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舟遠去,看熱鬧的人群,也漸漸星散了。
徐文蘭和東方鶯二癡立在岳陽樓下,怔怔望著那迎接百忍師太逐漸遠去的船影,兩人的眼眶中都滿蓄著盈盈的熱淚。
她們自知技淺力薄,縱然趕上彩舟,未必便能阻止百忍師太,但如今目睹她單人只劍,深人虎穴,這一去吉凶難測,內心卻充滿愧疚和自責。
淚眼朦朧中,船影越來越渺茫。東方鶯兒忽然驚問道:「蘭姐姐,你說的鐵劍書生馬森培和慧心姑娘呢?他們怎麼也不見了?」
徐文蘭心中一動,遊目四顧,岸邊人群將要散盡了,岳陽樓下,果然沒有馬森培和慧心的影子。
她沉吟著道:「也許他們已經跟姑姑一起上了彩船了吧?」
東方鶯兒道:「那麼,咱們也雇一艘船,追到萬毒教去。」
徐文蘭點點頭,道;「自然要去,但只怕即使趕去,已經太晚了。」
兩人奔到岸邊船隻停靠之處,登上一艘小艇,東方鶯兒連聲催促道:「船家,快一些,送咱們到萬毒教總壇去。」
那船老大一聽「萬毒教總壇」,登時把頭亂搖,道:「姑娘們原諒,今天教主有令,全湖船隻,都不准離岸,小的們靠湖吃飯,不敢違令。」
東方鶯兒取出一錠黃金,擲在船板上,道:「只管放心送咱們去,等一會多給銀子賞你就是。」
船老大苦笑道:「姑娘是明白人,小的依船維生,豈有不願賺錢養家餬口的,實在今日萬毒教有迎賓大會,下令全湖船隻都不准離岸,同時湖面上到處都有快艇巡邏,就算小的冒死送姑娘們去了,遇上快艇阻攔,也是通不過君山的。」
東方鶯兒道:「這條船值多少錢?咱們買下來,你不去,咱們自己駛了去!」
船老大貪婪地望了那黃金一眼,仍是搖頭道:「不瞞姑娘說,如今湖中船隻,全由萬毒教管轄,買賣過戶,都要向教中辦理手續,不得允准,連船隻也不能轉賣-一」
東方鶯兒大怒,正待發作,徐文蘭卻向她使個眼色,含笑向船老大說道:「船老大,你弄錯了,咱們也是萬毒教今天邀請的客人,只因晚到了一步,沒趕上迎賓彩船,才自己在船趕去赴會,你只管放大膽量送咱們去,教主知道了,不但不會受貢,也許還要重重賞你哩。」
船老大半信半疑地問:「姑娘說的,可是真話?」
徐文蘭笑道:「咱們騙你幹什麼?你仔細看看,咱們是普通客人嗎?」
那船老大細細打量了兩人一陣,首先拾起黃金,然後跟附近船家低聲商議了許久,才道:「既然姑娘們也是教主貴賓,小的就送你們一程,但小的只能送二位到湖中巡邏快艇上,姑娘們可以轉乘教中快艇往總壇,這錠黃金-一」
徐文蘭揮手道:「就這麼辦,金子你儘管收下,快些解纜開船吧!」
船老大這才喜孜孜解了纜繩,竹篙一點岸邊,小艇箭也似退離湖岸。船老大掉轉船頭,置篙運獎,向湖心君山方向搖去。
東方鶯兒按劍立在船頭,低聲說道:「蘭姐姐,真有你的,三言兩語,就把船老大誆住了,等一會他如見咱們跟萬毒教快艇翻臉動手,包準要大大後悔啦。」
徐文蘭卻道:「等一會你別作聲,瞧我再誆那些巡邏快艇一次。」
言談之間,小舟離岸已遠,遙望君山,如在眼前,陣陣輕風,飄送來悠揚飄渺的細樂之聲,百忍師太所乘彩船,卻早已望不見了。
忽然,斜刺裡如飛駛來兩艘朱紅色的梭形快艇,每艇四把長槳,撥動如輪,眨眼便到近處。
徐文蘭冷哼一聲,道;「說到曹*,曹*就到,鶯妹不要開口,由我來對付他們。」一拉東方鶯兒,退人船艙。
當先一艘快艇上,綽立著一個持刀大漢,老遠用手一指小舟,厲聲喝道:「停船!停船!」
