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口外,燈球火把,照耀如同白晝。
靠南一面六大門派弟子黑壓壓站了一大片,鴉雀無聲,嚴陣以待,除了夜風吹刮得火炬噗噗輕響,只有低沉起伏的呼吸聲。
他們表面上力持鎮靜,等候著那即將來臨的生死決戰,但每個人的心裡,卻忍不住泛起陣陣怯意。
因為他們都知道,飛雲山莊當年雄霸武林,那時候六大門派,喘喘于飛雲山莊統治之下,忍氣吞聲,若非是羅羽羅大俠在泰山一戰而勝,今日哪有六大門派的名字。
然而,今天夜裡,他們失去了羅大俠,又失去了領袖江湖的少林派,僅憑六派之眾,面對雄心勃勃的崆峒派和飛雲山莊死灰復燃的絕頂高手,勝和敗,已經在他們心中起了不安的浪濤。
如果勝了,六派從此揚眉吐氣,傲視江湖,不僅消滅了崆峒派和飛雲山莊,對付桃花島羅璣的事,也不難暢意而為。
但是,如果敗了,中原六大門派,從此在武林除名,天下又將沉淪在萬劫不復的境地了。
這一戰,關係著整個武林的存亡榮辱,實不下於三十五年前泰山第三次武會。
數百隻眼睛炯炯注視著北面暗影,人人心中都在猜想,崆峒派勾結外援,圖霸武林,今天夜裡,必然也是傾巢出動,聲勢決不會小。
但出人意料的,六大門派已經嚴陣等待了好一刻,對面竟然靜悄悄一點聲息也沒有,也不見一個人影出現。
尹婆婆大惑不解,喚過青衣少女問道:「青兒,這是怎麼一回事?」
青兒躬身道:「弟子奉命出鎮截阻,親見百太翁宋英帶著十餘名崆峒弟子,是他親自告訴弟子,說要跟咱們在這兒一決勝負,然後就向北退入那片林子裡去了……」
尹婆婆眉頭一皺,回顧群雄道:「難道這老匹夫使的緩兵之計,自己卻趁機遁走了不成?」
柳長青道:「不會,宋英為人十分奸險,如今外結奧援,正值雄心勃勃,怎會偷偷遁走,我看他一定有什麼詭計陰謀。」
伍於英接口道:「這有何難,咱們領先發動,殺進林裡搜一搜,當場就明白了。」
元修道長搖頭道:「不妥,六派弟子新聚,人數太多,一旦行動,順利固好。若有異變,必然混亂,不如以逸待勞,看看他到底有何奸計。」
大夥兒正竊竊私議,忽聽東方大路上,傳來一陣急促的沙沙腳步聲。
群雄俱吃一驚,負責右翼的白羽真人一揮手中拂塵,當先轉身迎了上去。
片刻之後,大路上如飛奔來一大群蓬頭垢面,鶉衣百結的化子。
那群叫化約有三十餘人,每人背上背一隻大紅葫蘆,腰間斜插一支竹笛,為首四人,一瞎,一駝,一跛,一啞,正是「窮家四殘」。
化子們來到距離鎮口十丈之處,由窮家四殘領著分三排席地坐下,個個垂目不語,井然有序,一點也不亂。
白羽真人看看大感奇詫,邁前兩步,遙遙一稽首,道:「敢問來的是窮家幫施主嗎?」
四殘中老大金駝子微一欠身道:「好說,道長法眼如電,何必明知故問?」
白羽真人碰了一鼻子灰,淡淡一笑,道:「貧道久仰窮家幫四義俠名,雖未識荊,心竊仰慕,施主等此來,是過路?或是特地趕來?」
金駝子也笑道:「既不是路過,也不是特地趕來,咱們是受命而來。」
尹婆婆一驚,急忙排眾而出,問道:「貴幫遊俠天下,一向無拘無束,不知竟是受了何人之命而來?」
原來她見窮家幫忽然不速而至,心裡已起疑惑,又聽「奉命」二字,暗想自己既未邀約窮家幫,莫非是宋英請來的援手?
