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門山在江湖中並不特別。
它不高又不雄峻,更沒有什麼大門大派建立在這裡。
所以每當夕斜沒盡之後,這裡是一片沈寂的天地。
這一天卻有一點點的不同。
天地沉寂依舊,是因為來的這些人腳下沒有一絲的聲響。
八個武林高手。
六日晚夏,縱使是夜深,猶有著輕輕的溫熱。
他們彼此之間並沒有交談,是不是因為心情沉重。
秦老天在江湖中有相當的份量,也是個人人豎起大拇指道一句「英雄」的人物。
他望了望山頂,輕輕一聲歎息是除了風以外唯一的聲音。
今夜要殺趙一勝和他的徒弟是對是錯?
秦老天對這個問題沒有肯定的答案。
他相信身旁三尺左右的柳危仇也沒有把握回答。
對方看過來,輕輕一碰觸的目光中,心中俱已明白相互間的心思。
「八卦一形門」的秦老天門主和「地獄盟」的柳危仇是換帖三十年的拜把子,這點江湖中人人皆知。
當然在三十年前,秦老天以二十五歲之齡獨闖地獄盟挑戰柳危仇少盟主的事,更是江湖中人人樂道不疲的話題。
那時地獄盟的作為,武林中人有著大大的誤會。
包括秦老天。
但是他們在泰山之頂激戰三天三夜之後,彼此由對方的出手知道是個磊落光明的漢子。
事情有了令人滿意的結局,兩人結拜於泰山日出之際。當然,這也成了武林中的佳話。
英雄和英雄歃血為兄弟,本來就是令人心情揚奮的事。
但是英雄和英雄聯手出擊,是不是就代表一定是在行使正義?
英雄不會犯錯?
蕭輪玉是這八個人中最年輕的。
他只有三十五歲,卻是赫赫大名「集劍樓」的主人。
「集劍樓」創於他爹蕭滿月的手中。
蕭輪玉繼承了集劍樓,當然也繼承了一切的恩怨。
這次行動的召集人武斷紅對集劍樓有恩。
有恩必報,這是集劍樓的規矩。
就如同「有仇必還」一樣,深深烙在樓裡每一個人的心中和他們的劍上。
武斷紅又是怎樣一個人?
「你以後在江湖中行走一定要記得武斷紅這個人!」老人躺在床上,新鋪的茅草有一股香氣伴著每一個字,道:「當今世上人稱『八路英雄』中,就是他非治我們於死地不可!」
魏塵絕很用心聽著師父的每一句話。
「更重要的是,你不能恨他為什麼非將我們『大禪一刀門』趕盡殺絕不可……」
「因為我們做過很對不起他的事?」魏塵絕輕輕問著。
聲音有如承擔著不可抗拒的命運,輕卻很吃力。
「二十三年前我率人滅了武字世家……」老人的聲音有著一抹揮之不去的痛苦,心痛讓他劇烈的咳起來。
魏塵絕輕輕按了他的幾處穴道,讓老人緩出一口氣。
「一整個世家裡兩百一十六條人命全死!」老人的臉龐在抽搐著道:「除了那天他抱著前往探視拜把子兄弟的兩歲女兒外,無一活口……」
魏塵絕輕歎道:「為什麼這麼做?」
「誤信奸言!」老人的眼神又痛苦了起來道:「而且你師父在江湖中一向被視為魔頭!」
老人的表情是很深的懺悔。
為了以往太多的錯事和血腥吧!
這房間的西壁,神龕中擺著西方三聖的雕像,垂眉慈悲,是在看、在悲憫這老人一生的罪行。
或者是看著已跪破了十四個蒲團的心?
「你要永遠記住一句話。」老人的表情嚴肅了起來,道:「嫉妒是因為別人對你恐懼!」
嫉妒是因為別人對你恐懼?
他不明白師父為什麼說這句話。
「如果有一天八路英雄來殺我,除了秦老天、柳危仇和蕭輪玉之外。」老人的表情凝重似岳道:「安西重、孤主令、陳相送、沈破殘必然是怕我們重新領悟出九百八十四年前達摩祖師自西域來意的精髓……」
達摩西來意是什麼?
這是禪宗中最重要的公案。
老人輕輕歎了一口氣道:「七百年來,本門心法已失,所以才會有二十三年前武字世家的大殺戮!」
嫉妒,是因為別人對你恐懼。
二十三年前,趙一勝是不是也嫉妒過武斷紅?
武斷紅停了下來。
「只剩下一盞茶的光景就可以到了。」他的聲音已經沒有憤怒,也沒有激動。
唯一的是濃濃的死亡氣息,道:「趙一勝一生作惡多端,雖然在十五年前曾遭大悲和尚和俞傲聯手創傷。」
但是有誰能把握他十五年後的成就如何?
或許今夜武林中人人敬重的「八路英雄」剩下不到一半回去。
「我們最重要的就是一殺搏擊,狙命立斃!」
每個人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絕不能讓趙一勝有回手的機會。
安西重輕輕的笑了。一襲墨綠的風袍隨著說話的聲音很有韻律的波動著道:「武大先生打算如何分配?」
出手的組合往往關係著任務的成敗。
武斷紅早已有了準備。
如果不是他對其他七個人有相當的瞭解,怎麼可能將他們集合起來。
既然集合了這批人,又如何能不清楚他們的武功?
「沈兄的槍配合陳兄的暗器最是威力。」武斷紅的聲音有著十分的把握,道:「秦兄的掌則搭以柳兄的劍最為傳神……」
武斷紅的確有過一番剖析。
「至於孤兄的指和安兄的雙龍短戟,更是絕殺之技了。」
武斷紅大笑,眼眸在閃動,語氣卻更冰冷道:「在下的刀和蕭老弟的劍亦能逼得住一方。」
秦老天不得不佩服武斷紅的搭配妙極了。
每一組合的進攻俱是有長有短,而且搭伴的兩人在心法意念上的確有互補互成之處。
看來武斷紅為了二十三年前的血案著實戮心戮力了相當的心血。
他一歎在心裡,武斷紅的聲音又道:「各位如果沒有問題,便自分路圍向趙一勝住屋四面,以火藥炸響為信……」
柳危仇不由得有一絲皺眉。
怎麼說八路英雄都是江湖中令人敬佩的漢子。
八人合力狙殺已是不合武林常規。
如今再以火藥之力炸殺,復集八人合搏,恐是笑話。
輕輕一咳間,正想說話阻止。
「仇弟,咱們走東面。」秦老天淡淡一笑,自是先邁步伐離去。
柳危仇心下立刻一片茫然。
秦老天阻止他出言,必定另有一番意在。
他追上,兩人足足走了十來丈後,方在暗林蔭幽處輕輕道:「大哥知道方才小弟心中大不以為然……」
「我何嘗不是?」秦老天仰首一歎,復又搖了搖頭道:「只是方纔你一出聲阻止,立刻便結了仇……」
柳危仇輕輕一嘿道:「江湖中誰無恩?誰無仇?」
在那個世界裡,恩恩怨怨是糾纏綿延的必然。
就拿兩年前的談笑和簡一梅、鄺寒四和唐蓉兒,簡直叫人無從下定論判定恩怨幾分。
秦老天輕輕拍著拜弟的肩頭,這是兄長的親切,也是友誼的一個表現。他一歎道:「終究每個人今夜都是為了衛道除魔,英雄又何必計較於一個『名』字?」
柳危仇沉默著,十來丈外已隱約可見那間據說是趙一勝所住的木屋。
他停下了步子,是因為一進入十丈後不能再有任何的聲響。
現在他是要先確定一件事,道:「大哥真的認為今夜殺趙一勝是對的?」
秦老大的表情很凝重,好似自己跟自己在腦內一番激辯。終於在跨出第一步進入十丈內以前道:「不!趙一勝自從在十五年前大創之後便沒有『為惡』江湖……」
是因為他的武功已廢沒有能力。
或者是因為在俞傲的刀和大悲和尚的指下頓悟前事之非?
