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躡賊蹤探尋詭秘

    崔士豪離開那妖艷女人,並非追趕韓章回站,卻奔了鎮西。反道而行,顯示另有文章。

    曉梅本想把他制住,追問究竟,轉念一思,胡二姑武功雖然不俗,尚非印天藍之敵,韓章回去,縱不等待崔士豪,也不會立即採取行動,時間仍有餘裕,何不暗躡此賊之後,親眼看他到底想搞什麼鬼?

    將抵鎮口,崔士豪止步在一家店舖門口,作勢似要開門。

    但他並非真要開門,而是用這個勢子作幌子,查看身後動靜。

    確定無人跟蹤,方才展開身法,飛縱出鎮。曉梅暗罵:

    「好狡猾的東西,姑娘要教你逃出掌心,從此退出江湖,不再談武事。」

    繼續跟蹤,行動愈發加了小心。

    崔士豪故技重施,又連續隱身觀察了兩次,方才離開官道,轉向正北,道北是一條小山崗,擋風,稀稀落落還有人家,崔士豪越牆而入,進入一家獨立農戶。敢情他在這家還租了兩間房子。這家農戶跟他似乎極熟,所以門都不鎖。進屋掌亮了燈,屋子裡的佈置,立刻展現在眼前。兩間屋房子,一明一暗,明間是書房,暗間睡覺。開門的聲音,驚動了主人,房門一開一合,跑出來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子,親熱地喚道:

    「師父回來了,吃沒吃過飯!」崔士豪道:

    「吃過了,城裡有事,我拿件東西就走,你不要過來……」

    小孩子已經推門走了進去,燈光照耀下,虎虎有生氣,看得極是清楚。崔士豪已知他的來意,臉上擠出一絲笑容,道:

    「是不是最近數你的那兩招很難練?先回去自己揣揣,等會走的時候,再給你校正。」小孩子道:

    「師父臉好紅啊,一定喝了不少酒,我去給您泡壺茶來。」開門自顧走去。明間說它是書房,是因為除桌椅之外,文房四寶俱全,卻看不見一本書。靠牆的一個水架子上,卻有兩籠鴿子。原來路站設在此處,顯因關洪是印記參場的老人,精明幹練,一切鬼祟,須得避著他。

    小孩子走後,崔士豪振筆疾書,先寫了一封信,然後取出特製的紙條,寫了就撕,撕了又寫,先後四次,才算寫好,裝在一個特製的信管裡,縛在一支鴿子的腿上。小孩子恰好把茶砌好,送了過來。崔士豪道:

    「興兒,天一亮,就把這支信鴿放走,桌上的信,仍照上次,叫你爸爸辛苦一趟,替我送回家去。走,我看你那兩招,哪個地方練得不對勁?」熄了燈火,領著興兒在院子裡比劃了一陣,才走。哪知越過院牆,腳還沒有站穩,就被人點了暈穴。曉梅制住崔士豪,重又提回農家。翻越院牆,發現崔士豪房中,竟又有燈光人影,至為驚詫,暗道:

    「莫非還另有鬼祟?」略一顧盼,迅速崔士豪藏在房解,潛身掩近,點破窗紙窺看,發現興兒正解鴿腿信管,手法甚是熟練,料必已非一次。旁一四旬壯漢,代他掌燈,農人裝束,像貌酷似,度系興兒之父。片刻之後,興兒即將信管取下,抽出其中紙條。壯漢似不識字,問興兒道:

    「條子上寫的都是什麼?先念給我聽一聽。」興兒就著燈下,先看了一遍,道:

    「爹,關管事果沒料錯,他們是想害人!」未成熟的稚嫩小臉,已經佈滿驚容。壯漢急道:

    「想害誰,怎不念?」興兒這才念道:

    「印主黑到,已受重傷,屬下與二姑合力,必能制服,即押解回礦,關家父子已就擒,惟韓章已生死叛離,擬一併除去。」

    壯漢義形於色,憤然說道:

    「印一定是場主,想不到姓崔的是這種人,來不及再抄了,趕快還原睡覺,我去給張師傅送個信,馬上就回來,注意熄燈,裝睡著了,誰來也別理,這種人我們惹不起。」興兒急道:

    「他剛走不久,您在路上要小心。」一幅天倫圖,父慈子孝,躍然紙上。壯漢把燈放好,轉身就去開門。曉梅聽至此處,已瞭然真相,知道壯漢就要出來,即時接口道:

    「草野中不乏義士,難得,難得,不用去了。」推門走了進來,左手裡還提著崔士豪。壯漢聞聲止步,駭然呆在當地。興兒臉全嚇白了,壯著膽子問道:

    「你……你是誰,他……他……怎麼樣了?」曉梅和顏說道:

    「不要怕,我是印場主的朋友,這種吃裡扒外,賣主求榮的東西,我不會教他活著再去害人。不過,我想借你們這個地方,問他幾句話,再處置他。」壯漢魂已歸竅,忙道:

    「我叫賀誠,種莊稼的,只因印記參場上的人,對我們鎮上全有照應,所以姓崔的來借房……」曉梅見他心裡仍存俱意,急作剖白,接口道:

    「你不用解釋了,我全明白,不會連累你們,問他幾句話就走。那張條子給我,放心睡覺去吧。」興兒忙把信管和字條,給了曉梅,仍不放心,道:

    「天亮不把鴿子放出去就壞了,我能幫你什麼忙,不會有事麼?」曉梅道:

    「那麼寫張假的,把強盜頭誘到站上去,一起除掉,你們鎮上就不會再有事了。」興兒喜道:

    「我願意……」賀誠接口喝道:

    「小孩子家,懂得什麼,認識幾個字……」曉梅笑道:

    「我是試試他的膽量,不會真叫他寫。你們父子如願睡覺,請便,否則,聽我問他口供,多知道一些有關的事情也好。」

    說完,不再管賀家父子去留,拍開崔士豪暈穴,點破氣海,往地下一慣,自顧自地在椅子上坐了下去。崔士豪發覺武功已廢,心已涼透,翻身坐在地上,目光怨毒地一掃屋中三人,定在曉眉臉上去,恨道:

    「是誰,老子與你何仇何恨,廢了大爺的武功?」曉梅雙目暴射粗光,威嚴地斥責道:

    「死到臨頭,還敢惡言相問,是不是還想多吃一點苦頭?」

    崔士豪哪會想到煞星照命,獨自恨毒地說道:

