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玉偷偷揭開林惠珠面上所罩面紗,遽見她右面半側膩嫩嬌媚,美賽西施,而左面面頰上,卻斑痕纍纍,奇醜無比,不由得大吃一驚,連忙又把面紗替她覆在臉上,暗忖:天下哪有這等奇特的面孔?難怪她一直是以側面相向,從不肯讓自己窺見她的全盤容貌。但看她左臉的疤痕,並非天生,而是被什麼奇毒之物所傷,莫非她切齒痛恨慶元寺的和尚,這創傷會是慶元寺和尚們所賜麼?
要知秦玉自幼孤苦,飽受欺凌,滿肚子盡裝著對人對世的仇恨,拜師之後,又受乾屍魔君十年耳提面命,除了嫉恨更深之外,本來對於人世間「美醜」二字,並沒有什麼鮮明的觀念,柳媚雖然美,但秦玉與其說是愛她的嬌媚容顏,不如說是愛她的刁蠻個性,何況,他如今身受林惠珠活命之恩,林惠珠待他種種,遠勝柳媚,他當此失意之時,縱然林惠珠丑比無鹽,他也不會因而生出什麼嫌厭的意思而且,除了左面半邊面頰之外,林惠珠又何嘗醜陋?
心意及此,更不猶豫,他仍舊輕輕將那面紗替她紮在面上,然後從懷中掏出藥瓶,餵了他幾粒師門秘製的「延命保元丹」,同時潛運內力,以右掌抵在林惠珠後背「命門穴」上,將本身真氣,注人她的體內,協助藥力發散,催動她內腑機能。
約莫過了半盞熱茶之久,林惠珠輕輕「嚶」了一聲,悠悠醒來。
秦玉收了手掌,輕聲說道:
「林姑娘,你現在覺得好些了麼?」
林惠珠並不知道秦玉已經偷看了她的廬山真面目,啟開秀目,先就用手摸摸臉上的面紗,面紗仍在,她也放了心,向秦玉嫣然一笑,道:
「不礙事,我不過受了一劍,流了些血,並不要緊,倒是你和鄧無極硬拚了一掌,有沒有被他傷著?」
秦玉見她眉綻春花,眼波流轉,笑得那麼自然,而且關切之情,溢於言表,不由聯想到她那半邊左臉,這真是天下最大的恨事了,長長吁了一口氣,笑道:
「我更不要緊,倒是那個什麼萬里追風,被我一掌業已震傷了內腑,即算不死,也要他脫一層皮,那才真夠他受的。」
林惠珠躍起身來,舒展了一會手腳,覺得非但沒有絲毫傷楚疼痛,反較未傷之前,真氣還要流暢些,說道:
「我去洗洗傷口,換一件衣服,你也該靜養一會兒,試試內腑有沒有什麼礙阻,鄧無極是一派掌門宗師,功力自然不凡,你不要一時大意,留下無形內傷,那才冤咧!」
說罷,含笑向秦玉擺了擺手,自去尋她的馬匹裹創換衣去了。
秦玉呆呆坐在地上,癡望著林惠珠娉婷後影,心中思潮起伏,忘了行功打坐,一直在盤算如何才能側面探聽出她的際遇,和那瞼上傷痕的由來,奇怪的是,他自從私揭她的面紗,看到了左面醜態之後,不但沒有因為她的醜陋有半分厭惡,相反地,倒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同情之念,他總覺得上天太不公平了,為什麼要在她娟秀的面龐上,留下這個難看的表記呢?容貌,在女孩兒家私心來說,有時比生命還重要,而她,卻偏偏在白玉似的雪膚上,留下了……唉!這的確是一個殘酷的世界。他慢慢地咬咬牙,猛地在地上擂了一拳,輕輕地,但卻有力地念著:「殺!殺!殺!……」
這一天,林惠珠變得開朗多了,除了面上黑紗一直沒有解下來,卻已能嘻嘻哈哈,不似從前那麼生分,兩個人獵些野物,由林惠珠生火烘烤著吃,談談說說,頗不寂寞,林惠珠弄食物的手藝十分高明,不論是山獐鹿麝,野兔野豬,到了她手裡,不用任何佐料,就能整治出又香又脆的食物來,吃得秦玉喜笑顏開,讚不絕口,笑問道:
「林姑娘,你是從哪裡學來這一手做菜的本領?就憑兩隻手,做出這樣色香味三件都絕的東西,說良心話,我這一輩子還真是第一次吃到。」
林惠珠坐在離他五六尺遠的草地上,看著秦玉吃,自己卻不吃,聞言也是吃吃笑答道:
「得啦,你別誇我,捧得太高,摔得更重,不過,只要你愛吃,以後或許還有機會,直要吃得你嫌膩了為止。」
秦玉說:
「咦,你幹嗎只看我一個人吃,自己一口也不肯吃?來來來,別可惜這麼美的東西,給你一條免腿可好?」