金駝子卻神秘地含笑道:「若不是性情中人,便是皇帝老子,也休想支使得動窮家幫,你不必問那人是誰,等一分他自然會來的,那時一見就知道了。」
說罷,重又垂目跌坐,不再開口。
尹婆婆等越發驚疑不已,但又不便再問,只好暫時悶在心裡。
正在這時候,突然一陣劇雨般蹄聲,一騎快馬由西疾馳而來。
馬上坐的,是一位全身紅衣的少女。
那紅衣少女馳到近處,一勒絲韁,坐馬人立而起,嬌聲叫道:「哪一位是華山九指姥姥?」
尹婆婆一怔,應聲道:「小姑娘,欲見老身何事?」
紅衣少女從懷裡取出一封書柬,揚臂道:「接住!」粉腕一抖,那書柬筆直向尹婆婆面門射來。
少女勒轉馬頭,片刻未停,又催馬如飛而去。
尹婆婆身邊那青衣少女青兒閃身躍出,探手接住書柬,恭恭敬敬遞給師父。
尹婆婆拆開來一看,登時臉色一變,隨手將信給了柳長青,道:「各位請看,這是怎麼一回事?」
柳長青和各派掌門人展開信紙,只見,上面潦草地寫著:「敵方有御毒高手,見字務請立即撤退六派門下弟子,避免亂陣中多造無畏傷亡,切切勿遲。」
下面留名,赫然竟是「少林明塵」四個字。
靈空大師喧聲佛號,道:「阿彌陀佛,原來明塵大師果未失信負盟,已經暗中趕到了。」
柳長青道:「信中囑我們立即撤退門下弟子,必有緣故,尹婆婆請快下令各派弟子退入鎮中,以免遲則生變。」
尹婆婆卻搖搖頭道:「依老身看,這封信十分可疑,咱們萬不能一見少林明塵四個字,就率爾置信,中人計謀。」
伍子英道:「怎見得呢?」
尹婆婆道:「第一:少林逾時不見赴約,原因可疑,如果明塵大師已經趕到,何以不親身前來,反以書柬知會?第二:那送信來的紅衣少女面目陌生,咱們無一人識得她是誰,怎能速爾相信這封無頭信……」
適聲未畢,忽然一個粗大嗓音接口道:「誰說沒有人認識?俺就認得她!」
說這話的,竟是伍大牛
伍子英忙問:「你怎會認識她?」
大牛道:「那天秦老爺子被長蟲蜈蚣困住,她也跟老爺子在一起,後來俺解了圍,那丫頭還欠俺一大包雄黃沒有還」
伍子英回顧尹婆婆道:「這麼說來,此信決然不假,我們還是依照信上的話做吧!」
尹婆婆尚在猶豫,靈空大師首先喝令峨嵋弟子即速撤退入鎮。
其餘各派見峨嵋先退,紛紛下令後撤,剎時間,百餘人宛如潮水般向小鎮內退卻。
誰知當峨嵋門下才退到鎮口,前面僧人突然發出幾聲慘呼,群起掉頭飛奔回來。
靈空大師僧袍一抖,逆迎面上,叱道:「什麼事?」
其中一名紅袍僧人戰慄的指著地上,道:「毒蠍陣,毒蠍陣……」
靈空大師低頭一看,登時頭皮發麻,原來通往鎮口的道路上,正遍佈千千萬萬毒螫高舉的毒蠍,竟將退路遮斷。
那些毒蠍絕大多數是普通品種,但每百隻或數百隻,卻由一隻異常透明毒蠍率領,數目雖眾,卻層層盤踞,秩序分毫不亂。
靈空大師想起明塵大師書柬上有「敵方有御毒高手」字樣,心中不寒而慄,揚手一揮,二十餘名峨嵋僧人急急向後閃退。
正驚攪中,側面邛崍弟子又是慘叫連聲,高呼道:「蜈蚣……蜈蚣……」
不到片刻,四周呼叫之聲此起彼落,已先後發現:蠍子、蜈蚣、毒蛇、蛤蟆和蜘蛛等劇毒之物,每一種都在千隻以上,密密層層,將六大門派共約百餘名弟子困在核心。
毒蟲爬沙沙聲響,就像春夜吞群嚼食桑葉,漸漸向人群迫近,迫近……
群雄何曾見過這種奇毒怪陣,人人驚悸,不戰已亂。