    「除死無大難,老子怕什麼,有種的先報一個萬兒?」曉梅冷哼一聲,道:

    「你反正死定了,告訴你,也好叫你到閻王那裡去告狀,月魄追魂聽說過不?」崔士豪如遭雷殲,全身一顫,駭然說道:

    「你沒死?」曉梅恨哼道:

    「小爺命長,火窟其奈我何?」崔士豪凶威盡斂,頹然說道:

    「你乾脆把我殺了算啦。」話已無力,頭更是抬不起來了,宛如耗子見了貓,再也凶不起來;這情形,看在賀家父子眼中,納罕異常。曉梅道:

    「沒那麼簡單,死與死不同,我問你答,如果實在,死便毫無痛苦,如敢謊言欺騙,哼哼,你該知道我的厲害。」崔士豪道:

    「我知道得不多,看你問什麼了,可不能故意為難我。」曉梅道:

    「這你盡可放心,你不知道的,我也不問,你知道的,如想推托,也瞞不了我。首光我要問你,絕緣谷金礦礦主,究竟是誰?」崔士豪苦著臉道:

    「你何必明知故問,算你狠。范鳳陽,你該滿意了吧?」曉梅道:

    「不滿意,范鳳陽只能算個傀儡,真正的主兒另有其人,你應該知道。」崔士豪道:

    「我只聽外區頭領說,好像是個老頭子,背後也那麼稱呼他,我沒見過,無法形容。」曉梅道:

    「今天信鴿帶來的令諭,拿出來給我。」崔士豪道:

    「已經燒了。」曉梅道:

    「誰署名?分派了些什麼?」崔士豪道:

    「署名只有一個『金』字,口氣似是范鳳陽,諭令先將關洪父子除掉,收服餘眾,等他老婆一到,或殺或捉,均解送金礦。」

    曉梅道:

    「你很肯合作,把你給我的問答,寫在紙上。」崔士豪斷然說道:

    「辦不到!」曉梅詫問道:

    「可有理由?」崔士豪道:

    「我之死乃咎由自取,絕不怪你,妻兒何辜?」曉梅道:

    「就你這句話,還算受聽,韓章分明指給你一條生路,你卻連他也要出賣,用心也太狠毒了。桌上這封信,可是家信?」賀誠接口代答道:

    「是家信。我這裡還替崔兄,存著幾十兩金子,道路一通,我親自送去。話一定帶到,力之所及,小弟必照顧他們母子的。」崔士豪臨死之前,良心發現,故而道:

    「興兒,這位公孫公子,武功當代數一數二,你要學,跟他學。我教你那幾招,只能送死,不准再練。」興兒哭道:

    「師父……」生離死別最傷情,但他也只喚了一聲師父,底下的話,已是哽咽難繼。曉梅出來已久,惟怨站中另生變故,惻然說道:

    「身後事我會替你安排,放心去吧!」凌虛出指,點了崔士豪的死穴,屍身立即撲倒。興兒何曾見過隔空點穴,神色上流露出極端的驚奇與羨慕。曉梅道:

    「小兄弟,幫個忙,看他懷裡有沒有白天的諭令。」興兒道:

    「要有也在二姑身邊。」但他還是細細搜了一遍,果然沒有。

    曉梅道:

    「你很聰明嘛,等眼前的事情過去以後,如想找我,去問關洪。」又向賀誠說道:

    「令郎資質不錯,練武可望有所成就,今天多打攪了,改日再來道謝。」挾起崔士豪屍身,出屋一晃而杳。賀誠父子追出,哪裡還見得影蹤。

    悲傷與憤怒,像兩把無形的火炬,煎熬著印天藍。

    她很想靜下心來,把當前的事情,再客觀而深入地想一想。但是,用盡了一切克制功夫,結果全無功效。紊亂的思緒就像開了鍋的水,翻翻滾滾,一波接著一波,湧蕩不停。

    首先,她便想到霍棄惡的被害。關於這一點,她勉強替范鳳陽找一個理由。那就為了得到自己。現在結婚已經七年,可說如願以償,達到了目的。然而事實說明,並非如此。那麼又為了什麼?

    難道他另有所歡?抑成為了財產?仔細一想,又覺全都不像。

    關於前者,他對自己用情很專,最低限度,直到目前,自己還沒發現他有這種傾向,一點可疑的跡象也沒有。關於後者更不可能了。自己又無兄弟妹妹,誰經管還不是一樣,他並不是一個糊塗人,不信他連這個道理想不通。

    其次,想到父親的死。那夜得到噩耗,他仍睡在自己身邊,匆忙趕去,父親已近彌留,僅模糊說出「扮裝」兩字,即已含恨而死。他當時曾說:

    「什麼秘笈?是不是已被別人偷走了?還不快去檢查一下?」自己當時正悲慟萬分,又恨他只重秘笈不重人,全無悲容,所以沒有理他。也許他警覺操之過急,已經引起自己的懷疑,過了半年,才再在閒談中,重複問起。最近一年,問得更勤。殊不知在許婚之後,父親即曾懇切地叮囑過,武功與暗器,絕對不准傳人,連他也不准傳授。為什麼不准傳他?

    如因霍棄惡的失蹤,他涉有重嫌,或是發覺他不可靠,何以又把自己嫁給他?莫非暗中受著極大的威脅,縱然不願意,也不敢答應?嗯!這一料想,比較接近事實。

    否則,父親只有自己這麼一個獨生女,偌大財產,何以陪嫁的裝奩極其有限?顯而易見,這件婚事,並非心願,也可以說,給自己保留一個後退的餘地,或是,還要觀察他一個時候,再作決定。總之,父親是不喜歡他的,父親的死,他脫不掉嫌疑,兇手自然另有其人,焉知不是他本人在背後策動?

    現在就更明顯了。他急切需要這種秘笈和暗器,來對付公孫兄。他們之間,究竟結有什麼深仇大恨?這種秘笈和暗器,是否真對付得了公孫兄?

