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朋望望天色,又道:「受火傷的人不能被日光曝曬,等一會兒,你可以砍些蘆草,搭一座涼棚,替他遮遮陽光,但切記不要移動他。」
海雲應道:「是的。」
冷朋又道:「你們乘來的那條船,我已經打發走了,這兒有包炒麵粉,是我向船家買的,足夠你一天食用,晚上我再帶些食物回來。」
冷朗外號「陰司秀才」,平日行事冷酷寡情,這時卻好像個嘮叨的老太婆,反覆叮嚀,一再囑咐,只差沒有親手替海雲安排一座拉屎的毛坑了。
等到冷朋離去,一輪紅日已湧出東山,海雲立即開始搭蓋涼棚。
他隨身軟刀被烈火焚燬,業已不堪使用,好在場邊遺有不少刀刃,而且都很鋒利。
一座簡陋的涼棚匆匆搭成,海雲又在空場上挖了個大坑,將數十具屍體全部掩埋……
這些工作做完,時已過午。沙洲上荒草妻妻,除了浪濤拍岸的輕啊外,只有死一股的寂寥;海雲向坑中填下最後一掬泥土,輕輕在草棚旁坐了下來。
陽光透過棚頂空隙,灑落在龍元慶赤裸的身子上,形若一朵朵金色的花瓣,一條條金色的斑紋。
光影浮動,花瓣象絲縷紗孔,斑紋像粼粼碧波然而,在那枯焦潰爛,怵目驚心的肌膚襯托下,花瓣又成了一簇簇火焰,金色斑紋又成了一柄柄利刃。
日影由正而斜,漸漸,金色暗淡了,花瓣模糊了,火焰也熄滅了,涼棚下的兩個人,仍舊一動不動的躍坐著。
海雲雖然又疲又乏,卻沒有絲毫食慾,整整一天,只是呆呆坐在涼棚旁,呆呆望著龍元慶,不言不動,不飲不食。
龍元慶始終沒有睜開過眼睛,但胸部仍在輕微的起伏著,證時尚有呼吸,除此之外,使和死人沒有兩樣了。
不知何時紅日已經西沉,蘆草環繞的沙洲上,日落後難免有飛蟲出沒,海雲怕蚊蠅侵擾龍元慶潰爛的皮膚;便摘了二隻蘆葦,輕輕為他驅拂著。
就在這時候,忽然聽見一陣「沙沙」的腳步聲。
那腳步聲輕而緩慢,若非由茂密的蘆葦從中穿過,幾乎分辨不出是人在走動,聲音傳來的方向,正是海雲身後。
海雲暗吃一驚,急忙摸了一兩短刀插在腰上,身子雖未移動業已提聚真氣,遍佈全身,凝神蓄勢而待。他幾乎可以斷定來人決非冷朋,如果是冷朋回來,舉步決不會如此緩慢。
腳步聲到了身後更然而止,殘陽斜輝下,地面投現出一條頎長的人影。
從人影觀察,那人頭戴闊沿笠帽,身上披著一件寬大的外袍,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裡,好像正在好奇的打量著海雲,又好像被龍元慶的模樣驚呆了,許久竟沒有開口。
海雲也不敢擅動,但等了很久,不聞那人出聲,又看不見他的面目,只是下意識的感到那人兩道精芒閃動的眸子在背後流轉,不禁止出「如芒在背」的感覺。
於是,故意欠了欠身子,似欲起身回頭。
他身子剛動,忽聽那人冷冷喝道:「不許回頭,老老實實答我的問話。」
海雲心中暗驚,表面仍然力持鎮定,緩緩道:「前輩要問什麼?」
那人道:「隔晚這兒有火光和爆炸聲,是你們在這裡跟誰動手嗎?」
海雲點頭道:「不錯。那火光和爆炸聲,仍是粉魔白玉香施放的毒火和霹靂珠。」
那人道:「你們和白玉香有仇?」
海雲道:「咱們並不認識白玉香,只因碰見姓白的設局陷害冷大先生,出手攔阻,以致被毒火所傷。」
那人道:「這麼說,你們和冷大先生是朋友了?」
海雲道:「是的。」
那人道:「這受傷的人是准?他傷得這麼重,你就讓他坐在這兒等死,而不趕快設法為他救冶麼?」
