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松耳聞洞外哀悲號,心中直如刀割,忍無可忍,舉著手猛捶著洞口巨石,厲聲叫道:
「住手!我答應你,給你」他此時柔腸寸斷,幾近瘋狂,只求能挽救徐文蘭免受「百蟻鑽心」的痛苦。便是要他替她而死,也不會稍有遲疑。
歐陽琰得意地放聲大笑,道:「老夫只說你是鐵石心腸,原來你也有甘心屈服的時候?」
韋松頰上熱淚橫流,淒聲道:「只要你不再害她多受痛苦,我寧願把碧羅地府得來的東西,跟你交換」
歐陽琰笑道:「好!你先把東西從縫隙中遞出來,老夫檢視之後,如無虛假,方能饒恕你們三條性命,這是額外施恩,便宜了你們。」
韋松暗歎一聲,道:「你會言而有信?取到寶藏後,不會失言反悔?」
歐陽琰道:「老夫是何身份?焉有言而無信的道理。」
韋松無可奈何,首先取出「碧羅秘冊」,從洞口縫隙中塞了出去。
歐陽淡接過,略一翻閱,道:「這是本教失竊之物,理當歸還,另外地府奇珍,你也須繳交出來。」
韋松又從懷裡取出那份「毒經」,心中百感交集,忖道:韋松啊韋松,你福緣何其太淺,才得到的奇書,便將拱手送人,這本書冊落在萬毒教手裡,天下蒼生,不知將遭受幾許困苦,今日為了一已之私,鑄此大錯,你怎對得起慘死的父母?怎對得起北天山神手前輩毀己濟危,締造你的一番苦心
他猶豫再三,有心犧牲了徐文蘭,終覺於心不忍,何況東方鶯兒對他有救命厚恩,無論如何,不能讓她落人萬毒教魔掌,一時好生難決。
歐陽琰等了處刻,不見洞中動靜,冷又道:「韋松,你如果想玩弄什麼手段,別忘這兩個丫頭都將遭到何種懲處,那時候你卻怨不得老夫!」
韋松聞言一橫心,暗道;罷了!今日權且讓他拿去,待救了蘭表妹和東方姑娘,然後捨命也要從萬毒教奪取回來。
心念一決,匆匆將「毒經」捲成一束,塞進縫隙。
歐陽琰嘿嘿笑道;「不錯,識時務者為俊傑,還有什麼珍寶,一併也呈交出來吧!」
韋松冷冷道:「還有一盆返魂香,只是這縫隙太小,無法還你。」
歐陽琰沉吟一下,道;「既然如此,老夫不妨將巨石再移開一些,但是,你要是膽敢妄想衝出洞來,應當先考慮那不幸的後果。」
接著,吩咐道:「藍榮山,你用火筒對準洞口,聽我一聲『動手』命下,立刻扳動機簧。青冥道長,你可將巨石再移開一尺,如果洞中有人衝出來,只管出手,格殺無論。」
青冥道長傅然答應,雙手扣住巨石,運起神力,那千斤大石緩緩移動,縫隙漸漸擴大到一尺以上。
韋松注目仰望,已可看到碧藍陰霆的天際,但見日暉如火,大約已是黃昏時候了。
夕照之中,華山掌門人「奪命判官』藍榮山,正擎舉著通體烏黑的「華山火筒』,目不轉瞬地盯視著洞口。
他暗自發出一聲淒涼的浩吸,雙手捧起那盆異香撲鼻的「返魂香」,從洞口遞了出去——
歐陽琰左手一探,接過瓷盆,目光掠過洞裡,見韋松已是雙手空空,只當再沒有別的珍寶了,驀然殺機大起,右掌疾起疾落,摟頭向韋松劈出一掌,同時沉聲喝道:「藍榮山,動手!」
