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楚帥部下最精銳的四相軍團中,水火二軍團因為以前從屬文侯,為避嫌,仍在帝都守衛。共和軍仍在南方出沒,楚帥南征半道被招回,一定讓共和軍有種死裡逃生之感,肯定趁著這個千載難逢的良機加緊發展,所以帝君在誓師會上,明令楚帥務必要在一個月內回來。因為要去的是大漠,水軍本來無用,火軍行動太緩,所以即使不用避嫌的話,仍是不用這二軍的。

    楚休紅在帝君說完一番冗長的訓話後,與三軍齊聲山呼萬歲。他把盔戴回頭上,心頭卻有點啼笑皆非之感。

    帝君的訓話中,說什麼「叛匪甄礪之,竊居相位十有餘年,屢犯天威,終干天怒」。他也明明記得,當年帝君還是太子時,若非時任文侯的甄礪之鼎力扶持,文武雙全的二太子早已將太子的儲君之位奪走了。後來二太子煽動手中的禁軍發動宮門之變,又若無甄礪之的府兵力戰解圍,太子也已死在禁軍手裡了。這些事,在那時的太子,現在的帝君心裡,一定早已忘了,或是覺得那些都是甄礪之別具用心所為吧。

    向帝君最後一次行禮,四千八百精兵離開北門,浩浩蕩蕩而去。

    楚休紅在馬車上,覺得有些無聊,他從懷裡摸出一個木盒,打開了,裡面是一把刻刀和一個木雕。這木雕雕的是一個女子,尚未完成,一張臉也模模糊糊地看不出來,但衣帶如仙,身材娟秀,依稀看得出那是個絕美的女子。

    楚休紅把刻刀放在木雕的臉上,卻不曾用力。他看著這雕像,眼中,恍惚仿似又出現了那個人。

    他的木雕之技是向工部尚書薛文亦學的,這幾年來,戎馬倥傯,他卻一直抽空都雕一些蒼鷹、真虎,以及現在已經絕跡的蛇人。在軍中,無論是誰,也以能得賜楚帥所雕為榮,人人都覺得,楚帥雕的這些小東西樸質渾成,帶在身邊也能如他一般神武英勇。可是,誰也不知,楚休紅在沒人的時候,總是在雕著這個女子的像。

    幾年來,每一根裙帶,每一條衣紋,甚至髻上的每一線髮絲,他都已經雕成了,可是這張臉一直無法下刀。不是不會雕,楚帥偶爾所雕的人物也生機盎然,維妙維肖,只是他搜遍記憶,卻再也記不清記憶中那張絕美的臉龐了。

    他實在不願讓這件作品有半分不滿意的地方。璞玉渾金,天道本有不足,雕不完那也是天意吧。有時楚休紅也這般自我解嘲,可是,想雕出那個人的念頭卻永遠也揮不去。

    十四年了。二十四歲的青年人,現在也已是三十八歲的帝國最高軍事統帥。那些無盡的廝殺和征戰,已洗褪了記憶,也許,也永遠都記不起她的樣子了吧,記得的,只是那軍帳中,白如美玉的手指,碎珠交迸的琵琶聲。

    車突然停了。因為有些突然,楚休紅的手一抖,他大驚失色,急忙將手抬起,但晚了,刻刀已在雕像上留下了一道淺淺的刀痕。雖然不深,這像的臉部也沒雕完,可是平添這一道刀痕,卻讓他的思緒也亂了。

    從此,再不能在這混沌一片的面目中依稀看到她的面容了吧。

    楚休紅心頭一疼,這時,聽得車外有人高聲道:「楚帥,前方發現駝馬之跡。」

    他把雕像放回盒子裡,仍塞在懷中,拉開車簾道:「是甄礪之所部麼?」

    他一直無法如旁人一般稱呼為「甄匪」、「叛賊」之類。不過,以他大帥之尊,也沒人敢挑他這個小小的錯處。

    那個斥堠兵道:「痕跡極亂,大約總在千人以上,其中既有府兵落下的舊軍服,也有狄人扔掉的垃圾,痕跡尚新,只怕只在這兩三天裡留下的。」

    西北大漠中,有狄人聚集,逐水草而居。甄礪之當年還是文侯時,曾數敗狄人,狄王對他極為尊崇,視之如神,甄礪之逃出帝都後,一定來投奔狄王了,狄王也因此不理帝君所下詔書,廢帝國都護府,算是正式與帝國決裂。