海雲聽他語氣和善,並無惡意,略為放心.答道:「晚輩身旁沒有療火傷的藥物,現在冷大先生已趕往鎮上配藥,不久就可以趕回來了。」
那人道:「被火傷的人,必須盡快施救,若等火毒攻心,就來不及了。」
微頓,又問道:「他叫什麼名字?」
海雲沉吟了一下,道:「姓龍。」
那人道:「龍什麼?」
海雲不疑有他,坦然道:「龍元慶。」
誰知那人一聽這三個字,突然閃電般一探手,五個指頭牢牢抓住了海雲的肩頭,沉聲道:「龍什麼?你再說一遍!」
海雲做夢也沒料到他會突然出手,及待驚覺,肩頭上已被五道鋼箍似的指頭扣住,混身酸軟,再也使不出力氣反抗掙扎了。
只得極力裝出平靜的樣子,緩緩道:「前輩想怎麼樣?」
那人喝道:「你說他名叫龍元慶?這是真話?」
海雲道:「不錯。」
那人道:「他就是當年『神州四傑』中的幻影神鞭龍元慶?」
海雲道:「不錯。」
那人呼吸忽然變得急促起來,聲音也顫抖了,又問道:「他就是龍記字號的主人,名震武林的『鬼谷子』?」
海雲霍地扭頭,道:「前輩認識他」
那人沒等他把話說完,振臂一抖,將他摔出四五丈外,大步跨進涼棚,雙手把龍元慶抱了起來。
匆匆一瞥,海雲雖然沒有看清那人的相貌,卻已瞥見闊邊笠帽下,是一張清瘦略帶尖削的面龐,身上緊著一件寬大的紫色披風,以及那懸掛在披風內,用鐵練扣著的似棍非棍,似劍非劍的奇形兵刃。
可是,海雲已經無暇注意這些裝束上的特徵,忍著疼痛,由地上躍了起來,旋風般向涼棚去。
那人似乎無意跟他糾纏,紫色披風一展,人已掠出數丈,說道:「告訴冷朋,叫他一月之後,仍在此地晤面,屆期不到,別怪我掀翻他那座『飛來居』。」
海雲大喝道:「匹夫不要走!」
一揚手,短刀破空飛射,對準那人背心擲去。
短刀去勢如電,不歪不斜,正中那人背部,但刀鋒觸及那紫顏色的披風,立刻被彈了回來,去得急,來更快,若非海雲應變迅速,險些反被所傷。
那短刀一去一回,快得就家織機上的梭子,刀剛出手,便反射回來,去時對準那人的背心,來時則對準海雲的前胸。
海雲翻手接住刀柄,只覺刀上力道分毫未減,不禁駭然一怔。
就在這一怔的剎那,前面那紫色身影已經越過蘆葦叢,緊接著,水聲入耳,一艘小舟划破湖面,破浪而去。
海雲追到岸邊,那小舟已離岸遠達二十餘丈,向東北方疾駛,船身被浪花掩去,只能看見那紫顏色的披風在水面展開,漸去漸遠。
海雲惶然四顧,荒冰的沙洲上別無船隻可用,甚至想找一片浮木也不可得,可是,又不能眼睜睜看著龍元慶被人擄去,這情形,當真是呼天不應,叫他不靈,活活急煞人了。
情急無奈,只得用短刀在石塊上匆匆刻了幾行字:「泅水往東北方追敵,極盼馳援,倘不遇,一月後仍在此晤面,干祈勿忘。」
刻完,縱身入水,遙遙尾隨湖面上那紫色披風,向前游去。
一個人的泅技再高明,也決不可能快過疾駛中的船隻,而即使能夠追上,也無辦制服強敵,將龍元慶奪回來。
海雲當然明白這一點,所以他泅水不求快速,只求持久,盡量保存體力,希望跟蹤小舟找到那紫衣人登岸落腳的地方。
他一面泅水,一面暗想,那紫衣人現身之初,分明並無敵意,為什麼一知道了龍元慶的身份之後,便突然出手將人擄去呢?如果他是龍元慶的朋友,似乎不必出此手段,如果是仇家,盡可輕易置之死地,更不必把個奄奄一息的仇人帶走,臨去並留話訂下一月後晤面之約。
這樣看來,他是和「陰司秀才」冷朋有仇?打算用龍元慶要脅冷朋?
仔細想想,這一點也不可能。他若跟冷朋有仇,第一次在湖上相遇就會動手,即或欲劫人要脅,也不必先知道龍元慶的身份,再退一步說,他也應該連自己一併劫走,為什麼僅將重傷垂危的龍元慶劫去呢?
