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仲聽到這裡,心裡略放,看來師父對他們總是有恩的,既然有恩,他們總不能對自己加以殺害。
果然就聽怪人在說:
「老婆子,話不是這麼說,咱們都是頂天立地的英雄,英雄做事,恩怨分明,常言道:受人點水之恩,須當湧泉而報。
何況十年之前,牛鼻子日夕送食送水,也足有十年未曾間斷,怎麼說來,咱們不能對他的門下下手。」
老婆子鼻孔裡「哼」了一聲,未再答話,顯然她已無什麼反對的理由了,秦仲心裡大喜。
怪人的聲音轉向秦仲,說道:
「小東西,你果是秦嶺仙霞宮摩雲上人的門人麼?」
秦仲忙不迭答道:
「正是,晚輩正是仙霞宮弟子。」
就聽那老婆婆又在鼻孔裡「哼」了一聲,但卻未開口。
怪人又問:
「你師父這一向可好?這一次你下山,為了何事?」
秦仲忙道:
「托二位老前輩的福,家師一向粗安,這一次,晚輩是奉師命返家探親的,晚輩在仙霞宮十年,還是第一次返家。」
老婆婆又重重「哼」了一聲,井未答話。怪人的聲音說道:
「你可聽你師父提過咱們?」
秦仲心裡想:我又不知道你們是誰?怎知道師父提過沒有?我如說不知你們名諱,顯見就是我師父沒有提過,你們一定又不高興。他一時訥訥,無法出口。
老婆婆嗤道:
「你答不出來,自然是沒有提起過,本來嘛,像咱們這種江湖草莽,你師父哪屑於對門下提起呢?」
秦仲聽了,心裡直髮急,但他心思極巧,心念急轉,忖道:你們要我師父供養十年之久,必然是身負重大傷害,從現在你們這模樣也不難看出,我先試探一下看。便答道:
「晚輩上山十年,倒並未聽家師正面提起過二位前輩,只是,家師在晚輩解事之後,曾經感慨萬分地說過,要晚輩下山行道之時,手下多積善果,他老人家曾說:從前曾有兩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輩,一生仗義行使,仁術慈心,夫婦都是高齡,至今仍然健在,為師得與他們相處了十年,悟出玄理不少。不知是不是就說的是二位老前輩。」
他本是信口胡謅的,老婆子又是冷哼一聲,那怪人就搶著笑道:
「不錯不惜,虧得他還記得咱們,咱們叨擾你師父十年之後,臨別無一言而去,他沒有埋怨咱們麼?」
秦仲急道:
「這卻未聽家師提到過,想家師既對二位老前輩如此敬仰,哪能再生怨心呢?」
怪人哈哈大笑,道:
「正是這個道理,咱們隴中雙魔撞蕩江湖數十年,從未得人半分恩惠,只有你師父這份情,是必得報答的。」
接著,又歎了一聲,道:
「唉!也怪咱們過於大意,一時不察,竟被小人所算,老婆子身負重傷,我也被毒物傷了內腑,秦嶺療治十年,多累了你那師父,你大到那時尚未出世,自然不知咱們是誰,今天你撞了鐵樹林,論理,就該挖取你兩隻眼珠,替咱們老婆子治療目疾的,姑念在你師父份上,饒了這一遭吧!」
說到這裡,突然「嚓」地一聲響,劃燃了火柴,將手邊一盞油燈點亮,屋中頓時大明,秦仲四顧,只見這茅屋分作兩進,置身處宛如一間堂屋,左角尚有一個門,被一付門巾掩住,堂屋中放著簡簡單單兩椅一桌,別無他物,只有正面壁上,卻懸著一塊不倫不類的匾額,上寫「華陀再世」四個字。
老婆子霍地立起身來,逕自轉入內室去了。
那怪老頭替秦仲解了穴道,向內室伸了伸舌頭,臉上又充滿了笑意,道:
「你起來,今天所遇實巧,也可說是緣份,咱們且閒聊聊,省得你回到仙霞宮,被你那牛鼻子師父問起,還當咱們兩個魔頭至今不願放下屠刀,尚在世間為惡呢,其實,你師父勸咱們那一篇道理,我也一樣能奉勸他,只是,有仇不報非君子,咱們自從報了仇,一直隱居此處,再也不問世事,除了先後送上門來的九十九個,就再沒有多殺過一個人了。」
他說著哈哈笑起來,在他來說,十年來才殺了九十九個人,平均每一個月還沒有殺一個人,應該是天大的慈悲了,但秦仲聽來,不由有些毛骨聳然,期期艾艾地問:
「老前輩,承你們開恩放了晚輩,還沒有叩問老前輩的稱謂呢?」
怪人哈哈又笑,道:
「隔世之人,還談什麼稱謂,你回去見著牛鼻子時,就說昔日隴中雙魔柏元慶和顧氏老婆子,問候他就得了。」
秦仲忙跪下,叩了個頭,被柏元慶一把拖起來,道:
「最好不要來這一套,你給我碰頭,不如打我兩下還叫我好受點。」
秦仲怯意一去,倒反覺得這號稱魔頭的柏元慶小節不拘,大節不理,甚易親近,小孩兒心性,說好就好,也笑著問道:
「老前輩,我有一事不明,你殺了九十九個人,都是用來治什麼病的?我怎麼沒聽說過,治病還要殺人?」
柏元慶用手向唇邊一按,再對內室指一指,道:
「走,咱們去外邊溜溜,你小朋友是十年來咱們第一個客人,該帶你去看看。」
秦仲知道他是礙著房裡的老婆婆,要帶他出去,把原因告訴她,便向外要走,才一舉步,突聽老婆婆在後面喝道:
「到哪裡去,什麼話不能當著老娘講?你們是要談老娘的眼睛是不是?我自己告訴你吧,老娘這雙眼,是在秦嶺附近,上了咱們仇家的當,兩眼齊瞎,你要不要看看?」
秦仲忙回頭,只見那白髮婆婆立在房門口,面含冷笑,眼眶一掙一擠,「噗」地一聲響,兩粒眼珠竟奪眶而出,被她伸手接住,眼眶上只剩了兩個深深的肉坑,看起來好不令人毛豎。秦仲望望柏元慶,柏元慶聳聳肩,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姿態。
顧氏婆婆雙手向上一按,又把兩粒眼珠裝回眶內,冷冷笑道:
「你不是要問親那九十九個人做什麼用嗎?老娘也一併告訴你吧!那是咱們這位名醫華陀聖手的主意,說是可以用生人眼珠,借裝在老娘眼上,這才在鐵樹林邊,立了示碑,凡是不明厲害的,一進林子,便被咱們宰了。現在你弄明白了嗎?」
柏元慶苦著臉道:
「這也不是我胡說,醫書上載得明白,誰會知道不靈?連華陀寶錄都是騙人的,就算我醫術再高,也沒有良法可想了,唉!世事如此,我欲無言,我欲無言啦!」
秦仲好奇心一起,又道:
「二位老前輩那一片鐵樹林也是怪得很,林外喊叫,怎麼林內會有回音的?」
柏元慶笑道:
「這你又不通了,既名鐵樹,當然不是普通樹木,如果再予以適當排列,回音有什麼奇怪的。」
秦仲喜道:
「啊!對啦,你們一定對這樹林有一定的排列方法,所以,我逃進林子裡,才會一下子被老前輩找到了。」
柏元慶卻搖頭道:
「不對不對,我要捉你,無論你逃進哪一片林子,至多在盞茶時間內,一定把你捉到,這是咱們二十年來苦研的絕學,豈是依靠樹本排列取勝的?」
秦仲大惑,道:
「天下哪見這種奇妙的武功?果能在樹林裡捉人的?」柏元慶笑道:「所以你又不通了,這是咱們在被仇家暗算之後,苦心研創出的一種步法,皆因咱們那仇家就有一宗本領,打不過便鑽樹林子,江湖上又有『逢林莫入』的禁忌,只要敵人一逃進樹林,便只有眼巴巴看著他逸去,咱們在秦嶺後山,整整費了十年苦功,才研創出這種方法來,專治鑽林的朋友。」
秦仲便纏著相元慶,要他教授這種步法,柏元慶也從心裡喜歡這孩子,笑著點頭道:
「這也並沒有什麼奧妙之處,我不過將一片林子,依太極方位,分了方向區域,按圖索驥,一個一個地區搜查,同時以交織步法,快速穿梭,使敵人無法在林中移動位置,困守一域,自然被我手到擒來,看在你那牛鼻子師父十年壺漿之情,等明天我就把這套步法方位傳給你。」
秦仲喜不自勝,連忙謝過。忽然他心中一動,忖道:「我身上正放著九龍玉杯,參詳不出這玉杯和「達摩奇經」關聯所在,這位柏老前輩武功如此深湛,心思如此繽密,我何不把玉杯拿出來,向他請教請教呢?