    不管是誰,留下這痕跡的絕非善類,不可輕敵。楚休紅道:「叫全軍停下,請邵將軍過來。」

    沒有多久,風軍團統領邵風觀騎馬來到中軍。楚休紅已下了車騎在戰馬上,邵風觀行了一禮道:「楚帥,聽說已找到痕跡了?」

    「前方有駝馬之跡,按地圖,我們快到格勒綠洲了,只怕狄人在那兒設伏,以逸待勞,還是有勞邵將軍辛苦一趟,探個究竟。」

    邵風觀微微一笑道:「是。文侯足智多謀,這痕跡未必是真,我去看看,請楚帥放心。」

    他打了個呼哨,叫道:「風軍團集合!」

    四相軍中,風軍團人數最少,只有八百人,但也是最為特異的一個軍團,裝備有五百架飛行機。飛行機在這場已綿延十餘年的大戰中,可以說是比張龍友發明的神龍炮更為特異的武器,當飛行機第一次在反攻蛇人的戰役中使用時,那些蛇人乍見滿天飛鳥一般的飛行機,全都驚得呆了,以至於忘了戰鬥。狄人也不曾見過飛行機,一定更不懂這是什麼東西。

    因為並不是戰鬥,邵風觀只調出了五十架飛行機。五十架飛行機被安在發射架上,整整齊齊地排成一長排,邵風觀又檢查了一遍,自己坐到當頭一架上,喝道:「弟兄們,這回是讓你們搜索前面的動靜,你們可把招子放亮些,別漏掉什麼,看到什麼馬上回來。」

    每架飛行機上都坐了兩個風軍團的士兵,他們齊齊向邵風觀行了一禮,一個個被發射出去。

    沙漠中風太大,風向也太亂,實不適合發射飛行機,但邵風觀的風軍團一個個都身經百戰,對駕駛飛行機相當熟練了。五十架飛行機放在地上時,是長長的一排,一上空中便散作了星星點點一片,也不覺得大。

    不論天下有多大,終究是在天之下,只有天,才是無窮無盡的吧。簡仲嵐瞇著眼,看著飛入空中的飛行機,不禁有一陣茫然。小時候,他也曾立志要握天下權柄,做一個指揮萬軍的大將軍,現在想想,即使是千萬人的大軍,聚集在地上時是威風凜凜地一大片,一旦和天放在一起,依然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黑點而已。何況,又安知天外是不是還有一天,比這個天空又大上無限倍。

    「簡參軍。」

    楚休紅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簡仲嵐在馬上行了一禮道:「楚帥。」

    「你是通狄人之語的吧?」

    簡仲嵐道:「稟楚帥,末將自幼住在大漠上,七歲前隨家人與狄人共同遊牧,狄人的話至今還會說。」

    「會寫麼?」

    簡仲嵐不知楚休紅問這些是什麼用意。這個大帥當年要斬自己,若不是太師說情,只怕今天自己已不在人世了。後來楚休紅倒沒有什麼對他異樣的地方,自己也仍是帥府參軍,但簡仲嵐每次見到他,總有些內心湧起的不安。

    「會寫。」

    「你去準備一些紙,用狄人的話寫上,若是他們交出甄礪之,帝國軍兵威雖盛,亦不加其分毫。再說些諸如狄人也有家室,家中定有妻子倚門盼望,希望他們安全回家,但刀槍無眼,為旁人枉送性命,大為不值之類的話,說得動情些。」

    這是攻心策啊。簡仲嵐點點頭:「遵命,只是狄人不住房子,他們住帳篷,大概不懂倚門盼望的話。」

    「那就說有老母妻子在帳篷中盼望兒子丈夫歸家。多備一些,越多越好。」

    簡仲嵐道:「是,我馬上就去。」

    狄人的文字都是些字母,要寫下來也不難,他一天足以寫個幾百張。正要走時,楚休紅忽然又叫住他道:「對了,我剛想到一個辦法,你不必一張張寫,只消寫在一塊平整的木板上,讓工正把每個字刻上,然後塗上墨印下來便可。只不過,板上的字得反著刻。」

    簡仲嵐也幾乎呆住了。他也根本沒想到還有這等方法,的確,刻一塊木板固然比寫一張要麻煩多了,但一旦刻出,這一塊板印個幾百張就輕輕易易。他不禁有些激動,道:「楚帥,這可真是個好辦法,其實……其實要是花點力氣,把書也這麼辦……」

