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雲聽完那女子的話後,不禁呆呆地發起怔來,他忽地回頭,欲待下樓行去。
那女子——雷始平——立刻一閃身攔住他的去路,帶著一臉促狹的笑意道:
「喂!你要向那裡去?」
凌雲低聲道:
「我要回到觀中去。」
雷始平輕輕一笑道:
「你不想學龍虎風雲劍法了?」
凌雲苦著臉道:
「入禁谷學劍是我此來唯一的目的,可是我沒有想到還有那麼多的附帶條件,我……實在不能娶姑娘為妻……」
雷始平哼了一聲道:
「為什麼?難道我醜得不堪作你的妻室嗎?」
凌雲搖搖頭,坦誠地道:
「不!姑娘並不醜,而且還很美,可以說是我見過最美的女子……」
雷始平披嘴一笑道:
「你在山上清修,能見到多少女子?……可見你這個人不老實……」
凌雲的臉上紅了一下,可是他的態度還是十分從容自然,正經地道:
「我在觀中受掌門師尊器重,被作為大殿司香弟子,有外客來進香時,都由我來招待,因此我必需要與一些人接觸,當然也要接觸到一些宦門千金……」
雷始平頑皮地笑道:
「夠資格上武當真武大殿來進香的人,必然都頗有身份,有身份人家的千金小姐,一定是天姿國色,難怪不把我看在眼中了……」
凌雲著急地道:
「不!絕沒有那種事,我從小就上山習道,此心如止水,怎會有那種污濁想法,而且我也說過我所見的女子中,絕對無人能比得上姑娘……」
雷始平將眼一瞪道:
「那你為什麼不要我?」
凌雲歎了一聲,才可憐兮兮地道:
「我不是不想要,而是不能要,不敢要……」
雷始平的臉上湧出薄薄的怒色叱道:
「為什麼?」
凌雲苦笑著搖搖頭,繼續想從她的身邊擦過去,雷始平雙手一張,攔住他道:
「你說出個道理再走!」
凌雲頓了一頓,才困難地道:
「姑娘一定要聽,我自然可以說,只怕姑娘聽得不入耳。」
雷始平擺擺頭道:
「不要緊,你說好了!」
凌雲想了一下道:
「其實這原因也很簡單,我從稍解人事之後,即已立志向前,發誓終身皈依三清,這次脫離道籍是不得已,將來還要回歸師門的,假如我與姑娘結成夫婦之後,就再也無法回去了……」
雷始平咬著牙齒道:
「道士並不禁娶妻生子,據我所知,他們脫下道袍後與俗家無異……」
凌雲浮起一層鄙色道:
「那是不入流的三清弟子,他們的道裝只是哄騙村夫愚子的工具,並濁一個真正的修道人……」
雷始平哼了一聲道:
「真正的修道人是怎樣的?」
凌雲莊容道:
「真正的修道人持誡虔修,講究清淨無染,一生中除了道心之外,旁無雜念……」
雷始平冷笑一聲:
「你這種口吻,倒跟你那祖師爺李劍豪,像是一個模子裡出來的!」
凌雲不理她的揶揄,仍是正色道:
「不錯,凡是武當門中的弟子,都抱著這種理想。」
雷始平將身子一側道:
「那我倒是不能再勉強你了,你請吧!」
凌雲頓了一頓,還是低頭走過她的身邊,一言不發,甚至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可是當他走出五、六步後,雷始平又在後面叫住他道:
「喂!你等一下,我還有一句話忘了告訴你!」
凌雲停下身來,回頭望著她道:
「姑娘有何吩咐?」
雷始平臉色一變,冷冷地道:
「這句話是恨天姥姥帶給你們掌門人的,叫他集合全派的好手,準備我前去拜訪,另外一句話是我附帶補充的,你們最好把後事交代清楚……」
凌雲一驚道:
「姑娘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雷始平臉寒如水道:
「這還不清楚,你們武當若是無法擋住我手中這支劍,便只有收山關門。」
凌雲更是大驚失色道:
「敝門與姑娘並無冤仇……」
雷始平冷笑道:
「冤仇大了,恨天姥姥一生都耽誤在李劍豪手中,後來又有兩個雷長恨在此默默以終,就是為了恨天姥姥的一句約誓,現在你明白地拒絕我……不!應該說是恨天姥姥的要求,她不找武當弟子尋仇的約誓自然也失效了,四個女人的青春,那代價只有用血才能夠償付清楚……」