他本是小孩兒性子,見柏元慶對他這麼好,就拿他當作好朋友看待,再沒有考慮後果,喜孜孜從懷裡掏出九龍玉杯來,笑著遞到柏元慶手中,道:
「老前輩,我還請教你一件事,這九龍玉杯是晚輩無意中得來,聽說它……。」
他一句話尚未說完,柏元慶陡然臉色大變,急急問:
「什麼?你說這就是九龍玉杯?」
秦仲道:
「是啊!晚輩得到這杯子,卻參詳不出……。」
驀然間,眼前人影疾閃,立在一旁的顧氏老婆婆倏的穿身上前,探手一把,早將九龍玉杯從柏元慶手上奪去,嘿嘿笑道:
「小娃娃,九龍玉杯關聯有多大?豈是你一個小孩子能夠把持得住的?趁早把這杯子放在咱們這裡,免遭橫禍。」
秦仲見她突然出手,奪去了玉杯,臉上神情激動,顯然未懷善意,不禁後悔自己大過孟浪,大叫道:
「老前輩,這杯子是我的,你不能……。」
顧氏婆婆冷笑一聲,竟然將玉杯急納入懷,道:
「不許多說,念在你是仙霞宮門人,老娘也不下毒手了,你要性命,趁早速離此地,免得老娘少時忍耐不住,毀了你這小東西。」
秦仲急得險些哭出來,拿眼睛向柏元慶盡看。柏元慶長歎一聲,剛要開口,顧氏已經怒吼道:
「老不死的,你也不許多話,趕快帶他出林,叫他快滾吧!」
柏元慶聽了,渾身一震,道:
「老婆子,咱們都是將近百歲的人了,縱然得著奇經,又有什麼用處?不如……。」
顧氏厲聲喝道:
「住口!老娘向來言出必行,你嚕嗦些什麼?」
秦仲哭聲說道:
「柏老前輩……」
顧氏冷冷道:
「叫你走你不走,可別怨老娘手辣心狠了。」
說著,陡地上前一步,右掌一翻,向秦仲當胸按落。
秦仲事迫至此,也不甘就此罷休,恨恨一咬牙,左掌猛的一翻,竟向顧氏拿上硬接過來。
兩下裡雙掌相抵,「蓬」然聲響,顧氏未防秦仲居然敢和她硬接,被他這奮力一掌,震得後退了一步,秦仲功力究竟相差懸殊,當場被震得急退了四五步,方才拿樁站穩。
顧氏心中勃然大怒,嘿嘿一陣厲笑,道:
「小賊,你有多大道行,竟然敢和老娘硬架硬接,這是你自尋死路,再也怨不得人!」
但見她左扇右掌,首先封住了大門出口,提氣運功,頭上白髮無風自動,顯見是準備一舉之下,要將秦仲斃在當場。
這時秦仲退避在屋中一角,被顧氏迎門而立,把出路封得死死的,茅屋本就不大.處此境地,真叫做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眼見顧氏只要一發動,秦仲除了硬接,再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但是,即使他硬接這一招,明擺明的,也只有死路一條。
柏元慶見老妻居然提足了十年來未曾一用的「金砂掌力」,別說秦仲不過是個才出道的小孩,即算成名露臉的武林高手,也難擋一擊,心中大驚,叫道:
「老婆子,千萬使不得……。」
但,就在他喊叫的同時,顧氏婆婆已經發動,左扇封路,右掌攻敵,登掌吐勁,小屋中勁風突卷,唯一的一盞油燈一閃而滅,一股征飆,向秦仲立身處猛撞了過去。
柏元慶阻止不及,急不暇思,跨前一步,駢指向她右脅下「腹結」穴疾戳而下。
顧氏發掌在前,柏元慶出手在後,待他點中了顧氏的穴道,「金砂掌力」業已發出,「嘩啦」巨響連聲,小小一個茅屋,全被震倒塌,柏元慶右手點了顧氏「腹結」穴,左手順勢一抄,抓住她衣領,墊腳使勁,倒飛退出茅屋,落在屋前草地上。
放眼看那一棟茅屋,早已牆塌梁斷,泥沙滿天,變為了廢墟一堆,柏元慶跌足歎道:
「罷了,罷了。你這賊乞婆怎生恁地貪狠,咱們一代武林宗匠,今日為了小小九龍玉杯,恩將仇報,殺了摩雲上人衣缽弟子,將來還拿什麼臉面去見天下英雄?賊乞婆,出乞婆,你當真是個混賬東西了。」
顧氏身雖被制,怒火不熄,躺在地上厲聲罵道:
「老不死的老殺才,沒想到咱們夫妻百年,臨事你倒反助外人,達摩奇經天下珍品,那小鬼有何德何能,豈能如此容易眼看著他得去,你這老殺才二十年來對老娘的虛情偽意,原來全是假的?好,你今天除非殺了我,否則,老娘今生今世,定與你不得干休。」
柏元慶望著倒塌的茅屋,心急如焚,搔頭抓腦,想不出良策,再聽了國氏這一番無理取鬧,潑皮死賴的話,怒從心起,俯身在她兩頰上「劈劈啪啪」幾個耳光,罵道:
「賊乞婆,我是憐你雙眼被瞎,舉目難見,二十年來,處處順從你,遷就你,沒想到反養成你如此偏激悖倫的性子,我既然能培育成你,也能毀得了你,你如再這樣頑固不化,惱得我性起,一掌將你斃了,別當我做不出來。」
原來顧氏年輕時本系柏元慶的女弟子,二人名是師徒,卻因年齡相差有限,時日一久,情愫暗生,遂發生了不可告人的關係,也就是為了這件醜事傳揚,惹得武林中人恥笑,柏元慶一怒之下,連斃二十餘人,從此變得性情暴戾,被稱為「隴中雙魔」,二十年前,在秦嶺附近被幾個厲害的仇家所困,柏元慶內腑被傷,又雙雙中了毒彈,失去了抵抗能力,顧氏也橫遭折辱,挖去兩目,正在危急,適逢摩雲上人路過,才力退群雄,將他們夫妻救回秦嶺後山,一面為他們療傷送食,一面諄諄善誘,勸他們放棄尋仇之念,從此立志向善,夫妻同證善果。
隴中雙魔在秦嶺後山,一住十年,苦苦思索,總難忘這一段奇恥大辱,同時,十年之內,兩人面壁苦修,功力大進,這才不辭而別,重入江湖,僅費了年把光陰,竟將昔日仇家-一斬絕,報復了前仇,隱居在這窮野之中,柏元慶因老妻為了自己,雙目失明,內心裡又憐又愧,這二十年來,對顧氏真是言聽計從,百般俯就,千方百計,翻爛了一部「華陀寶錄」,連殺九十九人,挖出眼珠,想替老妻治癒目傷,使她重見天日,也不知他這一部「寶錄」是偽造贗品,抑或柏元慶本身缺乏醫療修養,九十九個無辜人橫遭慘死,顧氏的瞎眼仍然還是瞎眼,井未能手到春成,重複視覺。柏元慶因醫術失靈,每日受了老妻譏刺責罵,沒有地方出氣,便在早、午、晚三時,獨自去到鐵樹林,哈哈大笑,以除積忿,這就是秦仲剛到林邊聽見大笑聲的緣故。
但顧氏卻因為二十年來的黑暗生涯,加上丈夫的百依百順,不知不覺,漸漸養成一種跋扈橫蠻的變態心性,女人家又是慣貪小利的,以致鬧出現在這場事來。
顧氏怪戾之氣已經養成,豈是三言兩語所能改變得了的,她聽了柏元慶以毀她作為威脅,這個氣可就更大啦,只見她一陣笑,一陣嚎,兩隻假眼邊涔涔流出淚水,嘶啞著嗓子叫道:
「好呀!我跟了你身敗名裂,連眼也瞎了,掙強掙了一輩子,今天才算掙到了報應了,你殺吧,你殺吧,你要是不敢殺老娘,你就是老娘生的養的,動手呀,老殺才!」
柏元慶大吼一聲,右臂一舉,就要掄掌下劈,轉念一想,大丈夫何必與她婦人一般見識?再看她假眼木然直視,臉上全是斑斑淚痕,憶起前情,更覺得她可憫可憐,要叫自己親手斃了她,委實也下不了這個毒手,長歎一聲,又把手臂放了下來。
顧氏雙眼雖盲,耳朵卻特別靈敏,聽得他一聲長歎,頓時氣焰又高,喝道:
「老殺才,你連自己老婆也不敢殺,還論什麼英雄,充什麼好漢,老娘要是你,寧可一頭碰死。」
柏元慶飛起一腿,將顧氏踢了一個翻滾,肩頭一晃,躥到廢墟中,兩臂上貫勁,將殘墟斷梁一陣亂翻,但翻遍了所有殘物,卻並沒有發現秦仲的屍體,他心裡更急,順手抓起一根斷梁,當作工具,也不理會顧氏的哭叫喝罵,埋頭工作,把全部殘牆廢物,統統清理,奇怪的是並沒有找到秦仲。
顧氏「金砂掌力」是他所深知的,不要說秦仲一個稚氣未脫的小孩子,就算是他師父摩雲上人,正面受了一出也將難以抵受,方才分明見他退無可退,避無可避,怎麼竟會找不到屍體呢?
