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上人都圍了上來。葉飛鵠如此力戰,實是讓人心驚,想起剛才他偷襲楚休紅時,更是令人心生懼意。楚休紅歎了口氣,道:「將他好好安葬吧,可惜。」他說著,將百辟刀收入鞘中。
只有他自己知道,百辟刀也已裂成了十幾個小塊了。
這時小王子與邵風觀已帶馬回來,小王子像是大病一場,在馬上似乎搖搖欲墜。楚休紅走上前,向小王子行了一禮,道:「殿下,事已如何?」
小王子看著楚休紅,眼圈也有些紅紅的。他雖則比楚休紅年紀小不了多少,但從認識楚休紅那一天起,便對他視若長輩。他哽咽著道:「武昭老師……他……」
他的聲音已是斷斷續續,語不成聲。楚休紅知道小王子雖然也已經是一軍統帥,槍術也隱隱有超越自己之勢,但內心仍是一個養尊處優的孩子,還不曾被戰火煉得如鐵如石。他又深施一禮道:「殿下,萬事自有天注定,請不必多想了。來人,請殿下回帳歇息。」
小王子中了調虎離山之計,那自是甄礪之利用他對武昭的關切之情,楚休紅也不忍去責備他。等小王子走後,他小聲對邵風觀道:「邵兄,中軍重地,你怎麼能那麼大意,任由殿下出來?」
小王子和邵風觀若守在中軍,葉飛鵠的地螺舟就算再神奇也無從施展,那些轟天雷也絕不會盡數被炸。邵風觀看著在整理火藥庫的士兵,臉也一陣陣發白,道:「楚帥,末將知罪,請楚帥責罰。不過小王子因為手刺武昭老師落馬,他心中極是悲痛,楚帥請你不要責怪他。」
小王子對楚休紅一向極為服膺,雖然他其實是北征軍職位最高的軍官,但自知領兵方略不能與楚休紅相比,因此事無鉅細都聽從楚休紅的,見楚休紅也有三分敬畏。楚休紅歎了口氣道:「軍法也不是絲毫不通情面的,我也有過錯,不曾仔細關照你,以至於中計,此事便算了吧。不過,邵兄,你的轟天雷已沒有了,那我們商議的戰術可就行不通了。」
邵風觀看著北邊。黑夜中,茫茫一片,黑暗中也沒半點亮光,放眼望去,只是高高低低的沙丘,明知甄礪之就在前方,可就是不知到底在何處。沙漠上的地圖與尋常的大為不同,標注地點也只是個大概,若要找到那個綠洲,仍是得靠全軍在地面搜尋。可有甄礪之在一邊虎視眈眈,誰知道會再發生什麼事。邵風觀道:「唉,若是文侯死不出戰,一味隱藏,那他據有水源,我們可不能支持多久了。」
楚休紅看著遠處,輕聲道:「邵兄,你放心吧,甄礪之一定馬上就會找我們決戰的。」
邵風觀眉毛一揚,道:「楚帥,這話何以見得?」
「邵將軍,你可曾注意到,甄礪之此番夜襲,首先並不曾破壞軍中食水,反而將我們的轟天雷盡數引爆。」
邵風觀道:「是啊,這怎麼說?」
「那就是說,甄礪之有狄王騎軍相助,並不怕與我們決戰。只怕他一心想的,是要將我們全軍擊潰,說不定連收服我們為他所用的心也有。他怕的只是我們以轟天雷攻擊,所以首要是炸毀我們的轟天雷。」
邵風觀低下頭想了想道:「楚帥,你說得有理。可是,如今我們已沒了轟天雷,風軍團便如折了一翼,威力大減了。」
楚休紅道:「邵兄,你一向無所畏懼,難道現在怕了麼?我們地風軍團當初被數萬蛇人包圍時,你也不曾怕,何況這次甄礪之夜襲,連葉飛鵠和武昭老師也折了,我們也擒了兩三百狄人騎軍,給他們的打擊也不算小。」