藍榮山聞聲之下,立扣機簧,『克嚓」輕響,一團烈火,直向地洞中飛射而出。
韋松萬沒想到歐陽琰果然心懷詭謀,竟會出其不意施展殺手,等到驚悟過來,歐陽琰凌厲的掌風,已如泰山壓頂般,首先襲到。
倉促間,雙全一翻,一式「天王托塔」,向上迎去。
掌力甫交,一個蓄勢已久,一個倉皇對架,「蓬』然一聲,韋松的身子直被震得滾滾跌在石級上-一
這剎那,『華山火筒』也同時發動,陣陣烈焰,湧進地洞來。
韋松幸好先被掌力震倒,一線之差,竟未被烈火所罩,慌忙就勢翻滾,沿著石級在跌下去,身上衣襟已有數處著火燃燒起來。
他索性全身滾動不停,藉此壓熄身上火焰,循甬道急急向裡閃退,只聽歐陽琰縱聲大笑道:「難得你尋到這等好洞穴,正可當作埋骨之所。」
笑聲落時,烈火亦盡,『蓬』地一聲,洞口大石重又封閉。
甬道中復歸寂暗,觸鼻皆是硝黃藥餘味。
韋松踉蹌退到山腹那間石室,一時又怒又恨,身上被火焰灼傷的地方,更感覺陣陣刺痛,廢然跌坐地上,羞惱,忿恨、追悔-一像浪潮般淹沒了他,良久、良久,才顫抖地扶著冰冷的石壁。忍不住熱淚滾滾直落。
誰說丈大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他的眼淚,並非懦弱絕望,而是怨恨自己太天真太幼稚,居然會相信那老奸巨猾的歐陽琰,如今白白犧牲了奇書異草,除了換來遍體鱗傷,何曾數得徐文蘭和東方鶯兒?
石壁是冰冷的,他的心也是冰冷頹喪難以名狀,唯一能使他稍感安慰的,是那一匣「返魂丹」尚未落在歐陽琰手中。
他緩緩取出鐵匣,凝視嗟吁不已,喃喃自語道:「如能用這一盒仙丹,使六大門派恢復神志,擺脫枷鎖,縱負愧於蘭表妹和東方姑娘,也算問心稍安了,應該去做的事正多,我怎能躲在這兒流淚?」
意念及此,滿腔豪念,頓時又激昂起來,略為調息了一會,便振作精神,重又奔洞口,側耳傾聽,洞外已不聞聲息。
他舉手托住巨石,默運其力,嘿地吐氣開聲,巨石應聲掀起。
躍出洞穴,附近已不見歐陽琰等人,連東方鶯兒和徐文蘭也蹤跡渺然,不用說,準是被歐陽琰劫擄而去了。
韋松悲憤無限,仰面向天,長噓一聲,拖著沉重的步子,離開了這座充滿悲傷的山谷。
黃昏時的金霞夕照,映得滿谷黃澄澄地,景物不改,落花依舊,但這一天之內的變故,對韋松來說,將是永遠也忘記不了的。
循著出山方向,連夜迤邐而行,天亮不久,到了山麓。
山中經月,歷盡艱困,來時滿懷熱望,去時一身羞慚,他不但沒有拯救到東方鶯兒,如今連徐文蘭也失陷了,站在山腳下,不期然生出一種無所適從的感覺。
行尋到一條小溪,韋松屈膝半跪在溪邊,掬水而飲,溪中人影,蓬頭垢面,衣衫破碎形同乞丐,幾乎連他自己也認不出是誰了。
他一面盤算著應該先到什麼地方去,一面摻水洗淨臉上泥污,水波粼粼,蕩起一圈圈漣漪,忽然地看見溪水中映出一張秀麗的面龐。
那是屬於一個十六歲少女的倒影,柳眉斜挑,挺直的鼻樑,長長睫毛之下,覆蓋著一對明澈的大眼睛,正凝目不瞬地望著他。