突的他心中一動,抹轉頭如飛越過草坪和小河,月馳電奔穿過鐵樹林,向東急急追了下去。
這一陣身法展開,真個賽如風疾,霎眼間早奔出十餘里路,遠遠望見前面果有一個矮小的身影,正捨命而逃,柏元慶大聲叫道:
「小朋友暫請留步,老朽還有話說。」
原來秦仲在屋角上。眼見顧氏運功蓄勁,心知一旦發動,勢必力逾千斤,接又不敢接,退又無處退,小心眼一陣轉,倒被他找到一絲空隙,這時候,也正是顧氏挫腕吐勁,含忿出手的時候,茅屋裡燈火遽暗,秦仲更不待慢,左腿弓,右腿向身後泥牆上一用勁,身形似箭,平貼著地面,射向顧氏蹲襠式的雙腿之間,凌厲的掌風從他背脊上一掃而過,撞在牆上,剎時屋倒牆塌,秦仲卻已從顧氏襠下穿過,順地滾向左側草坪,皆因這時候相元慶陡然出手,顧氏穴道被制,大家都正在心不二用,反沒有發覺秦仲已經死裡逃生,比他們還先退到屋外,他哪敢多作停留,躍起身來以後,便急急越河道走,是以後來柏元慶點倒顧氏,以及夫妻反目等等經過,全沒有看見了。
他奔得正急,突聞身後柏元慶呼喊,只當他不願放過自己,隨後追來滅口,嚇得心膽俱裂,再不肯停步,反而腳下加勁,奔得比先前快了一倍。
柏元慶又喊了幾聲,秦仲只不回頭,猛提一口真氣,也隨後趕了下來。
一老一小,一前一後,奔逐了約有頓飯之久,秦仲終因功力有限,漸漸已被柏元慶追近身後,柏元慶不願出手攔截他,怕他多生疑懼,人已追到他身後,這才低聲叫道:
「小朋友,你別怕……。」
誰知秦仲一意逃命,沒想到敵人業已欺近身後,心裡一驚,霍地定身甩掌,向身後反劈而出。
他是在保命,這一掌盡了平生之力,那還輕得了,柏元慶一時不防,險些被他劈中,忙頓雙腳,騰身從他頭上翻越而過,落地後裂嘴笑道:
「小朋友,怎的不問青紅皂白,又要拚命啦?」
秦仲無奈停了腳,全神戒備著說道:
「我師父既待你們不薄,為什麼你們奪了我的玉杯,還如此苦苦相逼,究競你們還有一點人心沒有?」
柏元慶被他罵得臉上一紅,訕訕說道:
「小朋友,你先別生氣,千錯萬錯,都是我那賊乞婆做錯,老朽在這裡給你帶罪還不行嗎?你不要怕,老朽活了這一輩子,平生就受了你師父一個人的恩惠,豈有恩將仇報的道理?
如今賊乞婆已被老朽點倒,我是特意來請你回去,把九龍玉杯還你,井且告訴你玉杯和達摩奇經關係所在,再一力助你取得奇經,以贖適才之過,並報昔日之恩,小朋友,你以為如何?」
但秦仲驚弓之鳥,對他這番話如何肯信,略一思忖,說道:
「你說你點倒了老婆婆,那麼我的玉林在哪裡?你取來了嗎?」
柏元慶笑道:
「玉杯還在賊乞婆身上,我急著追你,倒忘了先取玉杯了,小朋友,你能從困危之中,躲過那賊婆娘一掌,這份機智和功夫,端的叫老朽好生佩服。」
秦仲一聽玉杯不在,更認定相元慶是在騙他,冷笑道:
「哼,你拿我當笨蛋?我知道,你不過想騙我回去,殺了我滅口,免得我回到秦嶺,把你們所作所為稟告了師父,他老人家會來找你們算賬,是不是?」
柏元慶剎時臉上變色,氣憤地說:
「小朋友,你怎能把老朽看成那種可鄙的人?柏元慶雖說老邁,還算是頂天立地的漢子,照你這麼說,你是以為我無力提你回去了?」
秦仲橫了心,冷嗤答道:
「事到如今,要想叫我束手就擒,也不是那麼簡單的。」
柏元慶仰天哈哈大笑,道:
「好,老朽就叫你口服心服。」
說著,身形陡然欺近,探臂張爪,來拿秦仲肩頭。
秦仲反正是躲不過了,居然不閃不避,亦不理他這一抓,小手疾伸,也向前欺近了一步,駢指猛戳柏元慶的「幽門」要穴。
柏元慶想不到這小傢伙會出此不要命的招式,連忙吸氣縮腹,右臂一沉,斜扣他的手腕,口裡笑道:
「小兄弟,你真狠,要和老朽拚個兩敗俱傷麼?」
秦仲找了一個空,猛的蹲身下腰,縮臂飛腿,「呼」的一個掃堂腿,踢向柏元慶下盤,柏元慶還真拿他人小身矮沒有咒念,嘿嘿一笑,疾退兩步,左腳尖半沾半起,讓過秦仲一腿,緊接著閃電般轉過腳尖,跟著他的幻影疾彈而上,不偏不斜,正掃中秦仲腳後跟處的「太溪」穴。
秦仲只覺得腿上一麻,「嚶哼」一聲,站也站不起來了,索性閉上眼睛,等候一死。
柏元慶哈哈笑著替他拍開穴道,說:
「小兄弟,現在你可相信老朽並無二心了吧?快些跟我回去,賊乞婆功力也不弱,時間久了,別被她自行活了穴,那就麻煩了。」
秦仲看他如此,似乎並無惡意,想想橫豎就當被他捉回去一樣,且跟他去看看再說。把頭點了點,跟著柏元慶循路又回茅屋來。
到了小河邊一看,果然顧氏還躺在草地上,柏元慶從她懷裡取回九龍玉杯,交還給秦仲,然後道:
「賊乞婆,念在夫妻一場,我也不忍心傷你,三個時辰之內,你穴道自解,那時,你若悔悟,咱們還是夫妻,否則,你就去你的吧,天涯海角,隨你所欲了。」
顧氏破口大罵,口口聲聲,誓不與他們干休,但柏元慶一笑置之,攜了秦仲,馳離那敗破茅屋,越河而去。
柏元慶領著秦仲,穿越鐵樹林後,天色業巳泛白,秦仲對這位怪人,內心好生感激,撲跪在地,說道:
「老前輩,沒想到你老人家竟是這等俠義肝膽,適才多有冒犯,老前輩千萬別怪。」
柏元慶笑著拉起他來,道:
「這叫做口急不擇言,哪能怪得你許多,倒是老朽遭這乞婆丟人現眼,倒叫你小朋友恥笑,將來看見你師父,決計不要再提今日這事。」
秦仲道:
「晚輩怎敢亂說。這次在太原無意得到玉杯,本來是準備趕回秦嶺,呈告師父的,既然老前輩洞悉玉杯來歷和與奇經關聯之處,可否就請老前輩賜示,也免了晚輩跋涉千里。」
柏元慶找了一塊大石坐下,道:
「你把九龍玉杯取出來。」
秦仲再無疑念,從懷裡取出玉杯,恭恭敬敬雙手遞給柏元慶。
柏元慶接杯在手,稍一把玩,突然正容說道:
「達摩奇經乃天下珍品,倘若老朽告訴了你途徑,將來奇經到手,玄功已就,你能恪遵當年達摩祖師戒諭,不以功力為惡,致遭天譴嗎?」
秦仲曲膝跪地,虔誠地答道:
「晚輩決遵聖訓,不敢稍有故違。」
柏元慶點點頭,默默禱念了幾句,笑道:
「老朽也是昔年聞得旁人傳言,實與不實,咱們不妨試一試便知道了。」
說著,站起身來,陡見他一抖,竟把個玉杯對準一塊大石上飛擲了過去。
秦仲大驚,待要伸手去攔,已自無及,叫道:
「不好,這樣不把玉杯打成粉碎了?」
他話聲未畢,九龍玉杯已經「啪」地一聲響,撞在石上,剎時碎成了細片,灑滿一地。
柏元慶晃肩躍到石邊,俯身向地上探尋,秦仲也緊跟著趕了過去。卻見他笑容滿面,從玉杯碎片中找出一塊豆腐般大小的方布塊來,神情激奮地道:
「果然不錯,果然不錯!」
秦仲忙問什麼不錯,柏元慶小心翼翼將那布塊拆開,原來竟是一副墨跡鮮明的地圖.右角上清清楚楚寫著「藏經秘圖」四個字。
他高興得跳了起來,拍手笑道:
「當真好玩,老前輩,咱們得到達摩奇經了。」
柏元慶神情凝重地說:
「先別高興,還不一定真能得到呢!你來看,這不過是一副極平常的太行山形勢圖,奇經藏在何處,還待細細研詳。」
