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夢華在這生死存亡的剎那,已然料到突然向自己暗下毒手的這人是誰,他本能地立即封死了三處要穴,「丹田」地方的奇疼,卻使他再難忍受,不禁慘號一聲,口中噴出大量鮮血,昏死地上。
久久之後,他悠悠醒來,全身酸懶無力,腹下奇疼難耐,勉強睜開了眼,一陣耀目的光華,使他覺得雙睛刺疼異常。
他重新闔死眼睛,用手在四周摸索了一遍,長長地嗟吁了一聲,果然像他剛才看到的一樣,他躺在草地之上。
突然摸到了一塊冰涼面濕硬的東西,他再次睜開了雙目,原來那是一錠十兩足銀,他悲澀地苦笑一聲,滾下了酸熱的淚水。
他記憶起不久之前的事情,臉上顯露出憤怒的紅色,極淡極淡的,但卻掩飾不住內心中真正的痛楚。
他現在由思索之中,料到拯救自己不死而賜留銀子的是誰,他沒有想到,銀面魔蕭一劍會在最後關頭救了自己。
這必然是自己噴血昏死了之後,蕭一劍藉口掩埋屍骨之便,把自己置放地上,留下了十兩紋銀而去。
王夢華深知受傷極重,必須立即醫療,因此他掙扎著站了起來。
天早巳放亮,他此時方始看清,存身地方竟是『敘永』城外的一座桃林。
他搖搖擺擺如同醉漢似的斜衝出了樹林,腳下一軟,摔倒在大道中央!
這時,遠處有一頂小轎,飄飄近前!
王夢華恰好再次掙扎著站了起來,小轎已經到了他的面前。
當他看清楚抬轎的壯漢之後,卻驀地霍轉身去,重又跑向林中。
小轎倏忽停住,轎前的四名美貌使女,飛也似的已經攔住了王夢華的去路,他在焦急和羞愧之下,內傷又發,突然噴出了滿口的鮮血,第二次昏死了過去。
再次醒來,病痛已失,但卻懶極,懶得他連眼皮也不想拍起,隨即呼呼睡去。
不知經過了多少時間,他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音驚醒,隨即聽得一個嬌甜的聲音說道:
「小主人問了,那個人醒了沒有?」
另一個黃鶯般的聲音說道:
「好像還沒有,要不要叫醒他?」
「不必啦,三妹你可當心那人一些,他要醒了趕緊叫四妹告訴我,小主人說有話要問他呢。」
這時另外又有一個少女的聲音說道:
「小主人也真是心慈,這個人明明就是昨夜號令那群蒙面人的東西,是在『及家庵』中暗算咱們的罪魅,我親自在他昏死的草地上,撿到那塊蒙臉的銀紗,交給小主人的,還不趁早宰了……」
這位姑娘話剛說到這裡,突然有入接口說道:
「四丫頭,你昨天難道還沒有殺夠人?」
這位姑娘聞言竟然不敢答,片刻之後,她才喚出了一聲「公子」。
「哼!還不快去準備米粥,記住今後不准再胡言亂語!」
「是,公子。」
王夢華隨即聽到蓮步疾行之聲,漸漸遠去。
接著他感覺有人走到他的身前,他睜開了眼睛,面前站著一位相貌奇秀而絕俊的少年。
少年微笑著,緩緩伸手按住了王夢華的脈門,王夢華低吁了一聲,眼角滾墜下晶瑩的淚珠。
是懺悔,是感動,也是哀傷、奇怪,他卻絲毫沒有怨恨的念頭:
半晌之後,少年溫和地說道:
「尊兄內傷過重,幾難救治,萬幸受傷之時,那下手點你『丹田』死穴的對頭,似乎中途遇到了阻礙,因之勁力減退了幾分,否則縱然『華陀』再世,恐怕亦難為尊兄盡力了。
尊兄重傷之後,對頭非但能夠饒恕不死,並贈以良藥餵服,使尊兄真氣不散,卻又不肯再進一步為尊兄療冶,想來令人奇怪,尊兄可願將如何受傷的經過,告知在下嗎?」