秦老天的結語是:「如果他想死,我們就讓他的徒弟活下去……」
趙一勝的徒弟活下去。
那他呢?
秦老天沒有再說任何話,一個身子忽然間有若飄在空中般,隨風滑向前去。
柳危仇輕輕一歎,當他進入十丈內的時候就知道了一件事。
今夜趙一勝只要在那間木屋內,非死不可!
無論他十五年來是否已懺悔向佛。
但是得為二十三年前的事負責!
「我聞到了死亡的氣味!」是老人的敏感,還是因為經驗累積成的智慧所作的判斷,道:「武斷紅來了!」
趙一勝的刀早已佈滿了灰塵。
原先是用象牙做的劍鞘,隱約間也有了一斑一斑的黃蘊,拿在手上有些兒蒼涼的感覺。
是年歲的流程,還是因為已經無心而蕭索?
「今夜之戰,為師是不可能活著看見明日的晨曦!」趙一勝笑了起來,無奈而苦澀中卻又有一份安慰。
安慰的是他有一個徒弟來繼承心法。
大禪一刀門的心法。
刀,發黃象牙鞘的刀已經交到魏塵絕的手上。
「無論如何你一定要活下去!」趙一勝的每個字都像是由靈魂裡發出來似的,道:「活著找到大悲大師,他會教你……」
魏塵絕只聽到這裡,剎那間感受到一股殺機。
不!不只一股。
而是澎湃無敵的八股。
躺在床鋪上的趙一勝這剎那好像又充滿了活力。
在他枕頭下還有一把刀,一把普通已極的刀。
他們彈身而出,魏塵絕選擇的是東面。
轟然巨響從木屋內炸散開來。
烈焰和硝煙沖天而起,透亮了夜色。
魏塵絕方才覺得背部熱烘烘的一陣燙,前方林子裡已經有人走了出來。
不只是前方,而是四面都有人一步一步的飄至。
八路英雄!
師父說的一點也沒錯,八路英雄果然找到了這裡。
他心中唯一覺得奇怪的是,這麼巧?
巧得彷如師父和命運早已商量好了似的。
從眼前來的已近到三丈內,是秦老天和柳危仇。
「這個年輕人看起來好像還不錯!」秦老天的眼中有一絲讚許道:「資質不錯,骨骼氣象也不差!」
柳危仇也在笑,輕輕道:「如果他不是趙一勝的徒弟,地獄盟倒是歡迎這樣一個好手加入。」
他們從魏塵絕出來的方式和速度已經可以判斷出對方有多少的成就。
魏塵絕有些吃驚,不過也稍為放心的是,這兩個人對自己的殺機並不濃厚。
他甚至大膽的回身去看師父的處境。
趙一勝正在笑,刀鞘插地而刀柄在握揚舉。
刀鋒在背後的火焰映耀下,有一抹的泓輝在流轉。
「你來了。」趙一勝仰首大笑著,正如十五年前的氣勢凌天,道:「來得好!」
武斷紅的眼皮跳了跳,冷冷的每個字道:「我來了!」
說著,他也仰首大笑了起來。
笑聲如泣似嚎,是無法忘懷的悲恨。
「你好像知道我們今夜會來?」蕭輪玉突然問道:「我喜歡在殺一個人以前把所有的事情都弄清楚。」
這是集劍樓的習慣。
早在蕭滿月的時代就是如此,所以集劍樓沒有錯殺過一個人。
五十年來俱是如此。
趙一勝看著武斷紅身旁這個壯年人,眼中忽然有一股奇怪的神情,道:「我的習慣是,反正出手就是生死,何必計較那麼多的廢話!」
「趙一勝還是趙一勝!」安西重冷冷笑著道:「縱使十五年不見於江湖,口氣卻一點也沒變……」
口氣沒變,刀呢?
趙一勝的「一刀必勝」是不是銳利依舊?
武斷紅用的也是刀,人人尊稱為「武學一刀,斷天紅地」的刀。
這把刀聽說會吸血的。
原本是皓潔如玉的刀身,如今已是殷紅勝雪。
風,倏然吹起。
這股威勢甚至連木屋的火焰亦為之翻滾捲飆。
安西重的雙戟,孤主令的破天指已自左面而至。
沈破殘的槍挑的是中三路,而陳相送的暗器則是上下三路夾擊。
他們是自右首而來。
蕭輪玉的劍挺出來的時候很快。
快得連聲音都追不上。
剎那五個人已罩向趙一勝,大有一狙必殺的決心。
趙一勝呢?
他的刀仍舊高舉,等著。
右首的暗器先到,趙一勝倏忽彈身向前。
反手一刀磕向沈破殘的槍。
槍挑趙一勝乘勢而起騰向了半空,堪堪避過了安西重的戟和孤主令的指。
迎面是蕭輪玉刺撞而來的劍。
趙一勝輕輕一嘿裡,猶能在半空拗身斜中劈出一刀。
這一刀極巧妙的壓住了蕭輪玉的劍,藉力彈起翻過了他的頭頂到了武斷紅的面前。
幾乎前後的動作是一氣呵成。
八路英雄之所以被天下稱譽,當然也不是簡單的人。
趙一勝方到了武斷紅身前,背後的五個人已然追擊而至,好快!
武斷紅的雙眸一閃,迎頭便是一刀砍出。
這一刀揮起滿天的紅影,毫無空隙的罩向趙一勝。
趙一勝的刀呢?
