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黑湖的那張本來就蒼白毫無人色的面孔,此時嚇得變成了青灰色,原來他認識對面這個乾枯瘦小的老頭兒!
至此他喟歎一聲,散掉一身功力,垂首無言。
禿胖老者一聲輕笑,赫黑湖聞聲竟然全身發抖,如待死之囚,先前那種枉傲妄大的氣概,早已點滴不存。
此時禿胖老者冷冷地問道:「你來峨嵋何事?」
赫黑湖用顫抖的音調答道:
「探覓『不歸谷』的確實地點……」
禿胖老者嚴厲地一聲冷哼,赫黑湖停下了話鋒,不敢再接著說下去,禿胖老者卻緩慢而低沉地說道:
「你的心意我很清楚,不用虛假的言語欺騙我,是你聰明的地方,其實你有很好的藉口,可以光明磊落地找我老頭子,可惜你秉性難移,智慧又不足,再加上錯估了我老頭子的性格,才敢妄登峨嵋,對不?」
赫黑湖俯首無言,禿胖老者接著說道:
「我老頭子活到今天,不能對晚生後輩失信失義,你仔細點聽著,有幾件事我必須詳細地告訴你。」
「你那兄長赫銀湖,死了!死在峨嵋的神鴉崖下,他雖是代人受過,卻也系貪得而死,死在雙翼惡煞笑閻羅莫天池的手中……」
赫黑湖臉上掠過悲傷神色,仰頸才待開口,禿胖老者瞪了他一眼,他低沉地吁喟一聲,又俯下頭去。
禿胖老者卻接著又道:
「雙翼惡煞笑閻羅莫天池,平生惡行難以勝數,他和你那兄長,並死於神鴉崖下,說來卻令人惋惜。
只因莫天池這次卻是在行一極大善事的的時候,不幸中人陰謀暗算,又誤認你那兄氏就是暗算他的對頭,才雙雙併骨神鴉崖下!我老頭子為此曾悲痛多日,也曾親身去找那個狡獪惡毒的匹夫!」
他說到這裡,低低地歎息一聲,才繼續說道:
「誰知那人,也已遭到上天之罰,莫天池和你那長兄及這暗施毒謀的人物,可以說是心機智力狡獪在伯仲之間,因此這暗施毒謀巧令你長兄代死的人,最後雖然只有他一個人活著,卻也中了另外已死兩人的預謀,落了個比死還難受的罪過。
故而我老頭子才饒恕了他,二十幾年來,此人身受種種苦難,已足能抵消他那一身罪孽了。
赫黑湖,我老頭子的話到此為止,念你直言無隱不敢欺我的份上,不再難為你了,率領手下去吧。
至於不歸谷中的隱秘,我老頭子要等待幾個極有關係的人物來齊之後,才能大開禁城,將這隱藏已近三百年來,極端神秘的故事披露,彼時有你一份,我會派人通知時地,你在峨嵋山下靜候佳音就是。」
長笑魔叟喏喏連聲,恭順至極,禿胖老者令他將昏臥地上的手下人抱來,各賜一指,俱皆復原,並且告知赫黑湖,古家兄弟在解脫坡相候,赫黑湖立即拜別禿胖老者,退下歸雲閣。
赫黑湖去後,沈玨娘立率愛徒佩姑娘飛身而出,走到禿胖老者的面前,恭敬的深施一禮道:
「果然是您老人家,玨兒和佩了頭給您叩安。」
說著沈玨娘已經跪了下去,佩姑娘雖然深覺奇怪,只是師父都已跪俯於地,她自然也是相隨叩首不迭。
禿胖老者笑嘻嘻地扶起沈玨娘師徒問道:
「玨兒,這個小女娃就是你留函中說的房姑娘?」
沈玨娘點頭恭敬地說道:
「是,她就是房佩,飛龍山莊房氏唯一的……」
禿胖老者揮手止住了她的話鋒,再次問道:
「那旁隱伏的少年,是三豐的孩子?」
沈玨娘此時無法向禿胖老者詳述經過和所疑之事,只有答聲「是」,並喚出假夢生,叩見老者:
禿胖老者仔細地看了假夢生一眼,長眉一揚道:
「年輕人,我有個問題要你答覆。」
假夢生目睹老者的驚人功力,母親對他又是那樣的恭敬,早已料到老者是非常之人,聞言誠敬地說道:
「晚輩知者,自當稟陳。」
禿胖老者點頭微笑著說道:
「如今你已明白自己的身世了,令尊令堂之仇,不容不報,但對方養育之恩,也不容不報,告訴我老頭子,你有什麼打算?」