林惠珠搖搖頭,說:
「顧你自己吧,我不要,一則現在還不餓,再說,這種自己弄的東西,在嶗山的時候,天天弄,天天吃,也吃厭煩了。」
秦玉心中一動,忙問:
「啊!你是在嶗山學武的?那麼,令師一定是武林中出類拔萃,德高望重的前輩了!是那一位呢?」
林惠珠笑道:
「小傢伙,你別轉彎抹角想打聽我的來歷,其實,你不說,我又何嘗不明白?你一定是想知道我一個女人家,獨個兒闖上泰山來幹什麼?為什麼又一直用一塊紗蒙著臉,對不對?」
秦玉被她一語道破了機關,倒有些訕訕地,笑道:
「姑娘,你說得一點不錯,咱們萍水相逢,又承你從荒山中救了我一命,難道說,你連真面目還不願讓我見見?那你也未免太……。」
林惠珠抬著說:
「太不近人情,是不是?我不是早對你說過,人生聚散無常。現在咱們同坐在這兒吃吃談談,不定明天這時候,早已你東我西,將來是不是見得著,誰也料不到,何必一定耍認得那麼清楚,問得那麼仔細,空留日後煩惱呢?我這個人脾氣很怪,常人連一句話也談不來,倒是奇怪能和你相處了這些時間,在你也許以為短,在我卻認為很長了,你也別問得太多,目下咱們利害相同,目的雖然不一樣,對付慶元寺的賊禿卻是一致的,只等解決了這個問題,那時候,你找你的媚兒,我回我的峨山,就再沒有什麼可探詢打聽的了。」
秦玉被她這一番大而化之的理論,一時間說得啞口無言,愣了半響,才苦笑道:
「話是不錯,但咱們能在這兒相遇,彼此又同仇敵愾,總不能說沒有緣份,天涯何處不相逢,要是你能把嶗山的仙居相告,咱們做個朋友,說不定這間事情一了,我還來嶗山找你玩玩,又有什麼不好呢?」
林惠珠喟然歎道:
「你這人幹嗎這樣死心眼兒?此處事情一了,你有你的媚兒作伴,哪還有那份閒情遠赴嶗山來著我呢?世上的事,別弄得太完全了,有這份缺憾,或許彼此倒留個良好的印象,如果真的叫你徹底認清了我這個人,只怕你避之唯恐不及,反把咱們現在這一點平凡的友誼全都給破壞無遺啦!」
秦玉是個耿直人,心裡有事悶也悶不住,聽她這麼說,反不能再矯揉做作,霍地從地上躍起身來,就想去扯林惠珠的面紗,一面叫道:
「你怎能這樣小看我?喏!你把面紗拿下來試試看,那怕你再醜,我也不會絲毫改變這一顆誠誠懇懇的心!」
林惠珠像是大大吃了一驚,也閃電一般躍身站起,晃肩退後了一丈多遠,用手按著臉上的面紗,驚惶地說:
「你……你……難道你已經……?」
秦玉倒是坦然一笑,道:
「對啦,我已經在你昏迷未醒的時候,偷偷揭開過你蒙面的黑紗了,你瞧,我不是仍然跟你好好的,何曾為了你左臉上的……」
林惠珠沒等他說完,突然狂呼一聲,似喊似哭,轉身飛一樣向林中逃去。
秦玉一怔,緊接著身形急晃,搶攔在她前面,探手一把拉住了林惠珠的左臂,叫道:
「林姑娘,林姑娘,你這是為什麼?咱們相交以心,你怎麼把容貌看得這樣重呢?」
林惠珠用力掙了兩掙,怎奈秦玉力大如牛,沒有掙脫,急得兩腳亂頓,哭道:
「快放手!快放我走呀!你……叫你放手聽見了沒有……?」
但任憑她又叫又哭又跳,秦玉只牢牢捏著她的左膀,那肯放鬆半分,林惠珠急不過,罵道:
「你這個混蛋,放手呀,人家又不是去尋死,難道你連哭一場都不讓人家去哭嗎?」
秦玉這才恍然,忙鬆了手,林惠珠一溜煙鑽進林子裡,不一會就聽見哀號之聲,由近而遠,大約是一面在哭,一面在跑了。秦玉大聲叫道:
「林姑娘,說好只哭一場的呀,你可不能就這麼跑啦!」
但是,林惠珠的哭聲越來越遠,好像並沒有停步。秦玉心裡一急,暗忖:不對,別讓她羞跑了,再到哪裡去找她?忙一閃身,也跟著追進林子裡來,順著林惠珠哭奔的方向,拔步緊追下去。
這一片樹林層層綿延,範圍還真不小,秦玉緊追一程,相信已在近處了,但卻非單沒有追到林惠珠,甚至連她的哀哭聲音也聽不見了,這一來,他更是太急,身法展開,快如電閃,一口氣就追了約莫二三十里。
數十里路以後,林木業已漸疏,秦玉仍然未見林惠珠的蹤跡,高喚了兩聲,也只有山谷激盪的回音,不由得他心驚肉跳,她別想不開真去尋了死吧?