這時簡仲嵐過來道:「稟楚帥,此役我軍陣亡三十三人,傷十九人,斬級一百十七,擒獲兩百零五人。問那些狄人甄礪之下落,他們都說不知。請問,該如何處置?」
俘虜正被押過來,邵風觀道:「還問什麼,立刻拷問,要他們說出文侯躲在哪裡。楚帥,我來吧,便是塊生鐵,我也要讓他開口。」
楚休紅道:「甄侯行事,小心之極,你看他用的只是少量府兵,大多是狄人,大概是借狄王的權杖從別處調來的游騎,只怕那些狄人並不知道甄礪之下落。」
邵風觀道:「那就拷問府兵。可惜武昭老師竟然寧死不降,不然他一定知道文侯躲在哪兒的。」
楚休紅看了看那些俘虜。這些俘虜中,只有十來個府兵,其餘全是狄人。他走到一個府兵跟前道:「甄礪之在何處,你們知道麼?」
他說得像是平常寒暄一般,哪如拷問。那個府兵臉上有一道長長的刀痕,血將鬍子也糊住了。他抬起眼看了看楚休紅,猛地站起來厲喝道:「楚帥,請你不要辱天下奇士!弟兄們,我們生為大人生,死為大人死,可是如此?」
另外那些府兵本也抱著頭蹲在地上,聽得這人的話,齊齊站起道:「正是!我等正為不能捐軀沙場為憾,楚帥,請你成全!」這批人雖然是俘虜,卻說得聲色俱厲,似是凜然不可侵犯。
楚休紅呆了呆,又看看那些茫然的狄人俘虜,忽道:「簡參軍,繳了他們的衣甲軍器馬匹後,讓他們逃生去吧。」
他剛出口,邵風觀在一邊道:「楚帥,你又要動惻隱之心了。」
整個帝國軍中,也只有上將軍邵風觀敢這麼對大帥楚休紅說話。還在四相軍指揮官都是文侯部將的那個年代裡,邵風觀的年紀、資歷都要比楚休紅高,兩人並肩作戰得時間也最久,現在雖然楚休紅的官職後來居上,比邵風觀高了一級,但邵風觀仍然可以當面反駁楚休紅的命令。
楚休紅咬了咬嘴唇,看著眼前的這兩百多個戰俘。這些戰俘雙手抱頭,蹲在沙地裡,被風沙刮得睜不開眼,臉上也帶著驚恐之色,大多是狄人,也有一些是以前文侯府的府兵。半晌,楚休紅才道:「邵將軍,還是放了他們吧。」
邵風觀道:「楚帥,請你三思,此時文侯與狄王尚未就擒,將他們放回,等如平添他們的實力。放回去,難道讓他們再來攻擊我們的弟兄麼?」
楚休紅看了看天空。暗夜沉沉,秋季的大漠上,時常要起風,風一起時便四野皆茫茫一片,什麼也看不清了。他長歎一口氣道:「昔年大帝得國,曾下令不殺降人,故十二名將開疆拓土,一統宇內,百姓紛紛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軍聖那庭天也說過,得地易,得民心難。我們遠征漠北,人生地不熟,狄人又只在沙漠上逐水草而居,若狄人一味相助甄礪之,那我們要找到他就更難了。將他們放回後,縱有少數人會重歸狄王麾下,但狄人定會心慕王師正道而起厭戰之心,所以權衡之下,仍是放了他們為上策。」
邵風觀沉默不語。他雖然知道楚休紅說這麼多,主要還是希望能不殺降虜,但也知他說的甚有道理。他想了想,長歎一口氣,道:「楚帥,我說不過你,你一開口就是王師正道什麼的,就照你說的辦吧。」