沈玨娘不防老者如此發問,深恐假夢生無法答覆,豈料假夢生卻極端鄭重地對禿胖老者道:
「老人家請恕晚輩冒失的罪過,晚輩能先拜叩老人家一聲,您追問晚輩這件事情的用意嗎?」
禿胖老者聞言一愣,半響之後才開口說道:
「我老頭子要聽個結果,因為……」
好個大膽的假夢生,他竟不容老者話罷就接口說道:
「如今談結果,似乎是言之過早,晚輩……」
老者也冷凜地打斷他的話鋒,淡淡地問道:
「你認為何時談到結果才不早呢?」
「家慈曾說,家尊自昔日踏上峨嵋,即失音信,晚輩認為,暫可緩談報復與否,先探索家尊的下落才對。」
「我老頭子不大明白內中的原由?」
「家慈對昔日對方和先祖父結仇之事,毫不知情,如此則當年是非就難以分明,故而必須覓得家尊之後,方能判斷過往之事。況且家尊既在世上,天下未有做子女者,不先盡人子之孝,就妄談復仇,而致尊親於不顧的道理,因此……」
禿胖老者眉緊皺接口說道:
「這些道理我懂,年輕人,你要聽明自我所問的話,別和我老頭子談人子之道,我只是要聽聽你怎麼打算?」
假夢生也將雙眉深鎖,沉聲答道:
「晚輩曾經告訴過對方,在養育之恩未能報答以前,決不和他動手,故此我可以答覆您,我必須先報恩,再報仇!」
禿胖老者霍地怒聲叱道:
「那賊子扣押你母,虜你為質,有什麼養育之恩可談?」
假夢生正色答道:
「事故不錯,但他並未致我於死地,反將一身絕學相授,待如己子,大丈夫受人點水之思,亦當湧泉以報,況二十年撫養之恩?梅家之子,磊落光明,恩怨不容苟且,我深信家尊家慈,必然諒我,故……」
禿胖老者冷笑一聲道:
「我就不能原諒你這種作為!」
「如此晚輩除感無可奈何的抱歉之外,並無任何遺憾!」
「小小娃兒竟敢對我老頭子這般放肆,就你母親,她也沒有這大膽量,你莫惹惱了我,否則……」
假夢生驀地仰天大笑道:
「古人說『威武不屈,是為大丈夫』,又道說『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其志也』,老人家,我志已決!」
「娃兒,你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你志已決,倒要看看我老頭子能夠奈若你何了?好!娃兒,你當真威武不屈?」
「梅家之子,言行如一!」
「老頭兒倒不相信?」
「恕晚輩無法勉強老人家必信。」
禿胖老者突然哈哈地大笑起來,一旁侍立的沈玨娘和佩姑娘,卻已心驚肉眺,深恐老者惱羞成怒,而不利於他,才待暗示假夢生住口,老者已狂笑聲停,目注假夢生道:
「娃兒好膽量,既然如此,可敢跟我老頭子走?」
假夢生也還他一聲狂笑道:
「刀山油鍋在下不懼,龍潭虎穴來去自如,任憑是到什麼地方,老人家敢去,梅夢生就敢!」
禿胖老者盯了沈玨娘一眼,再看看假夢生,臉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略以沉思,慨然點頭說道:
「不愧是梅家的兒子,老子英雄,兒是好漢,不過我禿胖老頭子卻生成了個不到黃河心不死的天性,倒要試試你這言行如一之下的膽量,我在前途候你,速與令堂話別,越快越好。」
說著他轉對沈玨娘道:
「此子傲骨天成,非經雕琢難成大器,我要帶他去個地方見識點東西,事了他自會前來尋你。」
話罷不容沈玨娘接言,背起銅鼓,雙肩一搖,人影閃處,已消失在深暗的林叢中,端地迅捷無比。
假夢生自信目光過人,一身「雲漫中天」的絕頂輕功,為武林至高的身法,竟然沒能看出禿胖老者是怎麼走的!