韋松初感一驚;假作沒有發現,慢慢打量,才看出那少女竟是個身著緇衣的年輕尼姑,肩上荷著一柄小巧精緻花鋤,手挽籐籃,站在小溪對岸,也正在好奇地打量著他。
韋松並未抬頭,只是平靜地問:「小師父覺得在下很狼狽嗎?』那女尼突聞這句話,彷彿吃了一驚,左右張望一陣,好像弄不懂韋松是不是在跟她說話。
韋松見了,有些好笑,緩緩從水面仰起頭來,又道:」「請問小師父,在西嶽哪處名庵大寺修行?」
年輕女尼微微一怔,登時雙頰緋紅,輕應道:「你-一你在問我嗎?」
韋松道:「此地只有在下和小師父,自然是動問小師父。」
那女尼連忙搖頭道:「啊t你弄錯了,我不是華山寺廟裡的。」
她停了一下,又道:「但是,我正在奇怪,你那肩上有許多細如米粒的焦孔,背後更有一大片燃燒過的痕跡,是不是被華山火筒灼傷的呢?」
韋松心中微微一動,詫道:「小師父既不是華山寺廟中人,怎識得華山火筒傷人後的痕跡?」
女尼淡淡一笑,道:「因為我時常到華山採藥,四五年來,認識幾位出身華山派的道友,所以識得出華山火筒厲害,聽說那種火筒歹毒無比,華山派的人,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輕易不肯使用,不知你跟他們有什麼深仇,他們竟用火筒傷你?」
韋松憤然道:「這麼說來,小師父大約很久未曾到西嶽來過了!」
女尼道:「是啊!我已經有大半年沒來過了,難道有什麼變故?」
韋松歎道;「豈止華山一派發生變故,現今天下武林,業已不幸沉淪-一」
女尼驚問道:「為什麼?」
韋松便把六大門派被迫飲下「迷魂毒酒」,淪入萬毒教掌握的經過,大略說了一遍,那女尼聽罷,驚愕不已,失聲道:「真有這種事,我得立刻去告訴師父。」說著,身形一轉,飄上岸邊草叢,竟踏著草尖,邁步如飛而去。
韋松駭然忖道:這女尼年紀甚輕,居然練得一身出神入化的「草上飛」絕技,她師父,必非等閒人物。
正在詫訝,驀聞對岸一陣在袂飄風聲響,那女尼踏著草尖,直如御風飛行,匆匆又奔了回來。
只見她挽籃荷鋤,從容舉步,毫未費力,便已跨過小溪,僧鞋上連一滴水珠也沒沾到,正色對韋松說道:「你肯跟我一起去見我師父麼?」
韋松拱手道:「在下雖有拜謁之心,無親身有急事待理,實難延誤,請小師父賜告寶庵地址及今師上下尊諱,他日有緣,定當親往拜謁。」
女尼急聲道:「不!不會浪費你多少時間的,我師父性情很孤僻固執,你如果不肯去.她老人家一定不會相信我的話。」
韋松沉吟一下,道:「不知寶庵坐落何處?」
女尼道:「很近,就在少華山,途中若不耽誤,一去一返,最多一天時間就夠了。」
韋松見她十分誠摯,便道:「既然這樣,在下就陪小師父一去吧!」
那女尼大喜,領著韋松立刻動身,西奔少華。一路上,但見她僧衣輕拂,步履從容,身法有如行雲流水,竟是施展輕功中最上乘的「躡空蹈虛」身法。
韋松暗覺駭然,乃因北天山「神行縮地之法」,已稱得是武林一絕,現在和這年輕女尼比較起來,竟然難分軒輊,怎的從未聽說過,少華山中,隱居著這等絕世高人?