凌雲急道:
「那只是上一代的恩怨,他們都已作古了,這筆帳也該算了……」
雷始平怒聲道:
「你倒說得輕鬆,恨天姥姥並沒有死,李劍豪也沒有死,這筆帳終須一結……」
凌雲又驚又詫道:
「什麼!他們還沒有死……」
雷始平點點頭道:
「是的!他們沒有死!」
凌雲不信道:
「那怎麼可能?他們若是活著,應該都是兩百歲的人,世人那有這麼長的壽命?」
雷始平冷冷一笑道:
「原來你是這麼算的,難怪你不懂了!」
凌雲愕然道:
「那是怎麼算的?」
雷始平神色一厲道:
「恨天姥姥本身的骸骨已朽,可是她的怨恨並沒有死,我就是她怨恨的寄托與化身,李劍豪已死了,他的無情與固執仍是留在人間,像你就是一個最好的範例……」
凌雲這下算是明白了,連忙道:
「那姑娘不妨繼續在這兒等待下去,也許將來會有比我更適當的人選前來,那時兩家的恩怨自可有個完美的解決……」
雷始平冷笑一聲道:
「太遲了!恨天姥姥一生連受武當三次屈辱,她發誓在第四次受到拒絕時,必定血洗武當以洩憤,只遺憾的是她老人家等不到那個時候,現在這第四次終於來了,我也沒有等下去的理由了。」
凌雲的心情十分沉重,想了半天,最後還是低頭向前走去。
當他的腳步跨出竹樓時,眼前人影一恍,雷始平已經從樓窗飛了出來,橫劍怒目,攔住他的去路。
凌雲對她目中的殺氣視若無睹,冷靜地道:「姑娘是否現在就想拿貧道開劍。」
因為他決心重返師門,所以在口氣中又恢復了修道人的身份。
雷始平冷冷一笑道:
「只有武當掌門才有資格在我劍下第一個喪生。」
凌雲怒聲道:
「那姑娘攔住貧道是何用意?」
雷始平哼了一聲道:
「我給你最後一個機會。」
凌雲堅決地道:
「不行!」
雷始平笑了一下道:
「很好,現在開始,你連說三聲不行,我就對這件事死了心。」
凌雲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道:
「不行!不行……」
才說到第二聲,他就停住了,因為雷始平突然展開手中的長劍,使出了一招劍式。
那招劍式的威力至巨,劍光只有半丈許一個圓圈。
可是她身旁兩丈以內的粗竹大樹,都為劍氣掃及,齊腰中斷,嘩啦啦地倒了下來。
這種凌厲的劍式逼得凌雲將到口的第三聲不行硬壓了回去,愕然不知所以,口張得大大的,再也發不出聲音。
雷始平收劍微笑道:
「武當劍法稱雄於世,但不知可擋得我一招『龍游四海』?」
凌雲神色大變,嘴唇不住地顫抖著。
雷始平又笑著道:
「在龍虎風雲四式中,這是最弱的一招,其後每一式的威力都會增強一倍,到了最後一式『雲彌六合』使出時,十丈方圓內無一鳴類,我不忍不教而誅,所以先告訴你一個厲害!」
凌雲仍是默不作聲。
雷始平卻偏不放鬆他,似笑非笑地道:
「你既是掌門的首座弟子,對於本門劍法一定相當瞭解,照你的估計下,武當門中有幾人能當我四大劍式的連擊?」
凌雲想了一下道:
「武當門中也許無人能擋,但是絕不會有人會被威式折屈!」
雷始平一笑道:
「你倒是個不折不扣的死硬派,好吧!只要你再說一聲不行,就可以走路了!」
凌雲幾次要張開口,卻不知怎地始終發不出聲音。
而在他的眼前,只看見一片殷紅,那是血!血流中他只看見無數斷頭殘肢,那都是他的同門。
那是一場史前無例的浩劫,而這劫運的轉機,卻完全繫於他的一念之間……
「我這樣回去,師父一定不會怪我的,因為他老人家一再叫我要持戒以恆,守心如玉……」
「可是……我能這樣做嗎?我能把那麼多人的生命來維持自己的一點道心嗎?真武至聖!我最尊崇的神,請您賜我智慧,告訴我應該怎麼做……」
這一剎那間,他的心中像一隻煮沸的湯鑊,翻騰著千變萬化的思潮……
空虛的神靈並沒有給他任何啟示,倒是對面的雷始平又開口說話了:
「毀亭拔碑,不過是門戶之羞,只要能擊倒敵人,依然可以重樹聲威,可是為了一念之差,使門戶墮入萬劫不復之境,那你可成了武當門中的千古罪人,你決定了沒有?我在等著呢!」
凌雲默思良久,突然跪了下來,朝真武大殿的方向連磕了一個頭,再起來時,已是滿臉淚痕!
