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馬未近莊門,歐陽玉兒已忍不住高高挑起窗簾,指點著何處是當年嬉戲之所,何處是幼時留戀之地?正跟二燕談得高興,突見莊側一片半山斜坡上,多了一條白石梯級和石崖石亭,不禁詫問道:「桑哥哥,那是什麼房舍?好像從前沒有那些石屋和亭子嘛?」
桑瓊點頭苦笑道:「是的,從前那兒只有兩百多株柏樹,咱們小時候,不是常在樹林裡捉迷藏麼」
歐陽玉兒道:「可是現在那些石屋和石亭……」
桑瓊眼眶一紅,黯然道:「那地方,現在已是爹爹和你嫂子的長眠之所了。」
歐陽玉兒失聲一哦,忙道:「既是伯父和嫂嫂墓地,咱們且別入莊,應當先去墓前叩頭。」同時喝令停車,便欲與墨黃二燕下車。
桑瓊攔住道:「玉妹遠來,姑娘們又是第一次蒞臨東莊,縱要多禮,也不急在一時,待人莊略事休息,叫人備妥紙箔再去也不遲。」
墨燕和黃燕也異口同聲道:「咱們也不算外人了,久恭桑老莊主和桂氏夫人,理當先往墓前行禮,略表仰恭之意才對。」
正說著,突見莊門內飛出一騎自馬,風馳電奔般疾掠而至,馬未近前,一條素衣身影已從鞍上凌空射起,撲到桑瓊身畔,顫聲叫道:「桑……桑大哥……」
桑瓊凝神一看,心頭猛震,連忙滾鞍落馬,驚喜交集地道:「你怎麼會是你」
素衣人兒「哇」地痛哭失聲,一張雙臂,撲進桑瓊懷中,登時抽抽搐搐大哭起米。
雙燕和歐陽玉兒都不期面面相覷,如墜五里霧中,原來那素衣人兒身軀嬌小玲瓏,雲鬢如墨,梨花帶雨,竟是一個十七八歲的絕美少女。
那素衣少女只顧伏在桑瓊肩上哀哀痛哭,似乎並未注意到旁邊還有許多人,好半晌,才仰起淚臉,哽咽道:「桑大哥,只說今生今世再也看不見你了……可憐爹爹和哥哥們都死得好慘,留下我孤零零一個……桑大哥,你要替他們報仇啊……」
桑瓊淚如泉湧,頻頻點頭道:「血海深仇,咱們一定要報的,姑娘別難過了,先讓我替你引見幾位好姊妹,大家都是身世相同,命運相似的受害人兒。」
那素衣少女閃動淚眼望望三燕,頰上頓時湧起兩朵紅雲,急忙退後一步,拭淚整衣,嬌羞地道:「我太失禮了,不知道還有客人……」
桑瓊道:「彼此都不是外人,這三位,便是北宮五燕之三,墨燕、黃燕和彩燕。」
素衣少女忙檢社為禮,道:「見過三位姊姊。」
三燕都詫異地道:「敢問這位姑娘是」
桑瓊長歎引介道:「她就是嶺南太陽穀麥佳鳳麥姑娘。」
三燕聽了,齊吃一驚,連忙還禮相見,歐陽玉兒搶著拉住麥佳鳳的雙手,驚問道:「聽說南谷新遭變故,姊姊為何獨自在這兒?」
麥佳鳳一陣心酸,熱淚盈盈答道:「說來話長,小妹父兄盡遭毒手,太陽谷已變成一片焦土,只有我一個人在九死一生中被高人所救,才能脫險來到金陵……」
桑瓊轉問羅天奇道:「麥姑娘已到了多久?怎麼剛才你們都不提起呢?」
羅天奇拱手道:「麥姑娘到莊大約十天,方才是麥姑娘吩咐不許先告訴大哥的,她本想跟咱們一同去迎接,又怕自己會忍不住,當著許多人哭起來不好看,所以……」
桑瓊叱道:「這是什麼話!即使麥姑娘不便同來,你們也該先告訴我才對一」
麥佳風羞怯地道:「桑人哥,別怪他們,的確是我這樣要求的,我知道見了你會忍不住要哭,而今天又是你重返東莊大喜的日子,誰知仍然叫你也跟著我難過了。」
桑瓊歎道:「雖說故土重臨,回首前塵,更增愧作,還有什麼喜不喜!倒是姑娘得脫大難,令人可喜可賀,但不知是如何脫險?被哪一位高人所救?」
麥佳鳳道:「這些事一言難盡,咱們還是先進莊裡再談吧!