越往壞處想,越是恐怖萬分,他真後悔不該說明偷窺了她醜臉這件事,要是真為了這一句話,害死了她,這一輩子,秦玉真要悔恨一輩子了,十年來,乾屍魔君諄諄告戒,魔君門下,是有仇必報,受恩必償的。這一下好了,這個恩不但沒有報答,倒逼死了恩人一條性命。他急得六神無主,掉頭又向來路找回來。
去的時候急著追人,行得飛快,回來的時候,意在找人,故而走得極慢,一邊走,又一邊高聲叫著:林姑娘!林姑娘!
直把這半個山叫得雀鳥不安,差一點將樹林子都翻遍了,到日影銜西,黃昏又至,找回到先前席地而坐的草坪,甚至找到了林惠珠遺留下來的那一匹白馬,但林惠珠卻似在林中化作了煙,被山風吹散啦?竟然沒有絲毫跡象可尋了。
秦玉癡癡呆呆輕拂著馬兒,悔恨交加,愁腸百結,黯然無語,好半天一動也不動,宛如木雕泥塑的一般。
他真是個不幸的人,才遇媚兒,相處不過一天,柳媚無緣無故的失了蹤,這一次無意巧合,認識了一個林惠珠,又在一日之內,眼睜睜看她消失在這樹林之中。
林子!全是林子,柳媚睡的竹林,林惠珠奔進去的樹林,難道說林子專門和人為難搗蛋嗎?秦玉一陣氣,怒吼一聲,雙掌連揮,將前後左右的樹本劈倒了百來株,但是,密密的林木何止億萬根,又那裡是劈得完的?發洩了一陣之後,他終於廢然而止,力歇地倒臥在地上,一手抓著一把泥沙殘葉,咬著嘴唇,靜靜啜泣起來。
不知經過了多久,待秦玉從迷亂中清醒,大地已是漆黑一片,曠野寂落,偶爾一兩聲淒涼的狼嗥,更增無限恐怖,忽然,他覺得一陣緩慢的馬蹄聲由遠而近,停止在身側,接著,有一個熱烘烘的東西輕輕觸推自己腰際,回頭一看,竟然是林惠珠遺留下來那一匹白馬,在親切地向自己摸摸擦擦。
秦玉站起來,用手輕摸著馬頭,喃喃說道:
「馬兒啊,你盡逼我有什麼用?我一樣不知道她是死是活?
叫我能去哪兒找她呢?」
那白馬昂首一聲長嘶,擺了搖頭,右前蹄在地上敲打,「蓬蓬蓬」,每一下都像擊在秦玉的心房上。
秦玉一翻,跨上馬背,拍拍馬兒頸側,說:
「現在你主人已經不要你啦從今以後,就跟著我,好嗎?
有一天,我們找著她,我會把你還給她。」
馬兒又是一聲長嘶,似乎聽懂了這句話,展開四蹄,在四周溜了一圈,秦玉躍下地來,從鞍鐙旁邊找到那一根小馬鞭,拿在手中掂了掂,又「呼」地搶了一圈,倒是分外起手。
他尋來這根馬鞭兒,並非為了乘馬時需用,皆因自從柳媚失蹤之後,將他坐騎和鞭子都帶走了,兩次闖到慶元寺,都因為手無寸物,未能遂心如意,秦玉雖然狂妄跋扈,經過兩次挫折,也不願過分小覷慶元寺的和尚了,此刻林惠珠又莫名其妙一走,更使他一腔憤恨,全轉入慶元寺頭上,取鞭在手,如虎添翼,他要三闖慶元寺,再尋柳媚,如果不能找到柳媚,就拿慶元寺的和尚洩忿吧,反正慶元寺既和柳媚失蹤有關,又和林惠珠有仇,這一次,單身一人,了無牽掛,就殺他一個痛快,聊洩積忿於萬一。
一連幾次失意,又使他一顆幾將轉善的良心,重新恢復了原來的殘暴,現在裝在他腦子中的,除了仇,就是恨,除了殺,還是殺,他很不得立刻殺盡天下的人,那時侯,除了倒臥地上的死屍,不就只剩下他自己和林惠珠、媚兒三個了嗎?