他心中疑念頓起,一面加緊腳步,一面問道:「小師父身負絕學,令師必是隱世高人,不知法諱上下怎樣稱呼?」
女尼笑道:「家師上百下忍,雖然說不上絕世高人,據我知道,她老人家在少華山隱居修行,已有二十年,平時從不離開少華山一步。」
韋松驚道:「令師潛修多年,無怪小師父武功如此精湛!」
女尼卻搖搖頭,道:「錯了,我跟隨師父才六七年光景,不過學到她老人家三四成武功,師父總說我塵緣未盡,不是修行練武的材料,除了輕功尚堪造就。其他內外功都不許我練得太深,六七年來,都不肯為我剃度,直到三天以前,被我央求不過,才勉強答應,你看,我的頭髮還是新剃不久哩!」
書松恍然而悟,忖道:「難怪她言談舉止,全無一些出家人拘謹之態,原來其中有這些內情,但她年紀甚輕,卻因何要堅請剃度出家呢?」
想到這裡,忍不住問道:「小師父皈依三寶,當有法號?」
女尼嫣然道:「我從小由師父收養長大,俗家姓氏不太明白,師父平時叫我小慧,剃度落發以後,法名就叫慧心。」
韋松又問:「你年歲尚輕,怎會看破紅塵,決心落發皈依呢?」
慧心女尼忽然朗聲笑道:「其實並沒有什麼原因,我只是不肯服輸,師父說我不是練武的材料,我偏想練成絕頂武功,師父說我塵緣未斷,我就偏偏要落發給她老人家看看!」
這幾句話,在她說來十分輕鬆,韋松聽了,卻大感詫異.但仔細看她,只覺她溫文嫻靜,並不像是個任性倔強的人,怎會做出這種事來?
慧心見他面色凝重,笑問道:「你覺得我這樣做很奇怪,是麼?」
韋松茫然道:「在下的確有些不解。」
慧心笑容突然盡斂,幽幽歎了一聲,道:「你自然不懂我的意思,實在對你說,我是捨不得離開師父。」
韋松愣道:「剃度出家,和離開令師有什麼關係?」
慧心點點頭道:「關係大著哩,你想想看,我師父是個出家人,長居深山,孤單寂寞,只有我和她相依為命,我若不剃度出家,將來總有一天要出嫁離開她老人家,所以,才決心落髮,不外表示終身不嫁,願意長遠陪伴她老人家禮佛修行,以度餘年。」
韋松聽罷,心中深深一震,他初見慧心之時,感覺她言談輕佻隨便,全不似出家之人,暗中原有些疑竇,現在聽了這些因由,竟使他陡然生出無比崇敬之意來,暗道:韋松啊韋松,她不過是一個女流,竟有這般敬師向道之念,你身受恩師十年教養,又得北天山神手老前輩活命助長功力,似此天高地厚的大恩,你拿什麼去報答?
一時間,頓感惶恐無度,忡然出了一身冷汗。
兩人邊談邊行,午刻左右,使已趕到少華山麓,仰首上望,山中奇峰重巒,巍峨參錯,形勢風光,不在西嶽之下。
慧心輕呼一聲,僧衣如柳絮迎風,當先縱掠登山,韋松連忙收攝紛亂的思維,緊緊跟在後面,兩人各展身法,飛馳頓飯之久,來到一處絕壁下。
慧心女尼仰頭遙指壁頂,含笑道:「你看見峰頂有片竹林沒有?竹林後面,便是茹恨庵,我和師父就住庵裡。」
韋松見那絕壁高逾百丈,壁面平滑如鏡,無可供駐足著力之處,就算是武功通玄的絕世高手,施展「壁虎功」,最多僅能達到絕壁一半,決難一口氣通過百丈峭壁,不禁皺眉道:
「你們平時就從這絕壁上下出入嗎?」
慧心頷首道:「不錯,師父為了不願俗人干擾清修,特意選了這片滑不留步的絕壁,我們叫它『雲崖』,平常人萬萬上不去的。」
韋松咋舌搖頭道:「在下自忖功力尚淺,似此百丈峭壁,無法攀登,只好望壁興歎了。
慧心笑道:「不妨,我帶你到這兒來,自然要帶你上去。」
說著,以手撮唇,仰面發出一聲清嘯。