秦老天彷彿之間似乎又看到了十五年前的趙一勝復活了。
不,比十五年前更可怕的趙一勝。
那只是一柄極為普通的刀,卻能衝破滿天滿目的紅影。
簡直連思考的機會也沒有,已經架在武斷紅的脖子上。
每個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並不是因為趙一勝的刀法可怕,而是他根本就是不想活了。
這點他們現在都明白。
眼前趙一勝的背最少有十二件暗器,一挺槍、一把劍、兩支戟。
外加中了破天指的指力。
天地,剎那間沈寂得令人想大叫。
唯一的聲響是風、火焰剝裂木頭、咳聲。
咳聲。
每一咳由趙一勝的喉中出來都會噴出一口血。
「你不知道為什麼我曉得今夜你們會來?」趙一勝的聲音輕淡淡的有如在敘說別人的事道:「因為你得自『金龍一頭』的消息是我給的……」
「金龍一頭」是一個人的外號。
十幾年前和黑龍寨寨主「黑龍一頭」並稱「天下雙龍」。
只不過「黑龍一頭」秦大霸早在十幾年前就死了,而「金龍一頭」葉金龍還活著而已。
武斷紅的眼皮又在跳了,道:「你有把握今夜可以殺了我,所以漏消息誘武某上山?」
「因為你已經沒有時日再拖延了!」武斷紅當然看得出趙一勝已經病得很重。
就算他們今天不來殺他,他也活不到下個月。
六丈外,魏塵絕忽然覺得背後兩股殺機刺入。
趙一勝長笑起來道:「你錯了!」
「是嗎?」
「趙某人的確是時日不多。」趙一勝冷笑道:「不過卻不是為了殺你!」
不是為了殺武斷紅?
那為什麼在躲了十五年之後會自露行蹤?
現在誰都知道,只要他不說,天下一定沒有人找得到鼎鼎大名的趙一勝躲在這裡。
「不是要殺你,是因為……」趙一勝的刀忽然間自手掌中滑落道:「是因為想死在你手裡!」
趙一勝的刀堪堪脫離了五指,武斷紅的刀已經插入了他的心口重穴。
必死無救的心口重穴。
然後他才聽到趙一勝的話:「為的是……不讓你……抱憾……終生……」
為的是不讓你抱憾終生!
趙一勝的體躺下去時,沒有一個人說話。
他到底算不算是個英雄人物?
就算不是個禮教中的英雄,最少也是條鐵錚錚的漢子。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柳危仇在輕歎道:「這種人在江湖中已經不常見!」
魏塵絕忽然覺得背後只有風。
只有風,一點殺機也沒有。
他當然不知道秦老天和柳危仇曾經說過「如果趙一勝想死,他的徒弟就可以活下去」的話。
但是他明白,清楚的明白現在是可以走的最好時機。
魏塵絕轉身,大膽的穿過秦老天和柳危仇之間。
幾個步子便消失在他們背後的樹林內。
木屋的焰火低沉了下去。
只剩下濃濃的幾縷煙。
從煙裡六個人走了過來,第一個說話的是沈破殘,道:「你們為什麼沒有殺了那小子?」
他的問話代表六個人的疑問。
而秦老天的回答則代表兩個人的意思道:「因為他不該死……」
柳危仇補充了一句道:「因為他的師父已經替自己贖罪,而且放過了武大先生一刀。」
這是誰也不能否認的事實。
「一個連師父死的時候都不會落淚的人,會是怎樣的人?」武斷紅的眼眸子在閃著道:
「這種人以後殺人的時候是不是連眼睛也不會眨一眨?」
魏塵絕的確連淚水一滴也沒流。
「或許在我們來以前,趙一勝已經告訴了他一切。」秦老天輕輕一歎道:「而且他早已知道了結局。」
結局是趙一勝想死在武斷紅手上。
「留著總是後患……」陳相送冷冷的笑道:「兩位不想追殺那小子,總不成阻止我們行動吧?」
秦老天和柳危仇的確不方便說什麼。
唯一表示意見的是蕭輪玉,道:「集劍樓欠武大先生的人情已經還了……」
只不過這句,所以他走。
恩盡仇了人歸樓,這是集劍樓的規矩。
蕭輪玉走了,秦老天和柳危仇也走了。
剩下的呢?是不是除了仇恨以外還有濃濃的嫉妒?
青峰鎮,在武當山之南,粉青河之北。
青峰鎮裡有三絕,洞庭不換女酒園。
是什麼寶貝能讓青峰鎮的人連洞庭湖七十二寨都不肯相換?
章單衣的「三十六天機園」是青峰鎮裡最引以為傲的名園。
當然能被蘇小魂、大悲和尚列名為天下七大名園之一的地方,絕對有它的特色。
比天機園更讓青峰鎮裡的人驕傲的是,天機園裡那一注地下泉水冒出來所釀的酒。
單衣酒除了是用主人的名字命名外,更重要的原因連俞傲、潛龍、趙任遠這些內外已臻化境的大俠喝了一壺後,也不得不脫得只剩下一件貼身衣物。
可見這酒有多強勁。
尋常身子弱點兒的,據說聞了酒氣就醉。
像天機園、單衣酒之外,還有什麼比它們更寶貝的?
有!
那是一個人。
青峰鎮方圓百里內,包括武當山山上那些清修的道士們都知道章單衣有個寶貝女兒。
章兒鈴。
「章大小姐有多美呢?」一個花甲老頭子猛猛的抽了一口煙,徐徐吐了出來,連著聲音道:「我吳老頭活了七十好幾可保證這雙眼珠子沒見過有這等的美人兒……」
坐在他前面的是十來個年青少年,雖然聽過了上百回,可沒有一個人覺得膩了。
因為章單衣章大園主從來不讓他的女兒拋頭露面。
「吳爺爺是怎麼見過她一回的?」有一個年輕人興奮的問道。
但卻遭了那個吳老頭一翻白眼狠狠的瞪了片刻,才咳著聲哼道:「她?『她』這個字是你用的?」
這個年輕人倒是識相,急急說道:「章大小姐……」
四個字可叫得恭敬極了。
吳老頭總算滿意的點了點頭,聲音也忍不住興奮起來,道:「那天也算是我吳老頭的造化。三年羅!那天傍晚老夫到天機園達著,幾個轉兒不小心進了內園去……」
「然後呢?」七、八個人興奮問著。
「好巧不巧的一個繡花球兒打來,嘿!老爺爺只覺得眼前一花便倒了下去。」
吳老頭笑咧了嘴,呵呵指著額頭道:「哪……就是這兒……」
他自己得意起來,又故意在這緊要關頭抽了大大一口煙停住了嘴。
果然又引得那堆毛頭小子一陣哄托鼓噪了。
「好爺爺,你別賣關子啦!」
「是呀!後來怎樣了?」
吳老頭可是意氣飛揚,哼哼哈哈流目四顧了一回。
耶?他忽然發現一張生面孔,什麼時候來的?