他厲嘯一聲,縱身上馬,鞭兒揮舞,催馬登山,風馳電奔又向慶元寺而來。
人兒含忿,馬兒怒奔,哪消多久,業已趕到慶無寺的山門外,倒塌的山門還沒有修好,寺中和尚更料不到這位凶神昨夜才去,今夜又來,毫無所備,被秦玉一馬直衝到大雄寶殿面前,甩鐙離鞍,手中馬鞭掄動,「啪啪」兩響,就將殿門口嘻哈二將打成粉碎,厲聲喝道:
「應元寺的賊和尚們,今天你們死期已至,還不滾出來納命嗎?」
這一聲大喊,聲震屋瓦,自然驚動了全寺僧人,一個個全從被窩裡爬出來,各執兵刃,擁到大殿前廣場上,但和尚們誰不識得秦玉厲害,僅只遠遠圍住,一層又一層,卻沒有一個敢向前動手的。
錢螯錢獅兄弟也提到趕來,見秦玉渾身一片血紅,倒提著一條小馬鞭,背向大殿,儼然而立,看那架勢,今晚上準是來拚命的了。
老二錢獅心中暗暗著急,低聲對哥哥說:
「你著怎麼辦,師父尚未回來,鄧老前輩又受傷未癒,寺內空虛,這傢伙功力又高,怎麼辦才好?」
錢螯恨恨地咬咬牙,說:
「說不得,咱兩個就以陰陽劍法會會他吧,叫全寺弟子準備硬弓圍著,萬一咱們不勝,就改由弩箭對付他,千萬不可近他的身,多作無益犧牲。」
錢獅連忙交待下去,又令人保護萬里追風鄧無極的臥室,不使前院惡鬥影響了他的療傷,然後兄弟二人劍分左右,排眾而出,戟指秦玉喝道:
「咱們慶元寺與你何冤何仇?你三番幾次到此滋事傷人,究竟是什麼目的?好歹你說個所以然出來,咱們總能接著,要如自以為學得幾手武功,到慶元寺來逞強尋釁,咱們也不是怕事的。」
秦玉朗聲笑道:
「你這兩個不知死活的東西,姓秦的有言在先,要想求生,趁早送出柳媚來,否則,明年今天,就是你們的週年,姓秦的可沒有那許多精神跟你們廢話了。」
錢氏兄弟怒道:
「這麼說來,你是存心來找碴了,咱們兄弟先就會會你到底有什麼驚人藝業。」
說著,陡的兩下一分,雙劍抖現黑夜中寒光兩道,滾進秦玉兩側,一上手就是「陰陽劍法」起式「劃影掠波」,一取「雲門」,一取「下陰」。
秦玉縱聲大笑,手中馬鞭一轉,「——」兩聲響,震開了兩柄長劍,鞭頭斜出,反擊錢螯腕肘,同時口裡罵道:
「你們那老鬼師父和什麼萬里追風乾嗎不敢出來,卻叫兩個不中用的來送死?我真替你們可憐咧!」
錢氏兄弟聽了,氣青了面孔,也不再搭話,兩輛劍左盤右旋,緊緊裹住秦玉,快速出手,眨眼間搶攻了五劍。
無奈秦玉功力,實在他們之上,今晚手中又多了一根馬鞭,鞭兒雖小,拿在他手裡,內力貫注,竟比金鐵還要緊硬,比絲帶還要靈活,幾個照面下來,錢氏兄弟劍法未臻火候,不禁相形見絀非但失去了主動,反被秦玉逼得團團亂轉,處在挨打的地位了。
但,陰陽劍法乃普靜禪師精心研創,原是對付血海仇人乾屍魔君的,進招撤招,無不絕妙精奧,遠非一般劍法可比,錢氏兄弟十年苦煉,也有六七成火候,加以明知寺中再無高手,說不得全都捨命搶攻,一時間,尚未全盤落敗。
秦玉在十招過後,見錢氏兄弟依舊劍光霍霍,毫無退意,不由就激起了真火,鞭身上猛一加力,頓時威勢大變,更以左掌相輔,又過了三招,「-」的一聲響,錢獅手中劍首被一鞭震飛,錢螯一見大驚,揮劍猛撲,擋在秦玉面前,大叫:
「老二快退,先救鄧老前輩出寺。」
秦玉格格一笑,不避不讓,探手一把竟將錢螯長劍的劍鋒抓住,用力一扭,「卡嚓」一聲,長劍攔腰折斷,笑道:
「何必費心呢,反正今晚一個也跑不掉,叫他也死在一起,陰曹地府,多個作伴的不好嗎?」
錢螯見他居然不畏劍鋒,赤手奪劍,心下駭然,一抖手,將手中劍柄對秦玉面門打去,同時撤身暴退,兩兄弟全躍落到圈子外,大叫:
「快些放箭!」
