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開說那蛟雲是送破軍號一程,這倒沒說錯吧,現在破軍號的速度,大概連設計這船的工部葉員外也不曾想像過。太快了,船身不時發出「吱吱」的聲音,像是要散架一樣。這蛟雲是來送破軍號一程的,只是這一程,是送到鬼門關去。
柳風舞喊過,那些士兵像一下醒悟過來,紛紛去卸副帆。現在破軍號雖然側著,卻相對平穩得多,只是風實在太大了,兩張副帆被吹得幾乎像半個球,纜繩也繃得緊緊的,他們怎麼也解不開。柳風舞正拚命解著一邊,卻看見在解前主帆的那個士兵情急之下,拔刀去砍繩結。柳風舞大驚失色,叫道:「別砍!」
來不及了,那士兵一刀正砍斷了纜繩,那根繃得緊緊的纜繩像是巨人盡全力揮出的長鞭一樣,猛地甩出來,正抽在那士兵身上。甲板上本來平穩得很,那士兵也有點托大,手沒抓住扶手,這纜繩抽在他身上,他一個身體像一粒豆子一樣被抽得騰空而起,發出了一聲慘叫,登時墜入海中,纜繩餘力未竭,抽在船邊,把欄杆也抽得折斷了一條,才像死了一樣垂下來。
幾個士兵衝到船邊向外看,但在這大漩渦中,就算一個人泳術再高,也動彈不得分毫,何況那士兵被先抽了一下,只怕人還沒入水便已被抽死了。
柳風舞叫道:「先別管他,放帆!」
他已把繩子解開了。繩結甫解,便像被人抽著一樣,從拴纜繩的鐵環中極快地拉出去,粗粗的纜繩上冒出白煙來。柳風舞連忙澆上一桶海水,像是潑在燃燒的火爐上一樣,「嘶」地一聲,騰起了一股白色的蒸汽。
這纜繩抽得太快,若不澆水,只怕會摩擦得著起火來的。
此時兩張副帆也已卸下來,可是船速卻只是稍慢了一些,並沒有什麼大變化。他看了看右邊,破軍號現在側得角度更大,幸好不是直直向著中心開去,只是一圈圈地在繞著那蛟雲在轉。但只是剛才這一刻,破軍號幾乎已是繞著這漩渦轉了一圈。
破軍號離蛟雲仍然還保持著兩里的距離,圓三徑一,那麼這一圈足足有十二里了,而剛才卸副帆這一刻,連小半個時辰也沒有,破軍號若在順風順水時,一個時辰最多不過能駛二十里。這樣算來,現在破軍號已比最高速度還快了一倍。
柳風舞和現在工部的一個專工數學的員外苑可珍是同班同學,曾向他請教過不少事,他默默的算著,心中已惴惴不安。
這時唐開忽然從底艙鑽出來道:「出什麼事了?怎麼這麼快法?」
他頭剛鑽出來,便嚇得目瞪口呆。那蛟雲就在二里外,幾乎伸手可及,現在看得到的下半已純是一條水柱,裡面不是發出白白的閃光,想必是些捲入水柱中的魚類。他扶著壁上的扶手走到柳風舞邊上,驚叫道:「天!那到底是什麼?」
「不知道。唐將軍,你在這兒看著,我去舵艙看看。」
唐開頭也沒回,還在入神地看著那蛟雲,突然一笑道:「吾目得以一睹如此奇景,死無憾矣。」
這老不正經。柳風舞在心底笑罵了一句。其實唐開年紀雖然比柳風舞大了十歲,卻連三十還不曾到,還不能說他是老人。但唐開這時還能開得出玩笑,倒也讓柳風舞佩服。他道:「要不死,那就更無憾了。」
他扶著扶手向舵艙走去,剛走了幾步,破軍號忽然又是一震,這回是從船左邊打過來的。破軍號還在漩渦外圍打轉,右邊是一層層的細浪,左邊卻仍是大浪。這浪頭很大,破軍號本是向右傾,被這浪一打,整只船又傾了過去一些,幾乎要翻倒,艙中又發出了一陣驚呼。但破軍號船頭向右一側,重又回復平衡,但如此一來,船在漩渦中又進了一步。
柳風舞緊緊地抓著扶手,身上的衣服也被濺上來的海水打濕了。他一步步向前走去,一到座艙外,便叫道:「徐忠!徐忠!」
從座艙裡,徐忠甕聲甕氣地答了一聲。柳風舞走到艙邊,叫道:「快把船開出這漩渦!」
徐忠正扶著舵輪,邊上兩個助手則扶著他。剛才一個大浪,將舵艙中的三個人都打得透濕,徐忠的頭髮鬍子全被海水打濕了,粘成一片,他大聲道:「柳將軍,那還得有這個本事!」
徐忠說得氣急敗壞,全無對柳風舞的尊重之意,柳風舞也沒有在意,心知此時生死一線,徐忠現在想的,也就是如何把船開出漩渦。但這漩渦太急了,他使勁扳著舵,但破軍號仍是緩緩向漩渦中心駛去。
這時,船又猛地一晃,徐忠邊上的一個助手驚叫起來,已不知語調,一手指向船的左邊。柳風舞抬起頭,心猛地一沉。
眼前,赫然現出了一堵水牆,幾乎是直立著的,已升到了甲板以上。但這道水牆表面卻平滑如靜,只是微微有些起伏,並沒有意想中的那樣向船上打來。柳風舞繞過舵艙,到了船左邊。
一到左舷,只見左邊那五個水兵一個個嚇得目瞪口呆,抓著牆上的扶手,都泥塑木雕一般,動也不動。此時天已全黑,但周圍卻出奇地亮,放眼望去,這道水牆還在升高,水牆頂上,不時有浪濤打過來,水花向雨點一下灑在船上,卻並不很多。