他搖搖頭,暗中深服禿胖老者罕絕奇異的輕功身法,才待向前詳問母親這老者的來路,沈玨娘卻已正色說道:
「莫讓這位老人家久候,詳情等你回來之後再談吧,記住一句話,行事要磊落光明。」
「孩兒和母親在哪裡會面?」
「你沒聽老人家說嗎?事了他自會著你尋我,你放心去吧,我與佩兒尚須前行,自能當心,你不必記掛。」
假夢生尚欲有言,沈玨娘已揮手命去,他只得跪伏一拜,並對佩姑娘道聲「珍重再見」,飛縱而去。
佩姑娘心存不少疑問,尚未開口,沈玨娘已笑道:
「我知道你想問些什麼,回歸雲閣中再談吧。」
回歸雲閣中後,沈玨娘不等愛徒發問,當先說道:
「你一定是想知道這禿胖老者的來歷,和師父跟他的關係,說來像夢一般,但卻在在俱是事實,話長得很,要從很久很久以前說起,你別中途插嘴,像聽故事一樣,其實也真像是個故事……」
沈玨娘說到這裡,喟然長歎一聲,才幽幽地接著說道:
「那是我拋下夢生,身受酷刑,失目毀容之後,心念你師公梅三豐的下落,不等傷勢痊癒,就撲奔峨嵋。
你師公曾經對我說過神鴉崖的地勢,因此我能夠找到那座半塌了的古剎,在塔樓底層,我發現了一塊中分為二的青石,一把小刷子,和一柄尺長小刀,刀是梅家故物,這證明你師公果然來過。
關於你師公遠行峨嵋等情,前幾年已經給你說過了,當年你師公未能克守和老賊所定一年之約,為師才被迫拋棄夢生,萬里尋蹤,當時我雖然對老賊堅決表示,深信良人不移,但在我發現古廢寺中那柄小刀的時候,卻搖動了信心,你師公為人心細至極,若非發現了『不歸谷』的奧秘而得意忘形,他斷然不會這般粗心,將家傳的物件隨意拋棄而不顧,就匆匆忙忙離開古剎。」
沈玨娘雖說不許佩姑娘插言,可是佩姑娘聽到這裡,卻再也忍耐不住,不由急忙接聲說道:
「也許師公遇到突如其來的變故,因此……」
佩姑娘才說到「因此」這兩個字,沈玨娘已點頭說道:
「不錯,可是在當時卻認為他是得意而忘卻一切,但那『不歸谷』地處亂山秘谷,為師無法前往尋覓,心灰意冷之下,遂決定在半塌的古剎中,了盡餘年,彼時還有一個想法,也許有朝一日,你師公或能再登古剎。」
「當夜胡亂安歇了一宵,次日仔細觀察古剎前後,竟然在神鴉崖下發現一座孤墳,墳前有塊殘石,上面經人用『金剛指法』寫了『劍聖司徒雷暨雙翼惡煞莫天池之墓』我一望即知,那是你師公的手筆。
殘石旁邊有一行小字,記著年月日期,計算起來,恰合你師公當年到達峨嵋的日子,我更決心守候下去。
不料正欲回轉古剎之時,身後突然有人問我是誰,當時我嚇了一跳,這人來得忒煞古怪,我不由暗生機心,佩兒,你猜這個人是誰?他就是適才嚴訓赫黑湖,帶走夢生的禿胖老者!
那時候我心存敵意,自然不肯實說,誰知他卻再三用言辭相迫,為師怒極,遂亮劍和他動起手來。
誰知剛剛出手,他卻突然喝問我是江南大俠沈翰宸的什麼人,一招未發,就被人認出門戶,我又羞又怒,再次變式動手,他不知施的是何功力,竟硬生生地把寶劍奪去,然後直指我是沈翰宸的獨生女兒,梅浩然的兒媳婦!
至此我不能不將來歷說出,豈料禿胖老者聞言面色竟然陡變蒼白,沉思半響之後,他極誠懇的告訴我說,要我在古剎塔樓最高一層候他五天,他或者能有關於三豐的消息告訴我。
我自然立即應諾,目睹這禿胖老者在光天化日之下,施展凜人心膽的奇絕功力,似一道金虹般直射雲空!
說來不會有人相信,神鴉崖高有百丈,他停都未停,目光竟然無法追攝得上他那如閃電般而逝的形影!
第四天的深夜,他守信而來,告訴我一個令人興奮但也悲傷的消息,三豐還活著,在「不歸谷」中,無法出來,別人也不能見他,原因是三豐進入不歸谷後,求功心切,無心中引發了一處最厲害的埋伏,必須要等過四十年,才能自由!」
「我不信!我絕對不信!師父,這胖老頭騙你。」
佩姑娘不由地大聲這樣呼叫,沈玨娘微笑著對她搖一搖頭,又點了點頭,這表示她感懷愛徒的赤誠,和深知愛徒不信禿胖老者所說四十年梅三豐方能自由的原因,接著她仍然繼續地說道:
「當時我也不信,曾問他四十年之久被困之人,吃些什麼?喝些什麼?又怎能活著不死?