楚休紅微笑了一笑,轉過身道:「簡參軍,你對那些俘虜說,將他們的刀槍盔甲收繳後,盡數釋放,不得重回狄王軍中與我們交戰。」
簡仲嵐漠然地拍拍馬,走上前去,用狄人語說了一遍。那些俘虜聽得他說完,一個個都露出又驚又喜的表情,有幾個伏在地上親吻沙地,一邊大聲念頌著,弄得眉毛鬍子上也全是沙粒。這些狄人軍大概也有經歷過十年前的文侯北征之役的,那時親眼見過帝國軍殺人如草,本已自料無幸,沒想到竟然能夠死裡逃生,都喜出望外,不知如何才能表達。
狄人俘虜紛紛逃散,一個個卻是向南邊走的,剩下那十幾個府兵卻仍不走。楚休紅道:「你們還不走麼?」
那臉上有刀痕的府兵道:「楚帥,我知道你放我們,是為循我們的蹤跡找到大人。請楚帥不必多想了,我們寧可一死,不願逃生。」
楚休紅臉上露出一絲殺氣,道:「好吧,我成全你。來人,將這幾位壯士一個個砍去首級號令,成全他們天下奇士之名。」
那府兵笑道:「多謝楚帥。我文侯三千劍士,當借楚帥而揚名。」他大踏步向前走去,其餘幾人也跟著他走去。其中一個腳步一踉蹌,站直後仍半步不緩,跟著便走。
等他們走後,楚休紅小聲道:「簡參軍,你監斬時,注意那最後失足之人,留他到最後斬首。」
簡仲嵐點點頭,便帶著中軍士兵走去。等他們走後,邵風觀長歎一聲道:「楚帥,以前我多少對你有些不服氣,如今我算佩服個十足了。」
楚休紅卻根本沒半分自得之色,臉上反有一絲痛苦。營中已靜了下來,只聽得刀刃入膚之聲,那些府兵被斬首時竟一聲不吭,到最後才聽得有人一聲慘叫。這慘叫拖得長長,尾聲裊裊不絕。片刻,簡仲嵐回來道:「楚帥,末將監斬完畢,十二首級在此。」
這十二個人頭個個都還帶著血跡。楚休紅看了一眼,眼中也露出迷惘之色,馬上道:「將首級號令,屍身安葬了吧。」
他一拍馬,上了一個沙丘,大聲道:「全軍聽令,甄礪之與狄王就在眼前,明日天明,三軍出發,我們定要掃穴犁庭,擒獲叛賊……」
這一場仗雖然帝國軍火器庫被炸,但傷亡甚小,軍中士氣也正盛,聽得楚休紅的將令,全軍發出一聲歡呼。
地風兩軍團的士兵雖然遭襲,但不愧為帝國最頂尖的精兵,仍是秩序井然,絲毫不亂。楚休紅在沙丘上看著所有士兵散去,心頭又是一陣茫然。
邵風觀也回去安歇了,現在這裡只是一片狼籍,原來平整的沙地也踩得凹凸不平,不少地方還殘留著血跡,將沙粒也凝成一塊塊。
人過處,只把這些殺戮和血腥還給天地,讓天地又將這些痕跡化作無形。楚休紅摸出了那個雕像,默默無言。
這時,在鞘中傳來了輕輕的「啪」一聲。
百辟刀終於斷裂了。
這把刀還是當年的武侯送給自己的。這些年來,刀下也已不知斬斷了多少神兵利器,斬殺了多少名將勇士。如果刀也有心的話,那麼今天,這把刀的心也碎了。
不仁者,天誅之。楚休紅還記得武侯決心以身殉國前的這句話。他抬起頭看著天空,風沙漸止,一鉤殘月掛在空中,淒冷如冰。他看著雕像,眼前依稀浮上了那張梨花般的面容。
簡仲嵐自士兵們走後,一直沒有離開。他站在沙丘下看著楚休紅的身影,咬了咬牙。
他已經放過了好多機會,但這一次機會卻是好得無可比擬。如果以他的無形刀術,可以以一陣風一般閃過,楚休紅定會連半聲也哼不出便中刀斃命。
