禿胖老者冷笑一聲接口問道:「梅三豐是遭受了什麼不幸?」
歐陽易這次答話卻很快,低沉地說道:「是我尋仇,迫得梅三豐到峨嵋取物。」
禿胖老者哦了一聲,沒多說話,歐陽易接著又道:
「當梅三豐到達神鴉崖下古廢寺之日,也恰是司徒雷與莫天池因事爭搏,互分生死之時。
也就是司徒雷施展狡獪的陰謀,使另一位武林中也極有聲望的人物,代他受死,和莫天池雙雙埋骨峨嵋之日。
司徒雷見到了梅三豐,自然他知道梅三豐的來意,誠恐梅三豐壞他的大事,故將『假物』賜於梅三豐,梅三豐怎料這位名重武林的大劍客,自己的師伯長者,竟是個狠毒的匹夫,才上了大當。
次日並錯認崖下白骨是司徒雷老賊,才埋骨立碑殘石留字,隨即攜帶『假物』,進入『不歸谷』,因此二十年來渺無音信,生死不知,司徒老賊對師弟及傷殘的師侄,尚且這般陰狠歹毒,何……」
半晌並沒開口的禿胖老者,這時卻又接口說道:
「證據?我要證據!」
歐陽易冷哼一聲道:
「年前江湖上流傳一個『銀盒』,內有司徒雷老賊手抄的一卷文件,落在了我的手中,適才所說一切,多是老賊暗藏在那卷文件中的自供,並非歐陽易所杜撰,是故我才知道,這老賊還活在世上,半年前,我曾來過一次峨嵋,到過神鴉崖,可惜……」
「司徒雷的那卷文件呢?」
「老丈問它作甚?」
「有證有據,這也並不能證明是絕對真實,古今多少冤獄,都是在有證據之下造成?因此我要索看文件的真假。」
歐陽易有心的問道:
「老丈認識司徒雷?」
禿胖老者似也另有用意的答道:
「何止認識,熟透熟透,所以我才要文件過目,只要叫我看上一眼,當時就能認出是否司徒雷的筆跡。」
歐陽易陡轉話鋒又道:
「這是二十年前之事,老丈至少和司徒老賊,也有二十歲年沒見面了,文件字跡真假,怕一眼不能分明吧?」
禿胖老者像是未能聆悟言中之意,笑道:
「這你不必多問,我總認不錯就是。」
歐陽易心中已有決念,他淡淡地說道:
「可惜,可惜文件在我那義子的身上。」
「誰又是你的義子?」
歐陽易瞥了禿胖老者一跟答道:
「我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他卻自認是梅浩然的孫孫,梅三豐的兒子梅夢生,其實梅夢生另有其人,並且也已到了峨嵋。」
禿胖老者聞言心頭一凜,皺眉問道:
「事情越來越妙,你自己的義子,怎會不知其姓名來歷?梅夢生又怎地會突然出來了兩個?歐陽易你別想騙我!」
歐陽易含笑答道:
「老丈請恕我必須保留點滴事實,不過歐陽易卻敢對天發誓,所言無一虛語,不像老丈您……」
禿胖老者沉聲說道:
「我老頭子有什麼虛假之言?」
「歐陽易不敢相信老丈您的姓氏……」
「歐陽易,莫惹我老頭子生氣,漫說對你,就是六十年前在『子午嶺』頭,面對『人寰神魔』之時,老頭子也未曾有過虛言!」
歐陽易聞言面色陡變,獨目對著禿胖老者眨了又眨,似是深受驚駭,禿胖老者盯了歐陽易一眼,冷冷地又道:
「如今可信我老頭子不說假話了吧?」
歐陽易猶豫半響,才遲疑地說:
「您老人家就是六十年前,在子午嶺頭,彈指震神魔,絕技驚群煞,人稱『長壽老人』的……」
禿胖老者額首接聲道:「是我,但世人知道我複姓歐陽雙名子規的卻不多,至於那『天下獨一叟』的稱呼,如今已無人知曉了。」
歐陽易懷疑地哦了一聲,他似乎是想起了什麼,試探地又問道:「有一位歐陽子律,您可認識?」
歐陽子規卻不回答他這句話,接著說道:「天下獨一叟,卻是在七十多年前,武林異丐『米天成』和聖僧『天覺』,在『聖心寺』中,武林盛會之上所贈的稱呼,如今那些故友良朋,幾無一人活在世上,因此這個稱號,也相隨年月而逝。」
歐陽易此時已不由不信,不敢不信,這自稱天下獨一叟的禿胖老者,倏地轉換話鋒,單刀直入地問道:
「歐陽易,你為什麼在乍見我這『冰蠶寒索』的時候,變顏變色,略為顧盼了一下左右,就悄然轉身欲退呢?」
歐陽易俯首並末答話,歐陽子規卻冷笑著接道:
「當我說出此物,遠在五十年前就有的時候,你曾連連稱怪,不知怪由何來?歐陽易,你回答我!」
笑面銀豺萬般無奈,低聲說道:
「我那恩師,也有這樣一條冰蠶絲帶,我錯當您這一條,就是我恩師所有之物,故而連稱怪……」