    問題一個接連一個,愈想愈多,突然,「篤篤篤」三次叩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胡二娘輕聲問道:

    「場主,粥熬好了,您是現在吃還是等會吃?」印天藍佯裝著已睡熟,沒有理她。胡二娘略微提高聲音,又問了一遍。仍然沒有得到答覆。

    印天藍已得曉梅警告,知道胡二娘武功不弱,不由凝神專注,聆聽她的動靜。椅子輕微動了一下,料系胡二娘已經坐下。隔不一剎,即聽胡二娘喃喃自語道:

    「這一睡不知什麼時候才醒,我還是把這粥靠在火上的好。」接著,椅子移動,腳步聲起。同一時間,印天藍耳中傳入一絲衣袂破風聲,輕微之極,顯示輕功甚高,如非專注,恐怕還聽不到。破風聲止於門前,印天藍以為曉梅回來了,不禁暗自責道:

    「小哥怎如此大……」哪知想還未已,來人已開門進入樓中。胡二娘似乎亦感到意外,道:

    「主……」話聲輕如蚊蚋,隨即被一聲更輕的「噓」聲,給止住了。印天藍心中暗驚,知道來了敵人,而非曉梅。更要聽個仔細了。全神貫注,窮極耳力,反而一個字也沒有聽到。不用說,兩個人是在傳聲問答。印天藍立即作了必要的準備。

    片刻之後步履聲再起,胡二娘下了樓,來人卻向睡房走來。「卡」的一聲,來人竟敢大膽推門。印天藍早已把門閂死,來人沒用力,自然推不開。

    「除了范鳳陽,誰敢這麼大膽?」印天藍立刻有了這個想法,暗道:

    「如真是他,再好不過,當面把事情弄個清楚。」來人沒推開,即揚聲喚道:

    「藍妹醒醒,藍妹醒醒!」果然是范鳳陽,一聲比一聲大。

    印天藍「唔」了一聲,佯裝還沒有完全清醒,翻了一個身,借勢把被子拉開,又蓋在身上。范鳳陽等了剎那,沒見開門,料知印天藍未醒,似已不耐煩,重重的敲了幾下門,道:

    「藍妹,開門!」印天藍佯裝被敲門中驚醒,沒有好氣地說道:

    「你不是說過,不再見我了麼,又來幹什麼?」范鳳陽道:

    「氣話怎能認真,我聽說你受了傷,快開門,讓我看看傷勢如何?」印天藍早已想好對付他的辦法,認為曉梅說的對,范鳳陽雖涉重嫌,還得真憑實據,才能叫他心服口服,俯首認罪。

    現在見他還在佯裝,將計就計,道:

    「我還死不了,用不作假慇勤。」范鳳陽道:

    「這不是鬧著玩的事情,別留下後患。」一副丈夫關懷妻子的神情,體貼入微。印天藍不領這份情,道:

    「快滾,我現在困得要死,讓我好好地睡一覺,明天再說。」

    欲拒還留,亦煞有情。范鳳陽道:

    「我只看一眼就走,絕不打攪你的睡眠。」印天藍故意唉聲一歎,道:

    「你真是我命中的魔星,告訴你,傷處業經救我那人包紮好了,只要不用力,幾天就好,還不滾?」范鳳陽道:

    「是不是月魄追魂給你包紮的?」印天藍佯怒道:

    「你當真不知道他已經葬身火窟了麼?」范鳳陽似是非常驚愕,道:

    「他死了?真是難以想像,怪不得你會受傷,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印天藍冷哼一聲,道:

    「你該比我清楚。」范鳳陽似是無可奈何,道:

    「自從月魄追魂一現身,藍妹便對我發生了極大的誤解,我又沒有跟你們一路,怎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印天藍道:

    「何須你親自露面,派幾個亡命徒就夠了。」范鳳陽道:

    「藍妹把我看成什麼人了,我手下的人,你全認識,是哪一個,我非徹底追究不可。」印天藍道:

    「不見得吧,常斐慶與諸葛赫,過去我就沒見過。」范鳳陽道:

    「藍妹怕是中了月魄追魂的毒,我怎會跟這些江湖末流為伍。」印天藍冷哼一聲,道:

    「尚大空你也不認識?」范鳳陽似是一怔,道:

    「他到我們家裡去過,我怎不認識,只是從那次走後,一別六年,再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你在什麼地方見到他的?」印天藍再沒理他。范鳳陽等了半天,見她沒回答,詫問道:

    「藍妹怎不說話?」印天藍冷漠地道:

    「還有什麼好說的?」范鳳陽道:

    「你不說我也能知道。」印天藍心裡一動,暗問自己:

    「莫非昨夜救我的那個黑衣人就是尚大空?」不好,此賊顯已起疑,不管是否,先將尚大空保全住,將來也是一個活口。

    如此一想,哪敢怠慢,立即反問道:

    「你有多聰明,究竟能知道什麼?」范鳳陽道:

    「昨夜就是他把你救走的,可對?」印天藍連聲冷笑,半晌笑止,譏誚道:

    「真不含糊!」她知道范鳳陽多疑,故此模稜兩可地說。范鳳陽果然中計,道:

    「難道不是?救人還有什麼配不配?」印天藍道:

    「憑他那種三腳貓的功夫,也能在金星石手下救我?」范鳳陽哈哈狂笑,道:

    「你愈說愈奇了,也可見你中毒之深,月魄追魂還跟你說過什麼?」印天藍道:

    「難道那金衣人不是金星石?」范鳳陽道:

    「三十年前,江湖上果有這麼一個人,武功天下無敵,但那早就成了過去,現在嘛……」言講中,大有睥睨天下,不作第二人之想,卻又不把話說完。印天藍道:

    「今日天下,該輪到你了是不?」范鳳陽道:

    「我雖不敢小覷天下,放眼遼東,月魄追魂不死,若他兄弟聯手,尚足教我懼怯三分,今日嘛,嘿嘿……」印天藍暗吃一驚,始知此賊平日深藏不露,所言縱嫌誇大,亦必有幾分實學,靈機一動,道:

    「除開公孫兄弟,現在就有一人,足以教你枕席難安。」范鳳陽不假思索,即道:

    「可是龍介子?」印天藍詫問道:

    「龍介子是誰?」范鳳陽道:

    「就是救你那人。我想過了,你說的是,尚大空的確不配。」印天藍道:

    「這次你仍舊猜錯了。龍介子我沒見過,這個人我卻極熟……」她也故意不把話說完,以見范鳳陽反應。范鳳陽似是極感意外,道:

    「遼東地面居然還有我不知道奇人?」印天藍道:

    「你不知道的人和事還多著呢!」微微一頓,方始說道:

    「不過這個人,你不僅知道,而且很熟。」范鳳陽一怔,道:

    「是誰?他還……我不信。我不信他能教我難安枕席。」

    印天藍道:

    「是霍棄惡,你不信他還活著?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這句話你可懂?」范鳳陽道:

    「三尺之童都懂,我怎不懂?」印天藍見還問不出真情,率性開門見山,直接挑明問道:

    「你設計害他,又霸佔了他的妻子,難道不怕他找你報仇?」范鳳陽不答反問道:

    「是他親口告訴你的?」印天藍道:

    「一點不錯。」范鳳陽再次放聲狂笑。印天藍被他笑得莫名其妙,詫問道:

    「你笑霍棄惡奈何不了?」范鳳陽道:

    「我笑你!笑你說謊都不能騙人!」印天藍恍悟所以,道:

    「反正這是事實,信不信在你。」話已出口,她只好堅持下去了。范鳳陽道:

    「霍棄惡失蹤以後,我還親自找過他。彼此至交,無怨死仇,至於跟你結婚,也是在確定他已無生還希望以後,問心無愧。他縱已獲得奇緣,學會了通天本領,又與我何干?」他似乎真沒把霍棄惡放在心上,問都沒問。印天藍估計時間,曉梅應已回轉,縱然翻臉動手,也無所懼,便道:

    「你如果是好人,便不該再在這裡打攪我,如果想趁我現在受傷,一總把我也除掉,也是該動手的時候了。」一陣床被響動聲,想是又已睡下了。范鳳陽道:

    「你這是什麼話,難道你真已聽信月魄追魂讒言,再無夫妻之情?」印天藍怒斥道:

    「你好陰險惡毒,要殺便殺,何必還找借口,關洪父子和小環,都已經遭了胡二娘的毒手,你又如何交代?」范鳳陽嘿嘿兩聲,道:

    「印天藍,你太不知好歹了,你跟月魄追魂同行同宿,我都忍了又忍,如非我暗中維護,依著恩師諭令,你已早死多時!不錯,我這次來,是奉有嚴諭,取你性命,七載恩情,我實在不忍下手,如肯獻出秘笈暗器,今後再無二心,我拼著回去受責,也要保全你的性命,希望你不要叫我為難。」

    「我說的都是實話,如有一字虛假,願遭天譴。」他這一實話,反而使印天藍柔腸百結,傷心欲絕,痛哭失聲,良久,良久,印天藍忍淚說道:

    「月魄追魂已成過去,我跟他言情止禮,無愧天地。你對我好,我也知道但這也已成為過去,再續前緣,已無可能,勢逼處此,非我絕情。總而一句話,你投錯了師父,我嫁錯了人,情天已鑄恨,孽海再難平,現在萬念懼灰,情願一死來成全你。

    秘簇暗器是父親的,老人家生前即有嚴諭,不傳外人,何況也不在我身邊,我死之後,你可以去找,找得到,是你緣份,找不到也只好從此絕傳。」開啟房門,徐步走了出來,往客堂一站,又道:

    「令師是誰?何以如此狠絕,如肯相告,也好叫我作個明白鬼,如有礙難,也就算了,動手吧!」雙眼一閉,大有視死如歸之概。范鳳陽臉色難看之極,背負著雙手,在客堂中來回的蹀踱著。從急驟而沉重的腳步聲,反映出他的心情,有如波濤起伏,不得寧靜,與印天藍的莊嚴肅穆,恰成強烈的對比。屋子裡的氣氛,彷彿象凝結了一樣,逼得人呼吸都感到嚴重的窒息。半晌,范鳳陽已經有了決定,道:

    「我對你的一片心,惟天可表,天亮以後,火速離開此地,如果別人再來,我就愛莫能助了。」衝出樓門,一晃無蹤。兩行傷心痛淚,猶如江河決堤,這時才從印天藍的面頰上,滾滾流了下來。從此一別,蕭郎陌路,再相逢,已經成了冤家。

    更叫印天藍悲傷難已的,是父親的慘死,霍棄惡的失蹤,以及自己逝去的青春,即使有回天之力,也無法再予挽回。樓門再啟,胡二娘悄步走進,道:

    「場主,范場主已經走了,身子要緊,我扶您回房休息去吧!」咦!她怎還不走?印天藍彷彿沒聽見,不言亦不動,如非還在流淚,幾疑是一具石刻的塑像。胡二娘一步一步地走近,又重複說了一遍。印天藍好像已經失去了知覺,仍舊毫無反應。胡二娘走得更近了,已經到了印天藍的身邊。

    回顧無人,一指猝然點下!好狠毒的婆娘!好狠毒的手段!痛哼聲中,一人倒在地上。

    倒下去的不是印天藍,而是胡二娘。曉梅早就回來了,雖不如印天藍估計的那麼早,但范鳳陽那段自供,卻是一字不遺,全都聽到了。出之范鳳陽之口,而入印天藍之耳,這比曉梅冒著嚴寒,所得到的證據,為更直接,更有力。

    鐵案如山,再無可疑。當印天藍出房就死之前,曾與曉梅傳聲交換過意見。依著曉梅的意思,實不贊成印天藍冒此大險。印天藍卻堅持非這麼辦不可,並且阻止曉梅,萬勿現身阻撓。她的理由,是要冒生命之險,換取:

    一、范鳳陽的真心到底如何?

    二、各案之真正的主謀究竟誰屬?

    自然,在一個女人來說,嫁了這麼樣的一個丈夫,實在是生不如死,她對曉梅說是行險探求隱秘,實際卻已暗萌死志。

    心都碎了,生復何歡?不過,她也不是平白送死。

    范鳳陽如下毒手,她也不會放范鳳陽獨生,手裡暗藏獨門暗器,有絕對把握能致范鳳陽於死命。這一點,她卻沒告訴曉梅。曉梅勸阻無效,自無坐視之理,自也作了必要的搶救準備。這時曉梅的位置,已從印天藍睡房後窗外,移到客堂的後房外,范鳳陽的一舉一動,俱在嚴密監視之下。

    范鳳陽那猶豫難決,那徘徊卻顧,以及那臨走留言,表現得真摯而感人,一望即知,種種惡行,俱是懾於惡師凶威,出於被動,重要關頭,似乎猶存人性。這種情形,不僅印天藍當場者迷,即曉梅以比較超然的立場,冷靜觀察,也難辨真假。范鳳陽終於決定,甘願回去受責,也網開一面,放了印天藍,這種果斷精神,尤其難得。自然,他縱然下絕情,是否便能得手,猶未可知,放了印天藍,也不啻救了自己,當更非他所能想像。