歐陽玉兒不便再堅持祭奠,大夥兒進入莊中,重新敘禮歸座,僕婦們獻上香茗,桑瓊見其中大多仍是從前舊人,觸景傷情,悲歎不已。
麥佳鳳含淚述說南谷慘變經過,大略皆與傳聞相符,那為芮倡亂的的日月武士們,也都是南谷嫡傳親信,平時最得太陽神刀麥承君寵信,誰也料不到竟會變生肘腋。
據麥佳鳳說,當變起之時,南谷谷主麥承君正在丹室練功,事變竟由守護丹室的日月武士開始,麥承君首被殺弒,叛黨才縱火焚谷,並有外敵呼應,一發即不可收拾,麥家兄妹倉促應戰,先後都負了重傷,正發發可危之際,突然來了一胖一瘦兩位武功奇高的怪客,從混戰中救出了麥佳鳳……
桑瓊不禁詫問道:「你可認識那兩位怪客的模樣,其中是不是有一個身穿錦衣,滿面油光,頗似商賈一流的老人!
麥佳鳳道:「不錯,那胖的一個正是商人模樣,另一個瘦削老人,卻是個瞎眼叫化,當時,我已經殺紅了眼,只當他們也是外來的賊黨,糊里糊塗一刀向那瞎眼叫化砍了過去,不料才三數個照面,就被他將長刀震飛脫手,並且點閉了我的穴道,彷彿聽見那瞎眼叫化對胖子說:『這丫頭殺瘋了,交給你吧!我還得去看看麥老頭是生是死?看看兩條小龍絕了種沒有……』隨即把我拋給了胖子,我一急之下,內臟傷勢發作,便昏了過去。醒來時,卻睡在一艘海船上,傷勢也痊癒了,船上卻不見兩位怪客的人影,問起船家,才知道是那位胖子替我雇的船,吩咐送我到金陵臥龍莊來,那胖子還留了一封信給我,這裡卻沒有姓名,只寫著一首古怪的打油詩……」
桑瓊忙道:「那封信還在不在?」
麥佳鳳點點頭,從袖裡抽出一封皺皺的信柬,展視之下,果然是一首打油詩,寫著:
「東莊北宮肇禍因,南谷西堡太驕橫;
慘痛教訓須長記,從頭振奮舊聲名。」
桑瓊反覆默誦那四句詩句,許久沒有出聲,腦中不期浮現出合肥城中兩度相遇的風塵異人容貌,而這首打油詩與自己在「悅來客棧」所得如出一轍,那矮胖錦衣老人每當緊要關頭,突作神龍一現,這一次更加上了一位瞎眼叫化,難道真是武林傳聞久已歸隱的「風塵三奇」嗎?
風塵三奇「僧、丐、酒」,桑瓊僅耳聞其名,並未見過,聽說三奇旋戲人間,詼諧成性。
「僧」是「癲僧花頭陀」。
「酒」是「酒癡李道元」。
「丐」是「盲丐青竹翁」。
這三人浪跡江湖,無門無派,居無定所,卻都是不折不扣的正道高人,他們既然洞悉四大世家劫難,就當仗義拔刀,為什麼總這樣忽隱忽現,非到最後關頭,不肯出手援助?其中道理何在?
