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客聞言驚凜,沉聲問道:
「朋友尊姓,怎生識得在下?」
歐陽易獰笑著反問道:
「章大俠不認識我了?」
「恕在下眼拙,不記得曾和閣下在何處見過。」
「真是貴人多忘,章大俠認識司徒雷和梅浩然吧?」
章性初難測對面這醜陋怪叟的用意,淡然敷衍道:
「他兩人為武林中傑出的奇客,昔日曾有交遊。」
「如今呢?」
「閣下到底是誰?追問不捨何故,莫非也是司徒雷、梅浩然的朋友?」
歐陽易冷冷地說道:
「在下無名小卒,高攀不上。」
「閣下若無他事,恕我要告辭。」
章性初心念愛女,和這醜陋的怪叟又話不投機,立意告辭,誰知話未說完,歐陽易卻嘿嘿地冷笑著接口說道:
「我遍履蓉城,不惜施展狡獪計謀,所為就是尊駕一人,今既巧遇,要事尚未相談,怎能放你就去。」
章性初恍然大悟,沉聲問道:
「虛言萬金聘請美容妙手的就是你?」
「你猜的不錯。」
「小女天蓉何在?」
歐陽易殘眉一皺,獨目射威,詫異地問道:
「令嬡難道還沒回府?」
章性初正色厲聲道:
「朋友,大丈夫敢做敢當,告訴我小女如今何在?」
歐陽易肅色答道:
「令嬡已經離開寒舍,聽你所言,我深信你父女尚未會面,但望章大俠也莫小瞧在下,老夫亦非普通……」
章性初不容歐陽易話罷,立即接口道:
「閣下何時方肯報出名姓?」
歐陽易喋喋獰笑道:
「你和梅浩然、司徒雷這兩個匹夫是多年知交,可還記得在三十九年前的重陽佳節,夜深之時你在何處?」
章性初蹙眉沉思,三十九年是個漫長的日子,他一時間還真記憶不起,歐陽易卻手指著他殘傷的醜臉又道:
「這就是那一天,承蒙梅浩然、司徒雷所恩賜……」
章性初霍然記往事,接口說道:
「難道閣下是『玉潘安笑面銀豺』歐陽易?」
歐陽易仰天一聲長笑,然後一字字有力地說道:
「章性初!你敢相信這面前的醜鬼,就是昔日人稱玉潘安的歐陽易?哈哈……哈哈……」
他長笑不止,聞聲令人凜悚!
章性初已知歐陽易苦覓自己的用意,鄭重地問道:
「歐陽大俠,三十九年前的那個賬,你可是要……」
歐陽易不容章性初再說,厲聲問道:
「難道沒有閣下?」
「歐陽易,彼時雖然有我,但卻未曾涉身那場是非恩怨,你要聽明白,章性初並不懼人,只是實情實說罷了。
如今梅浩然死已數十年,司徒雷二三十年來緲無音訊,章性初既是他倆的道義知友,替知友還清舊債,章性初有義不容辭之責,不過章性初有件事情,卻須閣下承諾,小女無辜,你是否願意放過?」
歐陽易冷冷地說道:
「先說好你我相搏的時地。」
「明朝夜三更,城西五里的『浣花溪』相會。」
歐陽易點頭道:
「好!章性初,歐陽易不忍傷及赤子,歸告令嬡,著她遠走高飛,免得老夫一時心狠,斬草除根!」
章性初哈哈一笑道:
「不愧英雄人物,章某也有一言相勸,明宵之戰,孰生誰死難知,望你乘此餘暇,也將身外事物了當清楚!」
歐陽易嘿嘿地笑道:
「你可敢和我賭個東道?明夜三更死的不是我!」
章性初微笑著說道:
「姑且不論明夜死者是誰,只要有一方身亡,請問這東道勝者又如何去向負者討要索取呢?」
「所賭之物,和你我生死無關。」
「不知何物?」
「歐陽易之子,和尊駕之女!」
章性初一怔隨即正色道:
「歐陽大俠何時續的弦呀?」
「老夫有一義子,名叫……」
「可惜章某並無義女!」
「章大俠,我是想叫小兒女們結為連理……」
「齊大非耦,恕章某不敢高攀。」
