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錢胖子』事先混入客店,臨危示警,協助突圍,當然不是「巧合」。尤其剛才一番「贈言」,無論語氣、口音,都給江濤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一怔之下,腦海中突然映現了一個熟悉人影……「千面幻形」!是他?一定是他!
江濤一陣激動,方欲拔步再追,暮聞冷笑之聲入耳,一條人影曳空而至,竟是「笑面無常」屠開方。此人心狠手辣,卻天生一張笑臉。這時,他那「追魂爪」已經掣在手中,目注江濤,陰側惻笑道:「小輩,老夫看你還能逃上天去?」
江濤劍眉斜挑,冷然道:「你想怎麼樣?」
屠開方笑道:「咱們在天湖曾有數面之緣,算來亦屬舊識,至於你偷錄劍譜的事,跟老夫也沒有切身關係。彼此無怨無仇,若非受命行事,老夫並不想為難你……」
江濤不耐地道:「說了半天廢話,你究竟意欲如何?
屠開方四顧無人,突然壓低了聲音道:「聽說你已參悟了擎天七式,這話可真?」
江濤哂道:「是真如何?是假又如何?」
屠開方嚥了一口唾味,嘿嘿低笑道:「老夫素來愛護晚輩,而『擎天七式』又妙絕人寰;如今雖然傳遍江湖,資質所限者,未必便能參悟其中奧妙。所以,老夫的意思是嘿嘿!你是聰明人,想必不需老夫再細說了。」
江濤鄙夷地道:「你是說,假如我願意把練習劍譜的訣要告訴你,你就不惜背叛天心教,私自縱放我這個『要犯』?」
屠開方欣然道:「話不是這樣講法,老夫也實因愛借你的資質膽識;不欲你被擒回天湖,去受那諸般慘刑折磨。」
江濤冷冷一笑,道:「聽了你這些話,令人不禁感歎」
屠開方征道:「感歎什麼?」
江濤沉聲道:「感歎人之無恥,何其太甚!世上貪婪匹夫,何其太多!
屠開方為之語塞;剎那間,頸頰盡赤,老羞成怒,冷哼道:「娃兒,敬酒不吃吃罰酒!
是你自尋死路!」聲落手動,追魂爪一式「厲鬼招魂」,挾著刺耳銳風,當胸揮到。
江濤深知「天南三鬼」名列十三奇,功力不可輕侮。腳下疾轉,展開「九轉迷蹤步」
法,一閃身到了屠開萬左側;揚手一指,暴點了過去。屠開方暮地一聲怪嘯,追魂爪順勢一帶,反揮而出;龐大魁梧的身軀,卻如怒箭般前衝兩三丈,堪堪避開了一記「赤陽指」。
江濤屢次以「赤陽指」出手,莫不應指克敵;想不到屠開方應變竟如此快捷!一指點空,頓生警惕;連忙凝神蓄勢,不再貿然出手。
兩人一觸即分,彼此都不敢大意輕敵。屠開方一手倒提追魂爪,一掌斜護胸前;掌心微微擺動,一步一步迫了近來。每一舉步,地上就留下一個深達寸許的腳印,顯然已將畢生功力提聚到十二成以上。
江濤自忖內功修為遠不及屠開方深厚,假如以快招相搏,或許仗著身法靈巧,還不致落敗;如果硬拚硬接,自己手無寸鐵,難免吃虧。心念電轉,突然腦中靈光一閃,想到一個主意。當下故示怯意,也緩緩移步向後倒退。退了六七步,腳下踏著一截枯枝,發出喀嚓一聲輕響。江濤假作失驚,急忙低頭察看。屠開方果然趁他心神微分之際,晃肩疾撲了過來。
江濤正是要誘他近身;低頭察看的時候,腳下已暗踏子午。覷見屠開方揮爪撲到,突然一擰虎腰,就地一個疾轉;左掌斜撥,避開了追魂爪;右手卻豎掌代劍,閃電般攻出一招「長虹射日」。
這招「長虹射日」,本是「擎天七式」的變化之一;假如運劍出手,原應劍尖向上,凌空飛射。但江濤卻把招式調換了方向;不僅以掌代創,而且掌尖下垂,變成了華山劍法中的「撥草尋蛇」之勢。
其實江濤並不會華山劍法,他之所以如此變換劍招,有兩個不得已的原因:其一、手掌不如長劍,罡氣無法及遠;其二、屠開方老怪成精,不能不另藏後著,以備萬一。
事實果然全如所料,屠開方一擊扑空,已知不妙!未容江濤掌招近身,猛地一式「死人提」,整個身子凌空縱起;同時揮臂拍出一掌,以進為退,預阻江濤追擊。這一來,江濤那一招「撥草尋蛇」,自然也落空了。