禿胖老者卻只正色要我深信他的話,並說明他和當年先翁及司徒雷,與老賊結仇之事,有極深的關聯。我追問他的名姓,及當年結仇經過,和不歸谷的地點,他搖頭說是言之過早,徒亂人心,最後問我的打算,我告訴他決心在古剎守候。
他笑著搖頭,問我願否再學點防身武技,這句話不由使我霍地想起四天前他臨去時的奇妙身法,遂直言願意。
這位禿胖的老人家,性格特別,他再三說明,傳技不收徒,時限一年,並堅決表示,不准我用所學的功力,向老賊尋仇,更訂定每五年,古剎一會的長約,我因急欲習成絕技,故而完全承諾。
整整一年,他在古剎中傳授我罕絕的武技,並各種神功,那時我才發現,此老的一身功力,已是化境中人,非只極目天下難覓對手,能和他對走十合以上的人物,武林中怕也找不出一個人來!
一年之間,我對他敬若尊上,所得雖然不過是他的十之一二,卻已足夠獨步天下,為萬人敵了。
別時此老再三囑我毋忘承諾之言,和每五年之約,這時我已對他深信無疑,隨離開古剎,回轉故居。
以後的事你都知道,不必再說,至今我仍然不曉得此老的姓名,不過今朝夢生隨他前去,我卻深信這是有益無害的事情。」
佩姑娘聽恩師述罷往塵,也不禁頻呼怪人怪事不止。
沈玨娘卻又接著說道:
「話雖這樣說,二十年來我卻另有一件心事,始終無法解破,適才聽到此老和長笑魔叟的對話,才略有所悟。
此老和『不歸谷』中的隱秘故事,必有極深的源淵,與先翁及司徒大俠,定系素識,說不定還是知己之交?
昔日梅氏暨司徒兩家,與老賊結仇的原由,此老曾經自承有關,佩兒,你很聰明,總結一切往事,對此老的身份來歷,你能否測得些許端倪?」
佩姑娘秀眉微蹙,一邊思索著一邊說道:
「徒兒似是也感覺到有些矛盾之處,不過仔細想來,好像又缺了點什麼,好比一個個環子,少了聯貫的東西?師父,反正今宵已經無法入睡,何不把一件件的往事有條理地排列一下,也許能找出打倪?」
沈玨娘點頭贊成,佩姑娘笑著道:
「佩兒說,師父你來記,有不對的隨時更正。」
沈玨娘說,佩姑娘略加思索說道:
「要從頭來,並且不能遺漏。
一、此老自承知道當年司徒和梅氏兩家,與老賊結仇的經過。由這一點看來,此老必然認識當事的三個人。
二、神鴉崖下和恩師您相逢,竟肯自願將罕絕的武林奇異功力相授。這一點耐人尋味,師父曾說,當您講到來峨嵋的始末之後,老者曾變顏變色,隨即自願去偵探師公的消息,歸來之後又自願傳技而堅不收徒,師父恕佩兒大膽妄測,此老似是聽到師公和師父遭遇之後,深覺悔愧而不安,探察師公的消息,和傳授恩師絕技等等,是自恕罪歉的辦法,至於此老有何悔愧不安的事情,徒兒就不敢斷言了。
三、長笑魔叟赫黑湖和銅鼓震天宮迂,算得上是目下武林中出類拔萃頂尖兒的高手,一個甘願把名震天下的銅鼓和了雙錘奉獻乞命而逃,一個如同耗子見了貓似的,觳觫顫慄不止,這足以證明此老是位武林前輩中的奇絕人物,由此推憶武林中近數十年來的絕頂奇客,不難發現此老名姓。
四、當年是誰在神鴉崖下和雙翼惡煞笑閻羅莫天池,動手拚搏而皆亡埋骨之地,可是此老卻對赫黑湖說,並骨雙埋神鴉崖下的,是笑閻羅莫天池和赫黑湖的兄長,『金針追命』赫銀湖?
恩師,這一點詭譎至極,設若此老所言不虛,則徒兒舅父必還活在世上,不過師公殘石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