船老大慌忙反搖兩槳,剎住舟速,遙遙作揖道:「啟稟水師舵執事老大,小的是岳陽十四支舵編轄下的趙玉-一」
持刀大漢手按刀柄,怒目叱道:「趙玉,你吃了熊心豹膽,竟敢違令駛舟,擅闖禁域,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一面說著,一面從艇頭湧身一躍,相距一丈以外,轟地跳上了小舟。
小舟一陣搖擺,舟尾船家趙玉忙迎著站了起來,滿面堆笑道:「老大請息怒,小的天膽也不敢違令駛舟,而是為教主搭載兩位赴會的女客來的,正要等老大換船到總壇去呢!」
持刀大漢微微一怔,叱道:「什麼女客?人呢?」
一個冷冰冰的聲音接口道:「人在這兒,你不會進來叩頭嗎?」
持刀大漢聽了,臉上立現驚容,探手撩起艙口垂簾,低頭向裡一望,這一望,頓時使他倒吸了一口涼氣,慌忙縮手倒退一步,兩腿一軟,「噗通」跪倒船板上,叩頭如=蒜,囁嚅道:「小的該死,不知竟是教主微服出巡,小的該死!」
徐文蘭強忍住笑,向東方鶯兒努努嘴,東方鶯兒撩起布簾,兩人緩步走了出來。
那挎刀大漢不敢仰視,只顧叩頭,兩艘快艇上八支槳一齊豎立了起來,船頭撐篙水手屈膝跪倒,雙手平舉竹篙,向上連舉三次,對徐文蘭致敬禮。
徐文蘭嘴角含著冷笑,緩緩問道:「你們是哪一堂主管轄?對待湖面百姓,怎的這樣橫蠻霸道?」
持刀大漢垂首恭敬地答道:「小的是總壇水師,琰宇第二支堂梅堂主轄下,奉命巡邏全湖水域。」
徐文蘭聽了一震,道:「是梅斐梅堂主?」
挎刀大漢道:「正是。」
徐文蘭輕輕「哦」了一聲,臉上頓時浮現出一抹異樣的神情,額首道:「梅堂主待你們很好嗎?他對督促湖域安全,還肯盡心嗎?」
持刀大漢道;「堂主御下極嚴,賞罰分明,是個極為屬下愛戴的好人。」
徐文蘭點點頭道:「這樣就好了,他今天也曾親自巡邏總壇附近嗎?」
挎刀大漢道:「梅堂主一直親自坐鎮水師舵,方才得到消息,東北有一男一女闖關,那女的武功十分了得,堂主已飛艇趕去,特令小的們加強水面防禦。」
徐文蘭和東方鶯兒迅速交換了一下詫異的目光,道:「闖關的事,發生多久了?」
挎刀大漢道:「就在迎賓彩船駛回之後不久,那一男一女另乘一條小舟,偷隨彩船欲要潛人本教,被巡邏快艇弟兄截住,動手之下,咱們已連傷了將近十名弟兄,快艇也沉了三艘。」
徐文蘭立現喜色,向東方鶯兒擠擠眼,大聲道:「好!你現在就送我們到那兒去,趙玉的船不許難為他,另外賞他十兩銀子。」
持刀大漢應聲道:「遵令,請教主換船。」
徐文蘭和東方鶯兒雙雙躍上快艇,那持刀大漢這才敢站起來,向趙玉拱手道:「趙老大,明日往十四支舵領賞,請回吧!」
趙玉早驚得呆若木雞,跪在船尾不敢動彈,聽了這一聲吩咐,它似一跤跌進了金窟裡,連連叫著響頭道:「謝教主厚賞,謝教主厚賞,謝教主厚賞-一」兩艘快艇卻已去得只剩兩個小黑點,兀自在叩頭謝賞不止。
挎刀大漢極力要在「教主」面前巴結,督促兩艘快艇全力運槳飛趕,八槳如飛,船行似箭,逕撲東北方而來。
東方鶯兒壓低嗓子,在徐文蘭耳邊低低問;「咱們不往總壇,卻管他們的閒事做啥?」
徐文蘭悄聲道「我猜那一男一女必是鐵劍書生和慧心師妹,為什麼不接他們一塊兒去呢!」
東方鶯兒道;「但是她老人家-一」
徐文蘭進:「我知道,可是萬毒教總壇如龍潭虎穴,沒有慧心師妹,咱們兩人就算趕去了,對她老人家又有什麼幫助?