歐陽易霍地仰天一陣大笑,然後輕蔑地問道:
「如此說來,這場賭只有罷論了?」
「本來多餘,理應罷論。」
「那……章大俠,咱們明夜浣花溪見面-?」
「不錯,明夜浣花溪會。」
「歐陽易告辭。」
「路上相談,何辭之有?歐陽大俠莫忘諾言,若遇小女,敢煩一言,令她速速回轉家中。」
歐陽易才待接話,殘眉突然揚飛,含笑說道:
「章大俠不須要我代勞了,令嬡已到。」
章性初聞言側目注視右方遠處,果見自己愛女,正悄馳近前,他不由暗中驚凜歐陽易如今功力之深奧,心頭掠過一絲寒意,深知明夜三更之搏,難望勝數,不禁微感淒涼和哀傷。
因此當天蓉姑娘撲在他胸前的時候,他並未訓叱女兒擅自深夜外出的不當,慈祥地撫摸著女兒的秀髮,看了歐陽易一眼,深深地歎息一聲,才待對天蓉姑娘欲有所示,不料天蓉姑娘卻已轉身向歐陽易道:
「總算追上你了,原來你和我爸認識,那位穿紅衣服的姐姐說,你和我爸有仇,你卻是找我爸有事……」
歐陽易截斷了姑娘的話鋒,含笑說道:
「姑娘莫信那個丫頭的話,我跟你爸是老朋友,事情已經說清楚了,不信可以問問你父親。」
天蓉姑娘眨了眨無邪的雙目,看看章性初,章性初點點頭,盯了歐陽易一眼,歐陽易再次說道:
「快四更了,姑娘陪你爸回去吧,我也走啦。」
說著他拱手對章性初道聲「明夜三更再見」,隨即轉身飛馳而去,章性初直到歐陽易形影消失於暗處,才無言地和天蓉姑娘回轉家中,豈料縱進院牆,院中除掉那「洛陽三鳳」之一的紅衣女子外,又多了一位不速奇客!
章性韌驚詫中尚未開口,那人卻含笑說道:
「章大俠可還認得我這昔日故友?」
章性初適才匆忙中並未看清這人模樣,如今卻已認出是誰,心中不由怦怦跳動,喜懼參半地接口說道:
「及大俠光臨寒舍,真使蓬蓽生輝,章性初事先不知,未能親身恭迎,尚望恕罪,請請請,請室內小坐!」
說著又轉對天蓉姑娘道:
「女兒還不上前見過及老英雄。」
天蓉姑娘立即行禮叩安,這人含笑實受,卻上下仔細打量著姑娘,章性初暗中皺眉,提心吊膽。
原來這不速奇客,正是「狗莊」的主人,東川犬叟獒王及哮天,此人當年半俠半盜,雖喜善而遠惡,但行事之陰狠毒辣,比歐陽易過之面無不及,章性初又怎能不懼?所幸自己和他有恩而無怨,大概不至因仇而來。
章性初再次恭請及哮天室內小坐,及哮天搖頭說道:
「章大俠不必客氣了,我還有事,咱們說個三言五語,得你個答覆之後,我就走,事情很急!」
章性初強捺不安,點頭說道:
「如此恕我不強留客,什麼事就請示下好了。」
及哮天正色道:
「你今夜不是見到玉潘安笑面銀豺歐陽易了嗎?」
「不錯,剛剛分手。」
「他要去峨嵋,可能已經走了!」
章性初詫疑地說道:
「不會吧,適才他曾和我約定……」
及哮天擺擺手道:
「我知道,他和你約會明夜城外一搏,不過那是剛才的事情,如今他一定失此約而先去峨嵋。」
「章性初愚笨得很,不明白箇中的原由?」
「事急得很,章大俠可能信得過我及哮天?」
「及大俠言重了,章性初焉敢不信。」
「那麼很好,請章大俠趕緊收拾一下行囊,咱們也要立刻動身去峨嵋,萬萬不能走在這匹夫的後面。」
「這個……」
「章大俠,事情經過絕非三言五語可以說明,內中關連著梅浩然和司徒雷兩家後代的深仇和生死,及哮天昔日身受梅大俠重恩,故而不辭艱辛,但卻必須再約上一位武林正義的英雄作證,章大俠身份正合……」
「及大俠!若論昔日友情,章性初和司徒雷及梅氏兩家,義共生死,聞此消息,自當水火不辭,只是小女……」