    總之,他走了,留給印天藍一個美好的印象和回憶。范鳳陽一走,於情於理,胡二娘也應該跟著走。然而人事無常,人心難測,不旋踵,胡二娘就跟著進了樓。曉梅警覺不對,立即傳聲警告印天藍注意。胡二娘果然沒存好心,借口服侍休養,欺近印天藍身邊,暴施暗算。曉梅怎能容她得逞,粒米洞金,隔空打穴,適時彈進一顆細沙,擊中胡二娘腕脈。震開後窗,人也飛身而入,還想捉個活的追問口供。

    但她身在窗外,又怎及印天藍快。七載結離,一旦慘中劇變,范鳳陽臨走留下這最後一個好印象縱是假的,在印天藍心中,也是無比珍貴。胡二娘進樓暗算,便把這個彌足珍貴的好印象,立即粉碎無餘,這對印天藍,又是如何殘忍的而無情。

    因此,印天藍的一腔怨毒,便完全發洩在胡二娘身上了。

    一縷毒絕天下的七步斷魂砂,完全彈在胡二娘的臉上,七步之內,中者無救,胡二娘聲都未出,屍身即已撲倒地上,那聲哼,卻是印天藍恨極而發。曉梅甫經進樓,見狀急道:

    「大妹……唉!」人到近旁,發覺胡二娘已死,一歎而止。

    印天藍已知其意,道:

    「問不出什麼來的,與其聽她胡說八道,徒增心煩,不如乾脆處置了事。小環可有消息?」曉梅扼要把經過情形告訴了她,最後說道:

    「人現在全埋伏在兩旁倉庫裡,候令行動,我把他們叫來。」出樓連拍三掌,剎那人全到齊,一個不曾死傷,小環猶是處女之身,根本就沒有生孩子那麼一回事。印天藍略覺寬慰,勉勵了大家幾句,吩咐把胡二娘的屍首抬走埋掉,又叫小環去重整備飲食,單獨把韓章一人留下,這才說道:

    「你能夠懸崖勒馬,足見本性善良,這裡你已不能再耽下去……」覺得語句不妥,立又補充說道:

    「你別誤會,不是我不留你,而是關洪自保都有問題,我和公孫公子又都有事,無法分身照顧你,一旦被惡人發覺你已背叛,隨時都有性命危險,你可有適當的去處?」韓章沉忖片刻,毅然說道:

    「屬下假作逃亡,仍回金礦,將來如能探到什麼消息,設法稟知場主,以報今日不殺之恩。」印天藍猶豫道:

    「這不太危險了麼?」韓章道:

    「胡二娘和崔士豪已死,現在就回礦,沒有人會懷疑我,遍地都是他們的人,逃不掉,躲不了,這樣反而更安全,將來萬一探到重要消息,怎麼傳遞法?」印天藍道:

    「你有這份心,我已經很高興了。你沒有取死之道,我們沒有理由要殺你,談不到恩,千萬保重自己,不要為我涉險,等到眼前的事情過去以後,印家場只要有一天,就有你一天的飯吃。」隨手從耳朵上摘下一支金耳環,遞給韓章,道:

    「好好何管這支耳環,將來遇到我們的人,可以護身保命,放心去吧,記住,千萬別胡來。」韓章接過耳環,稱謝再三,告退出樓,乘夜離去。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哪知後來,居然被他在無意中,獲到了一項極其重要的消息,派了大用。韓章走後,曉梅讚道:

    「真看不出,強盜群裡,居然也有血性漢子。」印天藍道:

    「小哥怎能這麼說,誰是天生的賊骨頭,多半都是環境所迫,逼上梁山的!一般自命正人君子之流,又有多少沽名釣譽,背地裡盡做不可告人之事哩!」曉梅道:

    「大妹說得極是,適才用的暗器可是……」底下的話,不好出口,是以中途停止。印天藍微顯不悅,道:

    「可是什麼?」曉梅強辯道:

    「范鳳陽想要的東西?」印天藍沉哼一聲,道:

    「直到現在,小哥對我還用心機,真叫人太傷心失望了,何不直問可是我家的獨門暗器?」曉梅道:

    「小兄失言,大妹原諒。」印天藍又哼了一聲,道:

    「這種暗器叫七步斷魂砂……」曉梅接口道:「我知道出處了,南齊北紀,並稱雙毒,這是毒叟齊翎之物,何以落到伯父手中?」印天藍歎道: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齊翎還有一本毒經,就是為了這本東西,被人到處追奪,終於送掉老命。先父見到他的時候,他已奄奄一息,重傷瀕死,臨終托以後事,即將這兩樣東西,贈予先父。」

    「如果先父肯看上一遍,就不會慘遭……」說到傷心處,又不禁痛淚披流。曉梅道:

    「既成事實,徒悲何益,大妹正該勉節哀思,替伯父設法報仇才對。」她怕再惹印天藍不快,故不用空泛言辭勸慰,而以大義相責、相激、相勉。印天藍忍住辛酸,道:

    「不錯,我要報仇,害了我的父親,毀了我的一生,此仇非報不可!只是……」似是想到什麼,話聲截然而止。曉梅道:

    「只是怕力量不夠?德不孤,必有鄰。」印天藍愁眉盡掃,道:

    「我再狠,也只一個人,而且是一個女流輩,小哥真肯幫助我?」曉梅道:

    「除我和大哥外,另外還有一位高人。」印天藍忖思,道:

    「你們兄弟的同門?」曉梅道:

    「不,我是說霍棄惡。」印天藍已有所悟,道:

    「小哥怎能確定那個黑衣人就是他?」曉梅道:

    「他還跟我說過一句話,以前怕你懷疑我從中挑你們夫妻間的感情,沒有對你說。」印天藍追問道:

    「他還說過什麼?」曉梅道:

    「他說你遭遇可憐,教我好好地照應你,並且還說『不要顧忌那個陰險狠毒的匹夫!』想想看,離開的時候,他為什麼不讓我們回頭?」印天藍強辯道:

    「可能是不願意洩露秘密門戶。」曉梅知她迷戀自己,仍未看出自己也是女兒身,有心吐露真情,又覺時機不對,怕她受不了雙重打擊,暗暗一歎,道:

    「就不會怕你識出真面目?」印天藍道:

    「他一定連我也恨上了,怎肯再幫我的忙?」曉梅道:

    「大妹不能嬌情,這又不是你的錯,他怎會恨你,否則,就不會那樣關懷你了。這兩天的經過,如果教他知道了,你就是想攔,怕也攔不住,他非找范鳳陽結一次總賬不可。」印天藍顯得很不耐煩,道:

    「這事以後再說,我們先談一談現在的事情好麼?」曉梅明瞭她接著以大小族娶和自己談論無法答應她的事,忙道:

    「現在的事情嘛,吃點東西睡覺,天亮走路。」印天藍道:

    「人家要和你說點正經的事嘛。」曉梅道:

    「難道我說的不正經?」印天藍一賭氣,從貼身處掏出一個絹包,往曉梅面前一擲,道:

    「拿去好好地看一看。」從包裝形式,曉梅已經看出裡邊似是一本書,心裡早已料定八成是毒經,打開一看,果然不錯,道:

    「我不想看。」印天藍一撇嘴,不以為然地說道:

    「我的大英雄,別裝正經了,書無正邪,亦猶武功,用之正則正,用之邪則邪,關鍵在人而不在書。范鳳陽跟我要了多年,我都沒給他,你不想看,我卻非教你看不可,你很聰明,應該體會得出我的用意。」曉梅重又包好。納入懷中,道:

    「我暫時替大妹保管好了。」印天藍正色道:

    「小哥,你錯了。為這本東西,如果因為單純無力保管,我可以把它燒掉,免得夜長夢多,留為後患。實因裡邊有不少防毒治毒的訣竅,濟世救人實有大用,尤其是今天,對付那對惡師徒,更是少不了它。據聞北紀一家,半夜遭人洗劫,沒有留下一個活口。我懷疑就與那對惡師徒大有關聯,你和大哥,功力精湛,容或不怕。像悅賓棧,馬家店,你那些知交故舊,一旦捲入漩渦,何能自保?凡事有經有權,別象大哥那樣固執,得空的時候,煉製一些成藥,備為緊急之需,免得將來後悔莫及。」她說得義正辭嚴,精闢入微。曉梅宛如醍醐灌頂,由衷起敬道:

    「聽君一席言,勝讀十年書,大妹,你真了不起。」小環重整飲食,適時送了進來。兩個人,一邊吃,一邊談,時而蹙眉,時而淺笑,究竟所談何事?由於談聲甚低,已無法聽到內容。

    僅知次日凌晨,關兆祥帶著一名精細站丁,冒著雪後寒風,騎馬走了,奔向了長白山。曉梅和印天藍。在關洪前導下,卻進了山口鎮,敲開一家酒館店門,進去即沒再出來。這是怎麼一回事?

    一行蹄印,順著山腳,往前延伸。兩騎人馬,銜枚疾行,不時卻在注視這行蹄印。這是兩道長嶺所隔成三條道路之中的北路。寒風捲起冰屑積雪,瀰漫如霧,嚴寒之外,更給這兩騎人馬,平添了無限旅途艱辛。

    人似乎有急事,不斷用腳根磕著馬鞍,希望走快。馬馱著人,逆著風,阻力太大,想快也快不了。幸而風是一陣陣歇刮著的,否則眼都睜不開,如何能趕路!雪霧冰屑散盡,人馬的影子,已由模糊而清晰。人的衣著,一黑一白,馬的毛色,一紅一黑。白衣人書生打扮,騎在紅馬上,經積雪一襯比分外鮮明。黑衣人想是多年沒有梳理了,長髮披拂,連鬢於腮,再經風一刮,一張國字臉,幾乎被鬚髮完全遮住了。

    只有兩道冷電也似的目光,不時從發隙中閃射寒芒,給予人一種冷煞的感覺。其實,他的年紀並不大,從細緻光潤的皮膚觀察,最多不會超過三十,只因不修邊幅,活賽當年虯髯公,騎在馬上,反而愈見威武。行進中,白衣人道:

    「黑兄,蹄跡漸為冰屑淹沒,愈發不易辨識了。」黑衣人道:

    「公孫兄說的是,不過,最初辨識不會大錯,小弟總認為我們上了匹夫的當。」原來是公孫啟和黑衣怪人,為了急於找到曉梅和印天藍,這就難怪不顧惡劣天氣,也非急著上路不可。

    公孫啟道:

    「小弟也有同感……」黑衣怪人接口道:

    「還不回去找匹夫們要人?」公孫啟道:

    「不,小弟想法與黑兄不同。小弟長思之後,大膽作此假定。」黑衣怪人道:

    「莫非公孫兄斷定令弟沒有落在匹夫之手?敢問判斷如何?」公孫啟道:

    「正反假設各一,仔細比較,正的成分居多,參場礦場,印場主年必經常往返,道路縱為大雪遮覆,亦不虞迷失,舍弟與她同行,十九必走官道,從何與匹夫們相遇?又如何會落入匹夫們的手中?」似望紅日,已上嶺巔,黑衣怪人恍然若悟,道:

    「官道在嶺南,我們走的是嶺北,是我們走錯了。」公孫啟頷首道:

    「正是如此,小弟初到遼東,黑兄又多年自固山腹,只知沿著車馬痕跡行進,無意中走上了匹夫們偷運礦金的密道,反而揭破了匹夫們的隱私,雖然略有耽誤,所得足償所失。」黑衣怪人道:

    「反面假設又如何?」公孫啟道:

    「遼東除印、范、杜三家,尚未聞有第四家礦主,若然,此礦必系偷採。然則業主究為誰何?杜丹被擒,應非盡如上官老兒所說理由,此可疑者一也。杜丹否認,是否由衷?亦有待查證。但如果為印家產業,印場主發現雪上車馬痕跡,亦必追究。舍弟必同來。」

    「但舍弟性情剛烈,疾惡如仇,如被發現三殘四絕等窮凶極惡之徒,深藏此處,必難善了。一經交搏,三殘四絕窮難全屍。黑兄親眼目睹,彼輩可有傷缺?」

    「彼時,杜丹猶未被擒,自無可疑蹄痕指引,甚至活石谷口秘門,亦無從窺破,黑夜至此,無宿無食,風雪拙之策。」公孫啟不知尚有中路,故如此判斷。黑衣怪人道:

    「萬一被困奈何?」公孫啟斷然說道:

    「不瞞黑兄,設有萬一,舍弟必遭毒手,亦不可能被困,此時回頭,徒貽笑柄,亦無法查到任何證據,又奈之何?」黑衣怪人道:

    「蹄印已不可憑,公孫兄意下如何?」公孫啟道:

    「巡有可以穿越之處,折往嶺南,到達前站,真相自明,否則繞山而過,多耽誤兩三天罷了。」黑衣怪人道:

    「但憑公孫兄,小弟沒有意見。」兄弟是公孫啟的,說破嘴唇,公孫啟執意不聽,他亦無可如何!太陽愈升愈高,朔風漸次轉弱,默默前行,不禁叫聲「苦也」!人在嶺腳,仰望山高無限,曲折蜿蜒,即無漳谷可供穿越,亦不知究長几許?兩道長嶺,雖然並行,並非等長。

    南嶺較短,約二十里,即已勢盡,故曉梅和印天藍,中時即已走出山口。北嶺既長且高。曉梅和印天藍,行徑中路,有北嶺阻擋,所承受的風力不大,而且假鳳虛凰,一個盤算心事,一個正在熱火勁上,縱有寒風,也視為季節使然,不覺其苦。公孫啟和黑衣怪人,走的是北嶺北緣,直接遭受朔風侵襲,人既沒有那股熱和勁,風中卷帶著冰屑積雪,有時眼睛都睜不開,罪可就受大了。幸而兩個人,功力都很高,還能夠承受得了。

    馬可就不行了,尤其是黑衣怪人騎的那匹馬,身上馱著不亞一具黑金剛,蹄底下冰雪又滑,上邊重壓,底下滑溜,雙重的費力,竟是渾身汗濕,口吐白沫子,愈走愈慢,過午不久,一個失蹄,摔倒雪地上,黑衣怪人在馬將倒未倒的時候,一提韁繩,沒有挽住跌勢,業已飛身飄離馬鞍。馬已疲極,再加驚愕,腿上支撐乏力,這一摔很重,掙扎半天,也沒有爬起來。黑衣怪人見狀,皺眉說道:

    「公孫兄,馬已脫力,不能再騎,丟在這裡,準死無疑,令弟和印場主的事情要緊,你先走吧。」公孫啟與黑衣怪人幾乎同時,甩鐙離鞍,一晝夜相處,已經摸透黑衣怪人性格,忖知勸他一馬雙乘,必不接受,便道:

    「實不相瞞,小弟不慣騎馬,如非紅雲老馬識途,小弟絕不乘用,現在所經已非熟路,此馬業已無用,且先找個人家,寄存起來,步行必能更快。」黑衣怪人這時正代坐騎解除鞍轡,發覺肚帶已斷,仔細一檢查,看到有刀削痕跡,憤然說道:

    「公孫兄你看,匹夫們果然沒存好心,肚帶上作了手腳,前途說不一定還會有事,你不妨也檢查一下那匹馬。」公孫啟道:

    「早在預料之中,用不著再檢查。寄好馬匹,正好隱去行藏,匹夫們又其奈何?」大概冰雪地上,滋味不好受,鞍轡卸下以後,黑馬終於掙扎著站了起來。黑衣怪人道:

    「公孫兄這是何苦,馬怎可與人比,你快上馬,我走慣了山路,絕對跟得上,這匹黑馬已能行動,由它去吧。」公孫啟未即置答,取下鞍旁酒壺,打開壺塞,便往地上倒去。「滋滋」聲中,騰起團團蒸氣,雪地上也黑了一片。黑衣怪人昨舌道:

    「酒裡有毒,乾糧必然也不能吃!」公孫啟道:

    「今夜或許還有好戲看,朔風一起,腹中無食,飢寒交迫,鞍馬勞頓,再來幾個狠手,匹夫們早就替我們安排好了。照小弟的話辦吧。」取過黑馬鞍轡,放在紅雲背上扎牢,又道:

    「寄好馬匹,吃頓飽的,打架也好有力氣。」黑衣怪人似乎也認清公孫兄的為人,知道撇不過他,無可奈何地說道:

    「公孫兄,你這個朋友,我算交定,走,一切由你,就便也好打聽一下道路,看這道嶺究有多長?」展目北望,丘陵起伏,不見人煙,歎道:

    「匹夫們好毒,作風一如范鳳陽……唉!」似是還有話要說,卻又一歎而止。兩個人一面前行,一面留意嶺北形勢,公外啟細味話意,忖料黑衣怪人,必有沉痛隱衷,不由問道:

    「黑兄認識范鳳陽!」黑衣怪人道:

    「前塵如夢,不談也罷!」公孫啟暗道:

    「不會錯了,此人與范鳳陽,必有一段不可告人的恩怨,最低限度,也必深知范鳳陽的為人。」見他不願再說,乃別轉話題問道:

    「上官逸如何知道此處有金礦,又如何肯自毀清譽,效鼠宵之輩,暗中開採,令人齒冷?」黑衣人沉哼一聲,道:

    「物以類聚,縱有好朋友指點,如果真是正人君子,也必不屑為之,試看毒酒,當可思過半矣。」公孫啟道:

    「這個好朋友會是誰?」黑衣怪人道:

    「這就難說了。」他已有了警覺,話鋒轉緊,公孫啟自不便再問。又前進了一段,嶺北地勢忽然開朗,有了農田,顯在皚皚白雪覆蓋之下,田坎則依稀可辨。公孫啟道:

    「有種田的人家,黑兄,我們得救了。」順著田坎,折向北行,兩三里外,即有人家,由於地勢起伏不平,隔得遠了,便看不見。兩個人趨前叩門,直陳來意。只求一餐,便即上路。這家農戶,主人姓葛名顧,看出確是實情,又因所求不苛,便答應了。臘盡冬殘,年事將近,哪一家都準備得有年貨,故這一餐,招待得還相當豐盛。黑馬循著紅雲蹄印。

    飯後詢明途向,立即告辭並將兩匹馬托代保管,說明馬是印場主的,將來即由印場主著人領回。公孫啟取出二十兩銀子,作為酒飯酬勞,及草料費用。葛順聽了之後,面有喜色,道:

    「兩位原來是印場主的朋友,怎不早說,害我嘀咕了半天,招待也很簡慢,錢請收回去,我不能收。嶺北荒涼,一向沒有人走,兩位怎麼會在大雪天,走到這裡來?」公孫啟奇道:

    「葛兄也與印場主有舊?」葛順道:

    「高攀不上,早年我在老印記參場上作過事,期滿之後,討了一房妻子,既在這裡落了戶。老場主待人寬厚。是以懸念不忘。」微一忖度時間,又道:

    「冬天黑得早,兩位絕難繞過前邊山嘴,如果不嫌蝸捨簡陋,委屈一夜,明天再走怎麼樣?」公孫啟不答反問道:

    「葛兄是什麼時候離開參場的?」葛順屈指一算,道:

    「約二十年了,最大的孩子都已經十六歲了。」公孫啟道:

    「離開參場,一直再沒來往?」葛順道:

    「早幾年得空還給老場主拜過年,以後田地漸多,孩子又小,分不好身,就日漸疏遠了。今年過年,我還打算帶著大孩子,再去一趟,就便請老場主賞他一碗飯吃。」察顏觀色,判知事,公孫啟道:

    「老場主已經去世了……」葛順接口道:

    「這是哪一年的事?小姐出閣的時候,我得信趕去道過喜,那時老場主的身子,還非常硬朗,怎麼會呢?」公孫啟略一忖度,據實告道:

    「老場主是給人害死的,礦山也被佔,我和這位黑兄,就是受印姑娘之托,前來查看虛實的,所以才會在大雪天,走到這裡來,紅馬叫紅雲,就是印姑娘的坐騎,希望葛兄妥為照料。」

    葛順憤憤然道:

    「媽巴子的,這比紅鬍子還凶,兩位密探得可有眉目?」公孫啟道:

    「我們追蹤一行蹄印,不料被風雪掩蓋,已失蹤跡,葛兄曾否看到一對青年男女,從附近經過?」葛順正欲作答,適時一精壯少年,開門走進,立即改口喝斥少年道:

    「從吃過早飯,就沒見你的影子,到哪裡去?」少年即葛順之子大熊,道:

    「到鎮上去了,爹,鎮上來了一個吊死鬼!」葛順斥道:

    「胡說,看見吊死鬼,你還能回得來,一點沒規沒矩,還不快過去見過兩位大叔,這位姓公孫,那位姓賀,都是場主的好朋友。」天下姓黑的,絕無絕有,他以為黑衣怪人姓賀。大熊聽說兩位客人是印場主的朋友,忙即上前見禮,公孫啟微一額首,叫他在身旁坐下,含笑問道:

    「吊死鬼是什麼長相?」大熊微一倨,道:

    「吊死鬼不是鬼,是一個人,比我足高一個頭,兩道八字眉,一張死人臉,膽子小的,一定要叫他嚇死。」公孫啟道:

    「你回來的時候,他走了沒有?」大熊道:

    「沒有,他還在劉大叔館子裡,殺雞殺鴨,要酒要菜,一個人哪會吃得那多?好像還請客哩!」公孫啟道:

    「最近一兩天內,有沒有一對青年男女經過?」大熊道:

    「沒有,要有劉大叔一定會知道,他沒跟我提起過。」公孫啟又問了一下鎮名和方向,然後方轉注葛順道:

    「葛兄,我們得走了,令郎的事情,我見著印姑娘,一定對她說,大概不成問題,得等場裡的事情消停以後再去,不要太急。馬就托付你了,銀子算孩子們的壓歲錢。你如果嫌少,就別收。」招呼黑衣怪人,起身就走。葛順邊追邊道:

    「眼看天就黑了,兩位怎能再走?」公孫啟道:

    「印姑娘就在前站,惡人已銜尾追至,我們非走不可。」他自不願給善良人家,帶來災禍,又不便明言,只好托故離去。

    葛順料知情況甚急,亦不便再行挽留。翻過一道崗阜,回顧已不見葛家房舍,黑衣怪人止步問道:

    「公孫兄,吊死鬼是什麼人,我們抖手一走,萬一匹夫找到葛家來,如何是好?」公孫啟道:

    「吊死鬼名家命無常魯衡,乃陰山五鬼老二,自是服侍你我弟兄來的,或許還有別人。五鬼掌蘊奇毒,向不單獨出手,陰風陣一經合圍,甚少敗績,實比三殘四絕,尤為難惹勇猛非常。

    三鬼病判楊青,五鬼笑面鬼朱小涵,兵器中俱飆有暗器,對敵之際,每能驟出不意,傷人於不覺中,手狠心黑,實是萬惡。」

    「四鬼大頭鬼吳祿,骷髏鞭一經展動,能發銳嘯,雖無別的鬼祟,亦有追魂攝魄之威。五人中也以吳祿事母至孝,稍有可取。今夜將有一場狠戰。似這等妖邪巨擘,怎容他們欺近葛家?我們先找個地方歇歇去。」黑衣怪人由外一望,愕然道:

    「歇歇?到處冰雪,哪裡去歇?」公孫啟道:

    「黑兄請隨我來。」重至高處,展望葛家父子已不見人影,大門亦已關嚴。他倆就大熊適才所說位置方向,飛縱而去。

    暮靄蒼茫中,五個面目猙獰,形態詭異的江湖人物,帶著七分酒意,步履虛浮,走出太平鎮。甫離鎮口不遠,一陣寒風,挾積雪冰屑,拂面吹過。其中一個微帶冷傲笑意,突然唔了一聲,撲倒在雪地上。領頭的是個青面老者,聞聲回顧,發現一個頭顱特大的,正在扶持那個撲倒的,沉聲斥道:

    「教你們少灌點,偏不聽,強敵猶未……」大頭人接口驚呼道:

    「大哥,老五沒醉,是中了暗算!」青面老者一掠而回,喝問道:

    「傷在何處?有沒有……」似是發現了什麼,側顧左側弔客模樣的人,怒喝道:

    「老二,你洩露行蹤何以不講?這是龍介子的獨門手法,老五已無救!」驀地挺身站了起來,鷹眼中暴射煞威,左右絡一顧盼,凝注一處雪崗,震聲喝道:

    「朋友!還不現身受縛!」雙手左右一分,示意餘人散開,領先撲了過去,形貌,淡吐,不問即知是陰山五鬼,適時,一個清朗聲音倏起,突從右前一株枯樹後,現身走出一個青年書生,譏諷說道:

    「人言陰山五鬼,何等了得,今天一見,不過爾爾,小爺……」四鬼聞聲反撲,已到近前,書生已不能暢所欲言。一場凶搏,繼之展了開來。

《花月斷腸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