東方鶯兒聽了,長歎一聲,沒有再說。
片刻間,快艇已駛近君山東北方,遠遠望見水上舟艇很集,約有二三十艘,卻儘是漆朱紅色的萬毒教水師船隊。
快艇駛近,那挎刀大漢擎出一支三角形黃色小旗,插在船頭,揚聲高叫道:「教主親到了!
船群一見那黃色小旗,早已肅然停止了喧嘩,紛紛退出兩丈以外列隊,百餘支槳一齊高豎,撐篙者屈膝捧篙致最高敬禮,本來亂糟糟的,一瞬間變得鴉雀無聲。
徐文蘭運目打量,只見水面隨處都是浮屍沉船,湖水泛紅,一條略大些的八槳快船上,航崩艙裂,艙面堆著許多殘肢斷臂的屍體。
破船舷邊,躬身站著一個遍體血污的少年人,她一眼就認出正是梅斐。
快艇緩緩靠近那艘破船,梅斐拱手低頭,恭謹地說道:「琰字第二支堂堂主梅斐,謁見教主。」
徐文蘭冷冷掃了他一眼,見他渾身都是劍創傷痕,心裡又好笑又覺得他可憐,冷冷道:
「闖關的人呢?」
梅斐慚愧地答道:「梅某無能,趕到之時,率領屬下近三十艘快船,百名兄弟,仍未能截阻住那男女兩人,反被他們殺傷逾半,闖過了水域!」
徐文蘭暗吃一驚,忙又問;「你是說,他們現在已經闖過君山,逕撲總壇去了?」
梅斐道:「梅某已飛箭報警,知會總壇嚴加防備,只因那闖關的一男一女武功驚人,梅某甫與交手,便被重傷,是以無力追截,請教主賜餚。」
徐文蘭點了點頭,道:「你有沒有問過來人姓名?」
梅斐道:「兄弟們曾經查問過,但他們並不回答-一」
徐文蘭登時把臉一沉,冷笑地道:「梅斐,你身為一堂之主,負責督導水師,護衛總壇,怎的人家姓名身份都不知道,便任人闖過禁域,更貪生畏死,不與追截,你知道教規該怎麼治罪麼?」
梅斐忡然一驚,仰起頭來,一見徐文蘭和東方鶯兒,臉上頓時現出又驚又詫之色,脫口道:「你-一」
徐文蘭斷喝道:「好沒規矩,來人,給我拿下了!」
東方鶯兒應了一聲,香肩一晃,掠過船去,驕指如戟,直向梅斐「期門穴」點去。
徐文蘭按劍蓄勢,乃因方才梅斐仰起頭來的剎那,顯然已經認出自己和東方鶯兒,料想必然會反抗拒捕,誰知事實卻大大出她意外,梅斐不但沒有反抗,仍然垂手而立,東方鶯兒指尖疾落,點了他的穴道,順手把他衣領提了起來,倒掠回艇,擲在艙裡。
徐文蘭不禁有些迷惘,隨即揮手吩咐道:「下令全部水師船隻,各守原位,不得擅離,咱們回總壇去!」
持刀大漢如言復誦一遍,船隻四散而退,快艇掉頭直向總壇疾駛。
東方鶯兒悄悄問道:「蘭姐姐,這姓梅的留下無益,索性宰了他如何?」
徐文蘭連忙搖頭,低聲回答道:「不!他和韋表哥很有淵源,咱們要設法把他解回岳陽去,決不能傷他性命。」
東方鶯兒不解道:「他是萬毒教堂主,跟韋公子有什麼淵源?」
徐文蘭嘴角浮起一絲深沉的笑容,輕歎道:「你不知道,他的父親藍衫客梅維民,也是當年洞庭三劍之一,和韋姨父是生死之交-一」
東方鶯兒更加詫異,道:「那麼,他怎會投放了萬毒教呢?」
徐文蘭聳聳肩,道:「這正是咱們要慢慢查問的」