桑瓊正在持詩沉吟,忽見羅天奇匆匆走廠進來,數度欲言又止,神色顯得頗為倉皇,不覺詫問道:「天奇,有什麼事嗎?」
羅天奇卻掩飾地搖搖頭,推笑道:「沒有什麼……只是,房舍修繕方面有幾點小疑問,想請大哥抽暇去指點一下……」
桑瓊頓時會意,便頷首起身,向三燕等告退,道:「姑娘們寬坐片刻,我去去就來,順便叫人準備祭奠之物。」
三燕正和麥佳鳳娓娓談著南谷變故,卻未留意,歐陽玉兒只漫聲道:「你快些回來,咱們等你啦!
桑瓊跟隨羅天奇轉人另一間靜室,推門一看,卻見鬼偷邢彬早已在室中等候,心頭微驚,情知不妙,急問道:「怎麼樣了!龍劍和鳳刀呢?」
鬼偷邢彬一臉慚愧之色,低聲答道:「回幫主,刀劍已被人盜去,屬下無能,空跑了一趟,特來請罪……」說著,便想跪下。
桑瓊連忙挽住,擺手道:「不必如此,坐下來,把經過情形告訴我,咱們離船才瞬間工夫,刀劍怎會被人盜去的!」
羅天奇也道:「失落刀劍責不在邢兄,還是快把詳情稟明大哥,早些商量追查的方法要緊。」
鬼偷邢彬長歎一聲,恨恨說道:「正因前後才一轉瞬工夫,刀劍竟然失落,屬下不能不內疚……」
桑瓊道:「事已至此,追悔何益,究竟是怎樣發現刀劍被盜的?你先詳述一遍。」
鬼偷邢彬道:「屬下奉命折返尋取刀劍時,船隻還在目力以內,誰知待回到船上,遍尋艙中,已不見刀劍影蹤,那時候,江邊還聚集著許多看熱鬧的百姓未散,但據船家說,決無閒人踏上過船舷,屬下仍不放心,曾親自搜查在場百名男女,競未查出可疑的人物,如今已將船家大小六日交船幫扣押,聽修幫主發落,船隻和靈樞仍泊原處,另委幹練之人看守……」
桑瓊注目問道:「你可曾留意過,當咱們離船登岸以後,附近有沒有其他船隻靠泊或離去?」
鬼偷邢彬道:「沒有,據屬下踩探,盜劍之人決非庸手,很可能是由江中潛上船隻的。」
桑瓊一震,道:「怎見得?」
鬼偷邢彬赦然道:「這是屬下推測,也可以說是經驗體會而來回……」
桑瓊忽然想他的「鬼偷」雅號,不禁也為之莞爾,點頭道:「正是,咱們險些忘記你是行家了,那麼,據你查看的結果,那盜劍之人是怎樣上的船?怎樣脫的身?」
鬼偷邢彬聳肩苦笑道:「屬下說句洩氣話,那傢伙身手高強,只在我上,不在我下,全船內外毫大痕跡可尋,除非他在船隻尚未抵岸前,就已經潛匿船中,趁幫主離船的剎那,盜去刀劍,仍由水中脫逃,此外決無下手的機會。」
桑瓊沉吟道:「這倒是可能的,由此可見,他競是一位水性絕佳的高人。」
鬼偷邢彬道:「所以屬下才自歎不如,論行竊水上船隻,術語叫做『鑽底子』,其方法不外『抽板』、『靠窗』、『懸纜』、『附底』幾種,但只有『道行』最深的,才敢用『附底』之法……」
羅天奇聽得入神,不覺問道:「什麼叫做附底」
鬼偷邢彬道:「所謂『附底』,就是認準目標以後,預先潛水在江中等候,趁船隻駛近,攀舷隨行,覓隙而登,然後在船隻靠岸的時候,乘亂下手,仍由水中逃去,這種人必須水性精湛,所以又叫做『水老鼠』,但通常都系兩人搭檔,互相掩護守望,而且多選在夜間行動,像這盜劍之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廣,眾目睽睽之下,輕易盜去刀劍,艙中連水漬也沒有留卜一滴,自是出類拔萃的高手了。」
