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玲倒吸一口涼氣,臉色頓時變得一片蒼白,久久無法出聲。她望望江濤,又望望身後那座石墓;美眸中淚光連閃,卻強自忍住,沒讓眼淚滾落下來。木然良久,才黯然點了點頭,道:「也好,既然師父親自來了,我就去當面見見她老人家……」語音微頓,一揚黛眉,又道:「不過,我現在無法分身。
你們暫且退去,天明以後,我自會前往。」
小英、小鳳一齊俯首道:「婢子們叩謝姑娘思典!」
燕玲眼眶又紅,揮袖道:「去吧!」
小英、小鳳再拜而起,又恭恭敬敬向江濤檢祆問安,然後和李七郎掠身而去。
江濤急忙問道:「燕兒,你當真願意回去?」
燕玲淒涼一笑,道:「事已至此,不回去行嗎?」
江濤斷然道:「我不能讓你重落虎口。無論如何,我要阻止他們……」
燕玲噙淚苦笑道:「你呀!也真是,好不容易等到你回來……現在不談這件事。時間無多,咱們還有許多話要說,跟我來吧!」說著,輕輕一歎,挽著江濤走進了墓門。
一人墓內,順手在內側石壁按了按,石門復閉,墓中一片漆黑。燕玲熟練地劃亮火折子,點燃一盞油燈,舉燈一照,車聲道:「不要說話,腳步也放輕些。老人家不知道醒了沒有別驚擾了她。」
江濤詫道:「你說的是誰?」
燕玲不答,只顧舉燈前導,領著江濤向墓中兩具銅棺走去。
石墓內部空空蕩蕩,除了兩具銅棺,別無陳設。江濤不禁納悶暗想:「這些日子,也不知她住在何處?」思忖間,已行到銅棺前。燕玲輕探玉手,一推右側銅棺,棺蓋竟應手掀起。
江濤探頭一望,駭然大驚。敢情棺中並無屍體,卻是一條地下通道。難道石墓空格只是掩人耳目,父母並沒有去世?一時不知是驚是喜,連忙雙手扣住左側棺蓋,用力向下一掀;誰知竟掀它不開。
燕玲幽幽道:「不必白費力氣了。那一隻是實棺,裡面盛殮著江老員外的遺骸。」
江濤茫然指著右側空棺,道:「那麼,我娘的遺體呢?」
燕玲微微一噓,道:「這裡面本來躺著老安人,現在已經移往地下密室去了。」
江濤訝道:「燕兒,你怎麼可以擅動她老人家的遺體?」
燕玲漫應道:「怎麼不可以?要不然,咱們住在那兒?」
江濤失聲道:「你們……」燕玲聳聳肩,低笑一聲,撩起裙腳,當先跨進了棺內;循著棺底石級,珊珊行去。江濤滿腹疑雲,得不到解答,只好跟著拾級而下。
石級走完,是一條短短的甫道;甫道盡頭有座石門。這時,門隙半啟,裡面透出燈光,顯然是一間密室。燕玲將手中油燈懸在甬道口的石壁上,牽著江濤進入密室。原來密室黨是內外兩間,外間設有桌椅,當作起居之所;內間則厚簾低垂,用為臥室。
江濤看得膛目如癡,心裡疑團重重,卻不知應該由何處問起。
燕玲用手指著一張軟椅,輕聲道:「你先坐下來,讓我去看看老人家釀了沒有?」
江濤木然坐下,不禁啞聲問道:「燕兒,你在弄什麼玄虛?
