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午後,千面神丐搬出一副藥囊,又從懷中取出那兩副薄膜制的面具,開始忙碌起來。那兩副薄膜面具製作異常精巧,膜色與人體膚色極其相似;左右各有兩個小孔,備作張掛之用。膜面上塗以易容油膏,可以變幻成各種不同形貌的臉譜;如非特別「行家」,絕難辨識真偽。
千面神丐先將其中一副「五槐莊主陳鵬」的面具用藥水洗淨;然後施展其「千面幻形」
的玄奇手法,仔細再塗抹上易容油膏。不到頓飯光景,面具上的臉型眉目,竟變得跟江濤一模一樣了。
江濤駭然問道:「老前輩莫非想化裝成晚輩模樣,冒險混進天心宮去?」
千面神丐笑道:「只要能把劍譜弄到手,叫我老人家扮女人也干!」
江濤急道:「這太危險了,萬一敗露,何異自速其死……」
千面神丐卻似胸有成竹,冷冷道:「放一百二十個心!老要飯的『千面』之名得來不易,數十年來,還沒有砸過招牌。你聽我的安排,絕出不了差錯!」
江濤心裡暗急,但卻無法勸阻。千面神丐十分固執,面具準備妥善,又找出一頁羊皮紙,逼著江濤用梵文偽造假劍譜,看樣子是非去試試不可了。
江濤無奈,執筆沉吟,不知該寫些什麼才好?老叫花曬笑道:「這還不容易?把罵人的話多寫一些,罵得越痛快越好!最後不妨落注老要飯的名號,就算我送給天心教開壇創教的賀文吧!」
劍譜一寫畢,千面神丐又放在燈火上烘烤。烤完淋些水,淋濕了再烤乾。反覆幾遍,直到江濤也認為跟昨天見過的劍譜同樣陳舊了,這才喜孜孜貼身藏起。
整整一下午,全在忙著準備工作。吃過晚飯,老叫化又開始替江濤細心化裝,將他改扮成「江富」模樣,自己卻扮成江濤。兩人身份互換,居然維妙維肖。
一切妥善,老叫化搬了一張椅子,向廳中一坐,專等燕玲派車來接。可憐江濤苦在心裡,既無法勸阻,又想不出第二條可行之計;只得把「天心宮」中規矩情勢,-一解說,希望老叫化不致臨時失措,露了馬腳。
西刻剛半,聽泉居外果然傳來轔轔車聲。不施題間,花徑中響起小英小鳳的笑語。
江濤心頭狂跳,輕輕又叮囑道:「老前輩,千萬謹慎,見機而為…」
千面神丐得意地笑道:「放心!老要飯的闖龍潭、人虎穴,不知見過多少大場面;小小一座天心宮算得了什麼!」
小英、小風剛進木屋,千面神丐已經沉不往氣,從椅上跳了起來,迎著笑道:「你們這時才來?老要飯的已經等了許久啦……」
二女猛卻步,彼此張顧,愕道:「老要飯的?誰是老要飯的?」
江濤急出一身冷汗,連忙啞聲笑接道:「公子是說老漢的『叫化雞』味道不錯,簡直就跟要飯叫化子做的一樣。姑娘們昨天不是說也想嘗嘗嗎?老漢正等著問一聲,要不要再替姑娘們準備幾隻?」
小鳳釋然一笑,道:「好呀!你就多弄幾隻,咱們姑娘也頂喜歡吃雞哩!」
小英卻尖酸地道:「鳳丫頭也真傻,有好吃好玩的,人家自己不會去?還用得著咱們在岸上瞎操什麼心?」江濤自然聽得懂她這是指昨天遊湖的事,笑笑不便接口。
小英撇撇嘴,斜視千面神丐又道:「可也怪!笑嘻嘻的去,誰料到竟鎖著眉頭回來,唉聲歎氣一整夜。今兒起來,眼眶還紅紅的,八成是嘔了氣吧!公子,你說說看,究竟為了什麼?」
千面神丐那兒答得上來,揮手道:「誰知道為什麼?時間不早,咱們該走了!」一面說著,一面舉步先行。
小英碰了一鼻子灰,氣得哼了一聲,一扭腰肢,蹭蹭蹭也出了木屋。
片刻之後,車聲漸漸遠去。空蕩蕩的「聽泉居」中,只剩下江濤一人。木屋縫隙中透進來陣陣冷風,使他從心底冒出一縷寒意……千面神丐太自負了,易容術雖可改變一個人的容貌,口音也可模仿;但天生的性格卻是勉強不來的。此去萬一識破,那後果才真是不堪想像!