羅天奇又問道:「假如毫無痕跡可尋,你又怎知是附底的水老鼠干的呢?」
鬼偷邢彬從懷中取出一物,雙手交給桑瓊,道:「大凡高手做案,總喜歡留下表記,以示炫耀,屬下曾僱人人水搜查船底,在舵葉上找到這件東西,故敢推測是水老鼠中能人所為。」
桑瓊看那物件,原來是一枚極細的小針,針尾附著一隻用藍色絨線繩編成的蝴蝶,竟然栩栩如生,水漬未乾。
羅天奇欣然道:「既有這件表記,可見那盜劍之人必非無名小輩,邢兄是此道中祖師爺,難道還查不出他是誰?」
鬼偷邢彬搖頭歎道:「話雖不錯,但水陸兩道並無密切往來,我也曾苦思很久,卻想不出咱們這一輩能手中,誰使用這件表記。」
桑瓊凝神片刻,把那小針又還給了鬼偷邢彬,正色吩咐道:「這東西你暫且收著,不妨暗中打聽,或許那人尚未離開金陵,只要他不是曹老魔手下,盡可以禮相商,索回失物,任何條件都依他,但此事千萬不能聲張,更不能讓三燕知道,懂嗎?」
鬼偷邢彬躬身應道:「屬下懂得。」
桑瓊又道:「船家無幸,要盡快釋放,並給予厚賞,記住叮囑他們不可把此事告訴三燕,今後尤須注意,動輒拘禁無辜的舉動,絕對要禁止。」
鬼偷邢彬暗暗連聲而去,羅天奇卻憂心忡忡地道:「這件事十分蹊蹺,如果那盜劍之人真是曹老魔爪子,刀劍和秘笈都先後落在老魔手中,逍遙武庫豈不等於全被他得去了?」
桑瓊軒歎一聲道:「我憂慮的正是這一點,但事已如此,又能如何。」
羅天奇激動地道:「是否需由小弟暗囑各位同門,立即分頭入城查覓賊蹤!」
桑瓊搖頭道:「不必了,勞帥動眾未必有用,假如被玉兒!」娘聽到風聲,反使她負疚不安,咱們耽誤甚久,你快去準備祭奠用物,我也該回廳中去了。」
羅天奇蹙眉道:「但是,那刀劍下落……」
桑瓊黯然道:「且待明日送她們北返後再說吧!」
無奈大下事往往難以預料,歐陽玉兒和墨黃二燕原是護靈途經金陵,本來準備第二天就原船啟程的,卻因在臥龍莊結識了麥佳鳳,彼此年紀相仿,又都是巾幗女傑,談得投契,花依依不忍遽別,直盤桓了三天,才登船返回燕京天壽宮。
這三天之內,桑瓊伴著三燕和麥佳風遍游金陵古跡,笑在臉上,急在心頭,雖有鬼偷邢彬每口四出查探,卻毫無所獲,那龍劍和鳳刀就像輕煙般失去蹤影,再也得不到任何線索。
羅大奇迫不得已,暗中把刀劍失落的事告訴廠鐵面金鉤伍一凡和梁氏雙煞,人人顫驚,終日分頭搜尋,依然無法查出一點蛛絲馬跡來,漸漸連頭陀赧飛與杜三娘也知道了,都瞞著桑瓊和三燕加人搜索行列,忙碌不已,其中只不敢讓霹靂神葛森參與,怕他心直日快,喧嚷了出來。
三天內,臥龍莊表面平靜如故,金陵城中卻謠琢滿天,無論黑白兩道,莫不轟傳著九靈幫失落至寶的事。
但說來也怪,自從龍劍鳳刀被盜,臥龍莊並沒有再遺失其他物件,停放在船上的劍魔甘道明靈樞,也未受到絲毫毀損,這情形,又像顯示那盜劍之人,並非曹克武爪牙,否則怎會僅僅盜去刀劍,卻無進一步行動?