嘯聲破空激揚,直衝霄漢,嘯聲未落,壁頂忽然如飛墜下一團黑忽忽的東西來。
那東西漸近地面,韋松才看出竟是一隻巨大牢固的籐籃,籃上有粗繩繫掛,想是從崖頂直放下來的。
慧心跨進籐籃,招招手道:「來!咱們一塊兒上去!」
韋松好生驚訝,依言也跨進籃裡,剛站穩身子,慧心女尼舉手搖動粗繩,片刻工夫,籐籃已冉冉向上升起。
他忍不住好奇地問:「絕崖頂端,可有絞盤樁柱,用來控制這籐籃升降?」
慧心微笑道;「你真聰明,要是沒有絞盤,籃子怎會自動上下呢?」
韋松驚道:「你說庵中只有令師和你相依為命,此外並無他人,難道是令師在峰頂親自絞動籐籃,接我們上去?」
慧心揚聲笑道:「等一會到了峰頂,自然就知道了。」
那籐籃瞬息已升到半崖,山風吹拂長繩,使籃身時有些輕微的動盪,仰望俯視,置身皆在浮雲之中,氤氳絮雲,幾乎探手可及。
慧心女尼秀目微合,面含淺笑,僧衣獵獵,就仿是一尊凌空飛昇的佛像,韋松本想再問下去,這時也不便出聲,只好默默領受著這平生第一次的奇妙經歷。
朦朧間,籐籃忽然一頓而止。
韋松睜開眼來,才知已達峰頂,臨崖不遠的地方,果然有一片竹林,林前架設著絞盤,奇怪的,是那推動絞盤的並非人類,而是四頭魁梧粗壯、面目猙獰的黑熊。
其中一頭黑熊背上,高坐著一隻通體雪白的靈猿,正吱吱嘶叫,指揮黑熊們繞繩定樁,儼然頭目神態。
慧心女尼含笑跨出籐籃,那白猿吱地一聲歡呼,電掣般竄上前來,緊緊拉著她的手臂,跳躍呼叫不已。
慧心輕輕摩拳靈猿頭頂,笑道:「巧巧,別鬧,沒見有客人來了麼!」
靈猿掉頭向韋松低鳴兩聲,呲牙作態,好像有些認生。
韋松讚歎道:「想不到世上具有這種通靈神獸,在下第一次開了眼界。」
慧心道:「你別小看了巧巧,師父對它的鍾愛,有時比我還深些,庵中粗事,全靠它和四頭黑熊分擔,雲崖籃繩放收,更是巧巧的專責,現在你明白了吧!」
韋松道:「御猿使獸,威被畜類,若非大智大慧,怎能及此,令師百忍老前輩,定必已得仙道,使在下不勝欽慕。」
慧心女尼笑了笑,低頭對靈猿道:「巧巧,去看看師父的功課完了沒有?今天有客人蒞庵,並且有一樁大事,要向她老人家稟告。」
白猿應命如飛而去,慧心領著韋松,緩步走進竹林,才到林邊,卻正色叮囑道:「竹林暗藏奇門陣法,千萬跟著我,不要亂撞。」
韋松唯唯答應,那慧心女尼領先入林,東轉西拐,足行了盞茶之久,方才穿過林子,眼前豁然開朗,卻是一片園圃,園中繁花似錦,清香四溢,沿著青石小徑,直達花圃中一棟簡陋茅屋,簷前懸掛一方橫匾,寫著「茹恨庵」三字。
慧心女尼在茅屋前停步,輕笑道:「你看我有多糊塗,一路上連你的姓氏名諱都忘了問,怎樣向師父通報呢?」
韋松忙拱手道:「在下韋松,乃是南嶽門下,像師上百下練,系三清弟子。」
慧心女尼低聲重複念了一遍,又道:「我師父有些怪脾氣,等一會見了她老人家,最好別說你師父是玄門中人」
韋松驀地一驚,脫口道:「為什麼?」
慧心女尼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只是平時常聽她說:『天下道士,除了張三豐,再沒有一個好人了』。」
韋松薄怒道:「三清三寶,原是一家,既然令師如此鄙視異教,在下不見她也罷!」
慧心忙道:「你不要生氣,好在是我求你來的,她縱或不高興,也不會怪你-一。」