屠開方武功確非庸手,應變也不謂不快,可惜的是,他碰上了江濤。
江濤早有成竹在胸,「長虹射日」變化招式正為了防他應變脫身。這時,屠開方一心在求自保,出手自然不會施出全力;而江濤卻由被動化為主動,正可乘隙蹈虛,全力出手。就在屠開方情急心怯、騰身欲遁的剎那,只見江濤一聲大喝,兩足定樁屹立,雙臂如飛搶動;掌影漫漫,攻出了「擎天七式」中第二式「雙劍橫空」。
這一次,江濤力貫掌尖,臂如鋒鏑,全力而發,再也不是虛招了。掌風過處,砰然一響,正中屠開方左後肩。直把個赫赫一世的「笑面無常」,劈飛四文開外。
屠開方硬挨了一掌,肩骨碎裂,摔落地上;兀自拿樁不穩,踉蹌又退出十餘步,才發出第一聲呻吟。如今,「笑面無常」再也笑不出來了。咬牙切齒,滿臉都是痛苦、驚駭、忿怒、怨毒的複雜表情。
江濤深吸一口氣,徐徐吐出;面色平靜如故,毫無傲矜之色,緩緩說道:「假如你還不認輸,可以調息一會,咱們重新再來…-」
屠開方恨恨道:「小輩弄奸使詐,僥倖得逞,何足誇耀?」
江濤笑道:「不錯,我承認這句話。但以你天南三鬼名聲,尚且在酒中下毒;我只運用了誘敵之計,又算得了什麼?」
屠開方羞憤難抑,卻又無辭可辯;氣得一頓足,調頭如飛而去。江濤並不追趕,整了整衣衫,轉身仍回村中,準備接應雷神董千里。詎料返回村口,卻聽不到一絲搏鬥的聲息。整個回回村一片寧靜,只有偶爾一兩聲雞啼,使人知道時間已過子夜了。
江濤暗吃一驚,忖道:「莫非董老前輩已經……」他深悉雷神董千里脾氣,假如順利解決了「九指無常」甘平和五槐莊主陳鵬,一定會隨後追出村外找尋自己。如今一路未見雷神人影,村中又不聞搏鬥聲音,會不會是天心教主真的率領增援高手趕到了?一急之下,立刻加快腳步,迅如風馳電奔,急急向「宏興棧」奔去。
及待奔抵店門口,目光所及,竟使江濤愣住了。客店門前,寂無人跡,地上也看不見一具屍體。「九指無常」甘平和五槐莊主陳鵬都已不知去向;店門敞開著,廳中一盞孤燈,伴著兩個人影。其中一個是店主馬回回,正縮在屋角發抖;另一個,以肘支頤,默不作聲呆坐在一張方桌前,兩眼直勾勾望著桌上油燈發愣,正是雷神董千里。
江濤疾步奔入客店,先打量董千里身上衣衫完整如故,毫無苦戰或負傷的痕跡。
董千里聽見腳步聲,緩緩從燈蕊上收回目光,轉向江濤淡淡一笑,道:「回來了?」
江濤點頭道:「是的,晚輩回來了。」
董千里仍是懶洋洋地,又道:「人沒有追上?」
江濤道:「追上了,可是他不肯吐露姓名,只勸晚輩不必再去紅石堡。又說天心教主正親率高手趕來應援,要咱們趁早離開…-」
董千里木然頷首道:「難為他一片苦心。可惜這話說得太晚,也說得太早了些。」
江濤目睹雷神怪異的神情,耳聞矛盾的語句,不由心生寒意。詫問道:「老前輩,您是」董千里不待他說下去,逕自搶著又道:「先坐下來,折騰半夜,該吃點東西了…——喂!店東,別呆在那兒,去看看有什麼可吃的沒有?把那些沒下過毒的酒,開上整壇來,咱們要痛痛快快喝幾壺再睡。」
馬回回顫聲答應著,不多一會,果然搬來菜餚和一整壇還沒開過封泥的烈酒。
董千里抱起酒缸,展掌如刀,連封泥帶缸頸一併削去;舉缸就口,「咕嚕咕嚕」猛喝了半缸多;然後橫袖一抹嘴唇,把酒缸向江濤一塞,大笑道:「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來!娃兒,放量喝吧!醉死了反無煩惱。」
江濤捧著酒缸,心裡卻駭詫不已,忍不住又試探著問道:「老前輩,這兒……發生過什麼事嗎…——,」
董千里揮手大笑道:「沒事!什麼事也沒有。九指無常小丑,手下敗將!那姓陳的更不值一提,吃老夫一頓霹靂神拳,還有不望風而逃的道理嗎?喝!喝酒,喝酒!」
江濤越看越覺得不對,卻又不便再問;只得淺淺傾出一杯酒,仍將酒缸遞還雷神。董千里捧缸牛飲,淋漓滿身。頃刻間,一缸酒喝了個涓滴無存,又喝令馬回回再取來一大缸,猛喝不停。
江濤勸道:「老前輩,有話別悶在心裡,說出來也叫晚輩聽聽好嗎?