這裡是座茶棚,比較高級的那種。
四面的牆是用欄杆圍著,不過從頂棚到地板可都是花錢的檜木搭著。
尋常會來這兒喝茶的都是本地的熟客,外地人倒少有知道這一處建在天機園後頭的「章台路茶棚」。
章台路當然也是章家的產業之一。
在青峰鎮縱橫三十條街道上想見不到章家的產業還真是不可能的事。
吳老頭揚了揚眉,看了那年輕人一眼,方又溫吞吞的道:「這棚子裡有外地的生客,不說了。」
隨即大夥兒的目光全投向那個扎眼的仁兄身上。
那人看起來好落魄的模樣。
衣服不乾不淨的,滿臉髭髯橫生,就連放在桌面上的那柄刀鞘也都發黃斑。
一切看起來都覺得讓人既不舒服又覺得很可笑。
「什麼傢伙!」小伙子中人稱虎勇天的壯小子嗤聲道:「以為擺了一把刀就可以當混混啦!」
「誰說不是?這裡可是虎大哥的地盤!」有人和著道。
虎勇天這廂可得意了,猛的威風凜凜站了起來,看似要找那扎眼的生客麻煩。
入口處,有人長笑晃了進來道:「吳老爺,今天的生意不錯吧!」
來的是三位道士打扮的武當山道人。
吳老頭眼睛可亮了,急急哈腰迎了上前,滿是笑著道:「是一雲道長哪!今天又下山來採辦啦?」
一雲道長?武當掌門六位師兄弟中排名第二。
魏塵絕的目光由桌面上斑黃的刀鞘離開,轉頭看了一眼。
正好一雲的目光含笑嘉許迎了過來。
滿棚子的人中,他第一眼就盯住這個年輕人。
一個落魄的年輕人有什麼好看?
吳老頭不是沒見過世面,這廂一雲和兩個徒弟坐下了,便低聲問道:「道長認識那個年輕人?」
語氣比方才好得多了。
一雲道長輕笑搖頭,身旁道號「見無」的年輕道士輕輕嘿笑道:「我師父在江湖中是什麼地位,怎會認識這種人?」
另旁見寂道士倒是比較忠厚,道:「師弟,師父看他是有理由的……」
一雲道長笑了笑,朝吳老頭道:「來一壺龍井吧……」
吳老頭應了一聲,朝夥計叫聲:「龍井一壺……」
「來啦!」那夥計手腳俐落便端了過來。
剛剛放好在桌上,那端的魏塵絕也淡淡出聲道:「夥計,再來一壺茶……」
「馬上來!」夥計正回身要走。
那個虎勇天可逮著了機會,嘿的一笑道:「你招呼道長,我來送。」
這個虎勇天說著,還真有那麼一回事的到櫃檯後弄來一壺茶,滿臉不懷好意的送向前去。
見寂皺了皺眉,看了師父一眼。
一雲道長倒像是沉吟了一會兒,笑道:「也好。」
也好?好什麼?
「這個小混混也該被教訓教訓,否則以後惡事壞大了。」
吳老頭登時明白,馬上被教訓的將不是那個落魄的漢子,而是虎勇天這個沒長眼睛的。
只見虎勇天小霸爺一大步跨到了那名漢子之前,「砰」的好大聲,一丟茶壺在桌上,大笑道:「茶來了!」
茶水「嘩啦」的溢了出來灑滿一桌。
一下子便沿著桌邊滴落下去。
虎勇天大笑,魏塵絕的一張臉則一點兒表情也沒有。
沒有!
連一點兒憤怒、驚叫、訝異都沒有。
他只是看著虎勇天,看著。
看得虎勇天忽然笑不下去了。
不但笑不下去,而且一張臉變了起來。
那是一種你無法形容的殺氣。
這股氣勢,甚至連桌面上的茶水也為之蒸發。
蒸發,變成白濛濛的一片,透出水氣的是晶瑩透亮的眸子。
有如星辰。
充滿無可抗禦殺機的星辰。
虎勇天不知道自己在發抖。
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褲襠已經透了。
他只覺得恐懼,一種想大聲叫出來的恐懼。
忽然間,他全身一輕,耳裡聽到一句話,道:「這壺茶我沒喝,算不算錢?」
問話的是坐著看自己的那個人。
那個看起來落魄,卻滿眸子譏誚的年輕人。
「不……不算……」虎勇天自己都訝異聲音怎會如此的小聲又如此的溫柔。
「很好!我不喜歡帳算不清楚!」魏塵絕站了起來,丟下一壺茶的茶資,大步走了出去。
沉寂的茶棚,良久之後只聽見寂道士輕輕道:「師弟,你現在知道師父為什麼會看他了吧?」
「師兄,師父叫我們先回武當山的目的,是不是和中午遇見那個小子有關?」
「你何必操心這個?快趕路吧!」
「難道師兄一點好奇心也沒有?」見無的聲音明顯的不快道:「我看我們不如折回去,如果師父有事也可以幫個忙……」
見寂瞪了他一眼,哼道:「師弟,難道你想違抗師命?」
「我不是!」見無的脖子粗了,嗓門也大了,道:「我只是關心師父而已……」
「你們師父有什麼要你們擔心的?」冷不防他們兩個身前有人笑道:「是武當山那位道長的徒弟?」
見寂嚇了一跳抬頭,只見是位年近六旬的威武漢子,掌中那柄紅鞘賽血的刀好刺目。
「前輩是人人敬重的『八路英雄』中的武大先生?」
「小道士有見識!」武斷紅仰首大笑,撚鬚道:「兩位是……」
「晚輩是一雲道長的徒弟。」見寂一揖,恭敬著道:「家師常常提起武大先生的英雄事跡……」
「原來是一雲兄的徒弟。」武斷紅輕輕一笑道:「令師怎麼沒有一道回山?」
「因為一個年輕人……」見無的口快道:「落魄討厭模樣,還帶了一把刀鞘都斑黃的刀……」
武斷紅的眼睛亮了道:「他在哪裡?」
「青峰鎮!」見無覺得武斷紅的反應更好奇道:「就在前面十里外的青峰鎮!」
武斷紅走的很快,也有點興奮。
「師兄,你不覺得武大先生的反應很奇特?」
「是有那麼一點……」
「那個人說不定是個巨寇大盜!」見無的語氣興奮了起來道:「師父教我們要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而且衛道除魔仗義出手是我輩該為之事……」
「這個……」見寂也有一點心動了。
「放心吧!就算師父知道也不會怪我們……」見無已經往回走道:「我們可是替天行道呀!」
見寂的心裡當然有些覺得不妥。
因為師父絕不會平白無故的要自己兩人先回山。
這其間必然有特別的理由。
只是他這一沉吟,見無又走了老遠,唯有歎氣,口裡呼道:「師弟,等等我一道兒走……」
三十六處天機園在什麼時候最美?