他謹慎地把地圖平鋪在石上.和秦仲二人蹲在石邊,細看那秘圖,果然,那秘圖不過繪著自北向南一條大山,旁邊以小字注著「太行」二字,在全山中段處,有一個小小但極顯目的「x」字表記,另在左角上寫著幾列字跡,寫的是「太行之半,九峰之最,東望旭輝,西觀飛墮,趾蓋天梯,直達百匯。」
柏元慶將這二十四個字,念了一遍又一遍,念過又苦心思索,敲額搔發,過了老半天,仍是無法全盤體會,便將「藏經圖」依舊疊妥,交給秦仲貼身放好,笑道:
「秘圖你仔細收好了,現在旁的無法猜透,前兩句是極易想到的,太行之半,自然是在太行山中段有表記的附近,那兒正當冀西晉東,老朽素知有個九峰山,莫非奇經使藏在那九峰山上,豈不正是九峰之最麼?咱們這就動身,前往一探吧,你如能得到那一部武林珍品,將來玄功一成,只怕你師父也不是你的對手。」
秦仲再拜說道:
「如能當真得到達摩奇經,純是老前輩一力總成,晚輩情願和你老人家共同參詳,多得一些教益。」
柏元慶哈哈笑道:
「難得,難得,你有這份心,老朽就是為你捐此老命,也死而無憾了。」
說罷,攜了秦仲,大踏步向東尋上大道,折而投北,直奔九峰山。
老小二人極是投緣,一路上談談笑笑,興致萬分,秦仲問道:
「老前輩,你老人家怎知道那秘圖繪藏在玉杯之內呢?好好一個杯子,怎能放進這張圖的?晚輩得到玉杯的時候,曾經翻來翻去看了好幾遍,卻沒有看出杯子有什麼裂縫或痕跡。」
柏元慶笑道:
「這話說來又話長了,相傳這一部達摩奇經原是落在唐朝時一位武林健者手中,卻被仇家追殺,身負重傷,自思必死.因此,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拼著最後一口氣,將奇經藏到不知名的所在,事後繪製了一副藏經圖,自己已經無力返鄉,臨終之際,盡將身上金銀贈與一位同住在一個客店中的行腳商,托他把他所遺一隻舊鞋,代為寄返家鄉,交給他的後人,實際上將藏經團,縫在鞋底內,冀圖留惠後輩兒孫,豈料這行腳商拿他當作神經病,僅收了金銀,卻不屑為了一隻破鞋,千里奔波,後來這雙舊鞋落在一家窮苦人家,想拆了重新裝制鞋底,發現了這藏經圖,以十枚銅幣的代價,賣給東接國一個珠寶商人,這位東矮國人倒是個識貨的,只可惜孤身在此苦無助手協同尋取,急急趕回本國,正欲招雇高手來中國尋寶,突得一病,延誤了行期,他擔心秘圖被失,便設法將秘圖藏入一個特製的九龍玉杯夾層之內,這個玉杯也經特製,圖一藏妥,又經過加熱加工精工細造,絲毫也看不出痕跡來,可惜這位珠寶商一病不起,意外地斷了氣,臨死來不及把秘圖的事交付後代,僅有一個曾與他共計的武士知道內情,等到那位武士趕到,杯子已被家人無意中賣掉,幾經追查,一直找不到得主,後來也不知經過多少時間,才由東矮國進貢我國,至於這杯子是從何人手中流出皇宮,連我也不知道了。」
秦仲又道:
「但是,你老人家又怎知道九龍玉杯關聯著達摩奇經的呢?」
柏元慶道:
「這件事,三百年前,我國武林前輩知悉的人甚多,但誰也無法到東矮國去找回這藏經圖來,後來漸漸被人淡忘,知道詳情的人也就不多了,老朽也還是四十年前偶然聽人談起,原僅只當傳言,不想卻是真有其事。」
兩人邊談邊行,不覺時已近午,秦仲自從罕山得杯之後,到現在已有兩天未進飲食,肚子裡早就咕嚕嚕在唱空城計了,路經道旁一家小店,便訥訥向柏元慶道:
「柏老前輩,你肚子餓不餓?」
柏元慶笑道:
「你要餓了,咱們就進去吃點東西再走,反正也不急在一時的。」
秦仲又吞吐半晌,才紅著瞼道:
「可是,我身上沒有銀子,怎麼辦?」
柏元慶哈哈笑道:
「放心吃吧!只怕你吃不破肚子,銀子多著呢!」
秦仲這才喜孜孜一腳跨進小店來,但他才踏進一隻腳,突又吃了一驚,原來那小店中迎面桌上坐著兩個人,其中一個正是「閻王帖子」左賓。
左賓是在太原吃了「百毒叟」宋笠的虧,匆匆和「癩頭泥鰍」鍾英逃出太原府,也是剛到這小店打尖,這時,左賓向外坐著,鍾英卻背著店門,秦仲一腳踏進店來,和「閻王帖子」
首先照面,左賓心中一動,只覺得這小孩子好面熟,似乎在哪裡見過似的?
原來秦仲雖認識左賓,卻一直沒有正面和他過招衝突,是以左賓一時認不出來,他本來跨進一隻腳,見左賓在座,就想縮回去的,乃見左瞎子臉上不過薄薄一層迷惘之色,好像並無什麼異樣,就放大了膽子,跨進店來,心想:「就算你厲害,認出是我偷了你的九龍杯,我打不過你,身後還有了得的,怕你何來。」
秦仲委實也是餓極了,人一落坐,這樣那樣叫了一大堆菜餚,只向柏元慶說了一聲:「請」,低頭便狼吞虎嚥起來,沒多一會,吃了七個饅頭,半斤牛肉,五張餅,一大碗白湯。看得柏元慶直笑著搖頭。
自從秦仲和柏元慶進店,左賓就一直在暗中注視著他們,苦思半晌,猛地記起在壽陽正興酒樓門口曾見他和「缺德鬼」
方大頭一起,不覺精神一振,心想:罕山山麓,宋笠分明去得遠了,我才下樹埋杯,那時候左近並無他人,只有方大頭和那傻大個子來兜了一個圈,胡攪一陣,方始退去,莫非是他們隱在暗處,偷見我埋杯之事,待我離開,就……?想到這裡,左賓不禁血脈賁張,越想事情越對,當真除了他們,再不會有旁的可疑人物了,他白果眼一陣亂翻,手上拳頭握得緊緊的,當時就想發作。
但轉念之際,又想起自己和鍾英在土窯前和宋笠奮戰的時候,窯後有人潛入,鍾英往查,卻被黑大個子闖出攔阻,自己二人因之才失手敗於宋笠,忙把怒火按捺住,忖道:如果他們真的從罕山偷掘了玉杯,又何必再到太原土窯來搗亂?這麼看來,事情又像不是他們幹的了。就像這樣時怒時消,又似又不似,臉上表情自然顯露出來,「癩頭泥鰍」鍾英坐在他的對面,也感覺左賓臉色有些不對,低聲問道:
「左兄,你在想些什麼?要是你擔心那宋老頭兒,倒大可不必,愚死在中條山的別院,地勢甚為隱秘,宋老頭兒再厲害,他不知咱們去處,能到那兒去找咱們?只要暫時避開他的騷擾,慢慢咱們再設法把東西尋回來,憑你我二人聯手,事情並非不可為的,何苦耿耿於懷呢?」
左賓便將心裡揣測各節,壓低嗓門,告訴了鍾英一遍,又道:
「你看看這兩個東西,是不是甚有嫌疑,偷掘咱們的玉杯呢?我現在不明白的,就是方大頭和那愣大個兒也到土窯來暗探一事,論理說,他們既然東西到手,似乎沒有再到土窯來冒險的必要。」
鍾英濃眉一皺,臉上也跟著變色,急道:
「不錯,準是他們於的好事,如果是這小鬼一個人偷掘,方大頭和傻大個子尚不知情,或者是他們雖然玉杯到手,又參詳不出和奇經關聯所在,他們自然會偷偷到士窯來窺探了,咱們千萬不能錯過這小鬼,常言道得好: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脫一個。只是……」他回頭斜了柏元慶一眼,又低聲說:「只是這白頭髮老頭,來歷不明,看樣子不甚好鬥。」
