桑瓊駭然一震,脫口道:「難道是天壽宮包去全部船隻?」
徐老頭陰沉笑道:「那位客人自稱姓甘,據說是天壽宮管事!」
桑瓊神色頓變,哺哺道:「啊2原來是他……老大知道他現住何處嗎?」
徐老頭道:「他付清三月船租,並未說明住所,想必仍在崇明島上……」
桑瓊點點頭,不再多說,領著雙煞告辭退了出來。
雙煞見他滿臉凝重之色,都不解其中原故,一離開「秋明堂」,梁金虎便問道:「幫主因何一聽姓甘的名號,就急急退了出來?」
桑瓊道:「事已顯明,多說無益,那包租崇明島全部船的人,姓甘名道明,號稱『劍魔』,跟北宮歐陽天壽情同手足,劍法獨步北五省,是個十分難纏的人物……」
梁金豪道:「便是歐陽天壽親來咱們又何必懼怕?」
桑瓊笑道:「這不是怕不怕的問題,我所知的藏珍秘址,本是歐陽玉兒相告,如今劍魔甘道明竟能搶先一步,包去全部海船,其中原故,令人費解,咱們不妨在此稍住幾日,先會會那位北宮劍魔,再作打算。」
梁金虎皺眉道:「崇明島甚大,咱們又不知他住在何處,卻到哪兒去會他?」
桑瓊道:「甘道明為人最是自負,我料他包下海船,決不會沒有行動,咱們只須以逸待勞,監視住岸邊船隻,還怕見不到他?」
於是,三人尋了一家臨近碼頭、推窗便可望見岸邊各船隻的客店,暫時住了下來。
桑瓊和梁氏兄弟,輪流守望,居高臨下,鳥瞰港內船舶動靜。誰知一住三天,各處海船竟毫無動靜,既未見運水上貨,也沒有準備出航的跡象,水手們終日閒散,喝酒賭錢,日子過得十分安逸。
尤其奇怪的,那位劍魔甘道明以高價租下全部海船,竟似目的只在存心跟桑瓊搗亂,三天之中,從未在崇明島上出現過一次。
梁氏雙煞漸感不耐,梁金虎建議道:「咱們何苦跟姓甘的窮耗,客船沒有,可以改租漁船,再不然,咱們索性買一艘大漁船,自己操舟出海,豈不比如此呆等好些?」桑瓊卻仍猶豫難決。
這天中午,客店裡忽然來了一個水手打扮的壯漢,逕扣桑瓊等所住房門,進房之後,低聲問道:「聽說三位客人欲僱船只出海,不知可有這回事?」
梁金虎欣然道:「正是,難道你有船?」
那壯漢靦腆地道:「小的名叫杜二,本有一艘客貨船在船幫營生,後來船漏了,不能再接生意出海,徐老頭就將小的趕出船幫,半年內小的省衣節食,將船隻修好,恰好尚未請准重回船幫,三位貴客如需船隻,全島恐怕只有小的這一艘船可傭了。」
梁金虎大喜,問桑瓊道:「如何?」
桑瓊含笑道:「這倒是機緣巧合,金豪留在店裡,金虎隨我先去看看船隻再作決定吧!」
那杜二喜孜孜領著二人走出客店,步行數里,來到海邊一處疏林之前,林中有座石屋,海灘上斜擱著一艘四桅大船,旁有木架,顯見修理工作剛完成不久。
杜二先請桑瓊人石屋待茶,陪笑道:「小的孤苦無靠,只有一個老母親,偏又臥病在床,設非境況逼迫,也不敢冒船幫禁忌,向貴客們兜攬生意,船隻就在沙灘上,二位待會看了船再議價好了。」
桑瓊頷首道:「如此說來,社二哥乃是一位孝子,孝行感天,最受敬重,只要船隻可甩,酬金盡可從豐,咱們現在就去看船,以便早作決定。」
杜二臉色微紅,道:「小的交待母親幾句話,貴客請略待片刻。
桑瓊和梁金虎相率跨出石屋,緩步向沙灘行去。那杜二掀簾子進人內室,床上一名老婦擁被而臥,狀似熟睡。
杜二輕聲問道:「是他們?不錯吧?」一