有人說是在清晨的時候,它宛如是個深閨中的少女,在迷濛的霧氣裡有著無盡的清香耐味。
也有人說是在正午,正是明艷照人的美女,處處可見驚喜的風情。
當然也有人認為是在薄暮的時候,那有如含怨少婦的神,層層轉轉的迴廊花圃正敘說不盡心意。
可是如果還有人說是在半夜三更,絕對也沒有人反對。
章字家宅會燃點上百盞的琉璃燈,那一個人踏入其中都會以為頂上銀漢星海傾瀉了下來。
加上自北面來的山風,連木頭也會發出讚歎。
入夜以後的三十六處天機園,真賽天上仙境。
人們尊敬章單衣大員外有一個最重要的理由。
那就是三十六處天機園,你隨時可以近來溜轉溜轉,當然也可以在這裡叫壺好茶和三五好友聊聊天。
但是每個人都很識趣。
他們絕對不會到內苑裡頭去。
像三年前吳老頭那種幸運的事只發生過那麼一回。
後來有人「故意」走了進去。
結果不是橫的抬出來就是用不很好看的姿勢爬出來。
也從來沒有人認為這是很不合理的事。
現在是有如少婦神的薄暮夕斜時分。
申盡酉起,燈已初點。
反而園裡的人少了。
空氣中浮著濃濃的飯香味道,晚餐時刻。
近半年來,在這個時候有一個長得很平凡的年輕人總會出來個一柱香光景。
偶爾見過的人只知道他是章大爺的遠親,叫什麼章金聆的。
人長得不但平凡,簡直可以說是難看。
身子是蠻挺拔的,但是在男子中可是矮了些。
自然也有人歎氣道:「命哪!那章小子長得這般丑還有機會天天見到章大小姐,我長這麼個人模人樣卻……」
後面是長長的一聲歎氣。
這一天,章金聆又獨自一個在花苑裡搖扇漫步。
微皺眉,似乎今天在園裡晃著的人多了點。
眼前就有三個面生的傢伙嘿嘿的晃了過來。
「公子聽說是章單衣的侄子?」說話的是一個眉梢有痣的四旬漢子,口氣可冷傲的很。
「眉梢一點痣,血腥雙滿手?」章金聆居然叫得出對方的名號道:「三位就是梅家的梅風、梅雪、梅雷?」
「風雪動天雷」是梅字世家很有名的五名殺手。
「有點見識!」梅雷呵呵笑著,眼珠子可冷道:「先殺了你,我保證章單衣會出來見我們!」
「你們怕?」章金聆笑道:「怕進入章府內閣裡的機關?」
梅雪沉嘿嘿冷笑道:「小子口利,能省力的事何必賣命充英雄!」
這也是生存的一種法則。
所以梅雪立刻就動手。
又快又疾的右爪探出,五指早已是墨黑在端。
章金聆冷冷挑眉,一張本來就不好看的臉更難看了。隨手掌中檀木扇已輕飄飄的拍出。
這一手看來平常的很,卻是陡然扇骨一長,連點了梅雪右腕直上臂肩六處穴道。
更快!
梅雪大叫一聲彈身而退,幾乎不敢相信這是事實。
「帝王天機七弄魔?」梅風的臉色大變,聲音嘶啞得幾乎說不出口,道:「柳帝王『帝王絕學』的傳人?」
「帝王」柳夢狂是兩百年前天下第一高手。
在當時他和他兒子柳帝王所受到的尊敬就如同當今世上的蘇小魂大俠和他的兒子蘇佛兒一樣。
他們是武林史中最受人尊崇的幾個大俠之一。「帝王天機七弄魔」則是柳夢狂親手費了四年做成的兵器。
七種變化已含天下所有兵器的特點。
三百年來兵器排名,「天蠶絲」第一。
「帝王天機七弄魔」排名第二。
往下則是「臥刀」排名第三,「凌峰斷雲刀」排名第四。
人稱天下「四大神兵」。
直到兩百年後的李北羽所用的鷹翎成為第五為止,前後五百年沒有可以取代的。
甚至刀中至尊的蟬翼刀,劍中上寶的紅玉雙劍亦是。
原因是蟬翼刀和紅玉雙劍都只是單一的兵器。
而他們卻是揉合了各種兵器至上的優點。
章金聆輕輕冷笑著,一張臉上就是那雙眸子美得逼人,冷冷發光道:「現在你們後悔是不是來不及了?」
梅風有一肚子的苦水,他伸手拍解著梅雪的穴道。
唯一發覺的是自己無能為力。
「好!我們認栽了!」梅風咬著牙道:「你要如何才肯解開他的穴道?」
章金聆冷冷一笑道:「如果不呢?他半個時辰後就得逆毒攻心而死!」
梅雷的一張臉可大怒叫囂道:「章小子!你給我聽好!今晚梅氏兄弟是來討回公道的,於情於理沒有不對!」
「是嗎?」
「嘿嘿……你去問問章老頭,淮河中游的林產是誰的?」梅風憤恨接口道:「梅字家的一半收入靠它,憑什麼章單衣硬奪了去!」
章金聆皺了皺眉,嘿道:「有這回事?」
「呸!你以為我們老遠從稷山城來作什麼?」梅雷大吼叫道:「我們會拿自家兄弟的生命開玩笑?」
章金聆有點兒心動,點了點頭嘿道:「好!如果此事是真,我會回來解掉你們兄弟的穴道。」
他轉身,背後一點空門也沒有轉身。
梅風和梅雷根本不可能出手。
但是梅動、梅天卻有這個機會。
章金聆或許太注意背後那兩個人的動靜,卻忘記「風雪動天雷」一向是同進同出。
右首的花叢後,兩道身影出如箭。
他們是拗足了全力一擊而出。
因為梅雪的生命就繫在他們的身上。
「啪」地一連四響,章金聆的身子往右飛了出去。
重重的跌到一個人的腳下。
魏塵絕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來的,好像本來就是塑在那裡的石像似的,冷冷的看著眼前的五個人。
「你是章字府的人?」梅風怕這廂的事已經引起騷動,想早點解決。
「不是!」魏塵絕淡淡答道:「不過我不想看見他死!」
「你想出手?」梅天笑了,看著眼前落魄漢子冷呵呵出聲道:「想藉這機會向章單衣謀一份差事?說著的時候和梅動已跨步到了五尺近距。章金聆在下頭咬牙撐起上半身,涔涔冷汗道:「好毒!是用了苗疆老字世家的『追風十六散』!」
「沒錯!」梅動冷惻惻笑道:「如果不想死得太痛苦,最好快點說出穴道的解法……」
章府內閣那端已經有人影踱了出來。
當先是章單衣方正的臉,一飄黑鬚半尺迎風。
略微矮胖的身子卻讓人在老遠就有強烈的壓力。
梅天、梅動已經不出手不行了。
甚至連梅風、梅雷也夾擊而上。
他們估計,以梅天、梅動對付這個落魄漢子綽綽有餘。當然,梅風、梅雷對章金聆是手到擒來。
計畫得很好。
稍微有點奇怪的是,這個落魄漢子手上拿著刀卻沒有拔出來。
沒有拔出來也沒有出手。
他退,讓梅風、梅雷輕易的挾持了章金聆。
「原來是唬人的……」梅雷得意大笑,對掌握在五指下的章金聆冷冷道:「小子,你慘了!」
梅風心中可不是這麼想…
因為梅天、梅動雙雙出手,竟然讓人輕易的避開。
對方大大有餘裕出手,為什麼不?
章單衣已經到了面前,身旁幾個人中有一名道士。
一雲道長!