及哮天焦急地接話道:
「令嬡和你我一齊前去。」
章性初實在再也無話推拖了,皺眉沉思而不言。
及哮天再次說道:
「除藥品和必需物件外,其餘可請洛陽三鳳代為照料,若有損失,及哮天願全部負責賠償。」
說到此處,他聲調一變為堅決地又道:
「不瞞章大俠說,及哮天寧願今後負荊請罪,任你宰割,今宵若不應允,恕我要恃強相劫了!」
章性初聞言,看了愛女一跟,喟歎一聲道:
「及大俠,章性初雖知搏必不勝,但卻更不慣受人威脅,若非你話中事先聲明負荊二字,我是決不應諾……」
及哮天聽出章性初已有承諾之意,深施一躬道:
「恕我焦躁失言,及哮天恭誠陪罪。」
章性初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才待轉身進屋,突然有一條黑影,若流星劃空,自遠處射到,這人身未落地已揚聲對及哮天喝道:
「老不死的還不快些?歐陽易適才已獨自先去峨嵋了,我現在緊緊追躡他的身後,你們也要趕緊前來,遲則無及,越快越好!」
話罷人也正好飄落房頭,這人停都不停,雙足微頓即起,眨眼的工夫已隱於遠處暗影之中。
及哮天笑對章性初道:
「這是我那個老梟婆,人已追歐陽易去了,詳情咱們路上仔細說吧,你越快收拾越好。」
章性初已知事果不假,立即和天蓉姑娘收拾好藥箱及必備之物,指點紅衣女子銀錢等放置地方,深致歉意之後,並拜請她在明夜三更,隱伏浣花溪旁,看那笑面銀豺是否到來,遂攜同愛女與獒王及哮天離開所居,飛縱出了蓉城,直向峨嵋而去,按下不提。
如今卻說玉潘安笑面銀豺歐陽易,他自十字路口,巧遇章性初,訂約明夜之後,隨即返回居處。
一路上沉思今夜所遇種種事故,發覺另有敵者在暗中和自己較量,對方身手極高,智謀也超人一等,尤令歐陽易不解的是,暗中這個對手似乎和自己仇恨甚深,是故他不能不改變一切既定的安排。他並沒將章性初看作強敵,但對適才身穿紅衫計誘自己追躡不捨的那人,卻深具戒心並驚詫萬分。
歐陽易適才雖在極端匆忙之下只擊出一招,卻已認出那紅衫女子,是位年紀很大的老婆婆,武林中江湖上,年已古稀,身懷罕絕武技,經見皆廣,而敢和自己為仇作對的女人,他深知僅有一個,不過……
他自認和那個心中所疑的人物,絕無恩怨,但是萬一果系此人,那卻必須要妥善並全力地應付未來一切事故才行,因為對方非只本身功力已然無敵,遇事更是夫婦相佐,自己雖然不懼,但卻難操必勝之券。
故而他決定調轉八十靈燕,以備萬一,並且要很冷靜地仔細思索一下各種可能發生的問題,免得弄巧成拙。
當他回轉蓉城這所臨時住宅之後,立即將紅燕十三騎及紅衣三女僅剩的一個,喚到前廳,下諭十三騎即刻準備動身,執藍燕金令,調集八十靈燕,沿蓉城去峨嵋路上候諭差遣。十三騎無言地施禮退下,前廳只留下了紅衣三女所餘之人,歐陽易坐於椅上殘眉一插,獨目閃光,沉聲說道:
「你們洛陽三鳳,已有二個背叛了老夫,你是三鳳中的大姐,按說我不必多問,理應立刻處治……」
洛陽三鳳中的大姐,毫無凜懼神色,反而接口說道:
「您殺我也好,信我也好,我要存絲毫背叛之意,也不會單單留著不走了,剛剛有人送來一個皮囊,指名交給您,您要不要先看看?」
「拿來吧!」歐陽易簡單地說了三個字,紅衣女子立即辭出,轉瞬回來,呈上一個皮囊,歐陽易示意要她將囊中之物取出,紅衣女子倒轉皮囊,突有一物自囊中墜下,歐陽易仔細注目,赫然是索魂客沈劍南所用的一隻索魂鬼瓜!