正說著,茅屋木門呀然而開,靈猿巧巧從屋中飛躍奔來,牽著慧心衣袖,不住吱吱低叫,好像要拉她進去。
慧心匆匆道:「師父功課正好完了,你等一等,我去通報一聲!」一邊說著,一邊已快步奔進茅屋去了。
韋松長吐一口氣,負手佇立,心裡十分不悅、暗道:「這位百忍師太想必循世太久,竟養成許多孤僻怪誕性情,等一會她不問我師門則已,如果真的出言不遜,辱及恩師,我卻不能甘心墮了師門聲譽,好歹須質問她一個道理出來。」
心念至此,忽聽茅屋中傳出一聲怒叱,道:「我這雲崖之上,從無外人踏進一步,你怎敢輕易就將他領上峰來!」
韋松吃了一驚,連忙凝神傾聽,只聽慧心的聲音哀求道:」師父,那位韋少俠不是壞人,是徒見求他同來的,如今江湖魔焰已起,六大門派全淪入萬毒教手中,這等大事,你老人家能夠不聞不問嗎-一?」
忿怒的聲音吼道;「管它什麼六大門派七大門派,便是世上的人全死光了,關我們何事?你趁早把那小輩趕下山去,別惹我生氣。」
「師父-一!」
「不許再說,趕他走,趕他走!」
韋松勃然大怒,揚聲叫道:「武林不幸,正義沉淪,老前輩既然只圖潔身苟安,在下原無求助之意,不須驅趕,自會告辭。」憤憤說完,轉身就走。
才行了幾步,突聞茅屋中傳來一聲冷哼,一條黑影,疾如電掣般從他身側掠過。
韋松連忙錯步側轉,左掌一式「拂柳分花」護住面龐,定神一看,一個神情陰鷙的中年尼姑已經攔住去路。
那尼姑約有四句上下,穿一件寬大粗布僧袍,雙目神光湛湛,皮膚卻白皙紅潤,左手掛著一串閃閃發光的念珠。
韋松心知她便是慧心女尼的師父百忍師太,但胸中怒火未熄,傲然屹立,並不見禮。
中年尼姑兩眼猶如冷電暴射,迅速在韋松臉上掃視了一陣,怒聲喝道:「好狂傲的東西,你叫什麼名字?」
韋松也不示弱,抗聲答道;「在下韋松,相信令高足已經轉告過你了-一。」
百忍師太鼻準一連聳動了幾下,顯然憤怒已極,沉聲叱道:「你小小年紀,就敢口出不遜,責辱尊長,難道你師父只教了你這點驕形傲物的規矩?」
韋松叉手道:「恩師十年耳提面命,教導在下,敬的是德高長者,重的是豪義俠士,但對那孤傲自賞,自以為超塵絕世,卻不屑為蒼生道義援手分憂的人,值不得在下去尊重禮敬-一。」
百忍師太氣得嘿嘿乾笑道:「罵得好!罵得好!二十年來,你是第一個敢當面辱罵老身的人。」
韋松話已出口,自覺略有些過火,道;「在下怎敢辱罵前輩,方今江湖困危,魔長道消,六大門派沉淪險境,前輩身負絕世武學,如任其曠廢深山,豈是濟世渡危的佛門善心。」
百忍師太暴喝道:「住口!你倒敢教訓起我老人家了,慧心,取我的三刃劍來!」
慧心女尼變色叫道:「師父」
百忍師太斷喝道:「不許多說,快去!」
慧心偷偷掃了韋松一眼,目光中滿含焦急和責備,輕歎一聲,緩緩移步進了茅屋。
韋松心中好生為難,拱手道:」老前輩敢情是要跟在下動手?」
百忍師太冷哼道:「憑你還不配!」
韋松正容道:「在下雖是武林中末學後進,但老前輩如以武力相逼-一。」
話未說完,慧心已捧著一隻奇形兵刃奔了出來,那「三刃劍』長約二尺六七,通體烏亮,形如鈍鞭,蘭面鋒凌,各嵌血槽,乍看起來,競似一柄木匠用的巨型刮刀。
但韋松一見那三刃劍型式古怪,烏亮閃爍,便知必非凡品,不覺甚是為難,皆因這位百忍師大隱居深山達二十餘年,武功超凡,自不待言,何況她不過孤傲自負,未允濟困武林很危,本來算不得差錯,自己乃是晚輩,竟然出口譏諷,於理已虧,難道當真要跟她動手過招,性命相搏?