「哈哈哈……章老頭,咱們又見面了!」梅風扣著章金聆,心中穩定的道:「淮河中游的林產你怎麼回答?」
章單衣在微微挑眉,輕哼道:「你們要那幾座山頭做什麼?嘿嘿!不過是幹著綠林勾當!」
「你不要他的命了?」梅雷怒斥叫道:「姓章的,連自己的侄子都保護不了,傳出去江湖是大笑柄!」
章單衣好像不怎麼焦急,轉頭看向離梅氏兄弟五尺距離的落魄漢子盯了片刻,終於一笑道:「你也找老夫?」
「是的!」
「有何指教?」
「問一個人的下落。」
「是老夫認識的人?」
「是!」
好片刻的沉默,章單衣笑道:「老夫很欣賞你,因為你知道什麼時候該做什麼……」
一雲道長也笑道:「在章員外還沒出來以前,你讓對方不能動章員外的人,但是又能很本分的不爭出風頭。」
所以當章單衣出來以後,他就撒手不管。
「這種年輕人在江湖中已經不多!」章單衣笑著。
「的確是。」一雲道長也笑道:「所以你應該把你知道的事告訴他。」
「謝謝!」魏塵絕淡淡道:「可是我從來不欠人家人情。」
所以他必須有所表示。
所以自以為很有名,很兇惡的「風雪動天雷」全都躺了下去。
「好快的刀!」這是章單衣忍不住的訝異。
你相不相信,同樣一句話由不同的人說出,結果是大大不同的。
連一雲道長和章單衣都會稱讚的刀,是怎樣的刀?
「方纔的出手只有一刀!」武斷紅已經會合了陳相送和沈破殘、孤主令、安西重。
他的眼睛沉冷,道:「一刀能斬殺梅家五兄弟中的四個,絕對不是普通的刀!」
他們擔心什麼?
擔心有一天這把刀會向自己揮來。
「章單衣和我們都有交情!」安西重輕撫著桌上的兩柄短戟,抬頭自「章台路茶棚」望了出去,緩緩道:「我想面子不會不賣給我們……」
「這小子的智慧不能小看。」陳相送冷冷道:「以我們五人之力竟然追了二十天才抓住行蹤……」
八路英雄是何許人物?
魏塵絕竟然能在二十天內讓他們四下奔波。
武斷紅輕輕一哼道:「只怕有人暗中幫著!」
誰?
他們都知道武大先生指的是秦老天和柳危仇。
大家都不好撕破臉。
終究算的是俠義中人。
他們不能讓「英雄」這兩個字變成笑話。
其實他們的確也是英雄沒錯。
只不過這回公憤中加入了一點點的私心。
嫉妒!
嫉妒是因為有恐懼。
恐懼是什麼?
是怕達摩傳到六祖的心法再現?
心法已失,刀且如此。
若是心法復得,刀又如何?
「你看到那一刀沒有?」見無的聲音又興奮又害怕道:「好像是來自地獄的閃電!」
見寂不得不承認道:「的確是可怕的一刀。」
他歎了一口氣道:「現在你放心了吧!他對師父不會有惡意的,趕早回山吧!」
見無大大的搖頭道:「師兄,你怎麼會這般死腦筋?像那個人的刀法如此驚人,如果我們能得他指點一二……」
「什麼?這可是犯了師門大忌!」見寂臉色大變,猛力搖頭道:「再說我們武當的武功和少林並稱天下,師長們就曾說過只要循序漸進必可登上乘……」
「唉呀!師兄,你的腦袋就是扭不過來。」見無哼哼踱在街道上猛說道:「得高人點撥一二猶勝十年閉門苦練,再說那個人的年紀和我們相差不多,必然有特殊適合我們的法子。」
「別說了,快回山吧!」見寂一股勁的往鎮外走,邊道:「說不定師父已經回程了哩!」
見無肚裡急,正搔首抓耳的,忽驀地肩頭被一大巴掌拍下,後頭一大聲叫道:「兩個小兔崽子在這裡混什麼?」
好大響的話,嚇得見無差點腳軟跪了下去。
吃力的回頭一看,是個老道士全白了頭髮。
而且那鬍子足足有尺半之長,雪白垂胸。
「唉呀!是師叔爺!嚇壞小道士了!」見無一手拍著胸口,一手捂著鼻子不讓對面老道士的酒氣薰人。
這老道士正是自稱「擠天一老道」的邱樂滿。
「擠天」的意思是自己可以和老天爺擠一張椅子同坐。
邱樂滿年近八旬,正是當今武當掌門一古道長他們七位師兄弟的師叔。
武當上代中碩果僅存的長老宗師。
邱樂滿看見無的樣子可樂了,直伸著哈氣笑道:「小子,師爺的話還沒回答呢!」
見寂一看這位師叔爺可頭大了,就怕見無說出了口惹出事來,急急搶口道:「沒什麼事,我和師弟下山來採購下單,正準備回山了,師叔爺要不要一道走?」
邱樂滿瞪了他一眼,哼道:「我問你師弟,你插什麼口?你這小道士就像你師父一樣,做事中規中矩的……」
他轉向見無,笑道:「小道士,你說……」
見無看了他師兄一眼,有了靠山大聲道:「方纔我們看到一個年輕人出刀,好快!」
「多快?」
「一刀便殺了『風雪動天雷』……」
「什麼?小子有沒有騙人?」
「沒有,絕對沒有!」見無指了指見寂,道:「師兄和師父也看到了。」
「好呀!那小子有種,是個好對手!」邱樂滿可樂道:「那小子在那兒下的手?」
「三十六處天機園。」
「這更有趣了!」邱樂滿大笑,一把抓住見無便走,道:「小道士,你陪我去找他比武……」
見寂站在那兒差點哭了出來。
「這……這怎會變成這樣?」他自己跟自己說話道:「師父知道了會打死人的……」
苦笑歸苦笑,他還是得跟下去。
好歹當著師父的面認錯總是安心一些。
「你想要知道大悲大師的行蹤?」
「是的。」
「老夫要知道為什麼?」章單衣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著實好奇道:「誰找大悲大師都一定有相當的理由。」
其實理由只有兩個。
不是恩就是怨!