床上老婦掀被坐起,切齒道:「錯不了,正是他們。」這老婦雙腿齊膝而斷,滿臉烙印傷疤,赫然竟是那前在落鳳峽假冒巫師,後來被雲嶺雙煞酷刑迫供的「長白鬼母」羅碧霞。
杜二點頭陰笑兩聲,疾步出屋,趕上桑瓊和梁金虎,領著二人登船巡視,那艘海船舷高,艙寬,三隻主桅,一隻副桅,並裝有櫓槳,一切設備盡皆齊全,而且全船油漆一新,梁金虎連聲稱讚,十分滿意。
桑瓊笑問道:「船隻是很合用了,不知水手有無問題?船資共需多少?」」
杜二忙道:「貴客盡請放心,這艘船原班人手都在,一向往來海外,都是極有經驗的好手,至於船資,按月計算,您老就給二十兩銀子一個月如何?」
桑瓊命梁金虎取出六十兩一封紋銀,道:「既然這樣,就此一言為定,咱們先付三個月租錢,麻煩社二哥多備食物飲水,也許這一趟出海,要多耗些日子。」
杜二笑嘻嘻接了銀子,又問道:「不知貴客僱舟,要往何處?」
桑瓊沉吟了一下,道:「這個一時還難肯定,總之,有三數月時間,想必夠了,駛往何處,咱們登船後再奉告吧!」
於是,約定第二天一早登船起航,桑瓊和梁金虎回到客店,把經過情形告訴了梁金豪,雙煞都欣喜不已,不料桑瓊竟正色叮囑道:「你們不必太過高興,我總覺得此事太巧,顯得有些蹊蹺,船行大海,非比陸地,一你們要多注意一些才好。」
梁金虎大笑道:「幫主也未免太謹慎了,似此事事疑懼,天下豈不是寸步難行了麼!」
桑瓊道:「我看那艘船結構堅固,船底也看不出抽換過船板的痕跡,似乎並不如杜二所說的陳舊。」
梁金虎笑道:「這是船家慣用的生意經,他說得可憐,全為了多要幾兩銀子。」
桑瓊道:「「可是杜二每月索價二十兩,並不太貴!」
梁金虎道:「那傢伙是個老實人,或許他失業太久,又有患病老母,生怕索價太高,會把生意弄吹了。」
桑瓊笑笑,沒有再說,只囑備辦些出海應用物品,便各自安歇。
第二天一大早,三人摒擋來到海邊,只見那艘四桅海船業已趁潮人水,船上水手往來穿梭,正在收拾風帆繩索,作出航準備。
杜二恭恭敬敬陪伴三人登上大船,桑瓊留神察看,不期劍眉頻皺,原來船上水手,竟達十二人之多,個個剽悍健壯,但大多數對於船上工作,卻並不十分內行。
他看在眼裡,並不說破,進人中艙,杜二引來一位滿臉鬍鬚,年約四旬的船老大,請問出航目的地。
桑瓊見那般老大倒像個在海上求生活的人,吩咐道:「先解纜開船,且等駛出大海,再定目的地。」
同時回頭問杜二道:「杜二哥家有老母臥床,隨船出海,不礙事嗎?」
杜二笑道:「不礙事,家母已托鄰人照料,小的應當隨船聽候客人差遣。」
桑瓊暗忖,這倒有趣,你那石屋孤立海邊,哪兒來的「鄰人」?但表面卻神色不露,等到船已駛離崇明島甚遠,才攤開一張紙,瞑目回憶歐陽玉兒曾給他看過的那張藏珍秘圖上的內容,在紙上畫了七個小島,其中一個較大的,形如雞冠,島上有五座高矮不等的山峰。
畫畢,抬頭笑問船老大道:「你來往大海,想必對海上各處島嶼留有印象,可曾見過東海中有這樣一處所在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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