雷始平在臉上浮起一陣喜色,聲音中依然是冷冰冰地道:
「你到底是怎麼說?」
凌雲哽咽著喉嚨道:
「姑娘!我答應你了!」
雷始平的聲音中也流露出一絲感情:
「你答應娶我為妻了?」
凌雲點點頭,淚水又像雨般地落下來,雷始平卻輕輕地一笑道:
「光點頭不行,我要你用口說出來才行。」
凌雲的聲音充滿了痛苦,瘖啞地道:
「姑娘,你要我怎麼說呢?我……從來就沒有學過……」
雷始平嬌羞地一笑道:
「我怎麼知道!難道我學過了不成……」
凌雲抬手擦擦眼淚,然後才正式地再度跪下道:
「三清師祖在上,弟子凌雲答應娶雷姑娘為妻!這樣總該行了吧?」
雷始平含吟道:
「不行!你應該再說:『今後生死與她相共,無論在何種情形下,都對她忠誠不移,毋負毋棄;如有違背,人神共棄』……」
雖然她是笑著講這些話。
凌雲卻一本正經地照述了遍,使得雷始平也笑不出來了,怔了片刻後,她也虔誠地跪在他身前莊嚴地道:
「姥姥!弟子雷始平,遵從您的遺命!下嫁武當門下凌雲為妻,今後定當屬守婦道。」說完之後,她才將凌雲拉了起來,溫柔地道:
「凌雲,現在我們是夫婦了,請你原諒剛才我對你那麼凶,我……我是不得已,可是從今以後,我一定會做你忠順的妻子,侍奉你,尊敬你,幫助你……」
凌雲莫名其妙地道:
「我們這樣就算為夫婦了?」
雷始平的臉像一抹驕陽,羞澀地道:
「一般的夫婦自然還需要經過許多儀式,可是我們的情形不同,大家都指心為誓,信守不渝,我想也可以了!」
凌雲睜著眼睛道:
「婚姻需要有媒證……」
雷始平莊容道:
「那是世俗婚姻,我們這是不平凡的結合,青山為媒,天地為證,你認為還不夠嗎?」
凌雲傻怔怔地道:
「是的!姑娘!」
雷始平噗嗤一笑道:
「你怎麼還叫我姑娘!」
凌雲愕然道:
「那該怎麼叫呢?我總不能叫你妻子,從來也沒有人那樣稱呼的……」
雷始平格格嬌笑道:
「我沒有想到會嫁了你這麼一個傻丈夫!連怎麼稱呼自己的老婆都不知道……」
凌雲苦著臉道:
「我實在是不知道,因為我從來也沒有想到會有這一天,你教教我吧!」
雷始平轉著眼珠,想了半天,才輕輕一歎道:
「不能說你傻,我也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叫夫人吧,太老氣了,叫……算了!你就叫我的名字吧,好在夫婦相處,重於互相尊敬,怎樣稱呼並無關係,我先叫你一聲,凌雲!」
凌雲立刻道:
「雷始平!」
雷始平哼了一聲氣道:
「你一定要連姓帶名都叫出來嗎?」
「你不是那樣叫我的嗎?」
雷始平恨恨地一跺腳道:
「看來我必須從頭開始,教你怎樣做人才行,那道士真不是人當的,把一個好好的人都變成木頭了……」
她正說著,忽然看見凌雲的眼中又流下連串的淚珠,倒是為之一怔,急忙道:
「你又是怎麼了?」
凌雲悠悠一歎道:
「我……心裡難受!」
雷始平氣得臉色一變道:
「人家討老婆都是高高興興的,你倒好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凌雲的確是一肚子委屈,因為這個妻子根本不是他想娶的,然而見到雷始平的神色,又不敢發作出來,只得抑鬱地擦去眼淚,輕輕地道:
「你別生氣,以後我一定成天都用笑臉對著你。」