左賓也偷槍向柏元慶看了一眼,見他居然也是一個有眼無珠的瞎子,正裂著嘴,向自己微笑,心中一動,霍地站起身來,快行兩步,先堵住了大門出口,然後冷冷叫道:
「喂,小朋友,怎麼一個人在這裡?你那兩個同伴呢?」
秦仲正在低頭喝湯,聽得左賓竟然開口叫他,吃驚地抬頭望望相元慶,然後扭轉身著看左賓,他究竟有些做賊心虛,萎縮地答道:
「你……你說的是誰啊?我並不認識你嘛。」
左賓桀桀冷笑道:
「小朋友,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實說,把東西放在哪裡去了?在他們身上?還是在你身上?」
秦仲惶然道:
「我不懂,你在說些什麼?」
左賓陡地把臉一沉,厲聲道:
「還想裝糊塗嗎?我問你方大頭和那黑漢到哪裡去了?勸你識相一些,姓左的眼裡可揉不下沙子!」
柏元慶突然哈哈笑著插口道:
「有趣有趣,瞎子眼裡,揉不揉砂子有什麼兩樣?」
鍾英聽柏元慶已經開了腔,緊跟著也霍地站起,笑道:
「烏鴉笑豬黑,自丑不覺得。老先生,你雙眼也不怎麼好……」
說到這裡,他突然收住了口,忖道:不對,他如真是瞎子,怎能看見左兄眼神的異樣呢?忙改了口,道:
「……好漢做事好漢當,須知推諉裝蒜,也瞞不了人的。」
柏元慶不待秦仲答話,搶先笑道:
「二位何必要轉彎抹角,問什麼方大頭方小頭?幹出你就問九龍玉杯是不是他拿去了,豈不直截了當?」
鍾英和左賓齊吃一驚,全部提神戒備,氣貫全身,不約而同喝道:
「不錯,九龍玉杯到哪裡去了?」
秦仲不解地看著柏元慶,柏元慶吃吃笑了兩聲,突將白眼簾向上一收,雙目精光激射,冷冷說道:
「二位要問九龍玉杯麼?不必問他,老朽就可奉告,那杯子已被我老人家砸成了粉碎,再湊也湊不回原樣子啦!」
左賓倒吸了一口涼氣,問道:「真的麼?」
柏元慶冷笑說:
「怎麼不真,二位要不信,由此前往西南約七十里外,有一處鐵樹林,九龍玉杯碎片,還留在林邊一塊大石旁邊哩!」
左賓聽了,氣得渾身顫抖,臉色鐵青,咬牙切齒說道:
「老東西,你如當真毀了左某人的玉杯,在某和你誓不兩立,就將你千刀萬割,難死心中之恨。」
柏元慶絲毫未把他這種怨毒的話放在心上,聳聳肩,做了個毫不在乎的姿態,道:
「既然反正都消不了很,就讓閣下多恨一些時候吧,破鏡都無法重圓,破杯也不能重合。」
左賓大吼一聲,揉身而上,揚手一掌向柏元慶當頭劈了下來,喝道:
「老狗,你是找死!」
柏元慶鼻孔裡冷冷一哼,身子卻沒有立起來,腰上一用勁,連人帶椅子忽然挪開了五尺,秦仲身形擰擺,也向後退出七八尺遠。左賓這一掌劈在飯桌上,「砰」的一聲,把一張桌子和上面全部碗碟湯菜,露了個粉碎,柏元慶嬉笑如故,向秦仲一擠眼,道:
「怎麼樣?你還擔心吃了東西沒有銀子,這不就都找著頭家了嗎?」又高聲向店主叫道:「掌櫃的,這桌上的東西咱們不給錢,你都向這瞎子要,叫他賠你。」
這時,店主人早躲到廚房後面去了,只怕命保不住,哪還敢出來要銀子。
左賓連番被他戲弄,勃然大怒,左拿一翻,又要接著出手。倒是鍾英見識較高,忙攔住他道:
「左兄,何苦叫掌櫃的倒霉,咱們外面候著他,這兒太窄,施展不開。」
他從腰裡掏出一錠銀子,「-」的擲在桌上,拉了左賓,退出店外,臨出門時,扭身向柏元慶和秦仲道:
「有種的請到外面較量,咱們一對一,誰也不吃虧。」
柏元慶笑著向秦仲說:
「走!咱們還怕了他們麼?你只在一邊看著,讓老朽一個人對付他們。」
秦仲緊張地道:
「柏老前輩,這兩人功力不弱,一個是閻王帖子左賓,一個叫癩頭泥鰍鍾英,老前輩不要小覷了他們。」
柏元慶笑道:
「我知道,想當年老朽成名的時候,他們比你還小,伯他做什麼?」
待他們步出小店,左賓和鍾英已經並肩而待,鍾英手裡提著根打狗棒,左賓也找到一根細竹枝,權當青竹枝,兩人一個左手握杖,一個右手執棒,拿樁凝神,嚴陣而待。
柏元慶一搖三擺獨自上前,盈盈笑道:
「二位,聽說你們二位也是當今江湖上成名露臉的後輩,所以老朽才屑於以一對二,跟你們玩玩,不過,咱們都自命英雄,實在犯不上你拳我腳,學那些末學後進,村夫野漢的惡鬥群毆,老朽忝為長輩,也不便向你們晚輩們出手,這樣吧,由你們每人打我三棍,三棍打死了我,算我天壽已到,三棍子要是打不倒我老人家,你們跪下叩個頭,我老人家慈悲為懷,也放你們逃生如何?」
左賓聽了,險些氣炸了肚子,依得他,當時便要揮杖撲上去,鍾英卻探手將他拖住,把聲音放得不能再低地說道:
「別忙,由我先上,三槓子放不倒他,咱們再合上不遲。」
他這裡低聲商量詭計,相距又在七八尺以外,滿以為老頭兒不會聽見,誰知柏元慶就像把耳朵放在鍾某嘴邊一樣,他才說完,柏元慶早笑道:
「喏喏喏,好好抬舉你們,你們偏想這種下流主意,化子頭,你想想看,要是憑你三槓子還打不出我老人家一個屁來,再加上三個左賓,又濟得什麼用?」
鍾英心頭一震,暗驚今天這老頭兒只怕是個異人,霍地旋過身來,正容問道:
「老先生耳力真不錯,在下還沒有請教閣下尊姓呢?」
柏元慶搖頭擺尾笑道:
「小意思,老朽昔日好奇,煉過幾天天通耳功夫,不到家,多承你老弟台盛譽,老朽愧不敢當,連名諱也不好意思出口了,咱們倒是談正經的,二位是否願依老朽的辦法呢?」
左賓心下啄磨:眼看這老鬼必非庸手,主意是他出的,要是一旦失手,三招未能打著他,叫咱們對他叩頭,怎能丟這份臉。當下厲聲喝道:
「老鐘,別聽他鬼話,咱們聯手合上,先弄翻他再說,誰耐煩跟他七扯八拉的。」
柏元慶格格而笑,指著左賓說道:
「不成材的東西,也好,你們就聯手合上吧,各人出三招,老朽要讓你們沾著一片衣角,要殺要割,悉聽尊便,不過,話還是那一句,要是二位不行,可得如約跪下叩兩個頭。」
左賓大怒,喝道:
「放你娘的狗屁,老子弄倒你算數,誰用你訂什麼三招幾招。」
說著,掄杖猛撲了過去,出手斜砸他左肩,杖到中途,手腕一用勁,忽將竹枝抖動,化砸為點,剎時間,將柏元慶上半身重穴要害,全都罩在一片青茫茫杖影之內。
柏元慶哈哈笑道:
「左瞎子,你是真不認老祖宗啦!」
他口裡叫著,腳下似乎拿樁不穩,又像踏在香蕉皮上,陡地一個踉蹌,說也奇怪,還沒看清楚他用的什麼身法,竟然晃身從左賓的杖影之中,閃穿而逝,非單穿過杖影,井且欺近左賓身側,那身法快速絕倫,見所未見。
左賓大驚,來不及收杖反擊,慌忙倒縱退避,左掌「呼」地拍出,一直退落到一丈開外,心裡還在「砰砰砰」直跳。
柏元慶立在那裡,拍著手兒笑道:
「左瞎子真沒有用,我又沒打你,你跑什麼?」
「癩頭泥鰍」看了這老頭兒的怪異的身法,大感駭然,再也顧不用先訂計較,打狗棒橫截疾揮,上前聯手,攻向柏元慶右腰下盤。
