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溫微溫,表示室中飲酒之人,離去不久。
羅英陡生警覺,疾退了一大步,目光迅捷地向樓梯口望去。
果然,觸目正見有-條黑影,挺立在登樓轉角之處。
羅英心裡冷笑,倏忽間矮身就地一旋,雙足猛點地面,捷如狸貓,悄沒聲息疾向樓口竄去。
身形未達梯階頂端,短劍已飛而出,低喝道:「朋友,拿命來吧!」
銀虹飛擊,樓口側面人影應手中劍,撲通倒地,卻沒有一絲哼聲。
羅英目光掃過,見那人年紀已在七旬左右,渾身道家裝束,高聳首捨上,白髮蒼蒼,身形卻十分熟悉。
他俯身一探那道人屍體,早巳僵直木冷,顯見他在出劍之前,便已斷氣,只是被人故意掩置樓口暗影中,才沒聲息挨了一劍。
這件事透著蹊蹺,空室中余酒尚溫,怎會突然出現一具無名屍體?
羅英舉目四望,這第二層樓上乃是一間臥室,雖有几椅,卻東倒西歪,一片零亂,靠西一張大床上,錦被繡褥,鋪設豪華,然而褥枕卻甚皺亂,好像有人在上面翻滾蹂躪過一般。
他伸出左手,緩緩扳過那道人的屍體,顧目之下,只驚得掩口失聲,從地上霍地跳了起來……
原來那道人竟是青城派掌門人元修道人。
突然而意外的變化,使羅英張口結舌,混身冰冷,手腳都不住戰慄起來,揉揉眼,再看一遍,絲毫沒有錯,果然是那位德高望重,久受武林尊仰的青城大俠。
羅英機伶伶打個寒襟,一剎時,恍然而悟這是個歹毒的陷阱。
可是,如果真是有人嫁禍,現在為什麼還不現身出來?
羅英在極度驚駭之下,神思不亂,腦中意念不轉,暗暗下了個決心,現場決不能移動,現在唯一可行之途,就是設法擒住那先前在園中出現過的青袍老者,或者查出飲用酒食的四人是誰。
他低頭含淚向元修道長的屍體注視了一會,壓住滿腹悲憤,身形一閃,提劍闖上第三層樓頂。
頂層樓上堆放著一些雜物,蛛絲纏空,積塵盈尺,並無人影。
羅英輕歎一聲,正待下樓,突聽園中傳來輕輕的擊掌聲啊。
夜靜荒園,忽現有人跡,這人自然與樓中慘案有著密切關係,羅英劍藏時後,屏息掩到窗口,從破孔中向外望去,只見牆頭上立著一條寬大的人影。
那人先在牆上凝目向園內打量,過了片刻,又輕輕擊掌兩聲,未見有人口應,便飄身掠進園裡,掩掩藏藏向畫樓行來。
羅英心念一動,暗忖道:我何不索性躲在這兒,看看這傢伙是什麼人?
於是,輕輕移步後退,閃身躲入頂樓角樓,屏息靜氣,從樓梯側縫中,全神向下注視著。
那人武功顯不弱,舉步移身,毫不帶風聲足音,不多久,已經到了樓下,接著發出一聲輕「咦」,嗓地竟打燃了火折子。
火光略現又熄,大略那人在樓下沒有見到人影,遲疑了一下,便開始一步步登上二樓。
羅英一顆心直似要從口腔中進跳出來,俯身下望,首先只能看到一條暗暗的影子,那人一步步登上二樓,行動卻十分謹慎小心。
漸漸,從梯口緩緩移出來一團圓形物體,在樓邊伸縮兩次,又退了回去。
羅英看得清晰,暗道:「這傢伙倒精明得很,原來那圓形物體,竟是那人用劍尖頂著一張圓凳,特地送上來探探虛實的。
等到確定二樓並無人在,那人才輕輕吁了一口氣,身體一閃,竄了上來。
當他一腳踏上樓口,恰巧踢在元修道長屍體上。
那人一個踉蹌,手中長劍反手疾掃,同時沉聲喝道:「什麼人?」
接著,「嚓」地又打亮了火折子。
他一出聲,羅英電看清了他的面貌,情不自禁吐了一口氣,出聲叫道:「南宮爺爺!」