歐陽子規厲聲接口道:
「你作了什麼見不得師尊的事情?」
歐陽易聞言心頭猛地一個寒粟,急忙說道:
「老丈此言何意?歐陽易自昔日與恩師分別,朝夕思念,也曾邀游天下,四出訪探他老人家的下落……」。
「狂徒你住口。」
歐陽子規不知哪裡來的火氣,面含煞威,厲聲喝叱。
歐陽易殘眉一皺,果然停了話鋒,歐陽子規冷哼了一聲,雙目射出懾人的神光,再次訓叱地說道:
「果如你所說時,目睹師門之物,必然大喜過望,焉有偷窺一下左右,悄轉身形欲遁的道理?」
歐陽易無言可答,又過了半晌,歐陽於規凜人心膽地冷笑著說道:
「近百年來,冰蠶寒索,在武林中只發現過一條,最早屬於『廣陵仙女』所有,後來廣陵仙女下嫁『無影少年』,冰蠶寒索成了定情之物,據我老頭子所知,無影少年從未離開過此物……」
歐陽易雖已驚極凜極,此時聽出破綻,不由接口道:
「老丈曾言這冰蠶寒索,到手在五十年前,天下既是只此一條,乃仙女定情贈於無影少年之物,則老丈又怎能懷有已數十年之久了呢?適才老丈曾言平生無一謊言,敢問此事又應怎樣解釋?」
歐陽子規不答所問,冷冷淡淡地反問歐陽易道:
「你說你那師尊也有這樣一條冰蠶索,但普天之下,似此奇物卻只有一條,不用說那無影少年是你師尊了?」
歐陽易至此已無法否認,點頭答道:
「老丈所料不假,只是我那恩師卻叫『無影神叟』。」
歐陽子規皺眉道:
「少年老來自然成『叟』,告訴我,你有什麼見不得無影神叟的事情?神叟如今何在?
也許我能幫你點忙。」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歐陽易迭聲地否認,歐陽子規冷哼一聲道:
「此事姑且不談,關於真假梅夢生的事情,我老頭子卻必須詳細聽你說個始末才成,此事要緊得很。」
歐陽易先是一聲長歎,隨即幽幽地說道:
「說來真是話長,自從昔日司徒老賊和梅浩然,夜襲寒舍,殺我愛妻,殘我一目,毀我相貌之後,我立誓復仇,苦度日月,朝夕精研武林絕藝,終於將恩師所傳『雲漫中天』神功習成。
某夜親訪梅氏故園,始知梅浩然已死,梅三豐夫婦全力與我抗拒而被擒,結果梅三豐自願殘目毀容而去,其妻沈玨娘留為人質,相約一年之期,梅三豐前來了斷一切是非恩怨。
詎料梅三豐別後即直撲峨嵋,被司徒老賊以假物騙進不歸谷,至今渺無音信,但彼時我與其妻,卻不知此事,尚在靜待一年約期之時相會,哪知玨娘早已身懷六甲,未等一年期屆,即生下一子,取名夢生。
轉瞬一年限滿,沈玨娘毅然拋棄愛子,天涯尋夫,那乳娃兒梅夢生,自此就被我收留撫養……」
歐陽子規霍地連聲冷笑,沉聲接口問道:
「沈玨娘為何自願拋下愛子而去?」
歐陽易立即答道:
「適才我已說明,她為了天涯尋夫才……」
「哼,是誰限她兩個條件?除下嫁你那不是東西的徒弟沈劍南外,就只有棄子殘目毀容始能自由?」
歐陽易聞言大出意外,驚詫對面這位武林怪叟,怎會知曉當年之事,不由呆愣愣地答不上話來。
這自稱是天下獨一叟的歐陽子規,搖了搖頭,似是有所感懷,他長喟了一聲,又盯了歐陽易一跟,低聲說道:
「歐陽易,這些惡因,遲早一日你要收回其果!」
歐陽易臉上顯露出剛毅的神色,慨然說道:
「只要歐陽易得能手刃司徒老賦,為屈死的愛妻復仇之後,甘願束手任人宰割,千刀萬剮而不辭。」
歐陽子規突地厲聲問道:
「真真她配你如此為她犧牲?」
「配得!」
歐陽易果斷地答出此言,歐陽子規雙目倏地暴射奇光,逼視歐陽易不瞬,歐陽易心中一動,驚詫地問道:「老丈怎知拙荊名字?」
「你不必多問,我老頭子還有話問你,歐陽易,當真你若復仇之後,甘願任人宰割而萬死不辭?」
歐陽易獨目微闔,哀怨地說道:
「自真真死後,我已失生趣,三十九年來,無時無刻不被愛恨所糾擾,苦不堪言,早存死志。」
「歐陽易,你沒有子女?」
歐陽易了然對方言中之意,苦笑著答道:
「真真死後,至今孤獨,又何來子女?」
「兄弟呢?」
「歐陽易也許是生成苦命,幼失父母,無兄無弟,孑然一身,先叔父生有三子,歐陽一脈……」
「古人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
「老丈,歐陽易不願再談此事。」