    楚休紅大笑道:「哈哈,我剛才也在想這個主意,看來我們想到一起去了。自從紙出來後,人人都能寫得起字,再把書這麼印出來,那人人都買得起書,可是前人做夢也想不到的。」

    以前的書都是用羊皮做的,一本書非要用十幾頭羊的皮才行,一本書不是尋常人家買得起的。紙發明後,書的價格一下降了下來,但僱人抄寫費用也不便宜,貧家子弟只能自己抄書,苦不堪言。若這個主意真能大行於世,那書就不成為貴重的東西,人人都能夠看書識字,帝國必將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簡仲嵐也沒想到,這簡簡單單的兩句話,竟然會有這般遠景。他喜道:「楚帥,此事能行的話,那真是造福蒼生的大事啊。」

    楚休紅苦笑了一下道:「沒這麼容易吧,不過這的確是個好想法,日後天下太平,我必將著手辦成此事。」

    簡仲嵐向輜重車走去。走了幾步,他又回頭看了看,風沙中,只見楚休紅的身影立在沙丘上,說不出的孤寂,也有一種說不出的驕傲。想起剛才楚休紅說:「日後天下太平,我必將著手辦成此事」這句話時,他心一疼,不敢再看,顧自走去。

    這的確是個好辦法,他寫下那段話後,將紙反過來,讓工正很快把木板上反著的字刻好,再塗上墨,一張張印下去。開始還有些生澀,後來越來越快,幾乎已是神速,木板本是吸水的,吸飽了墨後,紙覆上去,用刷子一刷便是一張。只是印到一千張上,字跡漸漸模糊,只怕再印下去便要看不清了。工正見他這般神速,不由嘖嘖稱奇,說回去要用石板來試試。石板比木頭不知要硬多少,印個幾萬張准也不在話下。

    印好了一疊勸降書,也沒過多久。簡仲嵐跳上馬,回到中軍。這時天尚未黑,中軍升起了一堆篝火,那是給還沒回來的飛行機指路用的。遠遠望去,楚休紅正坐在那火堆邊,戰馬飛羽便拴在身旁。火光映出一人一馬的影子,也像石像一般。他此時正入神於手中的事,就在這時……簡仲嵐耳邊,似乎又響起了太師的聲音,他背上一寒,努力讓自己不去想,催了催馬上前。

    楚休紅正在雕著什麼,聽得簡仲嵐的馬蹄聲,他把手裡的雕像和刻刀收好,道:「簡參軍,辦好了?」

    簡仲嵐將手中的一疊紙遞過去道:「楚帥,印了一千多張,若要的話還可以加印。」

    楚休紅接過來看了看:「印好了?好快。很不錯,一千張現在也夠了。一旦邵將軍發現狄人的營地,馬上便讓他派人從空中投下去。」

    大漠上,因為沒有阻擋,落日直到地平線上也能看到。夕陽如血,映得黃沙也似燃燒,而頭頂的星空卻已亮了起來。這景色極是雄奇,也是在另外地方看不到的。楚休紅站起身,看著落日,淡淡道:「簡參軍,你看,這世界多麼遼闊壯麗。」

    簡仲嵐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楚帥,我們定要肅清反賊,中興帝國。」

    楚休紅回過頭,像要說什麼話,卻也沒有說。這時,周圍的士兵忽然紛紛發出了呼喝,他兩人也扭頭看去。

    從北邊,飛過來了一片黑點。

    那是邵風觀回來了。飛行機雖然裝著張龍友發明的噴射器,但噴射器只能用一次,不到萬不得已是不用的,風軍團僅借駕駛技術能將飛行機編隊飛行,他們駕駛飛行機的技術實已神乎其技。

    到了營前,一架架飛行機按順序降落,風軍團剩下的人員已在下面準備好,每降下一架便火速讓裡面的人出來,把飛行機拆開收好,讓出地方給另外的飛行機降落。楚休紅目不轉睛地看著,等飛行機盡數降落,他忽然道:「咦,只有四十九架!」