不!決不能這樣做,無論如何,她總是前輩-一正在遲疑,卻聽百忍師太冷冷說道:「慧心,你替師父教訓他一次,限你十招,砍下他一條手臂!」
意心女尼輕呼道:「師父,您-一」
百忍師太接口道:「師父教養你六七年,第一次要你辦點事,就有許多嚕嗦?」
慧心眼中淚光滾動,默默低下了頭。
百忍師太又道:姓韋的驕形傲物,必有所恃,慧心,可不許挫了師父的威名。
慧心黯然點了點頭,轉身捧劍走到韋松前面,哀怨無奈地牽動嘴角,用低微得不能再低的聲音說道:「韋少俠,師命難違,請你亮兵刃賜教。」
韋松見這情形,反倒豪邁地笑道:「小師父不必為難,在下言語冒瀆令師,理當領受責罰,好在令師只限於十招!」
百忍師太接口冷笑道:「十招之數,乃是我對門人的限令,你要是識趣,何不早些亮出兵刃!」
韋松笑道:「在下軍只然一身,並無兵刃,前輩如肯惠允,在下就空手接小師父十招。」
百忍師太道:「既然這樣,慧心,改限五招,必須斷他一條手臂,否則,你也不必再見我,我也不要你這種徒弟。」說罷,反身負手,逕自回到茅屋中去了。
韋松輕歎一口氣,苦笑說道:「都怪我只圖一時快意口舌,激怒了令師,但萬沒想到,竟使小師父作難。」
慧心哀怨地道:「應該怪我不好,要是我不求你同來,也不會弄到這步田地,她老人家獨處深山數十年,性情變得太孤僻怪誕,你又心直口快,才會頂撞了她」
韋松道:「事到如今,悔已無用,小師父就請動手吧!」
慧心橫跨一步,三刃劍交到右手,方一出式亮招,忽然又垂下手,道:「不!我不能這樣做,你並沒有錯,我不能砍斷你一條手臂。」
韋松笑道:「小師父只管放手施為,在下自信五十招也不至斷送一條手臂。」
慧心道:「你不要太小覷我師父精心研創的「驚虹八劍』,如果赤手空拳,你決難支撐到五招以上!」
韋松傲然道:「這麼說,在下有幸一試令師不傳之秘,小師父更不必顧忌藏珍了。」
慧心想了想,低聲說道:「也罷,你仔細~些,五招之內,我要在你左臂上劃傷一道創口,師父如要責備,只好由我去承擔了。」
說罷,雙手捧劍遙遙一舉,然後緩緩劍交右手,左手駢指挽訣,輕輕一領劍身,神態肅穆莊嚴,宛如山寺嶽立。
韋松身負南北雙奇培育,武功造詣,已入高手之列,陡見她持劍時凝肅之態,心頭頓時一驚,飛忖道:啊!招藏如封,心神凝定,這是絕頂劍術名家的手法-一這念頭尚未轉完,慧心女尼突然抖腕一震劍柄,低叫一聲;「仔細看劍!」左臂忽撤,擰身疾轉,那柄烏黑發亮的三刃劍陡然劃空而起,一溜烏光,直射他左臂「臂貞』大穴。
出招快,認穴准,這起首第一式。已使韋松心神大震。
他駭然一驚,雙掌迎胸橫推,腳下飛快地一旋,施展「神行縮地之法」,飄身閃避到五尺以外,饒他應變得快,三刃劍劍鋒,已貼著肘側擦過,險些劃破肌膚。
慧心女尼蓮足輕提,人如柳絲迎風,一劍走空,沉腕一送,那奇形劍向上一彈一圈,呼地一聲,斜點反刺,劍尖所指,仍然是左臂「臂貞」穴。
韋松不禁出了一聲冷汗,皆因這「驚虹八劍』非但詭異辛辣,出手快若電閃,而且一招才過,一招又至,竟然連綿不休,勢如滾滾長江大河,令人趨避不易。