他獨自在空屋裡腳踢、徘徊……一顆心,就像拉緊了的弓弦,隨時都可能一崩而斷。腦中閃現的,儘是天心宮層層警衛,陰森的後宮,精明的教主,還有那神秘莫測的「老菩薩」
和兩名冷酷可怖的高明護法……
夜涼透衣,江濤卻汗水通體。他一忽兒繞室碟踱,一忽兒又奔到園中去凝視傾聽。遠處劍樓傳來的更鼓聲,一下下直如敲在他的心上。
時間在焦急中緩緩流過,好不容易熬了一個半時辰。江濤剛鬆了一口氣,摹地裡,一陣急迫的馬蹄之聲撕破寒寂,由遠而近。江濤心中大震,猜想一定是事情敗露了。「葉」地一口吹滅燈火,匆匆結束了一下,閃身掩到門後,深吸一口真氣,將無堅不摧的「赤陽指力」
提聚到十二成他不甘心被擒,萬不得已時,只好冒死一拼了。
頃刻間,紛亂的腳步聲已越過院落。有人急急拍門叫道:「江富!快開門!快開門……」
江濤聽出竟是燕玲的口音,越發心慌。他固然不惜背水一戰,但來的是燕玲,卻叫他有點為難。倉卒無計,只得應道:「是那一位?這樣夜深了,有什麼事嗎?」
門外燕玲的聲音焦急答道:「快開門呀!江富,公子病了,咱們是送他回來休息的。」
病了?千面神丐居然生了病?江濤一陣迷惑,連忙點亮油燈,啟開了大門。門開處,不覺一怔。只見燕玲和小英、小鳳滿臉愁容,兩名錦衣護衛左右挽扶著那位冒牌「江公子」;另外兩名護衛高舉「孔明燈」,大群人簇擁進了木屋。再看千面神丐,卻緊緊閉著眼睛,兩手捧著肚子,口裡呻吟不絕。
江濤正感驚愕,千面神丐一隻右眼突然睜開,向他連眨,哺哺道:「不要緊的,你們扶我到床上去,躺一會就會好,哎喲!肚子疼得好厲害,哎喲!」
燕玲急忙指示兩名錦衣護衛道:「聽見了嗎?快扶江公子到臥室去,仔細點,別碰著他的肚子。」
錦衣衛小心翼翼扶著老叫化進了臥室,輕輕將他安頓在床上。江濤一直緊隨在後,這時順手掀過被褥,連頭帶臉把他一齊掩住,然後向身後燕玲道:「咱們公子從小就有肚子疼的老毛病,出一身汗就沒事了。只是好端端的,怎會突然發了病?」
燕玲歎了一口氣,訕訕說道:「唉!說來都怪我不好……準是昨天在湖裡浸了水,先受了寒,剛才我又逼他太緊,他一急之下,就嚷著肚子疼……」
江濤如墜五里霧中,又不便再問,唯唯喏喏道:「更深夜靜,虧得姑娘親自送咱們公子回來,老漢去燒壺茶給各位解寒。」
燕玲攔住道:「不用了,咱們就要走的。」說著,走出房門,向江濤招招手,低聲道:
「江富,你過來一下,我有話要告訴你。」
江濤依言跟至外廳,燕玲又摒退四名錦衣護衛,這才幽幽說道:「我知道,你家公子一定還在生我的氣,所以我不在這兒惹他心煩了。等他病好時,你要多勸勸他,叫他別把今天的話放在心上……唉!真沒想到他竟是個死心眼兒!