王夢華聞言長歎一聲,緩慢而簡略地將受傷經過說了一遍,最後他懺悔而感慨地說道:
「愚下昨夕為公子之敵,今晨卻蒙恩救之不死,想來豈不愧怍……」
他話尚未完,少年已微笑著接口說道:
「尊兄不必為昨夕之事悔愧,目下覺得傷勢如何?」
「內傷已癒,此恩此德……」
少年仍然不容他將話說完,再次接口說道:
「尊兄即覺內傷已然無礙就好,梢停請進些米粥之後,恐怕還有幾個難題要尊兄去作呢。」
「身受活命之恩,公子有話吩咐就是,」
「在下別無話講,是另外有人要與尊兄一談。」
王夢華才待開口,使女業已將米粥送來,少年起身說道:
「尊兄請多用些,在下暫時失陪片刻。」
說著少年緩步而去,王夢華瞥了旁邊侍立的那名使女一眼,立即認出正是晨間在大道之上,攔阻自己去路的四位美貌使女之一,他不能不忍耐著內心的羞愧,含笑低聲問道:
「能否告訴愚下這是什麼地方嗎?」
這名使女冷冷地回答他道:
「你應該知道才對呀,是不是忘了?」
王夢華面色一紅,誠懇地說道:
「昨夕罪咎,我已深知慚愧,姑娘……」
這名使女似已不忍,中途就接口說道:
「這就是你昨天深夜領率著一群蒙面惡徒突襲過的『及家庵』,我們小主人和姑娘為了安頓你,又白耗了一天,走了回頭路!」
「噢!還請姑娘再告訴我一件事情,剛剛來的那位公子貴姓,他是……」
「那是我們的小主人,姓梅,梅傲霜!」
王夢華聞言大吃一驚,手裡拿著的湯匙,竟然不覺脫落墜在米粥碗中,惹得這名使女,掩口嬌笑不止。
王夢華半晌之後,方始遲疑地問道:
「這位梅公子和『梅莊』的莊主是不是一家人?」
「真難為你,什麼都還摸不清就敢率人夜襲,告訴你吧,我們公子就是『萬梅山莊』的小主人!」
王夢華聞言陡地站了起來,隨即發覺自己只著一身內衣內褲,還赤著雙足,不禁又迅捷地坐到床上,幾乎碰翻了床前放著米粥的茶几。
這名使女一面掩口葫蘆,一面說道:
「再告訴你吧,昨天深夜你闖的這個禍不小,連庵裡的老人家都生了氣,萬幸我們公子替你說了半天好話,事情總算了啦,可是我們表姑娘可不聽公子的,一定要找你談淡,你可當心,想來難題少不了的!」
王夢華嗟吁一聲說道:
「我真是該死,梅莊莊主是我父子的活命恩人,我竟……姑娘,我吃不下這碗粥了,請立刻轉陳公子,說我王夢華急欲求見一面。」
使女含笑盯了他一眼說道:
「你著急沒有用處,表姑娘早就傳下話來了,要你吃完粥去見她,我們表姑娘有老爺爺的『至尊』玉符,哪個也不敢違令不遵,你要是不喝了這碗米粥,今生也休想能夠見到我們公子和表姑娘。」
王夢華萬般無奈,只好強嚥下去那碗米粥,使女才又肅色說道:
「床前矮凳上面,放著你穿的衣衫,那是我們公子穿的,送給你啦,你原先的那一身衣服,都是腥血,表姑娘下令已經給你燒了,鞋襪也是新的,在床底下,我在門外面等你,穿好了出來就行。」
說著她蓮步輕抬,款款面去。
王夢華如言而行,將衣衫換好,推門而出,對這名使女說道:
「就煩姑娘帶我叩見公子和……」
「你想得不錯,公子你現在見不著了,要去見我們表姑娘。」
「是是是,拜望你們表姑娘……」
「你就這麼去?」
王夢華一愣,竟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這名使女笑道:
「洗個臉,把這一頭的亂頭也整一下,快,就是前面右邊的那間屋子,裡面什麼都有。」
王夢華點頭不迭,快步而去。
再出來的時候,已經整潔異常,這名使女才招呼了他一聲,向後面走去。
走旋移時,到了一間靜室門外,使女悄聲囑咐他道:
「等著,當心點。」
說著她輕輕叩了三下門,閃身一旁,剎那由門裡走出另外一名使女,冷冷地瞥了王夢華一眼,轉身對室內說道:
「姑娘,那個壞小子來了。」
王夢華只好緊低著頭,裝作沒有聽到。
這時室內傳來了冷冰冰的聲音說道:
「帶他進來。」
王夢華仍然低著頭,緊隨在那名傳話的使女身後走進室中,使女隨手把門關上,他這才慢慢地抬起頭來,打量上坐的這個人。
這是一間極為寬敞的禪房,雲榻上趺坐著一位身穿玄紗的少女,真美,但卻毫無笑容,堪稱艷若桃李,冷如冰霜,一對星眸,閃射著威凌的神芒,緊盯著自己。
另外有三人在室,一是那梅家公子,一是一位滿頭銀髮極老極醜的老太太,另外一個是身量高大的銀髯老者。
老太太緊閉著眼睛,看不出異狀,老者紅光滿面,目射奇光,相貌絕俊,此人幼年之間,必是一位美秀的公子。
王夢華站在那裡,沒人給他設座,也沒人和他說話,不由覺得尷尬慚愧萬分。
他正想還是自己先致歉疚的好,但卻又怕說錯話,不由眼光對著梅公子一瞥,哪知公子卻已經閉上了眼睛,他頓時方寸大亂,不知如何才好。
半晌過去,仍然懼皆沉默無言,他不由苦笑著臉開口說道:
「愚下深感……」
不料他剛剛說出四個字來,雲榻之上趺坐著的那位姑娘.卻冷哼了一聲,嚴峻地沉聲叱道:
「是誰叫你說話來的?」
王夢華因有深愧,含羞又道:
「愚下咋夕……」
「住口!在這裡由不得你隨便說話,問你的時候你答覆就是。」
趺坐著的耶位姑娘,仍然在他說出四個字來的時候,接口喝止了他。
他有些惱了,沉聲說道:
「士可殺而不可辱,姑娘請你尊重愚下一些。」
這次他只當姑娘仍然會中途喝止他,因此話說得極快,聲調也極高。
不料事出意料,姑娘竟然沒有中途接口,結果變成他一個在狂吼窮喊,聲震四壁,他自己都覺得極端羞愧起來,因之話說完了,他立刻低下了頭去。
他低著頭,只聽得那位老太太嗤笑了一聲,接著老者冷哼了一聲,繼之梅公子說道:
「不失英雄本色。」
他聞言暗喜,不想老者卻突然接話說道:
「什麼英雄本色?至多是個膚淺暴躁的匹夫!」
他越覺羞漸,恨不得能夠找個地方藏躲起來,可惜目下他無法辦到。
接著他又聽到那位老太太說道:
「此子雖然未能入格,卻也難為了他,年輕人是不會了然沉默的個中真諦,這第一關就算他勉強通過了吧。」
王夢華聞言又驚又喜又怕,他不知道還有多少關口要過,更不知道為什麼要自己來過這些關口,不禁再次瞥望了梅公子一眼。
梅傲霜雖然仍是緊閉著眼睛,臉上卻露出了一絲笑容。
王夢華看在眼裡,喜在心頭,他忖料事雖不易,看來卻有驚無險。
詎料他忖念未已,老者突然沉聲對梅公子說道:
「你敢再在暗中搗鬼,可別說我要趕你出去了!」
梅傲霜聞言連聲應是,那老太太卻正色說道:
「你此時愛他,恰是害他,這裡雖非梅莊,老身雖非你的至親,卻一樣的能夠重責於你,從現在起,不許在神色上再現變化!」
梅傲霜卻聞聲起立連聲稱是,王夢華暗自凜驚,這個老太太是誰,老者又是哪個,竟敢對這梅家公子直言叫叱?
