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育館裡有很多人,將裡面擠得滿滿的,可能整個學院的人都在這裡了。這是個小學院,高平讀書時也不過三四千人,在這個年代說不定還不到一千吧。在最裡面,一些人坐在主席台上,幾個戴著高帽子的男人站在前面,那一定是被揪出來的壞份子。
這樣的情形高平只有在電影裡看到過,現在卻活生生地出現在他面前。他小聲道:那是在做什麼?
揭批右派大會。劉教授沒有回頭,手緊緊地抓著牆,身體也在微微顫抖。高平站在他身後,也向裡看去。
主席台上,一個穿軍裝的男人大聲道:大右派汪海舟,再不認罪就叫你滅亡!他喊得聲嘶力竭,越發顯得響亮。
汪海舟!高平被這個名字刺了一下。校史裡說過,汪海舟是學院創辦人,在文革中受到不公正待遇。這幾個字輕描淡寫,現在高平才算理解這個不公正待遇到底是什麼含意。
站在當中的那個老人一定是汪海舟吧。高平默默地看著。校史裡汪院長的相片還是他剛回國時拍的,神采飛揚,可是現在那個老人卻像蝦米一樣彎著腰,那個高帽子幾乎要碰到地面了。
口號聲此起彼伏,伸起的拳頭遮住了那個老人的身影。當喊聲靜了一些,有個女生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帶著哭腔,聽不太真,依稀是在揭露汪海舟惡毒攻擊大煉鋼不科學之類的罪狀。當這個女生吼完了,有個男生也上台開始吼一通,內容基本與那個女生相同,而這個男生顯然很激動,說著說著,開始推攘起汪海舟來,汪海舟被他推得一歪,摔倒在地,從主席台上掉了下來。
這時有個女生高聲道:不要推了!
這聲音很清亮,高平看見一個女生扶起了摔在台下的汪海舟,汪海舟的高帽子已經不知摔在了哪裡,頭上殷紅一片,大概是方才摔下來時磕破的。
高平正想看下去,劉教授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道:走吧。
劉教授的聲音一下子變得虛弱無力,好像又老了好幾歲。高平莫名其妙,跟著他走著。雪仍然在不住飄下,地上越積越厚,空氣都彷彿要凝固起來。
劉教授走進了教學樓,道:去天台。
天台上一個人也沒有。正是下午,望出去,四周都白茫茫一片。在這個年代還沒有什麼高樓,教學樓只有五層,顯得極是突兀。劉教授看著四周,一言不發。高平看著他的背影,腦中一亮,道:劉教授,是她麼?
體育館裡光線不足,他也沒看清楚,但他已經猜到了,那個女子一定是她。
劉教授點了點頭。他突然轉過身,道:高平,你要幫我阻止一個人。
做什麼?
他在四點多的時候會向工宣隊匯報思想,就會向工宣隊告密,說她批評過大躍進和反右。
高平沉吟了一下,道:這有什麼關係麼?
什麼關係?劉教授眼裡露出了一絲痛楚,她也會被打成右派,明天就會被拉上台和汪海舟一起批鬥,然後,她就會
劉教授的聲音變得有些哽咽了。高平心頭猛地一跳,道:然後自殺了?
劉教授點了點頭,眼裡又流下了兩行淚水。高平心頭也是一疼,他眼前又浮現出劉教授桌上的那張照片。那個清秀美麗而剛烈的女子,也許就是從這裡跳下去的吧。
你一定要阻止他,不惜一切代價!
劉教授抬起頭,抹去了眼角的淚痛,堅定地說道。高平點點頭,但他總覺得有些不對,道:當時你在做什麼?說出後馬上又有些後悔了。他知道劉教授在這時已經被打成右派,只怕已是自顧不暇。
劉教授看了看天空,歎道:她是個多麼好的女子,不應該就這樣結束的。高平,這就靠你了。這男人卑鄙無恥,你就算把他打昏也沒關係。
好吧。高平雖然答應了,仍是有點不安。他還沒打過架,現在要打昏一個人,而且是三十年前的人,他實在有些做不到。他想了想,道:劉教授,你自己為什麼不阻止他?
他只是順口問了一句,可是劉教授卻像是被天雷擊中一樣,退了一步,靠在牆上,搖搖頭道:不行,我做不到,我不能見他,他認識我的。高平,就算我求你了,你一定要做到,好麼?不過別打死他。
高平笑了笑道:當然,我可不想做三十年前的殺人犯。
劉教授鬆了口氣,道:我們在這兒等著吧。等一會他就會來了,你打昏他後,我們馬上回去。
高平點了點頭,可是他還是覺得有些不對,道:對了,劉教授,我們這樣做,不是在改變歷史麼?會不會對我們的時代產生影響?
劉教授斬釘截鐵地道:不會。時間是一個統一的連續體,有自我修整的功能,我們做的其實只是將當中的某個進程改變了而已,結果仍然不會變。
和《時間機器》裡演的一樣。高平嘟囔了一聲。他看過這個電影,裡面的科學家為了救未婚妻出來,多次回到過去,但每一次都勞而無功,他的未婚妻還是死於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