柏元慶對他這一棒視若無睹,不避不讓,拿捏到棒到腰際,忽的一個懸空觔斗,恰恰將打狗棒輕而易舉的讓過,當真連一片衣角,也沒有被鍾英沾到。
鍾英也不禁惱羞成怒,倏地一挫腕肘,帶轉棒身,由右至左,閃電般又向他左腰掃回來,同時,左賓竹枝橫胸,擁身也到,配合著鍾英的打狗棒,竹枝卻由左向右,也掄向柏老頭腰際。
柏元慶陷身在二大高手圍攻之下,毫無驚惶之態,左鍾二人滿擬他定然會向上躍避,全在心中準備接著變招時,逆攻上盤,誰知一待棒杖貼身,柏元慶卻出其不意的仰身後倒,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像得了急病似向地下一倒,棒杖卻呼地從空中舞過,又沒有將他打中。
他雖然出人意外地避過一招,但人一臥地,閃避再沒有站著的時候敏捷,左賓和鍾英都是臨敵經驗十分豐富的高手,自然更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各各一聲喝叫,雙杖疾轉,棍尖向下,一奔前胸,一奔下腹,「噗」地插了下來,兩人都內力貫注在杖尖,招式既快,下手又辣,恨不能一下子把這可厭的老頭兒釘死在地上。
柏元慶直挺挺躺在地上,閉著眼,竟似睡著了一般,眼看一棒一杖,眨眼已到,他居然連眼也還沒有睜開。
左賓和鍾某心中暗喜,肚裡罵:老狗,你大目中無人,這一下看你還向哪裡跑?皆因左賓守在東,鍾英立在西,一左一右夾住橫在中間地上的柏元慶,就算他能避得閃電插下來的一棒一杖,他滾到東,有左賓,滾到西,有鍾英,饒他有三頭六臂,這一次也難逃二人掌握。
連秦仲在旁邊都看得心驚膽裂,一面大叫:「當心,竹枝插下來啦!」一面晃身搶到,小掌猛掄向鍾英背後拚命就是一掌。
說時遲,那時卻快,只在石火電光一瞬之際,左賓和鍾英一棒一杖已到柏元慶身上不足五寸之處,柏老頭閉目僵臥,仍是閉目未動,鍾左二人齊在手上加了三成真力,吐氣開聲,一棒一枚,加速下插,直透柏元慶胸腹。
這真是危急一瞬,攝人心魄,柏元慶閉著眼,恍如未覺,直到竹杖距身僅只三寸,只見他陡的翻了一個身,就好像睡著覺伸懶腰翻身一樣,伸手屈腿,鼻子裡還「唔」了一聲,但聽「噗嗤」兩聲連響,鍾英的打狗棒,左賓的細竹杖,齊齊貼著柏元慶身軀半寸光景,插進地面,用力過猛,插入地中足有三分之一,竟連分毫也沒有傷到他。
這要是在柏元慶聚精會神之際,眼見竹枝插下來,側身趨避,原也並無什麼過於驚人之處,難就難在他閉目而臥,不聞不問,拿捏時候正好,伸腰翻身,漫不經心,便將險招化除,這份鎮靜和沉著,已非常人可及了。
鍾英一棒插空,方自發愣,身後風聲颯颯,秦仲掌力又至,忙不迭揮掌反甩,藉著這一接之勢,飛身越過地上的柏元慶和對面的左賓,落到七尺以外,身在空中的時候,就用左手向地上指了指,示意左賓再下辣手,用掌力下擊還臥在地上的柏老頭。
左賓心中一動,果然棄了竹杖,力貫雙臂,陡的一招「沉蓋封艙」,兩掌一齊下按,欲趁柏老頭還未睜眼,猛下毒手,將他擊斃。
秦仲一掌未能傷得鍾英,遽見左賓又下辣手,心中暴怒,只可惜自己距他尚有五六尺遠,無法立即出手施救,狠狠一咬牙,頓腳騰身,拔起丈許,半空中擰腰轉身,頭下腳上,撲了過來。
他這裡剛才騰身躍起,左賓雙掌已落,勁鳳下迫,撞向柏元慶脅下,柏元慶這一次連身也不翻,直睡著硬受了左賓一掌,左賓掌力下達,「砰」地一聲響,如中敗革,非但傷他不得,倒被自己掌力反震的勁道,震得兩臂又酸又麻,「蹬蹬蹬」後退了兩三步,恰巧倒把秦仲下擊的一招讓過。
柏元慶翻身從地上爬起來,兩手一張,接著秦仲,回頭裂嘴向左賓和鍾英笑道:「二位費了半天勁,旁的功夫沒有,吵得老朽不能安心睡覺,也真難為了你們苦練許多年,現在你們聯手的三招已過,左瞎子連利息也算上,又加了一掌,敢情二位還有些不服,想重新來過,是不是?」
左賓就算再橫,到了這步田地,明知自己和人家差得太遠,不服也得服了,忿忿地說:
「咱們承認你武功還不俗,但你不敢把姓氏說出來,藏頭露尾,終算不得英雄好漢。」
柏元慶笑道:
「呸,我老人家稱英雄逞好漢的時候,你還在你媽懷裡找奶吃哩!我如不說,諒你們也難平這口氣,你就記住昔年隴中雙魔之一,老朽姓柏名元慶,這一輩子就夠你消受不淺的了。」
鍾英聽了,記起昔日曾聽說過這麼一位魔頭,不覺衝口而出道:
「原來你就是昔年奸徒逆倫的柏元慶嗎?」
豈料這一句話,正觸著相元慶平生深痛惡絕的隱瘡,本來已經放平和的臉上,剎時又寒霜籠罩,眼中凶光激射,陡地晃肩,人如電閃般衝到鍾英身側。
鍾英沒想到他會倏然發動,要想退避,已自不及了,被柏元慶探手一把扣住了左臂,鍾英情急飛起一腿,踢向他的「陰交」重穴,同時,用力一甩左手。欲待掙脫他的掌握。
柏元慶冷笑連聲,步下略為挪移,早將鍾英一腿讓過。左賓見老友被擒,奮不顧身,一探手,從地上拔出鍾英的打狗棒,振臂出棒,暴點柏元慶脅下「期間」要穴。
但這時的柏元慶卻不似方才存心戲弄,顯然他是被鍾英這一句話激動了真火,左賓棒到,他反手一掌,便將打狗棒震歪,同時,握住鍾英的左手略一加勁,「卡嚓」一聲響,竟將他整個臂骨捏碎,只痛得鍾英殺豬一聲慘呼,額上汗珠,已經滾滾而下。
柏元慶這才鬆了手,戟指著鍾英罵道:
「憑你剛才那一句話。要是在當年,就該令你二人橫屍當場,只是,我老人家年紀也這麼大了,過往的事,倒並不過分苛責,僅毀你一臂,警告你今後說話,最好多作思忖,再行出口,還不快滾嗎?」
鍾英咬牙忍住臂上疼痛,含羞吞聲,和左賓相偕匆匆離去,柏元慶似乎餘怒未熄,鼻孔中連連冷笑,從地上拔出左賓留在那裡的細竹杖,用手一握,齊腰捏斷,一抖手,擲出十餘丈遠。
秦仲見他正在生氣,不敢招惹他,站在一邊,一聲不響的呆著,直有盞茶久,柏元慶自己消了氣,回頭招呼秦仲道:
「你瞧!幾十年的往事了,老朽行將入土的人,還是這麼沉不住氣,倒叫小兄弟你笑話啦,咱們這就上路吧!」
秦仲唯唯應著,兩人依舊循路,向北而行,走了不多一會,突見由北向南,飛也似奔來一個白髮老頭,兩個相對,霎眼已經接近,那老頭兒匆匆趕路,和秦仲等擦肩而過,秦仲認得他就是在罕山上惡鬥「閻王帖子」左賓的老頭兒,卻不知道就是曾經救過自己一命的「百毒叟」宋笠,當下彼此一晃而過,也就未曾在意,誰知宋笠已經奔出去了一二十步,卻又忽然停步回頭,高聲叫道:
「咦!那一位不是隴中柏兄嗎?」
柏元慶頭也不回,一邊走,一邊朗聲答道:
「既然認識,幹嗎面對面倒不打招呼,事過境遷,又叫誰?」
宋笠忙趕了回來,一把拉住柏元慶左臂,激動地道:
「老哥哥,果然是你,這二十年來,可想死了小弟了,你們一向在哪兒?老嫂子可好麼?方才要不是小弟多想一想,竟險些當面錯過,當真該死!」
柏元慶也笑道:
「我還當你眼睛長在額頂上,瞧不上咱們窮朋友了呢?你嫂子沒能來,喂,老弟台,你這一向可甚得意麼,怎有這興致,來中士走走?」
秦仲見他們原來認識,兩個老頭兒見了面,分外顯得親熱,你拍我一掌,我推你一下,彼此都甚為欣喜,便道:
「二位老前輩,咱們何不再趕一程,到前面找個鎮甸落腳,今天就不用再走,二位也好暢述一番。」
宋笠回過頭來,向秦仲細細看了一眼,奇道:
「咦,這位小哥兒好面熟,你可是和鐵笛仙翁衛民誼等相識,曾被人用化血神拳打傷了的嗎?」
秦仲駭然道:
「不錯,前輩怎麼知道呢?」
宋笠哈哈笑道:
「你不識我,我可認得你,那時候要不是我老頭子五粒轉陽丹,三隻大公雞,把你救活,現在哪還有你的小命兒在?」
秦仲又驚又喜,撲地跪倒,道:
「原來是宋老前輩,晚輩承你老人家救命療傷,一直到今天還沒有機會當面拜謝呢!」
宋笠笑著拉他起來連說:「算啦!算啦!」柏元慶卻笑道:
「謝他幹啥,他要敢不救你,你告訴我老人家,著我不揍他才怪。」
這老少三人論起來全有淵源,更加高興萬分,柏元慶就拉著二位在道旁坐下,道:
「何必再去找什麼鎮甸,咱們就在這兒暢談一番,學一學班荊道故,豈不更好。」
兩個老頭兒嘻嘻哈哈鬧笑一陣,柏元慶便問宋笠匆匆而行,欲待何往?宋笠歎了一口氣,道:
「別提啦,小弟是在雪山,得訊說是關聯武林至寶達摩奇經的那只九龍玉杯,已有下落,那玉杯被東矮國進貢來朝,最近又從大內流出,落在一位退隱還鄉的大員身上,待小弟急急從邊區趕來,杯子已落入一個姓左的手中,我緊跟著追索截奪,至今未能到手,現在姓左的逃向晉南,我這就是跟蹤趕去,奪取玉杯的。」
秦仲聽了,心中一動,因感於宋笠活命之恩,就想把藏經圖的事相告,但轉念一想,不知他會不會也像顧氏婆婆一樣為了玉杯,弄得和柏元慶也翻了臉,自己差一些死在她手中,把已到喉邊的話,又暫時嚥了回去,拿眼望望柏元慶。
柏元慶似乎不覺,笑問宋笠道:
「你追的姓左的對頭,可是一身算命先生打扮,並和一個化子同行的麼?」
宋笠道:
「正是,你們在前面碰見過他麼?他們去了多久了?」
柏元慶道:
「去了不多一會,你如要追他,現在緊趕一程,天晚之前定能追到他們。」
宋笠搖頭道:
「且讓他們多活一會吧,咱們聊聊要緊,急著追他幹啥?」
接著便問:「你們又是怎麼走在一路的呢?」
柏元慶遂將自己二十年的經過,大略說了一遍,再告訴他道:
「這位小哥兒乃摩雲上人衣體傳人,為兄身受他牛鼻子師父重恩,目當有以為報,所以,正陪小哥兒北上辦一件要事。」
宋笠聽說顧氏雙目受傷,忿忿不已,再聽說秦仲是摩雲上人弟子,又肅然起敬道:
「說實話,我宋某平生不服人,當今之世,僅服兩位,一位就是我這老哥哥,一便是你那牛鼻子師父,你能拜得這樣德高望重的師父,也真算作的造化了。」
三人又談了一會,宋笠越來越有精神,毫無分手的打算,柏元慶笑道:
「老弟台,你只顧暢談,忘了去追對頭,奪取九龍玉杯了嗎?別讓他脫出手去,豈不冤枉?」
宋笠淡淡一笑,道:
「去他的吧,我見了你們,真不想什麼九龍玉杯了,與其追殺拚命,何如咱們多聊一會,更加暢快。」
柏元慶問:
「你當真捨得放棄九龍玉杯不要?這是肺腑之言?」
宋笠笑道:
「老哥哥,你還不信我麼?你要是不信,我就跟你們一起去辦事去,你們都能對九龍玉杯無動於衷,我又有什麼放不下的。」
柏元慶道:
「但是,我們這一次去辦的事,卻並非容易,能否成功,到現在還難說得很。」
宋笠叫道:
「真的?你們說出來,看我能否為你們略盡一已之力,或者和你們一道去走走。」
柏元慶正色說道:
「要想知道咱們這一去目的所在,任他是誰?也得先起重誓,我們才能告訴他。」
宋笠坦然說道:
「這有什麼難,我就起一個誓也不打緊,但不知這誓為何而起?」
柏元慶道:「你就起誓說:如果我們告訴了你此行目的,你對咱們所尋之物,決無染指之心,全憑誼義,助我們尋覓。」
宋笠聽了,心中盤算,好一會才笑道:
「你們是要去找什麼價值連城的寶藏麼?弄得如此慎重其事,連我都不相信了?」
柏元慶神情凝重地說:「正是,你如不能先設重誓,則恕我們無法相告,你還是追你的玉杯。我們找我們的寶藏。」
宋笠大笑而起,道:
「既是你老哥哥這樣說,姑無論兄弟能否助你,這個誓我是必起的,否則,把這謎團憋在心中,不悶出毛病來才怪哩!」
說罷,隨即探手從地上拾起一塊頑石,握在掌中,略一使勁,捏成碎粉,攤手起誓道:
「我宋某人倘得老哥哥賜告你們此行目的和探尋之物,如起染指之心,負義忘誼,就如此石,落得粉身碎骨而死。」
柏元慶放聲大笑,站起來握著宋笠的左臂,道:
「言重言重,皆因這事關係太大,由不得為兄逼你立此重誓。」
宋笠笑道:
「如今誓也立了,你們到底所尋何物,總可以開誠一告吧?」
柏元慶叫秦仲取出「藏經秘圖」來,攤在地上,指著圖向宋笠道:
「老弟台,你千里迢迢,連奪九龍玉杯,所為的,不過就是這一副藏經秘圖,實對你說,咱們此次北上,正因為已從玉杯中得到這副秘圖,要往晉東太行山尋取達摩奇經哩!」
宋笠渾身一陣顫抖,滿臉不愉之色,說道:
「老哥哥,你我相交數十年,宋某視你,宛如手足,為什麼你們竟如此見外,得著秘圖不以示我,反要兄弟立誓明志,方肯說出來,似這樣,你還拿宋某人當作朋友麼?宋某就請從此別過,再不參與你們尋經之行了。」
柏元慶拍拍他的肩頭,正色說道:
「這秘圖純係秦兄弟偷掘玉杯,才能得到,並不是做哥哥的不信任你,皆因達摩奇經對習武的人誘惑太大,你嫂子就因為九龍玉杯,和為兄翻臉成仇,數十年夫妻之情,盡付流水,而老弟台你也是千里迢迢,所為正是達摩奇經,我若不逼你起誓在前,豈能使你甘心情願,放棄千里追尋的東西,要知你我都這麼一大把年紀了,奇經雖好,也治不了你我老死一途,咱們縱然得了奇經,又有何用?這位素兄弟年少賦高,才正是練習玄功的難得之材,你我要是能在臨死之前,一力成就於他,使他將來功成之後,行道天下,揚名後世,使不傳之秘又有了傳人,宏揚武學,造福子孫,豈不比你我老朽獨佔獨吞,有意義得多嗎?做哥哥的這番苦心,老弟台,你總當曲予諒解才對啊!」
秦仲聽了柏元慶這一番勸慰宋笠的活,真是誠惶誠恐,忐忑不安,撲通跪倒,虔誠地說:
「晚輩邀天之寵,更得二位老人家鼎力,倘能尋得奇經,實不敢獨居,情願與二位老人家共享,將來但能小成,必不敢忘兩位老前輩今天捨己成全的德意。」
宋笠黯然垂首,半晌無言。
正在這個時候,突然間,大道上傳來一陣激劇的馬蹄聲,兩騎白馬如飛而至。
柏元慶急忙探手,把地上的「藏經秘圖」抓起,交給了秦仲,秦仲從地上站起來,回顧那兩騎自馬,逕奔三人立身之處,馬上坐著一男一女,那女的體態婀娜,渾身勁裝,用一條紗巾蒙著下半邊面龐;男的儒衫風雅,綽著小馬鞭兒。不由驚道:那不是清風店所遇的白馬書生和柳媚姑娘麼?