四周和尚應聲開弓,剎時箭如雨驟,從三面疾射秦玉,秦玉吃吃而笑,鞭稍揮舞,化著一團烏溜溜的光芒,同時,將血影功運集護身,全身肌膚,堅逾鐵石,即算有一兩隻流矢射中身體,何能傷得他分毫,秦玉只用鞭護住面門五官,縱身而起,迎著箭雨反撲了上去。
和尚們何曾見過這種不畏刀箭的人,驚得嘩叫吶喊,向後擠退了丈餘遠,被秦玉竄入人群,掌劈鞭打,轉眼擊斃了十餘個。
錢氏兄弟知道大難臨頭了,哪敢多留,急急奔進後院萬里追風鄧無極的臥室,從床上把身負重傷的點蒼派掌門人背在背上,各人又尋了一柄劍,錢獅背著人,錢螯仗劍護衛,棄了慶元寺,向山後落荒便逃。
前院的秦玉尖笑連聲,東趕西追,和尚們算倒了大霉,碰著的腦裂頭飛,闖上的腿折臂斷,不消半個時辰,被秦玉連斃百餘名,其餘的但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四散逃命,滿山遍嶺,全是慶元寺逃出來的和尚,呼爹叫娘,好不淒慘。
秦玉殺人如麻,反而心中大快,又在大雄寶殿上放起一把火來,烈焰騰騰,照耀得整山嶺,一片血紅,數十里外,全都能望見,他自己卻立在火場邊,兩臂高舉,大聲敞笑:
「啊!痛快,痛快!」
就在他得意大笑之際,一個纖巧玲瓏的人影,也靜靜立在遠處一座山嶺,遙望著慶元寺全寺大火,輕輕發出一聲滿足的低笑,這個人秀髮披肩,緊裝負劍,下半邊面龐盡蒙在一塊黑紗之中,正是逃進林中,秦玉遍尋不得的林惠珠。
秦玉盡情發洩了心中氣憤,直守到大火漸弱,慶元寺已是滿地殘磚斷瓦,這才陰沉一笑,退出寺外。
但當他尋到下馬的地方,抬頭一看,卻見林惠珠斜著嬌軀,風姿綽約的坐在馬背上,臉上黑紗飄拂,難遮她眉角盈盈笑意,秦玉狂喜,邁步搶上前去,連馬帶人一把抱住,叫道:
「林姑娘,你真找死我啦!那片林子,哪一個角落沒有找遍,你究竟到哪兒去了?」
林惠珠一動也沒動,讓秦玉抱著自己雙腿,笑答道:
「哪兒也沒去,我一直坐在林子裡,誰叫你沒找著呢?」
秦玉搖頭不信,說:
「你說你躲在哪裡?幹嗎我叫了老半天,卻一句也不回答我?」
林惠珠道:
「我嗎,我就坐在一棵大樹上,親眼看見你在發牛脾氣,拿四周的樹本劈了個精光,再劈幾株,我也無法存身了,喏,虧你還是個男子漢大丈夫,我還見你賴在地上哭呢?唉呀!哭得多傷心.差一些連我也感動得哭起來。」
她調侃著他,吃吃而笑,益見風情萬種,秦玉倒被笑得臉上緋紅,尷尬地說道:
「你這人心真狠,既然就在旁邊,也不出個聲兒,害我一氣,拿慶元寺的和尚們殺了個雞飛狗跳,才算出了一點怨氣。」
林惠珠突的收了笑容,從馬背上滑下地來,一本正經地執著秦玉的手,說道:
「說真格的,我那時不答應你,是怕你嫌我左臉上這些創疤,你想吧,羞惡之心誰沒有呢?那時候我羞得真想去死了的好,誰知道你倒是和一般男人不同,不但沒嫌棄我,反而哭了一場,又替我燒了慶元寺,出卻這口積恨,現在我算真正知道你了,咱們做個朋友,我把我臉上受傷這件事的經過,講給你聽,好嗎?」
秦玉當然求之不得,便拉了林惠珠席地坐下,催著她快說,林惠珠長長歎了一口氣,說道:
「唉!說來話長,這已是五年前的事了,那時,我還只有十四五歲,方從峽山仙芝崖我師父處,奉命下山來備辦一種藥物……」
秦玉插口問:
「你師父是誰啊?」
林惠珠白了他一眼,繼續說道:
「我師父複姓夏侯,上素下姬,人稱為嶗山姥姥,當時因為要煉一種獨門暗器,需備辦幾樣極毒的藥物,其中一種名叫鳳凰籐的,這東西性最毒,專能腐肌爛肉,就只泰山附近才有,是配合暗器的主藥,我師父正在煉製緊張關頭,分不開身,使命我到泰山來採取,我費了足有半個月時間,才在你誤食毒果的那個山谷中找到一株,剛剛設法取出了籐漿,要帶回嶗山去,就遇上了慶元寺的普靜賊禿……。」