一連兩招,韋松傲態盡斂,大喝一聲,雙掌立分,一護要害,一拍劍柄。
兩人乍合又分,彼此一錯而過,慧心女尼身隨劍走,左手原式不變.駢指如戟,遙指韋松側背。右手握劍霍地一翻,鳥光疾閃,直努而下。
韋松不敢怠慢,上半身向前斜傾半尺,反臂出掌,一式」倒摘墮星」,避指截劍,攻中蘊守,時間火候拿捏得恰到好處。
慧心女尼情不自禁喝聲彩,道:「好手法,這是第四招了!」
左手忽然屈指疾彈劍身,「錚」然一聲,劍花一抖,冉冉劍氣,驀地繞身回劈過來,竟在他措手不及之際,攔腰揮到。
這一招委實大異劍術常規,論理說韋松這時側身相向,半個後背要害暴露無遺,如果趁勢以快速手法連攻兩劍,韋松便將落在挨打的境地,一時半刻,萬難扳回劣勢。
但她不此之圖,卻屈指彈劍作聲,故意使韋松獲得扭轉身子的機會,然後繞身出劍橫劈腰際,發招雖快,反而不難趨避。
韋松果然擰身翻轉,輕輕避開劍鋒,左足飛出,反踢她握劍的手腕。
誰知他腳尖剛起,這才發覺慧心女尼那柄奇形三刃劍竟是反捏在掌心裡,這時時間略為一揚,劍尖正對準他的足尖。
韋松駭然大驚,腦中意念飛轉,靈光一閃,突然想起十年藝成,離開衡山的時候,恩師百練羽士曾傳他「救命三招』,其中兩招掌勢,一招正是身腿之法,那時百練羽士一再叮嚀,非到萬不得已,決不許輕用這三招絕學,現在恰好可以應用。
心念甫動,迅即仰身斜倒,單拿一按地面,雙腿一齊凌空連環飛出,正是救命三招絕技之一的「臥看巧雲」!
慧心女尼微微一怔,輕「噫一聲,腳下疾退三步,手中劍就勢向上一拋,手迎著劍柄輕拍一掌,三刃劍竟脫手射出。
韋松仗著師門絕招得解困境,趁勢翻了個觔斗,落地時踉蹌倒退,直退靠在一株花樹下,暗地才鬆了一口氣,忽聽身惻「嗆』地一聲響,左肩頓感一涼
低頭看時,左臂衣襟已被那三刃劍透穿而過,連衣釘在樹上,鋒刃擦過,肩側已劃破寸許長一道劍口。
果然,他僅僅支撐了五招,臂上已被劍鋒所傷,而且敗在一個武林無籍籍之名的年輕女尼手中。
劍傷雖然很輕,內心的傷痕,卻深而且重,他頹然一歎,垂頭不語。
慧心急急奔過來,歉然問道:「不要緊嗎?我說過你支撐不到五招以上的。」
韋松聽了,幾乎無地自容,一橫心,霍地拔出三刃劍來,反手向自己左臂砍了下去-一劍鋒方落,驀覺一縷勁風激射過來,不歪不斜,正撞在他腕脈穴上,一個蒼勁的聲音叱道:「住手!」
韋松五指一鬆,三刃劍登時墜落地上,仰起頭來,卻見百忍師太正面含驚訝地站在茅屋門前,手中念珠,迎著午後驕陽,閃閃發射著耀眼的光輝。
他又差又憤,激動地道:「要殺就殺,你不必再想凌辱報復。」
百忍師太臉色瞬息數變,緩步走到面前,端詳他半晌,忽然冷冷問:「方纔你所用急救身法,是不是『臥看巧雲』?」
韋松一怔,道:「不錯!」
百忍師太目光一亮,竟用微微顫抖的聲音又問:「那麼,你的師父,必定是朱子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