伍大牛連連跺腳道:「他奶奶的,可惜俺的雄黃用光了。今天必然死在這兒了。」
倒是白羽真人因為久居邊陲,對防範毒物尚有經驗,連忙沉聲喝道:「各派弟子退回原地,收劍用掌戒備,由執火把的防守外圍,用火攻它!」
這一聲斷喝,總算暫時制止了人群驚攪,四面高摯火把的華山弟子足有近三十人,圍成一圈,火把相連接,乃在四周南面布下一道火牆,那些毒物迫近火把,果然都停止了前進。
相持了片刻功夫,對面林子裡傳出一聲厲笑。隨著笑聲,一群人簇擁著一個葛衣老婦緩步而出。
那葛衣老婦雙腿俱斷,高高坐在一輛輪椅之上,由崆峒掌門「百丈翁」宋英親自推車,左右環繞著,莫不是當年武林中叱吒風雲的頂尖高手。
輪椅左邊,是當年飛雲山莊東海分堂堂主「翻天神鉤」徐成棟。陝南分堂堂主「金劍銀鞭」楊排風。兩源分堂堂主「乾坤手」宋於非。
輪椅右邊,則是從前飛雲山莊總壇三大護法,「八卦掌」郝履仁、「銅缽頭陀」向錫九、「銅牌飛叉」傅三愧。
這六人當中在飛雲山莊全是炙手可熱的人物,武功地位,僅次於莊主陶天林,自從陶天林宣佈解散飛雲山莊,他們初時尚不受命,直到鬼師董武宣稱已對他們暗下毒藥,使他們失去了武功,方才含恨拜別陶天林,悄然隱去。
但是,他們之中,除了「鬼王鉤」陳朋和「飛刀」廖五姑是真正洗手江湖,結伴隱居川邊之外,其餘六人都不肯甘心。
因為「乾坤手」宋於非和崆峒掌門「百丈翁」宋英原是同胞兄弟,所以由宋英邀約眾人,匿居崆峒山。
這些年來,他們一面四出設法尋覓解毒恢復武功的方法,一面也在打聽「飛雲山莊」陶天林的下落去向,企圖重振飛雲山莊,再霸武林。
整整三十五年,他們的目的只達一個那就是巧遇葛衣斷腿老婦,幸運地恢復了失去的功力。
功力一復,希望之火亦熾,天下武林,彷彿又成了他們囊中之物了。
六大門派初以為「飛雲山莊餘孽」最多不過三數人而已,卻不想一見、竟有六人之多,而且,那葛衣老婦面目陌生,卻高踞輪椅之上,由宋英親自推車,當下人人駭然,都猜不出她是什麼厲害人物。
尹婆婆當仁不讓,一頓鋼拐,厲聲喝道:「宋英,你身為一派掌門人,竟作推車挽轅婦輩,你以為勾引得幾個飛雲山莊餘孽,便能逃脫公道麼?」
百丈翁宋英不屑地笑道:「待死之徒,也還色厲內荏!宋某早已看不慣你們這些自命俠義的偽君子,只恨未能一個個廢了你們,出卻這口悶氣,如今天意叫你們結伴上門送死!須怨不得宋某人心狠手辣了。」
尹婆婆怒叱道:「無恥匹夫,仗恃邪魔外道卑劣伎倆,算什麼英雄,有膽跟老婆子明刀明槍,;戰三百回合……」
宋英哈哈大笑道:「大別山手下敗將,還有臉戰什麼三百回合,宋某人只須看你們困在五毒陣中哀號乞命,不屑再跟你動手。」
尹婆婆性如烈火,聽了這話,那裡還忍耐得住,大喝道:「區區毒物,難得住老婆子麼?」
手中鋼拐一指,厲聲道:「華山弟子,跟我衝陣。」
白羽真人等大驚叫道:「尹施主,沖不得……」
但尹婆婆那裡肯聽,長嘯一聲,鋼拐暴點地面,身形已凌空而起,直向五毒陣中落去。
華山門下一見掌門人業已動手,立時同聲呼喝,由「華山七劍」為首,紛紛拔劍廷沖當前五毒陣。
尹婆婆憑一口惡氣,不辨利害,率先衝陣,身形甫落,低頭一看,遍地俱是毒蠍蜈蚣,幾乎無處可以落腳。