「是家師臨終前的交代。」魏塵絕看了刀鞘一眼,輕歎道:「無論如何要找到大悲大師問明一段公案……」
公案在江湖中往往和生死仇殺有關的意思。
一雲道長對這個人不能不好奇道:「令師是?」
魏塵絕雙眉一動,淡淡道:「先師已久不用名號……」
一雲道長輕輕笑道:「好,那少俠想問的公案又是……」
魏塵絕看了對方一眼,雙眉淡垂,緩緩道:「在下知道道長關心,不過這事關係著本門之事,不便奉告。」
一雲道長也是好修為,仰首道:「是貧道失禮了,請少俠見諒!」
魏塵絕的眼中不禁一絲佩服,脫口道:「所謂天下八路英雄,最少有一半不及道長……」
一雲道長聞言,臉色一正道:「八路英雄乃是天下武林共敬,少俠日後莫做此言……」
「哈哈哈……一雲兄何必客氣!」武斷紅大笑自門口進來,長笑道:「道長若非方外之人,八路英雄終必有道長在列。」
「是武大先生大駕!」章單衣和一雲道長雙雙立起,抱拳道:「昔年西湖一別,已是三年前之事了!」
武斷紅回禮道:「兄弟有事相托章兄,未及通報便先闖進來了,請章兄見諒……」
「什麼話?」章單衣大笑擺手道:「武兄是人人敬重的英雄,倒屣相迎尚且不及……」
武斷紅點了點頭,臉色一沉看向猶是傲然坐著的魏塵絕,輕嘿道:「不知這位魏兄弟和章兄是……」
章單衣一愕,自覺好笑道:「原來這位少俠姓魏,老夫和他是初識……」
「那就好!」武斷紅看向一雲道長道:「道長呢?」
「亦是初識,」一雲道長有著訝異道:「武兄所問是為何?」
「他想殺了我。」魏塵絕淡淡坐著道:「不只是他,只怕屋子四下還有安、孤、陳、沈四位『英雄』!」
章單衣臉色一變,朝武斷紅抱拳道:「不知武兄是為了何事追殺這位魏少俠?」
武斷輕輕一嘿,淡笑道:「二十天前荊門山一事,章兄可曾聽聞?」
「八路英雄會荊門?」章單衣一捻黑鬚,看了魏塵絕一眼,方道:「莫非這位公子就是趙門主的徒弟?」
武斷紅可挑了兩下眉。
「公子」、「趙門主」都是尊稱。
很顯然的是,章單衣並不會幫助自己。
「武兄是記恨二十三年前之事,章某可以瞭解。」章單衣踱了兩步,輕輕一嘿道:「但是趙門主已為之贖罪……」
一雲道長亦點了點頭道:「那日詳細情形貧道亦曾聽秦門主和柳盟主提過……」
詳細情形指的是趙一勝放了自己一馬以及用血贖罪之事了。
武斷紅臉色一變,冷哼道:「看來兩位是不贊同武某等人殺這後患了?」
章單衣看了魏塵絕一眼,輕歎道:「原本是難斷的公案,稍早魏少俠又曾救了小……侄一命,所以……」
所以他有充分的理由拒絕。
武斷紅冷冷一哼道:「武某見章兄也是英雄,既然如此堅持,他人在貴宅內武某不便動手。」
這意思是出了章府後,章單衣最好別插手。
章單衣淡淡一笑,答道:「武兄不愧有英雄胸懷,小弟佩服!」
因為武斷紅能顧全章單衣的面子。
武斷紅的面子就是天大的面子。
這時有人嚷嚷的衝了進來,而且還是一個老道士拖了一個小道士大叫道:「還有我『擠天一老道』哩……」
來的不是邱樂滿是誰?
後頭他手掌拉的那個小道士一副差點累死的模樣。
一雲道長看了又好氣又好笑,但是不得不朝邱樂滿一揖拜身道:「一雲見過師叔……」
「免禮啦!這樣拜會折壽的!」
邱樂滿提了見無到身前對著魏塵絕,問到:「是不是這小子?」
「是!」
「是?好,打!」
邱老道說打就打,右手一推見無到旁兒去,他一個七旬近八十的身子可威猛的哩,一大步衝向前。
雙拳。
武當派最上乘拳法的「隔山打牛」,好猛!
魏塵絕一向不太喜歡說話。
而且對於向他出手的人有一個原則。
這個人如果該死,殺!
如果不是該死的人,躲!
邱老道的拳勢又猛急,幾乎是連綿不斷,一點空隙也沒有。
不只是他的拳法沒有空隙,也讓對手沒有喘氣的機會。
這點看在一雲的眼裡不禁為之目眩神移。
原來本門的拳術可以雄猛精緻臻此境界。
魏塵絕在躲,幾乎已到了無力回手的時候。
邱樂滿顯然不太滿意,「哇哇」叫道:「小子,你沒手是不是?」
更是向前一大步,雙拳封住對方所有的生門。
魏塵絕還是沒有出手,出手的是武斷紅。
一泓紅影倏忽間隔在邱樂滿雙拳之前,隔的不僅僅是刀鞘那一寬半尺,而是整片如幕的氣機。
拳勢已阻,老道則叫道:「小武,你這是幹什麼?壞了老哥哥的興頭!」
天下有幾個人敢當著武斷紅的面叫小武?
邱樂滿就是其中之一。
「這個人是我的!」武斷紅苦笑著,但是說得很凝重:「也是八路英雄要的人。」
這廂老道邱「擠天」可是擠皺了眉頭垮下了臉,叫道:「什麼意思?天下的壞人你們全包了,連這些不好不壞的人給老道一個也不肯?」
武斷紅輕輕一哼,看向站在牆角的魏塵絕嘿聲道:「是男子漢就別躲躲閃閃,光明正大的出來……」
說完,他朝屋中眾人一抱拳,便大步跨出門檻要走。
邱樂滿這回見得武斷紅前腳一走,又笑咧了嘴朝魏塵絕道:「小子,咱們的事沒完……」
一雲道長聽了這話,那有不快一步隔在前面陪笑道:「師叔,魏少俠是章大員外的客人怎麼好……」
擠天老道眉頭一橫,嘿的一聲咧牙對著章單衣道:「小章,這小子是你什麼人?」
他自個兒又拍了拍腦袋,哈哈道:「如果只是尋常的客人就當你沒看見,他沒來過……」
章單衣那會不知道這位「擠天一老道」邱樂滿不但是愛武成癡,而且名堂多得很。
單單名號來說,有時自稱「邱擠天」、「邱屁道」、「邱長鬚」,有時癲起來隨口又加著「一邱老道」、「擠天一老道」。
甚至有一回踏遍江湖為了找蘇小魂等人比武,還自稱「邱小魂」、「邱俞敖」、「邱大悲」……
反正名堂特多,怪事不斷是正常的。
章單衣看著眼前這老道那副又急又樂得模樣,再看一眼冷肅無語的魏塵絕,竟脫口道:
「他不是普通的朋友。」
「不是普通的朋友?」邱擠天顯然有點狐疑。
不是普通的朋友就是特別的朋友。
既然特別,在江湖中就是指有恩或是有親的朋友。
「他對章某有恩。」章單衣笑了,而且笑得很奇怪道:「更特別的是他也是兒鈴的『特別朋友』。」
這話學問可大了。
章兒鈴就是張大小姐,青峰鎮三絕之首的大美人。
特別朋友,尤其是指姑娘家的「特別朋友」,那一切似乎就不必明言了。
邱樂滿這廂可一點也不樂了,反手兩個巴掌打出。
一個是打飛了靠過來的見無,一個是打自己。
「臭小子害老道丟人,以後搞清楚再說行不行!」他可是打了陣雞皮疙瘩,急急就竄出窗外走了。
一雲道長哈哈一笑道:「師叔就是最怕章兄那位掌上千金了。」
章單衣也大笑了起來。
想著在二十年前兒鈴還是五歲小女孩時,有一天她趁著邱擠天睡午覺時把他第一回留下來的鬍子剪個參差半光的情景。
從此咱們天不怕地不怕的邱擠天就怕章大小姐。
魏塵絕緩緩的自牆角踱了過來,問道:「章員外是不是可以告訴在下了?」
一雲道長右手一拉見無,先向章單衣和魏塵絕揖道:「孽徒不肖,貧道先將他帶回山上管束……」
這話是要告辭,也是避嫌。
章單衣大笑,回禮道:「好!下個月道長再來時千萬得到寒舍續飲一盅茶……」
魏塵絕看著一雲道長師徒離去,對那位武當道長暗是輕贊。這時章單衣則肅手雙雙落座。
「大悲大師每回到武當、洞庭一帶是會在本莊盤桓數日。」章大員外輕啜了一口茶,緩緩道:「不過目前想要知道他的行蹤,不如到洛陽城南伊河上的六石寺問一慈大師。」
魏塵絕沒有出聲,靜靜等著。
章單衣雙眸一亮,眼中有一絲嘉許,道:「現在是七月末夏,初秋之時,大悲大師一向會到六石寺和他師兄論佛談禪。」
原來高僧一慈大師是大悲和尚的師兄。
魏塵絕起身朝章單衣抱拳道:「謝謝!」於是回身就走,大步往門外而去。
身影轉出了廳檻,章單衣背後立刻有一道曼妙已極的妙音輕響道:「爹,你看這個魏公子怎樣?」
「我看?」章單衣笑道:「恐怕是你看吧!」
他身後的是青峰第一美女章兒鈴。
章兒鈴躲在屏風後面,輕輕歎道:「是個男人,只不過太冷酷驕傲了一點……」
姑娘家的歎氣是很奇怪的情懷。
章單衣怎會不懂?