秦玉急道:
「是不是他就拿那毒漿,毀了你的左頰?」
林惠珠苦笑搖頭,道:
「當時倒是沒有,他也是路經該處,看見我一個十餘歲的女孩子在深山採藥,采的又是那種絕毒的東西,便喝問我的師承姓名和藥物用途……。」
說到這兒,林惠珠仰面望天,眼中射出怨毒的光芒,似乎在緬懷往事,竟忘了接著說下去。
秦玉正聽得出神,見她不說了,急問:
「後來呢?你可告訴了他麼?」
林惠珠狠狠一挫銀牙,說道:
「如果我不告訴他,也許就沒有以後這些事了,了不起他搶去我的鳳凰籐毒液,也就算啦,但當時我年輕氣盛,先不肯說,還和他動手,後來打不過他,便在逃走之前,恫嚇地說出了師承,並且說要等暗器煉成,再來找他報仇,誰知如此一來,卻替我師父惹下了殺身大禍。」
她略為一停,又接著說道:
「待我返回峽山,不到三日,普靜賊禿就找上了仙芝崖,硬逼我師父交出毒漿和所配製的暗器,我師父自然不肯,就和他動了手……。」
「你師父贏了還是輸了?」
林惠珠笑道:
「原是贏了的,但當我師父打出剛剛煉成的暗器——子母毒彈。卻被普靜賊禿以內家掌力撥歪,其中一枚子彈,就在離我左臉五寸左右爆裂我連忙舉袖掩住了眼睛,側頭想躲,已經來不及了,被其中的毒液傷了左頰,師父也在我驚叫之際,略一分神,中了普靜一掌,內腑受了重傷,等到她老人家忍住傷,替我敷了藥,卻經不住內傷舉發,自己反而一命歸天……」
秦玉聽到這裡,「哦」了一聲,喃喃說道:
「可恨!可恨!」
林惠珠也不明白他是恨誰,但亦沒有深間,繼續恨恨地說:
「是我葬了師父,面上傷勢雖愈,卻永遠留下這難看的創疤,江湖中好事之徒,送了我一個丑號,叫做半面觀音……。」
秦玉「噗嗤」笑出聲來,道:
「這是誰取的名宇?真缺德!」
林惠珠一片冷漠,又說道:
「五年來,我也不敢再在嶗山住下去,獨自下山,闖蕩江湖,見了我的人,誰也不肯接近我,五年之中,受盡了多少冷嘲熱諷,譏笑指戳,這才一氣,又找上泰山來,卻不想在山谷中遇見了你……。」
秦玉聽完她這一段身世,也想起自己幼時遭受的欺凌和苦楚,越加對林惠珠生出一絲同病相憐的好感來。便執著她的雙手,問道:
「你除了師父之外,難道就沒有一個親人了麼?」
林惠珠漠然搖搖頭,幽幽道:
「我從小就跟著師父,只知道自己父母早亡,寄生在嬸嬸家裡,嬸嬸待我不好,我師父路過,見我可憐,便把我帶上山去,這世了除上我師父,再沒有半個可依可靠的親人了,可惜她老人家也……。」
秦玉激動異常,緊緊握著她的雙手,用力搖撼,道:
「你別難過,我和你一樣,也是從小就受人欺凌和虐待的可憐孩子,今後咱們永遠在一起,就像姊妹兄弟一樣,我就是你的親人,誰敢再欺侮你,咱們就宰了他,好不好?」
林惠珠淒慘地笑笑,說:
「你別一時高興,說這種孩子話,過兩天就忘得一乾二淨,唉!我就不信世上還有同情我,愛護我的人!何況,有一天,你找著了你的媚兒,那時哪還記得我這個丑妹妹呢?」
秦玉急道:
「不,我就是同情你,愛護你的人,媚兒也會喜歡你的,她的心最好,有一次,我要殺那個假扮的算命先生,叫什麼帖子左賓的,她還攔住我,放他逃了呢!」
林惠珠似乎心中一動,忙笑道:
「我把身世都告訴你了,你也該把身世對我講講,也不枉咱們相識一場。」
秦玉便把自己如何受後母虐待,如何逃上小五台山,遇見乾屍魔君,如何潭中取寶,呂梁山學藝,如何忍受無邊苦楚,才煉成刀劍不傷,天下莫敵的血影功……等等,一一向林惠珠詳述了一遍。