歐陽子規長歎一聲,自語說道:
「錯了,錯了!大錯已成,悔之已晚。」
歐陽易不明白他自語的用意,是故並未接話。
沉靜了剎那,歐陽子規才再次說道:
「歐陽易,接著說梅夢生的事吧。」
「我因終日四出追索司徒老賊的下落,遂將夢生交託手下及東風夫婦代我撫養,不料及東風竟是東川犬叟及哮天逐出家門待罪的孩兒,及哮天昔日曾受梅浩然活命之恩,故而及東風夫婦巧將梅夢生換出,送至東川。
替換梅夢生的那個娃兒,卻不知及東風是由何處得來,故而至今不曉得他的真實名姓和家鄉住處。
而真的梅夢生,卻在及哮天端木雲夫婦調理之下,學成驚人絕技到達峨嵋,蠢徒沈劍南已經慘死此子的手中。
適才老丈在熊狒洞中,見到我的時候,我正在提聚真氣自療巨毒,傷我之人,也正是那真的梅夢生。」
歐陽子規心頭大凜,沉聲問道:
「如此說來,代你在熊狒洞中,排出巨毒的那個少年,就是假夢生了?」
歐陽易聞言,一面暗中驚詫禿胖怪叟怎地無事不知?一面卻點頭作答,歐陽子規霍地站起,自言自語道:
「上天忒煞弄人,這待如何是好?」
說著瞥了歐陽易一眼,恨聲說道:
「你曾施展五雲真氣,截傷梅夢生的左臂對嗎?」
歐陽易俯首說道:
「不錯,彼時我若未聆悟一切,如今卻已……」
歐陽子規厲聲攔住了他的話鋒,正色說道:
「如今你雖深自愧悔,可惜惡因已種,歐陽易,你可願意聽我老頭子幾句話,也許對所有的錯誤有些補益。」
「願聞高教。」
「司徒雷果然還活在世上,你猜測的不假,他正在峨嵋,你若肯由僻靜之處,立即前往神鴉崖下的那座古剎,必能見到此人,但你卻要答應我老頭子一件事情,就是不論對哪方仇家,在我沒到古剎以前,你發誓不和他們動手較量,自然司徒雷也不例外,此事對你利害極大,願否回我一言?」
歐陽易沉思有頃,慨然說道:
「僅遵所命,誓不背信。」
歐陽子規聞言之後,臉上方始有了笑容,此時天已大亮,晨光閃射在歐陽易那張醜臉之上,傷痕,殘目,望之令人油然生憐,但卻仍然能從這醜陋的表面,看到他昔日英俊絕秀的輪廓。
歐陽子規瞥望了一眼,長吁一聲自語說道:
「是過分了一些,下手忒煞狠毒……」
歐陽易知道這位武林奇異的怪叟,言下何指,他淒然一笑,那神色,竟使人不再覺得這醜陋猙獰的面目可憎,卻越發對下這毒手的人物不諒,因此歐陽子規停下話鋒,並再次發出一聲歎息。
歐陽易獨目射閃感激神色,手撫著斑斑傷痕說道:
「老丈不必替我惋惜,下這毒手的人,當時卻是一番好意,可惜我覺悟已遲,可憐的是那無辜的真真!」
歐陽易說到此處話鋒一頓,恨聲轉問歐陽子規道:
「老丈可知道他等怎樣對她?」
歐陽子規面如寒月,淡淡地說道:
「肢解!」
歐陽易聞言悚然退步,殘眉揚飛,試探地問道:
「老丈怎地一猜就中?」
歐陽子規並不回答所問,反而冷冷地說道:
「那『無影神叟』,非只一身內外功力天下無敵,醫術和改容的絕技,更是獨步人寰,你既是他的弟子,並已得他所懷三大神功之一的『雲漫中天』經傳,自應也是醫道高手,怎不將臉上疤痕改……」
歐陽易苦笑一聲,搖頭接口道:
「士為知己者死!歐陽易知己已逝,本份當死。復仇詩死之人,客貌的俊醜已是不關緊要的事了。」說罷一聲喟歎,接著說道:
「老丈每語必中,含意深奧,歐陽易自愧蠢笨,難解玄機,但卻知道老丈必系我恩師知友,否則……」
歐陽子規擺手攔住了他的話鋒,正色問道:
「你開口閉口仍然稱我為『老丈』,似乎還有些不信我是『長壽老人』歐陽子規之意,對不?」
歐陽易微笑俯首,略停之後答道:
「歐陽易年雖已過花甲,但卻未曾目睹昔日『子午嶺』頭,長壽老人的丰神威儀,雖願相信,卻不敢深信。」
歐陽子規並不著惱,聞言點頭說道:
「設若我老頭子尚未因年老而失去記憶,無影神叟似乎是在你十八歲的那一年,師徒初次分手的當夜,他曾對你很詳細地說過,當代武林和江湖上幾位絕奇人物的名姓功力暨名望等等。有關我老頭子的事跡,你也是那夜才第一次聽說,無影神叟當時曾譽我為天下第一奇絕的高手,並說出了我老頭子在子午峙頭的那點懲制魔崽子們所施展的小手法,這些事你還記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