兩人低聲談論,快艇已漸漸駛近萬毒教總壇,遙望孤島,蒼涼依舊。
徐文蘭曾經假冒教主,來過一次,現在回想起來,餘悸猶存。
但那一次因為有曉梅掩護,總算平安逃出虎穴,這一次舊地重臨,曉梅早已玉殞香消,卻不知道還能不能再活著離開。
是以,船行越近,她便越有一種沉重的感覺-一口口口
萬毒總壇,像一片淡黃色的果皮,飄浮在洞庭湖粼粼水波上。
迎賓彩船划過金蛇飛舞的湖面,緩緩掉頭,向岸邊靠近。
船行的速度漸慚減低,岸上細樂齊奏,緊接著,又是一陣緊密的鞭炮劈啪之聲。
百忍師太端然坐在彩舟涼篷下,一柄長劍斜插肩頭,木然的臉上,泛起了一抹冷笑,當她眼角掃向岸邊排得整整齊齊朱紅色的船隊時,笑意更盛。
那些船隊員插金黃色的小旗,迎著晨風,獵獵作響,由小而大,分列整齊靠在岸邊,遠遠望去,就像兩列紅色山壁挾著一條溪流。
彩舟穿過船隊,每一艘船頭上一名勁裝大漢,逕對彩舟抱拳躬身,異口同聲道:「恭迎茹恨庵主俠駕!」
百忍師太從鼻子裡呼了一聲,喃喃道:「嘿,竟跟我老婆子來這一套!」
她端然正坐,兩隻手輕按在膝上,銳目如箭,透過前面部牆,只見岸邊早有黑壓壓一大群人在肅立等候,人群之前,有兩頂黃色傘蓋,絲穗迎風,宛如皇室車駕。
傘蓋下,坐著一老一少兩個女人,身後是左右護法歐陽兄弟、各派掌門人及教中高手。
那老年女人,自然就是花月娘,但百忍師太一眼望見右邊傘蓋下那年輕少女,心底卻不禁深深一震,腦中飛快地想到一個念頭:啊!她和蘭兒怎麼這樣相似?
因為徐文蘭,她又想到自己兄長徐文棟,自然也就想起二十年前那段恨事,剎那間,又泛起無窮殺機,慢慢咬牙忖道:「花月娘,老虔婆,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一」
細樂聲中,彩舟緩緩靠了岸,岸上從容迎上來十二名綵衣女婢,手挽花籃,一面走一面將籃中鮮花,散在地上,頃刻,從船舷開始鋪成一條三尺寬的花徑。
當第一條纜繩繫妥,樂聲鞭炮聲一齊靜止。
彩舟搭好扶梯,花月娘和田秀貞雙雙從傘蓋下站了起來。
這時歐陽兄弟當先登上彩舟,並肩行到涼篷下,向百忍師太躬身施禮,道:「萬毒教老少教主親率全教弟子,迎候師太俠駕。」
百忍師大連正眼也沒有看他們一眼,冷笑兩聲,道:「我又不是瞎子,難道會看不見!」
說著,也緩緩站起身來。
歐陽兄弟奉命登舟迎賓,第一句話,就碰了滿鼻子灰,只是微微一笑,躬身退到一邊。
百忍師太緩緩站起身來,首先向岸上掃了一眼,卻沒有發現西漠半人格迦耶彌在人群中出現。
她從心底發出一聲冷嗤,理一理肩後長劍,這才飄然舉步下船。
花月娘親率門眾直驅船邊,仰起頭來四道目光一觸,花月娘咯咯笑一陣,說道:「賢妹換著佛門裝束,越發高雅壯穆,還認得我這不成材的老嫂子嗎?」
百忍師太「呸」地向船板上吐了一口唾沫,罵道:「就是化成灰,我也認得出你這老虔婆。」