直到三燕叮嚀後會啟程離去,桑瓊才正式公佈了刀劍遺失的消息。
麥佳鳳聽說刀劍俱是「逍遙武庫」藏珍,不期駭然,也自動參加查尋,霹靂神葛森更大罵鬼偷不止;,怒沖沖提了他那柄八十斤重的厚背砍山刀,滿待亂撞,凡是見到攜刀佩劍的朋友,一律當賊看待,先捧了個半死,查明刀劍並非龍劍鳳刀,才肯罷手。
不出半日時光,金陵城中無緣無故挨揍的說也有二十多,人人爭相告誡,誰也不敢再帶著兵刃上街了。
桑瓊得悉此事,勃然大怒,立即下令全幫撤回,重重責罵了葛森一頓,嚴禁擅離臥龍莊。
可是,這樣一來,刀劍消息就更加渺然了。
桑瓊閉門苦思,無計可行;正感煩悶,忽然想到何元慶托帶的家書,當離開神機堡時,何元慶曾特意囑托「一抵金陵,務必盡快前往」,這幾大心神煩亂,竟把這件事忘記了。
於是,懷了書信,獨自離莊,按著信上地址,逕向城中商肆大街尋去。
他自幼生長金陵,對城中道街自是十分熟悉,不消多久,便找到廠那家名叫「隆祥莊」
的綢緞商店。
敢情這家「隆祥綢緞莊」竟是城中有數大字號,一排四間鋪面,閃亮亮的金字招牌,店裡夥計不下二十人,生意鼎盛,顧客盈門,好不熱鬧。
桑瓊心裡暗想:何元慶那位堂弟不知還是不是店東?從經營情形看,只怕已成了腰纏萬貫的富商,他如早來投奔,也不至落得現在這般慘狀,更不必將妻兒留作人質,替曹克武賣命幫兇廠。
一陣感歎,便緩步走進店門。
綢緞莊裡生意正忙,但桑瓊才跨進店門,一名夥計已笑道迎了過來,哈腰招呼道:「公子爺,您要買點什麼?請坐下慢慢挑選!
桑瓊微笑道:「我不是來買東西的;想打聽一個人,不知道他在不在?」
夥計十分和氣,仍是一臉笑容,道:「沒關係,買不買東西都是小店的貴客,公了要問什麼人?我替您叫一聲。」
桑瓊道:「我想問問,貴店店東是不是姓何?」
夥計微微一怔,忙笑道:「不錯啊,原來公子跟咱們老闆認識?」
桑瓊搖頭道:「並不認識,不過,我有點事想見見他,煩你替我轉介一下如何?」
那夥計略顯遲疑,問道:「公子您貴姓?」
桑瓊道:「姓桑,蠶桑的桑。」
夥計又沉吟了一下,才賠笑道:「桑公子請這邊坐,我先替您去問一聲,不知道老闆在家不在家。」
桑瓊笑道:「你請便吧,如果他在,就煩你轉告一聲,說我有件東西必須面交。」
夥計應著進人店後,桑瓊方欲落坐,卻來了一位賬房模樣的瘦小老人,含笑拱手道:
「公子不是臥龍莊桑莊主嗎?貴客臨門,怎好坐在這兒,夥計們真是大大的不敬,快請客室待茶!請!」
桑瓊忙還禮道:「老先生怎會識得在下?」
瘦老人哈哈笑道:「這是從那裡說起,堂堂金陵臥龍莊莊主,天下誰不認識,要是連桑莊主都不認識,還配在金陵城裡做生意嗎?莊主多恕簡慢,快請內間奉茶。」
原來古時商店,最重接待顧客的禮貌,店裡都沒有坐椅,客人進門,恭請落坐,先奉上煙茶,然後把貨物一件件取到面前,任從挑選,翻亂一屋子貨品,結果一樣也沒買,仍舊笑嘻嘻送到門口,臨別還再三申致歉意,自認貨色不全,累您空跑了一趟,下次備有好貨色時,再請您來選購。
這番客套,能叫人聽廠窩心老半天,下次準會找上門去,所以,凡是老字號的商店,都備著坐椅,至於內間客室,那才是真正為「老主顧」或貴賓準備的。
桑瓊見那瘦老人神情慇勤,自然不便峻拒,當下轉入內間客室敘禮落坐;問起瘦老人姓名,老人自稱姓張,是店裡賬房管事。
姓張老人張羅完茶水,接著便含笑問道:「桑莊主蒞臨小店,聽說是特為敝店店東帶來一件東西,不知是件什麼貴重物品,竟勞莊主親自送來?」
桑瓊道:「是一封」但話未說完,忽然記起何元慶的四點叮囑,連忙一頓改日道:
「……是一位朋友托帶的一件小物品,沒有什麼貴重,在下人城順路,故爾就帶來。」
姓張老人笑道:「能給老朽看看麼?」
桑瓊搖頭道:「很抱歉,那位托帶東西的朋友一再叮囑,必須面交本人才行。」
姓張老人略現失望,又問道:「這麼看米,果然是件貴重東四了,那位托帶東西的朋友想必跟在主和敝店都很熟捻,不知他高姓大名?或許老朽也認識他!