林惠珠聽了,又驚又喜,笑道:
「難怪你武功那麼了得,剛才你說媚兒不讓你殺那左賓,可是生得一雙白果眼,叫做閻王帖子的?這個人可是個好人,脾氣怪一些,心眼倒正派,你幹嗎要殺他?」
秦玉便將新樂縣城柳媚算命,左賓暗施辣手,以及爭奪九龍玉杯等情,都對她說了,林惠珠霍地從地上一躍而起,叫道:
「達摩奇經乃是天下珍品,你幹嗎不去奪回那九龍玉杯來?」
秦玉一攤雙手,聳聳肩說:
「我本是要奪過來的,怎奈媚兒不見了,接著就馬不停蹄趕來這裡,倒忘了玉杯的事啦!」
林惠珠道:
「現在這裡事情已完,普靜賊禿雖然漏網,將來還有機會找他報仇,可是那九龍玉杯關係非淺,我就立刻陪你再去直隸,設法奪取玉杯,千萬不能讓它落在別人手中。」
秦玉笑道:
「也好!反正這裡廟已燒啦,媚兒即算來,也無處落腳,必然會回她師父天目山去,咱們去過直隸,再順道逛一趟江南,上天目山找媚兒去。」
林惠珠狡猾地笑笑,道:
「看不出你真是個癡情種子,人家躲著你了,你仍是死不了心,千里迢迢,念念不忘要去找她,這媚兒準是個天仙化人的美人胎子啦?」
秦玉靦顏一笑,說:
「話不是那麼說,她這樣不明不白一走,難解她是被人脅迫還是自己偷逃的,我總得找到她,親口問問她。」
林惠珠格格笑道:
「行!衝著你這一句話,我也非見見這位媚兒不可,看看她到底是多美,能叫你如此死心塌地的。」
這兩個在世間飽受凌辱,滿懷仇恨的少年男女,越談越投機,彼此慰藉,互相傾吐,不覺得一夜已盡,慶元寺火勢漸小,方才起身上馬,一騎雙跨,覓路下山,逕奔河北而去。
再說鐵笛仙翁衛民誼和缺得鬼方大頭苦守破廟,一面掩埋了廟祝的屍體,一面修妥大門,守候秦仲,直過了兩個時辰,秦仲才悠悠醒轉,感覺得腰痛如絞,忍不住「劈里啪啦」拉了一地的烏黑大便,臭氣薰天,大便解完,又沉沉睡去。
方大頭當仁無法推讓,只得捏著鼻子替他打掃乾淨,又過了兩三個時辰,才見秦仲完全清醒,睜開眼來,四下裡望了望,詫道:
「咦,這是什麼地方?那位姊姊呢?還有騎馬的壞蛋,到哪裡去了?」
衛民誼忙上前按住他,不讓他亂動,一面含糊地說:
「小兄弟,你被那壞東西打傷了,快別動,閉上眼睛多休息一會,那小姊姊去追騎馬的壞人去啦,等一會就會回來,你安心養傷吧!」
秦仲渾身無力,其實想起來也起不來,睡在神案上,盡問這問那的,衛民誼像哄孩子似的,總拿些不要緊的話安慰著他,要他安心靜養,別混想太多,方大頭最愛這孩子,坐在案桌邊陪他說笑,講故事,逗著他玩,老小三個,就在破廟裡直守了三天,好在廟後還有剩米和食物,倒不匱飲食。
第三天,秦仲已全部復原,三個人相處幾天來,已經融如家人,衛民誼這才放心和方大頭帶著秦仲,離開了破廟,向南來尋鄭雄風。
這三天之中,變化實在太大了,等他們將至新樂,發現了七彩煙筒,找到魯慶時.才知道柳媚已經變節從敵,九龍玉杯已經落在閻王帖子左賓手中,八步趕蟬鄭雄風亦已被宋笠所傷,只剩得奄奄一息,就差嚥下最後一口氣,魯慶哭訴了幾天來的經過,真叫衛民誼信疑參半,方大頭心急如焚而秦仲卻瞪了兩眼,一句話說不出來。
鐵笛仙翁沉吟半響,說道:
「媚兒的事,目前只能暫時擱下,待見著面時,自然水落石出,據我看來,她必有不得已的苦哀,你們倒不可斷言太早,冤枉了這孩子,現在當務之急,第一是九龍玉杯下落,第二是雄風的傷勢,還有你們師父那兒,也得盡快送個訊去,我一個人實在顧不了這許多頭緒,須得讓他趕來料理才行了。」
方大頭慨然道:
「閻王帖子左賓和我倒有一面之識,九龍玉杯的事,就交給我姓方的吧,我即算討不來,好歹偷也偷他回來,如何?」