花月娘毫不生氣,反而哈哈大笑道:「罵得好!罵得好!二十年不見,賢妹還是當年火爆性子,故人依舊.足慰平生,今天咱們姐妹要好好敘一敘。」
百忍師太冷哼道:「沒什麼好敘的,咱們不須掛羊頭賣狗肉,該幹什麼談什麼,聽說萬毒教手下高人異士不少,老婆子今天是領教來的。」
花月娘含笑點頭道:「賢妹嗜武如命,不改當年豪氣,萬毒教中雖然沒有賢妹這種曠世奇才,勉強湊合幾人陪賢妹喂喂招,大約還辦得到。但賢妹遠來是客,總不便一見面就談動手是不是?老嫂子忝為地主,須得先盡一盡地主的本分。」
回頭招招手,道:「貞兒,過來拜見姑姑!」
田秀貞應聲上前,盈盈跪倒,向百忍師大拜了三拜,道:「侄女拜見姑母。」
百忍師太身形半側,冷冷掃了她一眼,道:「你叫什麼名字?」
田秀貞道:「侄女田秀貞。」
百忍師太嘿嘿冷笑道:「這就怪了,你姓田,我老婆子姓徐,咱們這份親戚,不知是怎麼攀上的?」
田秀貞一聽這話,窘羞無比,粉臉上剎時現出一層薄怒之色。
花月娘並不在意,又同令峨嵋掌教飛龍禪師終南掌門鐵拐婆婆等人上前相見。
百忍師太揮揮手道:「幾個迷失本性的可憐蟲,沒有什麼可顯耀的,免了吧!」
飛龍禪師和鐵拐婆婆木然不以為恥,仍舊如花月娘的吩咐,各施禮退下。
花月娘巍顫顫躬身肅容,親引百忍師太,踏著那鮮花鋪成的小徑,緩緩向二十丈外一座迎賓綵棚走去。
這時候,細樂之聲又起,大群人隨侍而行,但卻距離那鋪滿鮮花的小徑三尺之外,只有花月娘和田秀貞兩頂黃金傘蓋,一左一右簇擁著百忍師大。實際上,那金色花徑之上,就只有百忍師太一人踏行而過。
百忍師太鼻孔裡不住冷哼,飄灑地踏花前行,足尖過處,花瓣飛揚,蕩起一陣陣濃香。
綵棚下早已案桌羅列,佈置了佳著香果,一百名綵衣女侍肅立侍候,顯見花月娘對這次宴會,不知花費多少財帛精力。
百忍師太表面孤傲鎮靜,心裡難免泛起無限疑雲,暗忖道:這賤人如此安排。定有詭謀,倒要看看你今天怎麼擺佈。
悠揚的樂聲中,賓主落座。
花月娘親自執壺,替百忍師太滿滿勘了一杯酒,含笑道:「自離中原,轉眼二十年,今日才算得償夙願,賢妹請乾了這杯水酒,咱們老姑嫂要暢敘一番。」
百忍師太冷笑道:「你且慢得意,老婆子一天不死,你就一天算不得償願,除非徐家後代你盡數絕了還差不多。」
花月娘歎道:「賢妹成見何其太深,你使是千般痛恨我,總該念在故戚之情,當年承徐大俠錯愛,援手於水火之中,若沒有韋如森從中挑撥,嫂子又怎會遠走南荒,再適他人?這件事說來說去,只怨那姓韋的存心不善-一」
百忍師太斷喝道:「胡說,韋大俠當初同樣被你假言所惑,一時激動,連多年苦修都廢了,幸得及時醒悟,負了多少冤屈,才使你離開了我哥哥,他才真正是徐家的暮鼓晨鐘,大大的恩人。」
花月姐笑道:「好吧!過去的事,好像煙塵,早該淡忘了,咱們不談這些,還是喝酒吧!」
回頭大聲說道:「師太是當世僅存武林碩果,佛法神技,無人可及,今日又是本教貴賓,各位請隨老身同賀一杯,敬祝師太大丹早成,道證菩提。」