海雲反覆思索,始終猜不透其中緣故,而前面那紫色被風和小舟的影子,卻越距越遠,漸漸變得模糊難見。
這時天色業已入夜,湖上暮色四合,視野茫茫,紫衣小舟.終於失去了蹤影。
海雲心裡一慌,立刻加快了泅水的速度,奮力問前急追。
不知游了多久,體力漸漸不支,而夜色越濃,心裡也更慌,越想游得快些,速度卻越是緩慢……
突然,他覺得腹部探著一片硬硬的東西,整個身子忽然離開了水面。
啊!抵岸了。
海雲想抬起頭來,可惜混身軟綿綿的竟使不出一絲力氣,濃重的倦意襲上眼放,神思恍煉,只恨不得閉上眼睛好好睡一大覺。
朦朧中,忽聽一陣「踢踢蹋蹋」的腳步聲由前方傳來。
來的是兩上粗眉大眼的和尚,肩上扛著扁擔和水桶,前面一個較矮,拖著一雙破鞋,後面一個身戴高大,手裡提著盞紙燈籠,看情形是附近廟中打雜的僧人,來湖邊挑水的。
海雲無力起身,也不願把惹多事,伏在地上輕輕喘息,只盼他們別發現自己,早些挑了水快走。誰知他與人越不想見面,那兩名僧人偏偏就向他躺著的地方走來,而且一眼就看見了他。
前面那矮和尚「咦」了一聲,停下腳步,向後面招招手,道:「燈籠舉高些,當心踏著死人啊!」
高大和尚果然舉起燈籠照了照,隨即唾了一口,咒罵道:「呸!倒霉,白天挑水遇見浮屍,晚上來又撞著死人,這湖水不能喝了。」
矮和尚道:「這是個男的呢!」
高大和尚道:「女的還好看些,男的更霉氣,他媽的,究竟是誰在殺人取樂於?每天都有屍首漂過來。『』矮和尚笑道:「當年你殺的人還少了麼?這會見了死人還害怕?」
高大和尚道:「當年是當年,現在是現在。咱既然剃度皈依了。就得像個和尚的樣子。」
矮和尚調侃地向天禱告道:「阿彌陀佛,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當年殺人不眨眼的『海南人屠』陶濤,已經放下屠刀,等著成佛升天了。」
海雲聽見「海南人屠」陶濤這個名號,不禁吃了一驚,不由自主抬頭望了望那高大和尚……」
他一動,那高大和尚頓時脫口叫道:「呀!是活的呢!」
矮和尚急忙停止笑謔,驚顧道:「什麼活的?在那裡?在那裡?」
高大和尚指著海雲道:「這小於在裝死,他剛才還向咱們翻眼睛……」
矮和尚沒等他說完,身影一閃.已到了海雲身旁,舉起扁擔便向海雲砸了下來。
那高大和尚比他更快,一錯步,欺身而上,伸手架住扁擔問道:「師弟,你想幹啥?」
矮和尚道:「你不是說這小子還活著麼?」
高大和尚道:「他本來還活著,你這一扁擔下去,豈不就死了?」
矮和尚怔了怔,道:「死了有什麼關係?」
高大和尚道:「你這老毛病怎麼還不改?咱們現在是出家人了,怎能再隨便殺人呢?」
矮和尚長長吐了一口氣,放下扁擔道:「這些日子真把我樊破天憋苦了,憑良心說,見到死人我還好一些,見到活人,就覺得手癢。」
高大和尚道:「師父不准咱們殺人,咱們也發過誓不再殺人,話出如風,說了就得算數。」
矮和尚道:「不殺就不殺,你且說咱們把這小子怎樣處置吧?」
高大和尚沉吟了一下,道:「咱先問問他的來歷。」
說著,長臂一探,抓住海雲的後領,將他直提了起來。
矮和尚托起海雲的下巴,用燈籠照了照,貪婪的舔舔嘴唇,道:「這小子倒是長得細皮白肉的,加點五香佐料紅燒,滋味一定不錯。」
海雲聽得混身直冒冷汗,苦笑道:「二位前輩莫非就是名震江湖的嶺南二俠?」
高大和尚微怔道:「你認識咱們?」
海雲喘息道:「不!小可只是久聞盛名,無緣認荊,更想不到二位大俠都已皈依佛門了。」
矮和尚吃吃笑道:「小子真會恭維人,老實就叫咱們嶺南二凶得了,什麼大俠小俠的,讓人肉麻兮兮的難受。」
海雲道:「小可不敢。」
