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一片樹葉斜斜地飄下來,正落在簡仲嵐的肩頭。這輕輕的一擊讓他站住了,仰起頭看了看那株樹。

    這株樹本是文侯手植,至今也已數十年了。數十年,足以讓一個年輕人變得老朽,也足以讓一個記憶淡忘。現在,這株樹仍是枝繁葉茂,但簡仲嵐也知道,不消幾天,這一枝蔥蘢都將化作黃葉,委於泥土。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他不禁有些感歎。幾年前,有誰會相信養士三千,門庭若市的相府今天會淒清如此。

    帶他進來的家人見他站住了,也停住步子,小聲道:「簡參軍,請進去吧,太師已等候多時了。」

    簡仲嵐轉過頭,看了看相府大廳的匾額。這匾額由以前的「文以載道」改成了「工利其器」,其它的,仍然一樣。他微微地歎了一口氣,道:「好吧。」

    走進大廳,登時有一股寒意,他看見在屋子靠南一邊,太師正站在案前揮毫練字。以前文侯在的時候,大廳裡總是熱鬧得很,也從沒這樣冷清過。他躬身道:「太師,職行軍參軍簡仲嵐參見。」

    太師是今年剛被帝君由工部尚書提升為太師的。以他這樣一個三十三歲的年輕人為太師,在整個帝國史上也是尚無先例的,但沒有人覺得有什麼不對,甚至有人覺得,以太師的才幹功勞,他實在早該當太師了。

    太師沒有抬頭,手中的筆仍在紙上游動,只是道:「簡參軍,你來了,請坐吧,稍候。」

    那個家人知趣地走了出去,出門時將門也掩上了。簡仲嵐坐在椅子上,只覺得如坐針氈,人也渾身不自在,儘管這椅子寬大平整,椅面上絕不會有一個毛刺。

    太師仍是筆走龍蛇,在紙上練著字。遠遠望去,他寫的是「志在千里」四字,正寫到「裡」的最後一筆。自從太師發明了紙以後,書寫一下成了一件人人都能做的事,不像以前,只能寫在絲帛上,除了一些王公富貴,誰都用不起。現在,書法也成了帝都最為人看重的技藝了。而這也是太師的一件德政,單為此事向太師感恩的,就何止千萬。簡仲嵐雖然不懂書法,但太師這幾個字他也覺得寫得好,隔著幾步,他似乎也能感到每個筆劃間透出的鋒刃之氣。

    那是王者之氣啊。

    帝國的王爵雖然只封宗室,可是自從文侯逃走以後,已經兩三次有人上疏向帝君要求加封太師為王爵,只是被太師拒絕了。但簡仲嵐也知道,太師並不是不想受王爵,只是因為楚帥堅決反對而不得已拒絕。

    太師已寫完了最後一筆,這「裡」字的最後一橫拖得長長的,卻因有力,並不讓人覺得累贅,反似一柄長刀,更增這幾個字的英銳。

    太師將筆擱在硯上,笑道:「簡參軍,你看看我這幾個字可好?」

    簡仲嵐站了起來,走到案前,道:「太師,卑職並不懂書法……」

    「但說無妨,書法原無成法,你便說說你的看法吧。」

    簡仲嵐嚥了口唾沫,才道:「太師四字,英氣勃勃,如孤鶴決雲,長鯨吸海,氣象萬千。最後一橫尤其有力,直如鋼刀突出,令人望而生畏。」

    太師笑了起來:「好一個望而生畏。」

    他看了看簡仲嵐,簡仲嵐也被他看得發毛,垂下頭去,道:「卑職不過胡亂說說,太師請勿怪罪。」

    「豈有怪罪之理,簡參軍深知我心,請坐吧。」

    太師坐到了椅子上,抓過了邊上的一隻茶杯,道:「簡參軍令正可好?」

    簡仲嵐本已坐好了,又站起來道:「拙荊在家照顧卑職起居,時常說起太師之德,萬分感念。」

    太師將杯蓋在杯上輕輕敲了敲,看著窗欞,淡淡道:「你二人真是一對璧人,簡參軍少年有為,也讓人稱羨啊。」

    簡仲嵐站直了彎下腰道:「這都靠太師的栽培,卑職當年犯了軍令,若非太師垂憐,哪有今日,早已為楚帥斬殺了。」

    太師瞇起眼,似是在想著什麼,簡仲嵐也不敢坐下,只是這般站著。半晌,太師才像回過神來,道:「坐吧,坐吧。」

    簡仲嵐又坐了下來,心頭不由有些微不安。他實在不知太師命人秘密傳他來,又屏去家人,不知到底有什麼事。只是,他知道以太師之能,定是有重任相托。

    果然,太師只是頓了頓,又道:「楚帥北征,入大漠追殺叛賊甄匪,便是在後日啟程吧?」

    簡仲嵐又要站起來,太師伸過左手道:「坐著說吧。」他才道:「稟太師,後日午時,全軍啟程。」

    太師笑了笑,道:「楚帥率地風二軍北征,甄匪跳樑小丑,螳臂不足當車,自然一鼓而滅,一個月裡便必能得勝還朝了。」

    「楚帥用兵如神,想來如此。」

    太師忽然歎了口氣,道:「簡參軍,我對你如何?」

    說到正題了吧。簡仲嵐不知怎麼,渾身都是一顫,道:「太師恩重如山,卑職粉身難報。」

    太師放下茶杯,盯著簡仲嵐。他的雙眼如同兩個深不可測的古潭,讓簡仲嵐遍體寒意,他也只覺背上已滲出了冷汗,只知一動不動,不敢再去面對太師的眼睛。

    「簡參軍,知此便好。」太師忽然笑了起來,「我們入內室詳談。」

《天行健·番外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