不能再放過這個機會了。他似乎又看到太師在密室中的那張臉。現在小纖也在太師府中,如果事情辦不成,只怕自己和小纖就只有同穴的福份了。
他把手弓起來,右手已摸到了袖管中的無形刀。帝國軍中,大概只有太師知道他簡仲嵐除了深通兵法以外,自幼隨上清丹鼎派旁支學過這一手無形刀法。
指尖觸到了刀環,無形刀隨時都可摸出。一刀揮出,刀氣隱於風中,無跡可尋,也無人能見。
他慢慢地走上沙丘。此時楚休紅正自出神,不曾發現他正在欺近,但只消近得楚休紅十步以內,那他便是知覺,也沒有反應的時間了。
簡仲嵐走得極輕。現在士兵都守在中軍外圍,防備狄人發動另外的攻擊,中軍一帶,反而寧靜得死寂,沒有人看見,簡仲嵐走的每一步,在沙上只留下一個極淺的腳印,不注意看都看不出來。
十五步了。
楚休紅仍在入神地看著那雕像,不遠處傳來一些士兵走動的聲音,把簡仲嵐本已很輕的腳步聲也掩去了。
十二步。
楚休紅仍是一動不動,簡仲嵐卻不由得一個遲疑,他茫然地看了看楚休紅。
楚休紅擋住了葉飛鵠那疾愈閃電的偷襲,他也看得清楚。他心知楚休紅的速度不會比自己慢,一旦失手,只怕便再沒機會了。
不知為什麼,他眼前也浮上了小纖的笑意。
只是這麼慢得一慢,他的腳下一沉,一腳已深深地踏入沙中,「嚓」一聲,沙子發出了一聲響。楚休紅轉過頭,看見是簡仲嵐,笑道:「簡參軍,你還不去歇息麼?明天可能就要大戰了。」
簡仲嵐的手仍插在袖子裡,也不拿出來,只是道:「楚帥,我見你沒歇息,有些擔心。」
楚休紅笑了笑道:「沒事,只是心裡有些悶。」
簡仲嵐試探地道:「是因為那幾個府兵麼?他們不說,也不能挽回甄賊的敗勢的。」
楚休紅道:「不是因為這個。只是,當然,我曾立下一個誓言,說有生之年,定要讓這天地間不再有戰爭,讓每個人都能安居樂業。可是,」他搖了搖頭,苦笑了笑:「這些年來,我不知又發起了多少次戰爭,讓多少人家破人亡了。」
簡仲嵐心口象被巨錘重重地錘了一下,幾乎要驚叫起來。他強忍著心頭的痛楚,道:「楚帥,你也不必自責,這個年代,若不能以暴制暴,那天下,不知還要怎樣的亂法。」
楚休紅長歎一聲,道:「有時也想想這天下,若無我,當有幾人稱帝,幾人稱王。但造殺孳如此,我心終不能安。不仁者,天誅之,我也是個不仁者。」
簡仲嵐不知該說什麼好,他嚅嚅地道:「楚帥,您真是位英雄。」
楚休紅淡淡一笑道:「英雄麼?我不想做一個英雄。英雄只是一些只會讓百姓受苦的人,這個世界,寧可多一些工匠醫士,還是少一些英雄為好,沒有就更好了。」
楚休紅這番話讓簡仲嵐不禁一怔。誰不願做一個英雄?手握重兵,去征服天下,這是每個男兒心中的最高志向。可是楚休紅卻說英雄越少越好。他道:「楚帥,這話怎麼說?」
「每一個英雄都想要成就自己的霸業,都不願讓別人搶奪自己的位置。在英雄看來,殺人盈野,攻城略地,那是實現自己理想而不得不然。可是,蒼生何辜,為了英雄的理想,他們難道就該成為英雄霸業的基石麼?」
楚休紅抬起頭望著天空,眼中也是一片迷茫。簡仲嵐長歎了一口氣,手抽出袖子,垂手行了一禮道:「楚帥,還是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