江濤雖然一時聽得糊里糊塗,也只好點頭:「姑娘放心,老漢會記住勸解公子的。」
燕玲輕歎一聲,又道:「剛才教主已經賜過藥,他身體不好,譯書的事可以從緩。明天我就叫丫頭搬過來,需要什麼東西,有她在這兒也比較方便。」
江濤忙道:「這個盡可不必,老漢自會侍候公子。」
燕玲笑了笑,未置可否,道:「別忘了剛才關照你的話,我明天再來看他。」說完,又情不自禁推開房門,癡癡望了一會,才領著小英、小鳳帳們而去。
江濤躬身相送,直到車馬火光去遠,才急急掩門奔回臥房。千面神丐早已「病」容全消,坐在床上發愣。江濤抱怨道:「您老人家怎麼忽然裝起病來?晚輩只當出了意外,險些冒失出手。」
千面神丐臉色一沉,道:「本來就出了意外,要不是老要飯的情急生智,今天夜裡就全盤都砸了。」
江濤急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千面神丐從懷裡取出一頁折招的素色香箋,擲給江濤道:「你先看看這是什麼東西?
江濤展開一看,只見箋上寫著:「日色慾盡花含煙,月明如素愁不眠;趙瑟初停鳳凰柱,蜀琴欲奏鴛鴦弦。此曲有意無人傳,願隨春風寄『聽泉……」看罷,不禁「噫」了一聲道:「這是半首樂府詩,原文應為『願隨春風寄燕然』,其中『燕然』二字地名,卻被改成『聽泉』了……老前輩,這張紙箋是小燕兒給您的?」
千面神丐斜視說道:「你倒很明白,詩詞歌賦這些酸溜溜的玩意兒,老要飯的屁也不懂!『燕然』也罷,『聽泉』也罷,今夜大事,全被它耽誤了。」
江濤訝問道:「這半首古詩又跟今夜的事有何關係呢?」
千面神丐冷冷道:「怎麼沒有關係?老要飯的一切進行得本極順利,那教主婆娘剛把一頁劍譜取出,臨時有事離去。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老要飯正要『掉包』,誰知你那位心上人偏在這要命的時候闖了進來,悄悄塞給我老人家這張香噴噴的玩意兒,又問我:『昨天的話,仔細想過了沒有?』
江濤暗暗跌足道:「您老人家怎麼回答?」
千面神丐兩眼一翻,道:「我能怎麼回答?信看不懂,話也聽不懂,只好老老實實說……我不懂!」
江濤失聲道:「糟了!什麼話不好回答,偏偏又是這句千面神丐眉頭連皺,道:「可不是麼!那丫頭聽了這句話,登時眼淚汪汪,一跺腳道:
「好!你又是這句話,不懂,不懂!我知道你根本就是裝傻,虛情假意,全是騙我!利用我!」
江濤閉目不忍卒聽,長歎道:「這真是天大的冤枉!」
千面神丐接道:「對呀!我也是這樣對她說的,無奈她不肯信,氣呼呼又道:『就是一條牛也會懂!算我白拋一片心,把東西還給我。』說著便來搶這張紙頭。」
江濤雙手緊捏香箋,急聲道:「不!不能還給她!」
千面神丐歎了口氣道:「老要飯的也是這個主意,誰知一時忙亂,竟將那張準備『掉包』用的梵文紙頁失落地上,被那丫頭一把搶了過去……」
江濤駭然道:「這可糟了!」
千面神丐緩緩舒目道:「還好!那丫頭當時並未細看,一口氣撕了粉碎,又把碎紙塞進懷裡。我老人家一急,只好裝肚子疼了!」
江濤一身冷汗,頻頻搖頭道:「即使瞞過一時,只怕她回去以後取出碎紙稍一留意,秘密仍將敗露。唉!晚輩早說此計不成,現在果然一敗塗地了。」
千面神丐微笑道:「你先別洩氣,依老要飯的看,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江濤張目道:「盜書失敗,脫身無望,還有什麼福不福?』千面神丐笑而不答,先替江濤除去化裝,自己也恢復了「江富」的身份。一切舒齊,然後推窗仰望天色,口裡哺南說道:「現在子時才過,距天亮還有兩三個時辰。晤,正是時候!」說著,揮掌打滅了燈火,一閃身,竟掠出了木屋。