閃身躍落二樓。
原來那人不是別人,竟是衡山派掌門人「追魂金針」南宮顯。
南宮顯遽聞人聲,似乎吃了一驚,旋身揚目,見是羅英,也鬆下一口氣,噓道:「啊,原來是羅少俠,老朽正要找你呢?」
羅英一怔,道:「南宮爺爺怎知晚輩現在此地?」
南宮顯歎道:「老朽從何知道,只因嵩山會後,風聞宮天寧已派有飛雲山莊餘孽和大批高手前來太原府,欲圖建立爭霸天下第一分壇,明塵大師暗中分派人手,叮囑老朽和青城元修道長兼程同來太原,暗查敵方佈置,不意今日午後,卻在城東祥泰酒欞附近,得見令祖母羅夫人被三名番僧圍攻,不敵矢手被擒……」
羅英大驚脫口道:「什麼樣的番僧?你……你知道她老人家現在什麼地方……」
南宮顯擺擺手道:「少俠請勿急躁,容老朽詳細訴說,此事既已發生,如不能冷靜承擔,徒悲何益?」
羅英垂淚低頭道:「晚輩敬領教誨了。」
南宮顯長歎一聲,繼續又道:「當時約在申刻將盡,街上行人正多,那三名番僧竟不顧驚世駭俗,聯手用『大佛手』內家硬功。老朽獨自躡蹤追出城去,現身攔阻,力戰之下,終不敵番僧玄功,險遭毒手,不得已奪路回城,欲將此事告知元修道長,不料各處尋覓,竟不見他的蹤跡,誤打誤闖,才找到此地,不想卻碰見少俠。」
羅英聽了這消息,三魂少二,七魄剩一,兩行熱淚,忍不住簌簌而下。
屈膝跪下,泣道:「元修道長他……他已經……」
南宮顯神色一震,問道:「他怎麼樣了?你見到過他?」
羅英用手一指地上屍體,搖頭悲不可抑。
南宮顯俯身一把拉起元修道長的屍體,一見之下,臉色大變,連忙用手指沾了一點血液,放在舌尖嘗了嘗,沉聲道:「血尚未凝,被害必不太久,這是怎麼一回事?」
羅英揮淚咽嘎道:「都怪晚輩一時魯莽,不料中了敵人嫁禍之計……」
南宮顯目光掃在羅英短劍之上,血絲殷然,登時臉色一沉,道:「羅少俠,是你誤殺了元修道長?」
羅英連忙搖頭道:「不!不!晚輩也因尋覓祖母,尋到這座樓內,黑暗中不辨敵我,刺中道長一劍,但他他老人家顯見早巳遭人毒手,在晚輩抵達之前,已經斷了氣了。」
南宮顯悶聲不響,高舉火折子,對元修道長屍體反覆查看了一遍,臉色越來越陰沉,冷冷說道:「少俠說他早已遭人毒手,不知如何根據?老夫看不出他屍體上還有什麼致命的傷口。」
羅英聞言駭然一震,忙也低頭檢視,果然,遍查屍體,除了一處劍創,竟別無傷痕。
他委屈地泣道:「晚輩適才也和老前輩一般,黑暗中突然出手,並不知是元修道長,但他中劍之時,並未出聲,應手便倒在地上,屍身已冷,足見早已被人暗算身死,但此事晚輩百口莫辨,只好煩證老前輩做一個證人,咱們連夜運送屍體到嵩山去,相信秦爺爺一定能查出他致死的原因。」
南宮顯哼了一聲,道:「少俠此言,老朽自然相信,只怕各派掌門人和天下眾雄未必肯信,再說,明塵大師已經不在嵩山,縱或將屍體運去,也無人以力少俠解脫這份罪嫌。」
羅英聽了,幾如置身冰窖之中,默默低下頭去,再也無辭可答。
南宮顯又是一聲冷笑,道:「老朽等對少俠一家,素所尊敬,前次濟南血案,是非尚未明白,今日又生此事,老朽痛心之餘,只有替少俠一家清譽盛名,無限惋惜。」
說完,抱起元修道長屍體,便欲離去。
羅英慌忙拉住他的衣角,哀聲道:「老前輩要到那裡去?」
南宮顯怒哼道:「還有什麼地方可去!送他回到青城,由青城弟子自行了斷。」
話聲冷酷堅決,語意已明,從此青城與桃花島,又將結上一段解不開的深仇了!