這話叫桑瓊甚難回答,他既不便直告何元慶姓名,又不能推是,一笑反問道:「老先生掌管錢賬,想必跟貴店東關係很深了?」
姓張老人嘿嘿笑道:「那裡!那裡!老朽和敝店東並沒有什麼關係,只是彼此志趣相投,承他看得起,所以……」
「所以你就敢大膽盤問我的私事??」
話聲來自室門,桑瓊急忙扭頭回顧,只見客室門口站著一個豹目虎額的中年漢子,正滿臉冷笑地注視著姓張老人。
這漢子非特像貌粗擴,以目更炯炯有神,短髮如蝟,太陽穴墳起甚高,一望即知是個內外功都具相當火候的武林人物。
姓張老人一見那漢子出現,登時兩頰盡赤,訕訕站了起來,賠笑道:「老朽原是代東翁陪客,並沒敢多嘴……」
豹目漢子冷哼道:「這麼說,我還該向你道謝?
姓張老人忙道:「東翁取笑了,老朽恭為下屬,替東翁分勞,原是份內之事,何況桑莊主義是貴客……」
豹目漢子重重哼了一聲,截口道:「尤其是貴客蒞止,更無你置喙餘地,好歹我何某人還是一店之本,即便何某人垮了台,這間店也輪不到你張帥承作主,從現在起你最好老老實實做你的賬房,爾後再敢逾權多事,休怪何某人不顧情面,說句難聽話,我還有資格先宰了你!
張師承臉色青一陣紅一陣,暗暗連聲,狼狽退去。
桑瓊冷眼旁觀,心中似有所悟,含笑道:「這位兄台,想必就是何沖何老闆了?」
豹目漢子凝目向他打量一一遍,點頭道:「不錯,桑莊主駕臨小店,有何指教?」
桑瓊笑道:「元事不登三寶殿,適才已向貴價說過,在下是特地替何老闆送一件東西來的。」
何沖道:「何某與桑莊主並不相識,不知那是一件什麼東西?何人托帶?」
桑瓊遊目四顧,輕道:「店中可另有靜室?此處談話似有不便。」
何沖濃眉微皺,冷冷道:「何某並無不可告人之事,桑莊主盡請直言。」
桑瓊沉吟片刻,道:「在下是受西川神機堡貴戚何元慶之托,帶來一封極重要的……」
話猶未畢,何衝突然截口道:「且慢,貴莊主適才說那何元慶在什麼地方?」
桑瓊低聲道:「西川神機堡!」
何沖注注道:「他還活著?」
桑瓊淡然一笑,逍:「不但活著,而且極受優待,信是他親筆……」
何沖神色頓變,搖搖手道:「請移駕內室詳談。」說著,拂袖而起。
兩人走出客室,摹見客室轉角處一條人影疾閃而逝,背影正是那位賬房先生張師承。
何沖眼中殺機隱隱,望著那逝去背景冷笑了兩聲,卻未立即追問,逕自帶領桑瓊進人店後。
轉人後間通道,桑瓊已感覺情形有些不對,原來這爿綢緞莊後進不見內眷婦孺,卻住著十餘名暗藏兵刃的彪形壯漢,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戒準得十分森嚴。
兩人灑步而過,那些壯漢雖未攔阻,但人人都流露出驚疑之色,恭恭敬敬向何沖肅立行禮。
何沖附耳向其中一名紅須壯漢吩咐道:「未得我今渝,任何人不准放人,違令者重懲。」
那紅須壯漢肅然受命,登時將通道門掩閉。