棚下眾人一齊站起身來,高舉酒杯,遙遙向百忍師太同聲祝禱。
百忍師大嘴角含著冷笑,端起酒杯道;「別說是一杯酒,便是一杯毒酒,老婆子要是不敢喝下去,就不必到萬毒教來丟人現眼了,但老婆子在喝酒之前,卻有幾句話要說。」
她語聲略為一頓,眼中剎時閃射出森森殺氣,橫掃棚下一眼,接著道:「萬毒教荼毒武林,惡跡昭彰,必遭覆滅,各位助紂為虐,危亡只在早晚之間,卻不知大禍陷身,所為僅只花月娘一念之私,將寶貴生命,為了一個無恥淫婦浪擲虛折,老婆子深為諸位不值,但諸位身心受制,行不由已,老婆子也略悉梗概,這杯酒與其向老婆子祝禱,不如由老婆子轉祝諸位早脫苦海,回頭是岸,浩劫無邊,須得及時醒悟才好。」
說罷,舉起酒杯,一仰頸脖,喝得涓滴不剩,酒液入腹,立即提聚一口真氣,將整個酒液,*聚在左臂「孔最」穴以下。
棚下眾人擎著酒杯,一個個俱呆若木雞,都不知如何是好。
田秀貞忽然憤憤地道:「江湖中人受恩不忘,呲睚必報,原就算不得什麼,我娘如此謙忍容讓,奉為上賓,你憑什麼這樣咄咄*人,任意折辱?你真以為萬毒教無人嗎-一」
這時尚未說完,花月娘已搶著沉聲喝道:「貞兒,怎能對姑姑如此無禮。」
隨即高舉酒杯,大聲道:「大家乾了這杯酒,先謝師太盛意,老身還有話說。」
棚下眾人哄然回應,一齊飲乾了酒,紛紛落座。
等到大家都安靜下來,花月娘才冷笑著道:「師太雖然言出不遜,屢次辱及本教,但大家不必衝動,因為老身現在要當眾宣告一件事」
說到這裡,故意停了一下,轉面仰天,得意的一字一句說道;「從現在開始,少華山茹恨庵主百忍師太,要投效萬毒教了。」
萬毒教門下,除了終南、峨嵋掌門人本然如故,其餘的一齊振臂歡呼起來,聲震全島,顯得無比興奮。
這變化,連田秀貞也同樣感到十分意外,不覺詫異地扭頭望去,只見百忍師太端坐不動,一隻左手,卻緊緊按在那只空酒杯上。
她心中猛然一動,感覺這神情並不像迷失了本性的樣子,口雖未言,暗中卻提氣蓄勢,靜待變化。
果然,歡呼聲漸漸沉寂之後,百忍師太雙目一睜,怒聲地道:花月娘,你不嫌這句話說得大早了些嗎?』
花月娘笑道:「老嫂子行事,若無十成把握,向不貿然出口。」
百忍師太左手突地一收,厲叱道:「區區毒酒,便能計算到老婆子?姓花的,你看看這是什麼?」
原來她方才掌心緊按杯口,竟是將所飲酒液,全部從手心*出,杯中滿滿一杯酒,一滴也不少。
這一手駭人聽聞的功夫,只看得眾人個個咋舌,田秀貞臉上也微微變色,心忖:難怪她言行如此狂傲,果然是苦修精煉,有所仗恃的-一思念之間,花月娘卻縱聲大笑起來,問道:「賢妹以為這酒有毒?」
百忍師太冷笑道:「若非酒中有毒你怎敢如此狂言!」
花月娘搖頭道:「錯了,愚嫂雖笨,卻素知賢妹內力精湛,倘在酒中下毒,怎是待客之道.但愚嫂求助賢妹之心,遠非今日才起,是以此次離開苗疆,便特地為賢妹帶來幾盆『花繭。』」
一花繭?