他大笑,大笑中又有一份顧慮,道:「兒鈴,要選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人是需要經過許多的試煉,尤其……」
尤其像他們章家有如此龐大的家產和力量。
更重要的也有龐大的敵人無時無刻不在窺視。
「女兒知道。」聲音輕幽幽的,轉忽嬌笑起來道:「但是也該多看看是不是?」
「這半年來,你可看了不少人啦!」章單衣訝異的回頭,看向背後那一道屏風道:「百多日來多少名門公子到咱們家裡走動過?」
他著實有點吃驚,道:「難道沒有一個你看得上眼?」
「名門公子?」姑娘的笑聲可頑皮道:「在爹面前是模樣一個,論詩談武全是文武皆通,私底下一個個沒個樣!」
「哈哈哈……看來兒鈴的眼光可高了!宋公子怎樣?」
「宋飛君?人是不錯,言行如一……」章兒鈴在屏風後嘻嘻一笑道:「女兒是怕以後讓他給悶死了。」
反正說了半天,章兒鈴就是打算外出江湖一闖。
「行啦!爹也不能每天關著你。」章單衣相信兒孫自有兒孫福,道:「不過人在江湖萬事小心……」
他一頓,輕「咦」一聲又問道:「你對那位魏公子有興趣?」
「沒有!」章兒鈴嬌笑答著,自屏風後探出她那張美天下,卻又嬌嗔頑皮的面龐來答道:「像他這麼驕傲的人,哪個女人受得了?不過……」
「不過怎樣?」
「不過跟在他後頭應該會有很多好戲可以看。」章兒鈴還挺聰明的分析道:「最少可以看看那些英雄少年在對付魔頭的徒弟是怎麼副德行!」
章單衣滿意極了。
他相信女兒的武功和智慧。
那些所謂名門公子常常在表面是個人樣,到了生死關頭又是個模樣。
他願意讓女兒真正的自己去看。
看看天下究竟有沒有那麼一位少年英雄奪得女兒的心。
目下,魏塵絕的出身和武功無疑是最好的指標。
章單衣看著女兒離去時不禁又有點為那個年輕人擔心起來。
八路英雄中的武斷紅和另外四人絕不會善罷甘休。
而他們調動的武林力量,魏塵絕可以撐到幾時。
魏塵絕非見到大悲大師不可。
所以他就必須離開三十六處天機園,離開青峰鎮到洛陽城南的六石寺去。
當然,他一跨出天機園後當眼這條出鎮的長街已經有不少的人在等著。
他的手就如同步伐一樣的堅定,緊緊握著那柄刀。
每一步跨出,四周的殺氣便濃了一分。
人在江湖中的路子有時候就是這樣,你不得不一步一步往前走下去。
因為背後有箭有刀,所以只有往前走。
縱使前面也有劍、也有刀,但是總是要前進。
武斷紅是第一個出現在他面前的人。
這一條本來是非常熱鬧的長街,此刻竟然變得冷清蕭索。
並不是夜的關係。
現在只不過是戌時剛起的時刻。
沉暗暗的,甚至連兩邊的房舍內一盞燈照也沒有。
他們只能彼此藉著巷角那盞風燈和稀落的星光看著對方模糊的身影。
這已經夠了。
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刀。
武斷紅忽的一聲輕嘿,猶在風燈微光中可見血紅的刀泓灑出一片奪目動魄的光彩。
「武學一刀,斷天紅地」!
武斷紅能夠稱為八路英雄之首,絕對有他的道理。
剎那,魏塵絕覺得全身在對方的刀罡之下刺痛。
他不能死,已不能殺狙對方。
唯一的方法就是往右邊避。
移身方動,武斷紅也動,刀勢則不變,壓下。
魏塵絕舉起刀鞘,驀地一泓刀影迎出,架住。
對方的氣機自刀身湧來,他藉力破壁撞入了屋宅內。
沉壓壓的黑暗中,屋外那盞風燈的微光映出兩縷的閃亮,無聲無息而來。
是安西重的雙戟。
這個人不是不能殺,魏塵絕的刀出,舞一弧曲線倒掛,黑暗中人影交錯。
但是背後尾隨介入的刀鋒讓左肩一痛。
武斷紅方才一刀的餘勢猶是可驚。
魏塵絕一咬牙,矮身避過自屋樑上挺刺下來的長槍,反手一刀砍向右方。
右方是一蓬陳相送的暗器。
「嗤」的輕響,暗器中有一顆火彈沾上了刀。
整片幽暗裡,就自己的行蹤暴露無疑。
氣機一動,下腹前三尺只覺一股指力透來,魏塵絕輕喝,將刀往地上一插,人則彈身而上。
避過了孤主令的破天指,右掌五指則扣住沈破殘的槍往右一送。
「叮!」
武斷紅的刀砍往沈破殘的槍,魏塵絕的人則下竄握刀柄一按一抽,反掃而出。
這手出刀可稱得上是經典之作。
刀身沒土則火拭去消失。
反掃一刀則大出眾人意料之外。
黑暗中一串驚呼,魏塵絕的手腕輕震,似乎是砍傷了對方。
他無暇細看,將反手刀舞出一輪風轉逼前迫退了陳相送。隨即雙足一蹬往南首窗牖而去,臨窗前猶倒踢一桌反飛相阻。
「嘩啦啦」巨響中,他已破窗而出。
只是左肩上武斷紅的一刀令人冷汗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