何衝將桑瓊讓人一間密室,親自閉門下栓,然後凝重地說道:「桑莊主絕世聰明,不用何某贅述,當已瞭然這間綢緞店並非普通店家?」
桑瓊含笑道:「約可料個六七分,唯不敢斷言屬於何門何派?」
何沖道:「這一點,稍等自能明瞭,不過,請恕何某人說句放肆的話,何某帶領桑莊主進人腹地,實不惜甘冒殺身之禍,假如桑莊主來意不真,另存詐謀,只怕來時有路,去時無門。」
桑瓊傲然一挑劍眉,曬道:「何兄竟具此自信?」
何沖冷冷道:「在下當然深諳桑莊主武功深湛,區區幾名高手,未必困得住桑莊主,但此室頂壁俱系純鋼所鑄,地底則設有烈火熔爐,假如在下毀去手中門鎖,此室便永遠無法開啟,而室外負責戒備的高手,在得到令諭之後,隨時可以發動烈火,使你我並骨而死,變成兩堆焦灰。」
桑瓊大笑道:「好精密的安排,何兄不惜以身陪死,確令人失去戒心,由此看來,我是真的入廠陷階了!」
何沖凝容道:「在下句句實言,桑止主體置之一笑。」
桑瓊點點頭道:「玩笑歸玩笑,在下不能不提醒何兄一句,既然烈火是由室外發動,可要當心被人反鎖室門,暗下毒手。」
何沖道:「這卻不須擔心,門鎖僅此一柄,現在我手中,室外警衛之人,更是何某心腹死黨,沒有我的今諭,外人決不能接近這間密室。」
桑瓊接口問道:「連那位賬房張師承也不例外嗎?」
何沖微微一怔,頷首道:「自然不會例外。」
桑瓊笑道:「既然如此,在下就放心了。」說著,探手入懷,取出何元慶所付密函,正色又道:「令戚囑帶此信,事先並未賜告內容,也沒有提起過何兄現屬何門何派,只叮嚀此信極為重要,務須面交何兄,否則寧可焚燬,至於所言何事,請何兄親自過目。」
何沖接過信函,卻未立即拆開,略一掃視信封字跡,便肅容問道:「他即未喪命,因何不與桑莊主同來金陵,卻留在神機堡中?」
桑瓊輕歎一聲,於是坦敘述何元慶被擒遭受嚴刑,不肯吐露魔官所在,直到雙腿殘廢,才提到妻兒留質的苦衷,現已獲西堡諒解,暫住堡中療治傷勢……等經過。
何沖傾聽之下,黯然長歎,道:「這是實情,他應該早些說,就不至慘遭殘腿之苦人」
說完,感慨無已,默默拆開了密函。
桑瓊不知函中寫些什麼,但見何沖展函細讀,臉色越來越蒼白,頃肇看完全信,突然霍地從座椅中跳了起來,豹目怒睜,切齒滲血,仰面前南道:「好無恥的匹夫,你們也太狠毒了!」說著說著,兩行熱淚竟籟籟而落。
桑瓊不便詢問,枯坐半晌,見他猶自怒目昂立如癡,切齒吞聲,反覆總是那兩句話,不禁大感驚訝,於是站起身來,拱手道:「在下信函已經帶到,如無他事,就此告辭了c」
何沖驀地搶步上前,一把拉住桑瓊肩手,顫聲道:「桑莊主,久仰仁義,不知願否收容一個淪落淵藪,滿身罪惡的可憐人。
桑瓊矍然正色道:「這是什麼話,在下秉誠待人,敬重的是血性好漢,人非聖賢,難免會有誤人歧途的時候,只要浪子回頭,迷途知返,便是桑瓊的好朋友。」
何沖熱淚泉湧,屈膝跪下,道:「如此何沖先叩謝寬恕大恩!