董千里大聲道:「有什麼可說的?」
江濤道:「老前輩何不談談力敗甘平和陳鵬的經過?
董千里嗤道:「兩名匹夫,何值一談?」
江濤想了想,又道:「老前輩何不猜猜那假扮商賈的胖子,究竟是何來歷?」
董千里哂笑道:「藏頭露尾,更不必挖空心思去猜他。」
江濤道:「晚輩倒猜想到一個人,只不知對與不對?難予斷定。…-」說著,故意一頓,想逗引雷神接下去。誰知董千里竟毫未在意,一面狂飲,一面大笑道:「管他對不對!反正人已經走了,還是喝酒要緊!」
江濤用盡方法,總無法套問出董千里的心事;無可奈何,只得作罷。
懷著悶葫蘆,默默喝了一陣酒,兩人都有些薄醉了。董千里推席而起,吩咐馬回回收拾殘餚,又對江濤道:「現在距天明還有一兩個時辰,我老人家也倦了,咱們都休息一下吧!
江濤點點頭,站起身來。忽然心中一動,道:「據說天心教主和大批高手即將趕到,二鬼雖然敗走,難保不捲土重來
董千里笑道:「你只管放心去睡,今天夜裡,絕不會有人再來擾你的好夢。」
江濤口裡答應著,仍不敢大意;回房後靜坐調息,根本沒有入睡。卻聽見隔房董千里整整輾轉反側了半夜,不時輕輕發出一聲歎息,顯然也沒有入睡。然而一夜過盡,竟果然平安無事,毫無異動。
天明之後,略作盥洗,胡亂吃了些東西;兩人兩騎,並轡出了回回村。
一路上,董千里眉峰緊鎖,一言不發,臉色十分沮喪。江濤心裡納悶,卻不便再啟口探問。出村向北,行不數里,已抵白龍山麓。山腳下一派紅牆,圍著大片房舍,便是當年名震武林的「紅石堡」了。
兩騎緩緩沿著大路直達堡前。只見堡門緊閉,僅留一扇小側門開著,偶爾有荷鋤農夫進出;門邊卻挺立四名青衣勁裝大漢,人人徒手,未佩兵刃。
剛到堡門口,雷神董千里忽然勒住坐馬,兩眼淚光盈盈,向江濤苦笑說道:「娃兒,咱們就在這裡分手。地久天長,千萬珍重!」
董千里聞言一怔,詫問道:「怎麼老前輩不進紅石堡了?」
雷神董千里赧然垂首,好半晌,才神情淒愴地搖了搖頭。江濤更覺詫異,忙又問道:
「是什麼緣故,使老前輩在一夜之間忽然改變了初衷?」
董千里再度抬頭,臉上竟熱淚縱橫,歎道:「不要問我緣故,老夫實在慚愧。但天意如此,叫人無可奈何」
江濤驚道:「老前輩何出此言?」
董千里道:「昨晚,我整整思忖了一夜,自恨力薄,無力挽天。娃兒,我本想勸你也不必再進紅石堡了,但又深知你生性倔強,絕不會答應,所以才決定送你到此。盼你善自珍重,只當在廬山沒有遇見這董某人……」說到這裡,語聲一陣硬塞,竟無法再說下去,兩行熱淚又奪眶而出。
江濤見他吞吞吐吐不肯明說出來,情知必有難言之隱。不欲強問,於是應道:「老前輩不願入堡,諒系情非得已,晚輩遵命不再請問緣故。可是,您老人家總要告訴晚輩一個去處,以便日後還能面聆教益。」
董千里長歎道:「我也別無去處,離此之後,立即返回嶺南九羊城。從此閉門謝客,不再過問江湖中事。將來你如有便,可去九羊城相見。」一面說著,一面從懷中取出一封小巧皮封套,顫抖地交給江濤,啞聲又道:「這是老夫當年行走江湖使用的『天雷帖』,傳帖所至,有如親臨。今後,只怕永遠也沒有機會再用它了;你好好收著,作個紀念。等一會入堡求見時,如果瀟湘女俠林素梅不肯見,也可以把這東西作為老夫舉薦的信物;相信她多少買老夫這最後一次情面的。」
江濤聽得鼻酸神撼,恭恭敬敬接了過來,滾鞍下馬,屈膝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時重晤音顏,請受晚輩一拜……」
董千里急忙挽住。霎時間,淚如雨下,哽咽道:「娃兒,相處近月,老夫也實在捨不得分手。臨別依依,無物為贈,只望你記住一個『忍』字。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此去無論遭遇多大挫折,千萬要『忍』!『忍』!『忍』!
一連三個「忍」出口,董千里更是淚雨滂沱。猛地一拂雙袖,緊抽幾鞭,圈馬掩面飛馳而去。江濤怔仲呆立,手裡捏著那小巧皮封套;皮套上餘溫猶存,董千里的影子卻在朦朧淚眼中漸漸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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