江濤來不及詢問,及待追出,只見老叫化身疾如電。連幾個起落,業已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這時候他突然潛離聽泉吾,要到那兒去呢?江濤對他這種「一意孤行」的作風,簡直感到有些氣憤,卻又無可奈何。
過了將近半個時辰,千面神丐興匆匆返回木屋;手裡挾著一個小包裹,向桌上一摜,催促道:「快些準備隨身攜帶的東西,咱們現在就走!」
江濤莫名其妙的問道:「走?走到那兒去?」
千面神丐揚眉道:「自然是離開天湖總教。」
江濤一怔,急忙解開包裹;卻見裡面竟是一套錦袍,袖口赫然繡著兩條金線和一朵星狀金花。忍不住失聲道:「呀!這不是黎元申的統領號袍麼?」
千面神丐得意地笑道:「誰說不是?」提起錦袍一抖,「噹」!脆聲人耳,抱中又接落一面閃閃發光的小牌。
江濤雙手捧起,既驚又喜,激動問道:「連通行銅牌也有了!老前輩,您是用什麼方法弄來的?
千面神丐傲然道:「老要飯的是什麼人物,區區天湖,怎能因得住我老人家……」接著噪音一低,吃吃笑道:「方法簡單得很,老要飯的只請那位統領大人嗅了一支『雞鳴五鼓返魂香』,他就乖乖把東西借給咱們了。」未等江濤開口,忽然臉色一沉,又接道:「這件事你可不能到處宣揚。老要飯的是武林中成名人物,要是被別人知道竟用這種下五門的手段,對我老人家的聲譽,勢必大有影響。小子,你得記住!」
江濤連連點頭道:「晚輩一定不告訴第三個人,非常時候,只有用非常手段……」
千面神丐聳肩而笑,道:「那黎元申一身武功不俗,老要飯的雖有制勝把握,一旦驚動起來,定有許多不便。事非得已,只好不顧身份了。」
江濤又問道:「據晚輩所知,黎元申並沒有管制『通行牌』的特權,這面銅牌又是從何得到的呢?」
千面神丐一面換衣改裝,一面笑道:「這就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道理了。晚間老要飯的抵達天心後宮不久,黎元申也奉召人宮謁見,好像是命他去辦一件急事。老要飯的暗中留神,聽見姓梅的婆娘吩咐說:『這消息很重要,老菩薩的意思,先要確定可靠不可靠,你就親自辛苦一趟吧!』黎元申應道:『卑職可以連夜動身,明日一早返教,消息確否,便知分曉。』姓梅的婆娘沉吟了一會,卻道:『那也不必太性急,你天亮動身,只要當天趕回來就行了。』
老要飯的聽得正入神,偏被那燕丫頭攪亂。後來裝病離開後宮,在宮門口又碰見黎元申,手裡正捧著這面銅牌。看情形,想是姓梅的婆娘預先把通行銅牌給了他,好讓他動身前不必再進宮謁見,方便行事的意思。」
江濤聽了,欣喜不已,道:「這真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只不知黎元申此行任務,各處關隘是否預知詳情?假如盤問起來,咱們怎麼措詞?」
千面神丐道:「現在顧不了這許多了,你只記住千萬別開口,一切由老要飯來應付。」
說著話,易裝已畢。他原有一副屬於「黎元申」的薄膜面具,取出套在臉上,顧盼之間,果然十分酷肖。兩人相神一笑,熄滅燈火,掩閉屋門,大步離開了「聽泉居」。但他們卻沒有留意到,這一切行動,都已落在一個人冷眼之中。
那人身著灰袍,頭罩黑布,遠遠藏身在距離木屋二十丈外一株茂密的大樹陰影中,遙遙注視屋中情形,已經有一段頗長的時間了。當他看見千面神丐易容扮成黎元申,領著江濤潛離聽泉居時,一雙炯炯有神的眸子,不禁現出驚異之色;略一沉吟,迅即閃身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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