羅英淚如雨落,歎道:「老前輩不肯見信,晚輩無法勉強,但晚輩問心可對天日,相信誤會終會水落石出的一天,老前輩請便吧!」
說著,熱淚奪眶,漣漣如雨。
南宮顯舉步落下樓梯,一言不發,飛身掠向牆頭,疾馳而去。
羅英怔怔留在畫樓上,思前想後,心酸難禁,自怨道;「爹爹被囚禁百丈峰,猶可說是為了替羅璋叔叔受過,至少秦爺爺和奶奶都堅信他絕對未做那些可恥醜事,但今日之事如果傳到他們耳中,只怕連秦爺爺也不肯相信我的辨解了。
人生痛心事,莫過於滿腔委屈,無處可訴,羅英感傷許久,除了獨自飲泣,氣悶擁塞胸頭,真恨不得橫劍自刎在當場,但是,含冤而死,沉冤豈不是更無洗刷的機會了?生既負屈,死又飲恨,當真是生死兩難。
嗟吁半晌,他終於橫了心:不能死,若是要死,也該在救得奶奶脫險,替爹爹洗雪沉冤之後。
頓頓足,還劍入鞘,疾步奔出畫樓。
夜空如洗,雨後天際,份外清朗,看天色,已在寅初,離天明不遠。
羅英仰面向天,將滿腹氣悶,化作一聲長而無聲的歎息,心裡盤算,擺在面前的,只有一條路去祁連山。
他不知那擄走祖母的三個番僧是誰?但猜想,必然是來自百拉寺的喇嘛,則他們擄走竺君儀,也只有一個去處,那就是「祁連洞府」。
出趙氏花園,長街寥寂,絕無人跡。他放開身法,快如輕煙,瞬息間已奔馳過數條大街,看看已抵南門,忽然心中一動,忖道:「追魂金針南宮顯曾說過那三個番僧用馬車擄去奶奶,則必是循官道南下奔風陵渡,再折西入陝,這條路正是我回程時經過的途徑,怎的沿途並未見有馬車或番僧經過?」
這樣一想,疑雲頓起,連忙駐足暗道:不好,那番僧們別是故意在白天以車載運,掩人耳目,暗中卻另走捷徑,神不知鬼不覺將奶奶送往祁連山去?
再-思索,若循官道南下,經潼關西行,必然路過崆峒,如今明塵大師及各大門派高手正往崆峒去,番僧們即使狂妄,也不會這樣傻得在大路上招搖,那麼,他們很可能南下是假,西行是真,走捷越呂梁山,經陝北,跨烏鞘嶺向西,沿途雖然儘是荒僻小道,卻隱密得多,而且不必經過崆峒。
同時,就算番僧們並不是走的這個方向,自己超小路,能截在他們前面,豈不更好?
他越想越覺得有理,當下轉身折返,又回向城西而采。
正行之際,忽然發覺前面不遠,有個人影一閃而沒。
羅英雖急於趕路,卻被那半夜出現的人影引起了注意凝目一望,那人已隱入一條橫巷不見,他好奇之心頓起,斜奔進入橫巷,才轉入兩次變,竟發現這條橫巷正通往趙氏花園後側,也就是竺君儀曾經準備帶他來附近尋祖圭的地方。
是巧合?是有因?他心裡不覺動了奇想,腳下加快,追進了巷子。
那人發覺羅英追來,顯得驚惶失措,飛奔掠穿小巷,略遲疑,便擰身越過牆頭,竄進趙氏花園中。
羅英暗地一震,心道:果然有些古怪。
但他不久之前,才在這廢園中墜過圈套,這一次特別小心,身形一躍登上牆頭,卻不遽爾亂闖,首先凝目向園中望去。
這一望,他驚得呆住了。
從離開到轉回來,前後不過頓飯之久,但是,那畫樓之上,卻亮著了燈火,樓下和二樓臥室窗中,人影蠕動,笑語之聲不絕。
羅英一怔之後,恍然大悟,敢情那些設置圈套賺他入殼的賊黨,一直並沒有離開過附近,只等他一走,便重又回到樓中?