兩騎馬來到近處,一齊勒韁站住,馬上儒衫少年向三人端詳一陣,用馬鞭指著宋笠笑道:
「運氣不壞,三個倒有兩個見過的,宋老頭兒,咱們可算是冤家路窄,新樂縣中沒有分出勝敗今天卻在這兒又遇上了?」
秦仲在旁忍不住叫道:
「媚兒姐姐,你怎麼在這兒?衛老前輩各處尋你,你還答應帶我去找我媽的,不想卻在這裡遇上你啦,你快別和那人一起,他是天下最壞的壞蛋了,媚兒姐姐,快別跟他一起吧!」
其實,他自然不知道馬上坐著的並非真正的柳媚,卻是「半面觀音」林惠珠。
林惠珠聽見又有人把她當作柳媚,心中暗笑,但表面上並不表示出來,僅只吃吃一笑,未予作答。
她身邊的秦玉鞭梢一轉,指著秦仲,笑道:
「你這小東西,吵些什麼?清鳳店一掌未能將你打死,也算你福大命大,委實不易呢。」
宋笠滿肚子正有氣無處可出,見秦玉偏在這時候來到,雖明知他的「血影功」十分了得,但人在氣頭上,也顧不得那許多了,陡地一聲怒吼:
「小子,你逞什麼能?姓來的今天就和你見過高下,勝負未分,誰先走誰是王八蛋。」
說著,雙肩一晃,欺身直搶到秦玉馬前,手起一掌,就向他當胸劈去。
秦玉格格一笑,左手用力一帶馬韁,橫過坐騎,右手馬鞭「呼」的揮出,逕拍宋笠腕肘。宋笠連忙縮手,險些沒有被他敲上,當下大怒,雙掌連翻,逼住秦玉馬匹,趁他一個不備,甩手一拳,撞在他坐下白馬的馬首上,「噗」地一聲響,把個馬頭打了個稀爛,那白馬雙蹄向前一跪,宋笠得勢即下毒手,右拳直搗,撞向秦玉前胸。
秦玉沒防宋笠會對他坐騎下手,馬蹄一跪,便大吃一驚,緊接著宋笠拳風又至,忙不迭腳下甩蹬,小馬鞭在馬鞍上輕輕一點,人已借勢騰身拔起,翻落在地上,他何曾受過這種怨氣立時暴怒難遏,偏巧宋笠也是有氣難出,雙拳一陣亂打,把那白馬連馬鞍帶屍體掏了個粉碎,餘怒還沒有消,厲吼一聲,又奔了林惠珠的坐騎。
秦玉本已暴怒,見「百毒叟」竟如瘋虎,又找上林惠珠,好像他今天是專門找畜牲的霉氣,掄拳向林惠珠坐下白馬又打。秦玉更擔心他驚了林惠珠,展開身形,揉身而上,手中馬鞭疾探,逕點宋笠的「脊心」穴。
宋笠才要打馬,忽覺身後風到,他好像玩命似的,倏的一個「怪蟒大翻身」,也不管身後遞來的是刀是劍,探手向後便抓。秦玉倒被他這種失常的舉動怔住,連忙縮手抽鞭,腳下疾移兩步,馬鞭變點為劈,橫掃宋笠腰際。
誰知宋笠公然不理,跨步上前,探手竟來扭抓秦玉的前襟,秦玉忙又急退,連掃向他腰際的馬鞭也急忙抽了回來。
兩人這一搭上手,開始不久,倒把秦玉弄了個手忙腳亂,因為宋笠一改過去作鳳,處處不顧自己,專來扭扯對方,秦玉弄不懂他目的何在,自然被逼得連連後退。
但十招一過,秦玉慢慢也看出這宋老頭兒使的,並不是什麼新奇武功,只不過神經有些失常,不要命地蠻幹而已,這一來,情勢立變,如以宋笠的功力來說,他不失常,秦玉空手,像在新樂城外竹林之中,彼此原可以互拚個數百招,但今天宋笠舉止失常,為了九龍玉杯又氣又怒,再加上秦玉手中多了一根馬鞭,敵我消長,他哪裡還是秦玉的對手,十用才過,秦玉已經展開身法,爭得了主動,才不過三兩招,「啪」的一馬鞭,已抽在宋笠左頰上。
宋笠被這一鞭抽得頭偏了偏,身子也跟著轉了半個圈,頰上已皮開肉綻,汩汩出血,但宋笠仍如未覺,雙掌呼呼,兀自搶攻不已。
又是兩三招,秦玉逼步低頭,從宋笠掌下游過,反手一馬鞭,狠狠抽在宋笠左後肩上,這一鞭更是不輕,直把宋笠打得一個「狗吃屎」,撲翻在地上,但宋笠渾然忘了疼痛,一翻身又爬了起來,披髮浴血,依然伸手要來扭扯秦玉的衣襟。
就這麼不到二十招,「百毒叟」已被秦玉打得皮破血流,遍體鱗傷。旁觀的柏元慶看看事情不對,大喝一聲,飛身搶了出來,抓住宋笠向後一拖一擲,將他甩退了丈餘遠,自己反身凝神,準備碰碰這位英爽風雅的少年。
哪知道宋笠直是瘋了,傷成了那個樣兒,兀自不肯罷手,踉踉蹌蹌,又奔了過來,口裡罵道:
「小畜牲,混賬王八蛋,姓宋的跟你拼了!」
柏元慶見他那副樣子,哪還有半點一派宗匠的風度,純粹就是個使皮耍賴的潑婦模樣,只怕他一個失手,傷在對手鞭下,說不得,只好趁著拖他不備時,駢指點了他的「乳泉」
穴,才使他安靜下來,秦仲上來,拖著他退到一旁休息。
柏元慶治好了宋笠,這才轉身向秦玉笑道:
「閣下年紀輕輕,卻好狠的手段!眼看他已舉止失常,手下絲毫未留情面。」
秦玉冷冷笑道:
「這就奇了,出手是他姓宋的先出手,連我的坐騎都被他斃了,難道動手之前,還要先找大夫來替他檢查身體的嗎?」
柏元慶有些辭窮,不由含忿道:
「那麼閣下是哪一位名師的高徒,可否能將師承見告,由老朽來接閣下幾招高招。」
秦玉嘿嘿笑道:
「你要領教甚是容易,要問在下師承,卻大可不必,行不行手底下見真章,與師門又有什麼關係,難不成各報師名,就可以不用出手,便分出高下了麼?」
柏元慶見這小子口齒伶俐,不願與他多費口舌,但他適才見他從馬上翻落地面,以及和宋笠對招時出手勁式,心知必然不會是個庸手,有道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柏元慶雖然一向自視甚高,面對這個年輕人也不得不特別謹慎,收起了一往的玩笑姿態,腳下右張左閉,拿好了樁,笑道:
「老朽不才,就向閣下領教幾手高招。」
秦玉冷冷一笑,左掌右鞭,亮開了門戶,道:
「看你那大的年紀,讓你先出手吧,別說在下仗著年輕,欺侮你年邁人。」
柏元慶聽了他這譏諷語句,本來已經怒往上衝,但突然見秦玉亮開門戶時,腳下倒踏乾坤,右手鞭梢平指,左掌拇指小指半曲,中間三指緊貼直伸,不由猛吃了一驚,右腳向後斜退半步,厲聲道:
「乾屍魔君褚良驥是你的什麼人?」
秦玉自下山以來,還從來沒有人一眼能認出自己的師承門派,現在被這老頭兒一口道破,也是吃驚不小,豎眉問道:
「老頭兒,你怎麼知道乾屍魔君的?」
柏元慶神情萌動,顫聲喝道:
「不要廢話,乾屍魔君褚良驥是你什麼人?快快說出來,他向來未聞收過徒弟,你是從哪裡學來這一手黑煞陰風掌的出手用式,快說快說!」
秦玉本想直認乾屍魔君的獨一門人,但因柳媚曾說過,不要他對人報出師承,更聽柏元慶說未聞褚良驥收過徒弟,他好強之念一起,反不願承認了,冷冷說道:
「你這個人真作怪,動手就動手,盡問人家師承幹什麼?
假如我不告訴你師承,你又怎麼樣?」
柏元慶說道:
「狂妄小輩,我勸你不要自視過高,你知道老朽是誰嗎?」
秦玉笑道:
「我只知道你是個白鬍子老頭,你沒有呈名報姓,誰知道你是誰?」
柏元慶突然仰天大笑,說道:
「看來你準是乾屍魔君手下弟子了,就憑你這桀驁不馴的言談個性,竟和褚良驥當年一模一樣,老朽姓柏名元慶,你可曾聽你師父提到過有這麼一個人麼?」
秦玉聽了,竟把頭連搖,道:
「沒有沒有,你這老頭是來動手的?還是來拉近乎的?要動手就快,不動手就請退開,我可不耐煩跟你盡擺著架式,在這裡談家常。」
柏元慶臉色陡地一沉,喝道:
「好畜牲,這是你自討苦吃,卻怨不得老朽了。」
說罷,左臂一指,疾進兩步,右掌陡的五指箕張,向秦玉迎面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