裡面睡的是誰?」
燕玲嗔道:「除了老安人,你想還有誰?」
江濤猛地跳了起來,脫口道:「我娘不是已經去世了麼?」
燕玲以指壓唇,噓道:「叫你小聲些。老安人難得睡熟,你……」
江濤激動萬分,深深嚥了一口唾沫,道:「不!我得去看看,她老人家究竟睡了還是去世了?」正說著,內室忽然傳一聲咳嗽,一個蒼老的口音問道:「玲兒,跟誰在說話?」
燕玲跌足道:「你看!都是你大呼小叫的……」一面又慌忙應道:「娘!您醒啦?我就進來替您加衣服了。別忙著起來,當心受了涼!」
她返身欲行,詎料江濤比她更快,早旋風般掠向室門,伸手一掀垂簾,淚眼掃視,口裡已惶急地叫道:「娘!娘!孩兒回來了!」
臥室內雙榻並陳,正面一張較大的床上,擁被坐起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婦;兩眼環睜如桃,雙手急急向空摸索,顫抖地道:「是濤兒?好孩子,你可回來了……
江濤疾撲榻前,張臂緊緊抱住了老安人。霎時間,熱淚紛落,硬咽道:「娘啊!是不孝的兒子回來了。孩兒該死,竟連累兩位老人家……」
老實人摟著愛子,抽搐不能成聲;好半晌,才喃喃道:「孩子,總算等著你回來了。讓娘摸摸,你瘦了些,但結實得多了……這些日子你在外面受苦了吧?」
江濤驚然一驚,仰頭道:「娘您老人家的眼睛怎麼啦?」
老安人淚下如雨,卻帶淚而笑道:「沒什麼,本來有點老毛病,這年餘以來,為了你和你爹,又哭得太多了些……」江濤聞言,心如刀割,俯伏床前痛哭失聲。
母子相擁而泣,燕玲也在一旁落淚,但仍不忘輕輕推了推了江濤,慨道:「別哭了,老人家不能太激動傷感;應該引他老人家高興才對!」一面說著,一面取過一件薄裘,替老安人被在身上,柔聲又道:「娘!先加一件衣服要緊。好不容易盼著濤哥哥回來了,娘該高興才是,幹嘛盡傷心呢?」
江濤止住悲聲,歎道:「離家不過年餘,竟落得家破人亡。
天幸還得見到母親慈容,否則,孩兒罪孽就更深重了。」
老安人稀噓道:「多虧有你玲妹妹,不然,那還有為娘的命在!」
江濤頷首道:「玲妹厚恩,孩兒當終生銘記不忘。但不知其間經過如何?父親是怎樣去世的?您老人家又怎會和玲妹居住在墓內?」
老安人長歎道:「咳!說來一言難盡。自從你離家,又聽說你去天湖,你爹終日懸慮,一病不起。辭世那天晚上,你玲妹妹忽然趕到,為娘才知道你已經逃出天心教了。為了怕天心教遷怒加害,多虧玲兒設計,給為娘服下一粒藥丸,昏死了五天。一面假稱為娘也去世了,一面連夜趕造這座石墓;以備雙棺合厝,掩人耳目。
人殮那一天,天心教果然派人來探查虛實;總算萬幸,把那些賊子瞞過。從此,咱們就躲在石墓裡,按時由富老爹偷偷送飲食進來。你玲妹妹料定你遲早一定會回來,經年累月伴著為娘,住在這暗無天日的地底密室中;又拜在為娘膝下,噓寒問暖,侍奉飲食。沒有她,為娘就算不被天心教害死,也決活不到今天了。孩子,你得好好重謝你玲妹妹……」
燕玲嬌羞道:「娘也真是!開口謝、閉口謝的,倒像我真是外人了。」
江濤轉身向燕玲一拜,笑道:「孩兒在天湖時,若非玲妹相助,也無法脫身出困。如此厚恩,豈僅一謝字能報償於萬一燕玲白了他一眼,玉須微紅,道:「你也來了。其實,我逃出天湖,無處安身,這座石墓正好替我解決了困難。說來我還該謝謝娘的庇護才對!」
江濤忙道:「你不提起,我倒忘了問。年前聽說你已經奉命下嫁梅劍虹,後來是怎樣逃出天湖的呢?」
燕玲粉臉又一紅,昨道:「逃就逃了,有什麼怎樣不怎樣!」
江濤納罕道:「那麼,梅劍虹為什麼也離開了天湖??
燕玲低下頭,輕輕道:「他是為了你。」
江濤詫道:「為我?為我什麼?」
燕玲幽幽一歎,道:「梅師兄是個怪人,平生從無朋友。
但自從你去天湖,他竟對你傾心仰慕不已,許為平生唯一知己。後來咱們奉命成婚,他和我一樣憤恨反對;咱們才私下商議,偷得通行牌,一起逃出天湖……」
江濤急問道:「如今他在何處?」
燕玲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咱們逃出天湖,在洞庭附近遇敵失散;後來我來了這兒,卻不知道他流浪到何處去了。」
江濤帳然若失,歎道:「他雖然身世如謎,但仍不失為性情中人;只可惜被環境所意染,養成孤僻習慣。有機會,我倒甚願與他結交。」
燕玲也黯然歎息一聲,卻搖頭道:「我看,你還是不要結交他的好……」
江濤訝道:「為什麼?」
燕玲美自深注,道:「你忘了自己背上那條刀疤?」
江濤失笑道:「天下有傷疤的人不知千百個,我不過湊巧也有一條疤痕而已,那裡就真是他的殺父仇人……」
燕玲正色道:「不!這不是湊巧。依我看,你很可能真與梅師兄父仇有關。」