百忍師太霍然一驚,慌忙吸一口氣,運行於週身三百六十六穴-一花月娘接口又道:「賢妹不必費神查驗,那苗疆花繭,乃萬繭中異種,其味清香,毒素卻全在花粉之上,著衣即透,十分難解,沒有發作之前,是很難運氣查驗出來的。」
這時百忍師太真氣已迅速運行一周天,竟覺毫無異狀,當下放了一半心,冷冷嗤道:
「老虔婆,你別想憑幾句空言,便能嚇得住人。」
花月娘緩緩笑道:「老嫂子行事向來謹慎,決不危言聳聽,假如賢妹知道那『花繭』的特性,你就相信嫂子沒有騙你了。」
百忍師太道:「那你就說出來聽聽。」
花月娘輕輕咳嗽一聲,朗聲道:「花繭原本不產苗疆,乃西漢大越國異種繭王,與『七彩寶衣』及『毒劍十七式』共稱『大越三寶』,昔年千毒叟田烈途經西漢,費盡心機,才弄回來兩株花種,『花繭』之異於他繭,是它必須在下繭之先,用『冰蠶粉』為引,下繭之後又須以溫酒為發散之劑,才能使繭毒培於體內,賢妹,僥倖得很.這兩件藥引,都由老嫂子奉送給賢妹服用了-一」
百忍師太突然按劍而起,冷笑道:「不錯,我曾經中你這賤人的』冰繭蠶粉』,方才又飲用過溫酒,但你卻沒有機會再施花繭,又有何用-一」
花月娘揚聲道:「賢妹何其健忘,萬毒教花徑迎賓,鮮花鋪地。豈是無因而設的?」
百忍師大臉色大變,順手一揚,長劍已撤出鞘來,厲笑道:「好!好!但是毒發之前,我一樣能將你們萬毒教徒劍劍誅絕,這一點你卻沒有料想到吧?」
話聲一落,長劍斜刺裡震臂而出,劍尖挾著疾然破空之聲,直取花月娘咽喉。
百忍師大功力何等深厚,這一劍出手,迅快絕倫,劍風入耳,鋒尖已到了花月浪面前,別說花月娘武功已失,就算她仍像二十年前同樣身手,也確難逃這驚虹一劍。
千鈞一髮之際,田秀貞擰身而起,大喝道:「休傷我母親!」
一條軟帶突然斜飛過來,帶頭激撞在劍身上,「叮」然一聲,火星四射。
百忍師太嘿地斷叱,長劍凌空一絞,直將田秀貞摔出一丈以外,但僅只一瞬之際,四名綵衣侍婢已擁著花月娘飄退開去。
百忍師太殺機陡起,劍影縱橫,匹練飛旋,桌椅盆盞盡成粉碎,站得較近的幾名侍女,一連發出幾聲怪叫,已經傷在劍下。
席上頓時大亂,歐陽兄弟一左一右飛撲過來,厲吼道:「撤席!堂主以上依令行事,咱們領教領教劍聖徐昌的失傳絕學。」
萬毒教眾拱手答應,立刻排成一列,由歐陽兄弟為首,每人輪番出手,緊緊纏住百忍師太。
這番舉動,顯然事先有安排,歐陽兄弟和峨嵋、終南兩派掌人,每次出手,僅只三數招便退,其餘堂主以上及各派高手,或一招,或二招不等,莫不一觸即退,另一人立即補充上來,展開一場慘烈的車輪大戰。
百忍師大豪氣沖天,何曾把這些人放在心上,只見她屹立如山,運劍如風,任它人潮洶湧,竟然毫無畏怯,劍砍掌劈,頃刻之間,又連傷了十餘人。
歐陽兄弟不禁心驚,但卻依然輪番出手,同時每一次交手,莫不盡出全力,硬拚硬接,好在人數眾多,真力一洩,便隨即退避調息,那意思竟是要故意激使百忍師太耗盡內力,然後才從容擺佈。
綵棚之下,喊聲震耳,萬毒教的車輪陣法,布成一道將近百人的圓圈,一個接著一個,你進我退,週而復始。