    飛行機畢竟是在空中飛的,很容易出事,在沙漠上飛行,損失一架也是常事,簡仲嵐正想說這沒什麼大不了,楚休紅已將那一疊紙交到他手裡,飛身上馬,向風軍團那兒奔去。

    他還不曾到,已見邵風觀當先向這兒走來,身邊有兩人背後各背著一個士兵,恐怕就是出事的人。楚休紅跳下馬,迎上去道:「邵將軍,發現什麼了麼?」

    邵風觀的臉繃得緊緊的,慢慢道:「沒有。只是,我們折了兩個兄弟。」

    「是飛行機出事麼?」

    邵風觀揮揮手道:「給楚帥看看。」

    他身邊那兩個背著人的士兵把背上的人放下,楚休紅走上前。卻見那兩個士兵渾身都是沙粒,身上也是血跡,脖子上,赫然是一道傷口。

    邵風觀道:「傷口是利刀所致,肯定不會是摔死的,雖然他們的佩刀已拔出在外,刀上也有血跡,但我看,絕不會是自殺。」

    風軍團是帝國軍精銳中的精銳,如果說兩個士兵因為飛行機失事,便絕望自殺,那是絕無可能的。楚休紅掩上了死者的眼瞼,道:「有人見到事情經過麼?」

    邵風觀道:「他兩人的飛行機落在最後,等我們要返程時才發現他們不見了。剛才地上也起了一陣風,根本不知道發生過什麼事。我找到他們時,發現飛行機也沒什麼大損傷,連噴射器也沒用過,完全可以再飛的,他們卻死在一邊。所以,他們是被殺的。而且,」他頓了頓,又道:「我們也不曾見到格勒綠洲。」

    楚休紅站起身,看著前面的沙漠。現在落日已有一半沒在地平線下,看過去,只有連綿起伏的沙丘。他道:「看來,甄礪之應該就在前面了。」

    邵風觀道:「狄人生活在大漠中,極擅沙漠作戰,加上有文侯指揮,楚帥,我們這一趟差事可不好辦啊。」

    楚休紅笑了笑道:「邵將軍,你也別滅了自己的銳氣。今天我們就此紮營,明天由我的地軍團開路,我不信狄人的騎軍還能敵得過我的鐵甲戰車。」

    邵風觀正色道:「楚帥,我覺得你現在有些輕敵了。文侯足智多謀,用兵如神,狄人的騎軍也慣於在大漠作戰。」

    楚休紅面容一肅,點了點頭道:「邵將軍,你說得極是。我們還是先回去,和眾將商量一下吧。」

    這時,有一個衣甲非常華麗的騎士迎面奔來,這是北征軍的監軍安樂王世子。安樂王世子和現在的帝君是堂兄弟,帝君雖然兄弟眾多,偏偏和這個堂弟極是投緣,以前帝國上下都稱他為小王子,現在這小王子也已是個英氣勃勃的青年了。人們傳說,宗室子弟,多半是些豚犬之輩,唯有這小王子可稱一龍。

    小王子在他們跟前帶住馬道:「楚帥,邵將軍,出什麼事了?」

    楚休紅和邵風觀立定了,向小王子行了一禮道:「世子殿下,我們正要請世子殿下來開個敵前會議,商議敵情。」

    小王子道:「好,我馬上去準備,你們來我營帳吧。」

    他來得快也走得快,一騎絕塵,已循來路回去了。看著他的背影,邵風觀歎道:「楚帥,幸好帝君派了小王子來做監軍。要是派個別的宗室,嘖嘖。」他搖了搖頭,舌頭打了個響。

    楚休紅看著小王子的身影道:「小王子大概是為了武昭老師的事吧。他是武昭老師最喜愛的弟子,唉,真不知武昭老師怎麼想的,偌大年紀,竟然會隨甄礪之叛亂。」

    此時周圍的人已走開了,邵風觀看了看邊上,一個人也沒有,他壓低聲音道:「楚帥,你覺得文侯真的要叛亂麼?」

    楚休紅道:「甄礪之兵權被奪,手中能指揮的,無非是不到兩千的府兵,要我處於他的位置,也實在不是叛亂的時機,他足智多謀,這點總想得到。只是,被太師逼到了絕路,他不反也不行了。」

    邵風觀長歎了一聲,道:「我知道你與太師是患難之交,我和你的交情遠不及你與他的交情,但我覺得,太師有些事做得太過份了,文侯已願將兵權交出,實在不該逼得他如此緊。」

    楚休紅沒有說話。他對甄礪之與太師間的恩怨也不太清楚,當年太師也是甄礪之一手提拔,太師固然功勞極大,但若無甄礪之引薦支持,他也不會有今日的地位。到最後,太師反戈一擊,令風燭殘年的甄礪之遠避大漠,仍不依不饒地調回南征軍來討伐,實在有點趕盡殺絕的味道。他也歎了口氣道:「我們都是軍人,這些話不必說了,甄礪之反出帝都總是事實,將他生擒後,我願以功名換他的安全,也算聊盡人事了。」

    邵風觀看了看他,伸出手來與他握了握道:「楚帥,你有此心,我便深為感謝。雖然我與文侯嫌隙太深,但他終是識我用我的恩人,到時我和你一起上疏求帝君寬恕,讓文侯找個安靜的地方安渡晚年吧。」

    他們本是出生入死的戰友,雖不能心意相通,卻也肝膽相照。兩人對視了一下,又無言地向前走去。

《天行健·番外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