哪知他的念頭尚未轉過,趺坐的姑娘已冷冷地問他道:
「你可是『三才神劍』王崑崙的兒子?」
王夢華聞言驚愕至極,點頭答道:
「正是,不知姑娘……」
「聽著,我再告訴你一遍,我問,你答,不是你問我答,無關我所問的話語,不許你多說!」
王夢華暗中歎息一聲,自忖也是名家子弟,只因受人重恩,竟然……
他忖念未畢,姑娘已冷笑一聲說道:
「你不必認為救你不死,就應該忍受一切,這和那件事情毫無關聯,再告訴你清楚一點,我現在是問一個淫惡慘殺無辜的兇徒,你應該明白你的立場!」
「姑娘可能恕罪一次,愚下只問姑娘一句就夠。」
「姑且准你一問,記住,就只一問!」
「多謝姑娘,請問一聲,什麼時候才能輪到愚下發問?」
「這就是你所要求的一問?」
「是的姑娘。」
「我可以答覆你,假如你能夠僥倖不死於今朝,我自然會告訴你發問的時間,現在你仔細聽著,我就要開始問你了!」
這位姑娘並不容他再多開口,接著問:
「什麼是『三才』?」
「天、地、人!」
姑娘發問,王夢華作答,其他的三個人都閉目靜聽。
「梅公子代你醫傷之時,從你背後解下來一柄寶劍,在這兒,你拿去。」
「多謝姑娘。」
一個遞劍,一個接劍,姑娘接著間道:
「這柄寶劍可是令尊那柄成名天下的『三才劍』?」
「正是。」
「三才劍上鑄有古字,你可認識?」
「認識。」
「念出來我聽!」
王夢華遲疑著未能答覆,姑娘卻冷冷地再次說道:
「念呀?」
王夢華很想反問一句:「你憑什麼」?但他終於話到舌尖又吃了回去,低聲答道:
「持此劍而為惡者死!」
「你果然認識這八個古字,王夢畢,你可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王夢華已從使女口中,知道了這一點,但他卻不敢實說,生恐那名使女遭受重責,但他又不願撒謊況不知道,因此他沉思了剎那方才答道:
「好像是昨夜我曾到過的那座『及家庵』。」
「正是,你說得不錯,王夢華,你可曾經聽人說過『東川犬叟』獒王及老前輩?」
「曾聽家父說過。」
「那你定然也聽令尊說到過及老前輩的夫人和她那威震宇內人稱『藍天一燕』的愛孫——
大俠及威了?」
「聽說過,家嚴並且對昔日歐陽易假冒『飛龍山莊』莊主……」
「王夢華,那件事和現在沒有關係,不必多話。」
王夢華沒有回答姑娘這句話語,他只是皺了皺眉頭。
「現在我先替你引介一下這位老夫人。和這位老英雄,你不必多禮,如今你我雙方是敵對立場,你莫要忘記。
這位老太太,正是獒王及老的輩的夫人,現在已是百四十高齡的人物!
這位老英雄,就是『藍天一燕』大俠及威。
這座及家庵,是老夫人修真之地,你明白了嗎?」
王夢華聞言咋舌,他什麼都明白了,更明白了無情仙姬白冰如所敵對的都是些什麼人物,也明白了昨夜白冰如手下那數十名江湖高手,是怎樣皆被誅戮殆盡,他深自慶幸昨夕逃得不死,卻也極端懊悔昨夜行事的荒謬。
「王夢華,告訴我,在座之人哪個和你有仇?」
王夢華搖了搖頭,並沒答活。
「你是否曾受那冒名無情仙姬白冰如鬼丫頭的活命之恩?」
王夢華又搖了搖頭,姑娘聲調陡地轉厲,沉聲問道:
「及老夫人和梅莊中人,算不算得是俠義人士?」
「算得。」
「令尊是不是武林中人?」
「是。」
姑娘的聲調再次轉變,她冷誚地問道:
「你再念一遍令尊那柄三才寶劍上所鑄的古字聽聽?」
「持此劍而為……」
「念下去。」
「為……為惡者……死,」
「王夢華,你有四大必死的罪咎,可曾曉得?」
王夢華俯首不答,姑娘又盯問了一句,他方始低低地答道:
「不知道。」
姑娘冷哼一聲,一個字一個字地況道:
「背棄尊親門規家法一罪,貪淫好色與蕩婦淫娃勾結二罪,仗劍為惡三罪,忘恩負義四罪!對不?」
王夢華默然無語,姑娘卻哼哼地連聲冷笑。
他此時心如刀扎,疼極也悔極,垂下了頭,長長地吁歎了一聲。
突然,他霍地抽出了三才劍,鋼牙一咬,揚呼一聲,橫劍刎向頸下!
哪知恰在此時,微風輕襲過去,手中寶劍已失,他驀地注目,姑娘仍然跌坐如故,但是在她雙膝之下,卻正乎放著那柄三才寶劍。
他正要開口,姑娘怒聲叱道:
「你如今又多了一罪!」
「我縱千罪萬罪,不逃不避以此身當罪也就是了!」
王夢華羞怒之下,也沉聲抗言:
「此身非屬你有,憑的什麼拿卻他來當罪?」
「姑娘此言令人費解!」
「令尊六旬高齡,所生止你一人,豈不聞聖賢曾曰:體膚受之父母的古訓?況爾至今未娶,王氏宗脈豈不由此斷絕?古家姑娘罰你又多一罪,你竟不自躬問,誠然蠢物!」
那「藍天一燕」大俠及威,突然接口訓叱起來。
王夢華無地自容,他緩緩地垂下頭去,悲傷悔痛的淚水,已然順頰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