百忍師太臉上遍佈寒森森的煞氣,長劍運處,決不容情,不過頓飯之久,身邊已躺了一地死屍,僧衣之上,滿有鮮血。
人潮漸漸減少了,車輪也漸漸縮小,前後才半個時辰,萬毒教門下和各派迷失本性的高手,橫屍地上的,少說也有五六十人之多。
花月娘一直和田秀貞井肩站在十丈外觀戰,眉頭緊緊皺在一起,一面默默在心中計算時間,神情極為陰鷙。
田秀貞忍不住輕聲問:「娘!你老人家真的在花上做了手腳?」
花月娘陰笑著道:「這賊是咱們第一個對頭,不出毒計弄死她,咱們休想在中原揚眉吐氣。」
田秀貞道:「怎的困了很久,還沒見她繭毒發作呢?」
花月娘歎道:「老賊尼功力深厚,一時尚能壓制繭毒發作,最多再過半個時辰,咱們就從此高枕無憂了。」
田秀貞點點頭,心中卻泛起一陣莫名其妙的悵惘,忖道:如今教中高手傷亡將半,再過半個時辰,就算殺了老尼姑,萬毒教只怕也完了。
剛想到這裡,場中忽然傳來歐陽琰的暴喝之聲。
田秀貞揚目望去,見場中情勢業已大變,萬毒教傷亡雖然逾半,但剩下儘是功力深厚的好手,人數一少,攻勢反而凌厲起來。
但見百忍師太四周人影飛縱,眾人輪流出手,一招即退,輪轉的速度陡然加快,死傷卻大為減少。
而百忍師太力戰半個時辰,以一敵百,真力消耗將竭,劍勢已緩慢了許多。
就在這時候,她忽然發覺內腑有一團灼熱如火的氣流,由丹田開始,蠢然欲動。
百忍師太駭然大驚,慌忙運氣極力壓制那團熱火,劍上力道立刻減低大半,不多一會,臉上也開始升起陣陣紅潮。
花月娘瞥見,大喜叫道:「時刻快到了,歐陽護法不可鬆懈,加力攻她一陣。」
歐陽兄弟此時原已疲憊不堪,聽了這話,精神一振,大喝一聲,雙雙催動車輪陣,攻勢陡又強盛了一倍a
轉眼又是盞茶時光,百忍師太耗力越多,內腑那團熱力就越加難以控制。臉上紅潮也越漸變濃,滿身鮮血,直似一個血人。
但她兀自咬牙硬撐,長劍飛處,一連又斬了三人,終南掌門人鐵拐婆婆應招稍慢,肩頭上也中了一劍,鮮血直噴而出。
花月娘望見,不禁讚歎地搖搖頭,道:「好一個不畏死的賊尼姑,此時用力越多,等一會繭毒發作也越痛苦,念在舊誼份上,早些成全了你吧!」
回頭向古秋霞招招手,道:「你去叫歐陽護法他們退下,由你出手,跟她拼十招。」
古秋霞內力修為,在萬毒教中可稱得第一人,何況一直袖手觀戰,正是一支實力雄厚的生力軍,花月娘留下在她身邊,目的就在這最後的一擊。
但古秋霞聽了這吩咐,卻有些膽怯,道;「以一對一,老身只怕不是她敵手。」
花月娘笑道:「放心,若在平時,便是十個古秋霞,也休想在她劍下走滿百招,但如今她內毒已發,耗力大多,其勢已成強弩之末,我包你只要全力接下她十招,這件功勞,使非你莫屬了。」
古秋霞心頭略動,道:「成與不成,我且去試試看,萬一弄她不過,老教主仍須要他們替老身接應。」
花月娘道:「這是自然,你只管大膽去就是。」
古秋霞嘿了一聲,提著鐵拐,大步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