柳風舞已知道這等奇景,實際上是因為漩渦越來越急,使得中心越來越深。原先那個漩渦還像個碟子的話,現在已變得像個碗了,而破軍號就像一顆在碗壁上滾動的小豆,正急速向前,水牆正在升高,那說明破軍號正一圈圈向漩渦中心滑去。他耳邊只聽得雷鳴般的水聲,和這堵平靜的水牆極不協調,而水牆也似乎伸手便可觸及,就在眼前。
天地的偉力,那是人永遠也征服不了的吧,柳風舞的心沉到了谷底。
這時一個士兵突然大叫道:「不!不!」他放開了抓著的扶手,人猛地向欄外跳去。這人和柳風舞隔了幾個人,柳風舞也根本反映不過來,便見他已雙手抓著欄杆,上半身欠出外面。
此時,破軍號幾乎是和那水牆平行,相隔只有一兩尺,這士兵的頭剛觸到水面,忽然發出了一聲慘叫,像是鑽進了一個高速轉動的風車之中,而風車的葉片都是鋒利之極的刀片,他的頭頂登時被削去了一塊,血和腦漿四濺。
水流太急了,這士兵又手抓著欄杆,頭一碰到這漩渦中,登時被削去了半個腦袋,剩下的殘軀才慢慢地倒下去,也不見聲音,掉出了欄杆外面。
隨著他的慘叫,另四個士兵也大叫起來。他們本已驚恐萬狀,又眼見這等詭異恐怖的景象,一個個都再也忍受不住。柳風舞心知若任何他們叫下去,那只怕這四個士兵馬上都要崩潰,步他的後塵了。他拚命克制住想要大叫的慾望,大聲道:「不要叫!」但是在轟隆隆的水聲中,他的聲音哪裡壓得住,一個士兵又猛得放開了扶手,一頭跳出船外。
這士兵沒抓著什麼,他一穿入水牆,幾乎立刻就不見蹤影,倒沒有剛才那麼恐怖,但柳風舞知道,在這等湍急的水流中,一進去便會被撕扯得粉身碎骨,只怕連渣子也不剩了。
那真的是粉身碎骨啊。他的心頭已儘是涼意,再也忍受不住,嘴已張開,那一聲大叫馬上要衝口而出。
這時,突然從桅桿上飄下一個人的歌聲:「身既死矣,歸葬山陽……」
這是帝國軍的葬歌啊。此時唱葬歌,那真是不吉利,但這首葬歌雄渾悲壯,卻像一股冰水兜頭向著柳風舞澆下,他一下清醒過來。
這是綁在瞭望台的那個士兵在唱吧。桅桿還高,他大概仍是在海面之上,沒有進入漩渦中,才能保持清醒。柳風舞心中一定,本要衝出的那一聲大叫出口時,卻又成了歌聲。
兩個人的歌聲已響了許多,左舷的另三個士兵本來已眼露瘋狂,只怕馬上也要徹底崩潰,跳出船去,聽得他們的歌聲,眼睛都是一亮,也加入了合唱中。唱得兩三句,只聽得右舷也響起了唐開他們的聲音,馬上,艙中的士兵也應和進來。
船上還剩的一百九十七個士兵,人人在唱吧。柳風舞心頭熱了起來,腦中也漸漸清醒。
現在,連那些玉清子帶來的童男童女也加入了合唱。他們本就是善歌的,初時還只是一兩個男聲女聲,唱了一遍後,大概已會唱了,八百個聲音同時響了起來。
身既死矣,歸葬山陽。
山何巍巍,天何蒼蒼。
山有木兮國有殤。
魂兮歸來,以瞻家邦。
唱到第三遍時,已把前面的全部都扔掉了,只唱那最後八個字。一時間,歌聲竟然已壓倒了水聲。
柳風舞眼裡流下了熱淚。「魂兮歸來,以瞻家邦。」這八個字猶如故土的召喚,讓人心中湧起無限勇氣,他眼前彷彿又看到了春暖花開的帝都,年邁的父母為自己這個年少有為的兒子驕傲的笑容,還有,就是郡主。
這時,一個人突然摔出了舵艙,正摔在柳風舞跟前。徐忠現在正在拚命向右邊扳著舵,但水流太急,他三人已近精疲力盡,手只松得一鬆,鐵木製成的舵被水流帶得一下正過來,這個在左邊的助手登時被舵柄打了出來,破軍號正時馬上又向漩渦中心劃了數尺。
柳風舞一把扶住他,道:「你到外面來!」他又揚聲道:「唐將軍,你到舵艙幫一把!」
他剛幫著徐忠扶住舵柄,用盡力氣向右邊推去,唐開已走了進來。他一把拉開右邊那個助手,伸手抓住舵柄。他二人的力量遠比那兩個助手大,這根舵被硬生生地重又反到了右邊。
這根舵是用一株巨木整根削制,又經工部侍郎張龍友用秘藥煉過,比鐵還硬,但在這等大力下,也發出了「吱吱」的響聲。唐開抓著舵柄,喃喃道:「天神保佑,不要斷吧。」
那兩句歌還在一遍遍地唱。有那八百童男童女的聲音加入,這歌也有幾分動聽。「魂兮歸來,以瞻家邦。」這兩句話與其說是葬歌,不如說像是呼喚,帶著無限的希望和期盼。
破軍號疾逾奔馬,在漩渦裡又轉過了一圈。但這時誰都看得出,水牆在慢慢降低。這表明,現在破軍號已是在慢慢駛出漩渦。
鐵木舵在柳風舞手中顫顫微微,不時發出「吱呀吱呀」的響聲。唐開在一邊還喃喃道:「不要斷,不要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