桑瓊連忙扶起,道:「何兄不必拘禮,有話但請明告,力之所及,在下決不袖手。」
何沖哽咽道:「能得莊主一言,死而何憾,求莊主稍待,何某略示心跡。」
說罷,拭淚轉身,啟開了密室室門,沉聲道:「韓飛何在?」
廊下一聲暴應,那紅須壯漢疾掠而至,躬身道:「壇主有何吩咐?」
何沖從懷裡取出一回銀質令牌,擲在地上,道:「傳我急令,立即掩閉店門,本壇弟子,齊集內院待命,要快。」
紅須壯漢韓飛毫不遲疑,拾起令牌如飛而去。
不須臾,腳步紛紛,二十多名店伙都懷著鬼胎奔了進來,黑壓壓站滿一院子。
何沖環掃一匝,臉色忽沉,喝問道:「張帥承怎麼不到?」
韓飛躬身答道:「適巧外出,不在店中……」
何沖叱道:「誰叫他擅自離店的?
韓飛怔了怔,答不出話來,其中一名店伙應聲道:「張副壇主說要購買一點文具,匆匆離店,才去了一會兒工夫。」
何沖轉注韓飛道:「他可曾來過內院?
韓飛道:「壇主下令戒備不久,張副壇主曾欲進入內院,屬下未奉令諭,沒有允准。」
何沖聞言深自一震,冷笑道:「好匹夫,算他見機得早。」接著,喝令二十餘名店伙面牆而立,另外十二名佩刀壯漢環繞庭院戒備,然後親自探手,從韓飛腰際拔出一柄厚背雁翎刀,振腕抖動,寒光繞體而生。
一片刀光霍霍,冷電般環飛院中數匝,只聽慘呼叫起,血肉橫飛,頃刻間,二十餘店伙盡被裊首砍斃在院中。
桑瓊在密室中聽見傳令集眾,並不知道何沖會出此煞手,及時聞聲出視,庭院中早已遍地殘屍,血肉狼藉。
這情形,更令韓飛和十餘名壯漢心膽俱裂,不約而同都跪了下來,惶然道:「壇主開恩」
何沖雙目盡赤,擲刀於地,揮淚道:「何某身遭奇恥大辱,決意叛離阿兒汗宮,曹黨二十餘名罪無可赦,已由何某親手誅絕,與諸位無關,念在共事多年,何某深知諸位都是血性漢子,如今金陵分壇瓦解,去留悉聽尊便,願與何某一同投效臥龍莊的,請解下兵刃,留此待命,不願意的,何某也決不勉強,各贈黃金千兩,店中財物任取,聽憑遠走高飛。」
十二名壯漢毫未遲疑,紛紛解刀擲地,同聲道:「我等願與壇主共進退,同生死!」
何沖含淚頷首,道:「既如此,今後不可再以壇主相稱,我為你們拜求桑莊主收留!」
剛轉身,桑瓊急忙挽住,激動地抬手示意,道:「各位壯士們快請起來,在下感愧難言,願代本莊九靈幫弟兄,竭誠歡迎各位加盟。」
眾人欣喜如狂,齊呼道:「謝莊主俯允成全。」
何沖揚手道:「曹黨伏誅,但張師承卻漏網逃走,韓兄弟即速率人追下去,務必要把那老匹夫生擒回來。」
韓飛振臂而起,留下兩名佩刀武士清理屍體,帶著其餘一十人峰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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