雷始平被他的低語感動了,輕輕一歎道:
「凌雲!不要這麼說,我現在既然已經成為你的妻子,便應該分擔你的憂愁,你到底心裡有什麼想不開……」
凌雲欲語再三,卻仍是躊躇無法啟唇。
雷始平等了一下,又溫柔地道:
「凌雲,既結連耦,期許終老,我們還有一輩子要相處下去,唯一的方法就是大家以誠相對,我發誓任何事情都不瞞你,希望你也不要騙我……」
凌雲思索片刻才道:
「好!我告訴你,因為我也不習慣說謊,剛才我是在為自己代辦處心,因為我再也無法回到那清靜無為的天地中去了。」
雷始平臉色微變,但立刻又恢復原狀,輕輕地道:
「凌雲,那種生活對你真的是如此重要嗎?」
凌雲點點頭道:
「是的!除了那種生活外,我對其他的一無所知,因此我不知道還有什麼能代替的……」
雷始平的眼眶忽然潤濕了,想了一下才幽幽地道:
「凌雲!你假如一定要回去的話,我可以放你回去。」
凌雲連忙搖手,雷始平卻正色道:
「你別擔心,這是我自動願意放你回去的,我不會再找武當的麻煩,而且也答應把那四式劍法傳給你,讓你去重振武當的聲威。」
凌雲似乎感到很意外,怔怔地道:
「那你將何以對恨天姥姥交代呢?」
雷始平咬著嘴唇道:
「姥姥也許是錯了,一個男人的決心是無法改變的,她假如真愛那個男人,便應該尊重他的決定,幫助他獲得幸福……」
凌雲想了一下又道:
「那麼你呢?」
雷始平毅然道:
「我在形式上已為君婦,自不能再作其他打算,這片清靜的地方,足可渡我的餘生了……」
凌雲沉吟不語,雷始平卻慨然地道:
「你放心吧!雷長恨卻也不會出現了,雷始平也只到我這一代為止,你只要讓我清清淨淨地過下去,不再讓人來打擾我,以你在武當的地位,這一點應該沒問題吧?」
凌雲想了一下,忽然道:
「不行!我無法叫人不來擾你,有一個人我控制不了他!」
雷始平詫然地道:
「是誰?」
凌雲手指鼻尖道:
「我自己。」
「你……」
凌雲微微一歎道:
「不錯!就是我,你知道我是個很固執的人,我在清淨的生活中,迫於情勢,硬被逼了出來,我只有認了,因此我必須接受另一種生活,尤其是現在,我們已經成了夫婦,除了做你的丈夫之外,我不再有其他的生活可以選擇了。」
雷始平震動了一下,含淚道:
「凌雲!你別傻,我們剛才只是舉行了一個虛套的儀式,大家的現狀都沒有改變,你大可追求你自己所嚮往的生活……」
凌雲搖搖頭道:
「不!你錯了!青山為媒,天地為證,我們在神聖下已經結為夫婦,誰也無法再改變了,除非你不承認這些媒證……」
雷始平泣下如雨,哽咽道:
「凌雲,我簡直不明白你是怎樣的一個人……」
凌雲微笑道:
「你說過夫婦是一輩子的事,你有一輩子的時間來慢慢瞭解我是怎樣的一個人。」
雷始平繼續流淚道:
「凌雲,我是真心為你好,我不希望你犧牲自己來為我……」
凌雲苦笑了一下道:
「我不否認這犧牲兩個字,可並不是為你而犧牲,當師父把我逐出門牆時,我已注定了犧牲的命運,只是把你也拖累進來了。」
雷始平怔然道:
「凌雲,我不懂你的話。」
凌雲笑笑道:
「因為你已經成了我的妻子,必須幫助我接受另一種生活,而我……是個很笨的人……」
雷始平一言不發,只是抓住他的手,淚流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