難怪桌上殘席未終,余酒尚溫,難怪樓上被褥凌亂,來不及收拾……這一切,剎那間都得到了答案。
羅英怒火填膺,龍吟聲中,探臂拔出短劍,身形一掠,撲向畫樓。
頃刻間,樓中響起一陣驚亂,燈火突然盡熄。
緊接著,七八條人影分從樓門。窗口向外疾射,奪路四散逃走。
羅英大喝一聲:「狗賊!還想走嗎?」短劍振腕劃出,搶步攔住距離最近的一個大漢,劍光飛旋,向他全身罩去。
那人身中提著一柄鬼頭鉤,但卻無心纏鬥,虛擋了一招,抹頭便跑。
羅英認得他的背影,正是適才在路中跟蹤的人,那肯讓他脫出手去,沉聲大喝一聲,劍上力道頓增,橫身又將他擋住。
那人連試了幾次,無法脫身,匆匆取出一副汗巾將半個面龐蒙住,硬著頭皮揮鉤應戰,口裡卻不時發出淒厲的嘯聲。
聽那嘯聲,既像是知會同黨快逃,又像是招呼援聲。
但從他未動手,先用汗中蒙面這一點看,這人顯然不願羅英認出他的真面目。
羅英手中冷笑,短劍上又增加了兩成內力,毫芒閃縮,電掣般緊將他裹住,一面運目四望,卻發現其餘賊黨,已逃得一個也不剩了。
蒙面大漢鉤法破綻百出,舉手投足也顯得雜亂無章,一心一意只想脫身遁走,叵論真實功力,羅英要殺他實在不是難事。
但是,這時羅英滿身冤屈,無從洗刷,唯一希望,就要擒住一個活口.是以劍招密而不銳,並不想傷他性命。
轉眼十餘招,那大漢情急起來,索性只攻不守,拼著兩敗俱傷,鉤法也漸漸凌厲起來。
羅英冷笑道:「你的同黨已奔逃殆盡,徒死何益趕快棄鉤受縛,尚可保全性命。」
那人只不答話,鉤影翻飛,仍是一味死拼。
羅英不覺怒起,劍法陡地一變,寒光霍霍,劍勢頓盛,銀虹過處,那人慘哼一聲,整條右臂,巳被劍鋒砍落。
那蒙面大漢用手掩住傷口,踉蹌後退三四步,突然倒轉鉤尖,猛可身自己胸前回手反刺。
羅英大喝一聲:「撒手!」左掌疾翻,飛劈了過去。
掌風漫體而至,正撞在那人腿根步位,震得他身軀一斜,鉤尖略歪,插在左胸肩腫上,一陣搖晃,翻身栽倒。
羅英迅若閃電般欺步上身,駢指連揚,點了他「肩井」、「府台」、「雲門」三處穴道。
那人自負重傷,自戕不成,長歎一聲,喀然垂下頭去。
羅英正待伸手揭開他蒙面汗巾,突然,暗影中有人低喝一聲:「打!」一縷破空無聲繼小暗器,疾奔背心射到。
羅英聞聲知警,上身向前一傾,短劍反手斜撩,一式「太阿倒持」,鋒刃掃在那襲來的暗器上,發出「叮」地一聲輕微聲響。
他片刻未停,藉著前傾之勢,左掌一按地面,整個身子就像彈丸般彈回來,貼地倒射,向暗影中撲去。
倏然,一條淡灰色人影沖天拔起,凌空一轉,竟從羅英頭上擦過,兩次起落,已越過牆頭,隱入夜色中不見了。
羅英暗暗警惕自己,停步不追,提劍仍回到蒙面大漢倒臥之處,一把扯下他臉上汗巾,卻見那人精目大眼,原來竟是白天曾經在園門前跟自己朝了相的傢伙。
這人面貌,在他腦海中總覺得十分面善,但卻一時無從記憶,於是緩和地問道:「咱們好像在那裡見過?是不是?」
那人雙目瞪視,並不答話。
羅英又道:「你不用害怕,只要說出姓名身份,我決不會難為你,一條左臂雖斷,性命卻可保全。」
那人仍舊張目不言不動,甚至連眼珠也不轉一轉。
羅英皺了皺眉頭,沉聲叱道:「你要是存心裝聾扮啞,就怪別怪我給你吃吃苦頭了。」
說著,振手一把,扣住那人右腕脈門。
五指一觸,羅英吃了一驚,慌忙俯身探探他鼻息,這才發覺那人竟已斷了氣。
他既驚又怒,目光聚凝,仔細查看那人屍體,突然在他喉下要害上,找到一個細小的針孔。
羅英心中一動,吸一口真氣,一手按住屍體咽候,另一手默運內力,緩緩由他鎖骨向上推送,掌心一吸,一枚細針已被貼掌吸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