歐陽易霍地站起,伸手抓過鬼爪,全身一陣顫慄,這是索魂客沈劍南寸步不離的獨門兵器,如今鬼爪離身,象徵著自己掌門弟子,已經遭遇到極大的危險,說不定怕已魂斷天涯了!
他霍然記起佩姑娘那句「索魂客沈劍南,不出三天,必然魂斷江湖」和沈玨娘所說「也為了使你無法接應索魂客沈劍南,言盡於此,咱們蓉城再會了。」的話來,不由恨怒至極:獨目噴射著殺人光芒,咬牙恨聲道:
「沈玨娘,總有一天你會再落到老夫手中,哼哼!」
說著他突然轉對紅衣女子道:
「皮囊何時送到此處?來人是個怎麼樣子?」
紅衣女子並沒有立刻回答,仍在抖動皮囊,歐陽易才待喝叱,驀地一張素柬,自囊中飄出,他伸手抓去,展柬閱讀,上面寫的是
「字逾歐陽易:茲送上素魂鬼爪一隻,切莫驚凜,不歸谷前,尚有他物奉敬,再會。梅夢生拜。」
歐陽易看罷,只氣得連連跺腳,半晌之後,方始沉靜下來,閉目思籌善策,突然他嘿嘿地冷笑起來!自語道:「事已如此,其怪老夫狠毒絕情!」說著獨目徒地圓睜,盯了紅衣女子一眼道:
「有件事要你去做,很容易,你願意擔承嗎?」
紅衣女子點了點頭,歐陽易喟歎一聲道:
「明夜三更,你代我去城西五里的『浣花溪』一趟,我曾在彼處約人會晤,告訴那人,老夫另有要事,不克踐約,日後自會再去尋他,你事了之後,可回此間坐鎮,候八十靈燕到來,齊上峨嵋。」紅衣女子再次點頭應諾,歐陽易揮手令其退下。
有頃之後,他才緩緩將鬼爪放置囊中,信柬摺起,在廳內來回踱著,殘眉深鎖,心事重重。
驀地全身一抖,低沉地自語道:
「真真,數十年如一日,歐陽易始終為替你復仇活著,如今強敵環伺左右,我卻決不後悔!願你在天之靈,佑我此行能覓得司徒老賊的下落,只要我能手刃此獠,雖死而何憾,真真你佑我,佑我!」他那聲調哀淒,聞之令人心酸,想不到這位被武林中人稱之為狠辣陰絕的歐陽易,卻是個多情種子。
聽他這淒淒哀訴,昔日必然是遭遇了極慘的變故,「真真」大概是他所赤心愛著的人兒。
她真真姑娘,死了!可能是死在司徒雷和梅浩然的手中,因此,歐陽易和梅浩然、司徒雷,成了勢不兩立的仇家,不過,梅浩然及司徒雷,為武林崇敬的仁俠之士,卻又怎會對一位無辜佳人,下此狠手呢?
此時歐陽易卻突然長歎一聲,又幽幽地說道:
「真真!我至今不懂,梅浩然、司徒雷和我們有何仇恨?深夜突然到來,問知名姓立下殺手,他們為什麼?他們對你,竟用慘毒至極的手段,酷辣到生生把你肢解而死!若無深仇大恨,他倆怎會如此?對我卻似存著仁厚,挖我一目,毀我貌容,竟容我逃得活命,難道他倆就不懼怕我遲早必要復仇的後果?」
「噢!梅浩然已死,死時也帶去了箇中的隱秘,司徒雷至今渺無消息,三十九年來的啞迷,怎樣才能解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