鐵笛仙翁大喜,道:
「那敢情再好不過,目下雄風傷勢沉重,必須盡早救治,百毒叟宋老頭掌上煉有巨毒,我立到帶他就近趕往泰山慶元寺六指禪師處,他那裡藏有千年首烏,最能解毒的,慶兒和我一起送你師兄去,咱們就在他那裡知會你師父,等他趕到泰山,再作長遠之計,方兄但有玉杯消息,也請到慶元寺會齊,那白馬少年功力怪異,不易力敵,要是遇上,千萬不可冒然動手才好!」
方大頭應了,就要動身,秦仲叫道:
「你們都有地方去,我去哪兒呢?那位姐姐不見了,我既找不到我媽,又沒地方可去,這怎麼辦?」
缺德鬼方大頭見他一臉惶恐之色,笑道:
「小兄弟,你這樣找你媽媽,何異大海撈針,再說你學了一身武功,也該到江湖上閱歷閱歷,機緣一至,自然找著你媽媽了,你要是願意,何不跟我一塊兒走走,有了你,咱們也不在乎什麼閻王帖子了,他不給九龍杯,我們爺兒倆抬著揍他。」
秦仲跳了起來,叫道:
「去!去!我跟你去,咱們不但找玉杯,還要找媚兒姐姐,把她從壞人那裡救回來。」
鐵笛仙翁拈鬚笑道:
「的確,有你兩個作伴,無論武功機智,我也放心得下,咱們就這樣一言為定,在泰山慶元寺候二位佳音了。」
當下五個人分作兩路,方大頭和秦仲直趨新樂,去尋閻王帖子左賓,鐵笛仙翁衛民誼領著鄭雄風和魯慶,東赴山東,在冀西定縣附近,碰著了普靜禪師,普靜禪師要他們緩緩東行,自己先趕回慶元寺,取了千年何首烏再迎上來。這段時間,正好是秦玉和林惠珠二闖慶元專,沒有遇見普靜的原因,當然,普靜再也料想不到,自己雖然取了藥物趕來救好鄭雄風,慶元寺卻因人手空虛,被秦玉三次闖山,放火燒成了平地,等到他領著鐵笛仙翁叔侄三人回到泰山,百年古剎業已遭了大劫,錢氏兄弟捨命救得萬里追風鄧無極,哀哀哭訴禪寺被焚經過,老和尚氣得只有搖頭,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這是前情,表過不提。
書中單表方大頭和秦仲結伴同行,逕入新樂,在新樂兜了整整一天,再也見不到左賓人影,方大頭有的是私門道,暗中一打聽,就有人告訴他,前不久半夜三更,三個人繞城長途賽跑的事(事詳本書第五集),方大頭細一琢磨,忙回到下處告訴秦仲,道:
「照這樣看,左賓得到玉杯必然沒落到好處,而且正被那怪少年和百毒叟兩人緊緊追趕,左賓在這裡站不住腳,必定會去一個地方,咱倆個能快些趕去截住他,玉杯到手,就有了指望啦!」
秦仲忙問:
「那是什麼地方呢?離這兒遠嗎?」
方大頭笑道:
「左賓有一個最要好的朋友,姓鍾名英,混號癩頭泥鰍,住在山西太原府,此人不單武功高強,而且足智多謀,機詐無比,左賓被那兩個高手一逼,決然會逃往太原求助於癩頭泥鰍,咱們立即動身趕往太原,准包找著左瞎子就是。」
秦仲本沒有主見,方大頭說去太原,就去太原吧,兩個人連宿也不在新樂留宿,趁夜動身,取路又奔太原。
冀西赴太原,路途並不算遙遠,兩人只怕截不住左賓,所以認準西方,專擇捷徑,過曲陽,越太行,再折向西南,好一陣急趕,第三天一早到了山西東部的壽陽縣,計算行程,再有一段緊追,當天夜裡也可以趕到太原府了,方大頭看看秦仲,見他幾天來日夜不停,鑽行西進,卻是精神奕奕,絲毫沒有疲態,便道:
「小兄弟,看不出你小小年紀,還真能跑路,這幾天咱們這一陣急趕,仍然沒有追上左賓,看來是無法在途中截住他,只好去太原以後再見機行事了,反正急也不在一時,咱們先找個地方吃飽喝足,休息一天,晚上上路,你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