好在她鋼撈乃是長兵器,人將落地,拐頭一探,「叮」地一聲輕響,二次騰身;又掠過七八尺距離。
但她第三次借拐騰升起時,耳中忽聽慘叫之聲不絕,扭頭一看,卻見門下弟子才衝進毒陣不足一丈,已有七八名被蠍螫所傷。
華山七劍彼此相接,七柄劍結成一片劍幕,雖然盪開了一段路,怎禁那些毒物綿綿如潮,何止千百萬隻,一時無法兼顧四面,只得又緩緩退回原地去了。
尹婆婆素性好強,見此情景,越加惱怒,腕上一沉,鋼拐「噗」地插入地中半尺,身形斜掛拐頭,厲喝道:「華山弟子准進不准退,就算踏屍而過,也要衝開毒陣,否則以叛逆論處。」
華山七劍大師兄褚飛聽了這話,振臂呼道:「師父嚴令衝陣,後退者死,各位不要墮了華山派英名,跟我來!」
聲落,揮劍如風,當先衝進毒蠍陣中。
可憐他只有單掌只劍,而陣中毒物何止千萬,他一面奔,一面劍掌交施,固然掌劈劍砍弄死了許多毒蠍、蜘蛛……但奔不到七八尺遠,兩條腿上卻叮滿了蜈蚣、蛤蟆、毒蛇。
他咬牙忍住下半身迅速漫延的麻木痛楚,勉強又奔了三四步,終於慘叫一聲,跌倒在地上。
剎時間,毒物已洶湧而上,萬口啃嚙之下,一條壯漢,轉眼變成一堆白骨。
這淒慘可怖的結果,只看得群難目瞪口呆,心驚膽裂。
藍衣少婦滿含熱淚,掄劍淒呼道:「師命如山,兄弟們,華山派有怕死的人嗎?衝啊!」
藍衫展動,第二個衝進了五毒陣。
其餘華山弟子一齊大喝,宛如潮水一般,一擁而入全部闖進陣裡。
數十名視死如歸,一鼓作氣,轉眼已衝到尹婆婆身邊,三十餘人只剩下十名左右了。
尹婆婆淚水滾落,但卻咬牙忍住,揮掌掄拐,左掃右劈,四周毒物早被她雄渾掌力,凌厲拐風打得滿地亂滾。
尹婆婆盪開毒陣,含淚向僅餘的十來名弟子點點頭道:「孩子們沖吧,六太門派中,咱們華山派沒有丟臉!」
而這時,「華山七劍」中,只剩下那青衣少女一個人了。
靈空大師望見這慘烈而又感人的血戰,眼中也滿含熱淚,合什道:「阿彌陀佛,華山弟子以身啖魔,峨嵋派焉能畏縮苟生。」
僧袍一抖,領著二十餘名峨嵋弟子,大步地衝進了五毒陣。
白羽真人長歎一聲,道:「天意如此,浩劫難逃,崑崙弟子也跟著為師來吧!」
探手取了一支火炬,仗火開路,緊隨著華山派後面,進入毒蟲群中。
這一來,邛徠、青城、衡山等派全部激起義憤,各派掌門人分領弟子,四面同時衝陣,喊殺之聲,震耳欲聾。
伍子英祖孫看看只剩自己兩人,也各自搶了一支火把。
大牛望著那遍地毒蟲一眼,心裡一陣寒,輕聲道:「爺爺,被這些東西咬上一口,會不會很痛?」
伍子英道:「爺爺還沒有被咬過,不知道滋味如何?」
大牛傻愣愣問:「那!要不要試試味道呢?」
伍子英哈哈笑道:「自然要試試,傻孩子,除了這兒,咱們想找這許多毒物咬上一口,也不容易找到哩!」
祖孫二人揚聲大笑,各摯火把,邁步直入。
那葛衣老婦坐在輪椅之上,目睹百餘人中,竟無一人露出畏怯之態,人人視死如歸,全都進了五毒陣,不禁從心底泛起一陣驚訝,忖道:「原來中原武林數百年興盛不衰,單憑這一股豪氣,已經不是我們西域之人所能企及了。」
心念中,殺機立熾,舉手噘唇,發出一聲低沉怪叫。
陣中毒物一聯叫聲,凶性頓發,「嗤嗤」低鳴奔竄,向六派弟子猛撲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