矮和尚突然臉色一沉,喝道:「什麼敢不敢?告訴你,咱們在這兒做和尚,並不是畏禍避仇怕人知道,當年的『海南人屠』陶濤和『吃人魔』樊破天,殺人盈野,怕過誰來?你小子沒有早幾年遇著咱們,那是你運氣好。」
高大和尚道:「好啦!師弟,好漢不提當年勇。現在咱們出家了。還說那些幹什麼?」
接著,又轉對海雲道:「俗家姓氏不用再提,如今咱們已改用了和尚的法名,我叫『悟非』,他叫『悟果』。」
海雲連忙抱拳道:「小可海雲,見過二位大師。」
悟非和尚道:「看你年紀輕輕,為什麼要投湖尋死呢?」
海雲道:「小可並非尋死,而是泅水追趕一個身著紫色披風的人。」
俗非和尚訝道:「身著紫色被風的人?」
海雲道:「是的。那人戴一頂闊邊笠帽,乘一隻小舟,不用櫓架,只憑內力催舟飛馳,武功高不可測。」
悟非和悟果臉上都現出驚駭之色,兩人互望了一眼,幾乎同聲問道:「那人跟你有仇嗎?」
海雲道:「素昧平生,何來仇恨?但他不知為了什麼緣故,竟將小可一位身負重傷的盟叔擄走了。」
悟非和尚漫聲道:「你那位盟叔叫何名字?受了什麼傷?」
海雲道:「他老人家姓龍,也就是當年神州四傑中的幻影神鞭龍元慶龍二俠。」
接著,便將粉魔白玉香和冷朋賭棋翻臉,以及龍元慶被毒火焚傷的經過,大略述了一遍。
兩個和尚在聽到龍元慶的名號時,都是神色一動,這時悟非注目問道:「龍元慶既是你的盟叔,令尊莫是神刀海一帆?」
海雲道:「正是。二位大師也認識家父麼?」
悟非和尚連忙搖手道:「不認得!不認得!」
一面說著,一面將燈籠插在海雲身邊,急急拉了師弟悟果和尚。遠遠避到黑暗中低聲商議起來。
海雲雖然覺得很奇怪,但體力尚未灰復,也懶得去理,自顧跌坐在地,屏氣靜神默調息,且看他們有何舉動?
兩和尚計議了一陣,悟果和尚拋下水桶扁擔飛步而去,悟非和尚卻施施然走了來。
他臉上猶疑之色已經消失,換了滿面笑容,說道:「此地人跡罕至,既偏僻,又荒涼,咱們也沒有看見你說的那個身著紫披風的高人,想來是你追錯方向了。」
海雲點頭道:「小可也是這般猜想。」
悟非和尚又道:「你泅水遠來,耗力太多,肚子可能早就餓了,我已經叫師弟去替你取些食物來。」
海雲忙道:「多謝大師。」
悟非和尚笑道:「不用謝,彼此都不是外人……」
忽然發覺這句話說得不很恰當.忙又解釋道:「咱們雖未見過令尊,對神刀海大俠和神州四傑的威名,卻是久仰得很。」
海雲拱手道:「大師過譽了。」
他心裡在謙謝,心裡卻大感驚異,據他所知,「嶺南二凶」乃是江湖個有名的凶邪魔王,即使業已改過向善,彼此親無瓜葛,似平用不著對自己如此客氣,他們剛才在商議些什麼?悟果和尚,匆離去,又是為了什麼緣故?
正驚疑末已,悟非和尚又含笑問道:「聽說令尊海神刀,十年前即已遠走海外,封刀退隱,是什麼時候返回中原的?」
海雲心有所疑,便不肯再說真話,微微一笑,道:「家父悠遊林泉,已經無意重入江湖,因見小可漸漸成人,特囑小可回來歷練歷練。」
悟非和尚道:「這麼說.海神刀並未同來,只是你獨自一人回來歷練的了?」
海雲道:「正是。」
悟非和尚似乎有些失望,歎了一口氣,道:「可惜!」
海雲詫道:「大師可惜什麼?」
悟非和尚搖頭道:「沒有什麼,我只是久慕『海神刀』之名.可惜無緣一見……」
話未落,人影閃動,悟果和尚已匆匆趕了回來。
悟非問道:「怎麼說?」
悟果興奮的點點頭,道:「叫咱們把他帶回去,先吃點東西.而後在禪房相見。」
悟非和尚沉吟了一下,道:「看來他體力還未復原,咱們抬著他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