江濤聳肩笑道:「梅劍虹親口告訴我說,他的父親是被一位武林同道所害;而我爹卻絲毫不會武功,也不是武林中人。
玲妹如不信,可以問問娘……」
燕玲發愁道:「我正是問過她,才敢如此揣測。」
江濤一怔,回顧老安人,道:「娘,是嗎?」
老安人點點頭,道:「不錯……」
江濤心頭一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緊接著又問:「難道爹爹生前練過武功?」
老安人搖頭道:「沒有。」
江濤吶吶道:「那麼,他老人家怎會……」
老人家黯然向燕玲頷首示意,道:「玲兒,去把那東西取出來吧!」
燕玲答應一聲,啟開床頭一座立櫥,從裡取出一隻小木箱,雙手遞給老安人。
老安人將木箱緊緊抱在懷中,兩行熱淚重又籟籟而下。許久,許久,才用顫抖的聲音說道:「孩子,你要靜靜地聽娘述說。別驚駭,也別難過,事情終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但願為娘和你玲妹妹都是多慮了……」
江濤大惑不解,順從地點了點頭,道:「娘,您老人家要告訴孩兒什麼話?這只木箱裡裝的又是什麼?」
老安人長歎一聲,緩緩道:「這是一件秘密,娘和你爹已經隱瞞了你十七年;現在,卻不能不把實情告訴你了。在為娘沒有說出這段隱情之前,你先看看這箱中的物件。」說著,巍顫地打開了小木箱。
江濤接過一看,木箱中只有一件破舊的小棉襖,上面沾滿了血污,小襖背心有一條裂痕,看尺寸大小,分明是小兒穿著之物。他看了好一會,仍然不懂這小小的破襖與母親要說的話有何關係,於是問道:「娘,這件破棉襖是誰的呀?」
老安人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卻道:「你再仔細看看,小襖內襟上繡著的字。」
江濤忙再翻起小襖裡,「晤」了一聲,道:「不錯,衣襟上繡著「聖彥」兩個小字……」
老安人拭淚頷首道:「好孩子,讓為娘告訴你吧。這件架滿鮮血的破襖,就是你身世秘密的唯一證物。那「聖彥」二字,就是將來查訪親生母親的唯一線索……」
江濤駭然失聲道:「娘,您老人家是說……」
老安人便聲道:「孩子,你並不姓江,你只是咱們二老收養的瞑嶺義子!」
這句話,宛如睛天一聲霹靂,驚得江濤直跳起來,叫道:「娘」
燕玲適時探手,一把按住他的肩頭,輕道:「濤哥哥,冷靜些聽下去。」
江濤頹然坐回,熱淚滿眶,不佳搖著頭哺哺道:「不!這不是真的!這不是……」
老安人伸出枯槁的雙手顫抖地撫著江濤濕漉漉的面頰,無限傷感,又無限愛憐的說道:
「孩子,是真的。十七年前你來我家時,尚不足二週歲。這此年來,我和你爹一直拿你當親生骨肉看待,只盼你執紼送終,就和親生父子一般。但時至今日,才知道你的身世可能牽連一件血海大仇。娘不能瞞你一輩子,只好實話實述了。」
老安人說著,語聲微頓;仰面長長吐了一中氣,然後繼續道:「十七年前的春天,積雪初融,江汛暴漲,附近河堤紛紛告急。城中士紳每日聚議共商防堵洪災之策,你爹每日往來縣城,確也備極辛勞。有一天黃昏,你爹從城裡議事完畢回來,經過宅前小橋,忽然看見上流飄來一隻笨重的木箱。
那時江水洶湧,洪水為患,水面飄流之物極多。但說來也怪,許多東西都隨水而去了,惟有那只木箱卻在橋下載浮載沉,順流打轉:任是水墊湍急,總衝不下去。你爹一時好奇便命人把箱子打撈上岸。啟開箱蓋一看,裡面竟蜷臥著一個不足兩週歲的男孩,遍體都是血污。
起初,大家全以為那孩子已經死了,誰知一探脈息,胸口居然尚有餘溫,並未斷氣。檢視之下,才發現那孩子小小年齡,卻不知被什麼狠心之人在肩後砍了一刀;刀鋒直透小襖,傷及皮肉,一條小命業已奄奄一息。
你爹見了大感不忍,親手抱回家來;洗滌傷口,延醫診治,調養了一個多月,才將傷口治癒。因見孩子生得眉清目秀,惹人疼愛,為娘私下踉你爹計議,總以為孩子父母如未被大水沖散,必是遭遇強徒,多半已喪了性命。咱們雖然薄有家財,惜乎年已半百,膝下並無一男半女;有此良機,何殊天賜麟兒。於是,祝禱神明祖先,將你收養了下來;又因在波濤中救得你,所以替你取名為『江濤』,俗作紀念之意……」
江濤聽到這裡,早已淚如泉湧,悲不可抑。
老安人深深發出一聲悲歎,繼續道:「孩子,這十七年來,為娘和你爹實在愛你甚過親生,但仍然一直謹慎地收藏著這只木箱和血衣。可是,當初救你的時候,除了這件染血破襖之外,旁無可資識別的書信或物品;你真正親生父母是誰?咱們也跟你一樣茫無所知。正因如此,才瞞了你十餘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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