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軍據有地形之利,又有糧草儲備,上上之策實是堅守不攻,坐待我軍糧盡而退。但既然截擊糧車,自是為了趁我軍糧草不繼,軍心大亂時發動突襲,妄圖反守為攻,出其不意,一鼓而勝。」
畢煒微微頜首道:「有理。只是為何三日內必會發動突襲?」
鄭司楚頓了頓,道:「敵軍前來攔截運糧隊,然糧道未斷,數日後我軍又能得到補充,若敵軍有堅守之意,攔截運糧隊便勞而無功了。如此看來,敵軍必定是要趁這幾日我軍中乏糧,軍心有所浮動之際發動攻擊。」
畢煒也頓了頓,忽道:「鄭參謀,你日後定是共和國的一員大將了。」
「末將不敢。畢將軍成竹在胸,末將當初未解玄機,以至於損折了那麼多兄弟,實是有罪,還請畢將軍責罰。」
畢煒又笑了起來,但此時的笑容全是讚許之意。他道:「鄭參謀,你前去增援運糧隊並非無用,此事實是我考慮未周,做得有點過火。若是敵軍見運糧隊毫無防備,只怕會疑心其中有詐,你這般增援,他們倒看不出其中奧妙了。此戰雖然失利,鄭參謀,你其實已立奇功。」
鄭司楚道:「末將不敢。」雖然畢煒在誇獎他,但鄭司楚心中實在大為難受。在畢煒眼中,既然是計,那麼計策中的人大概都可以犧牲掉的吧。當自己請令前去增援時,他一句話也沒說,那時只怕在想著鄭司楚若是被敵軍擊斃也沒什麼大不了,而押送糧車的那五十個士兵更是讓他們送死了。他臉上不動聲色,心中卻在隱隱作痛。
畢煒背起手踱了一圈,道:「你離開這幾日,天爐關果然平靜如常,連以往常有的出來騷擾也停了,多半已在準備一場大舉措,這幾日定會要決戰了。鄭參謀,你年紀不大,卻頗有將才,此役倚靠你之處還多著,當初我們雖有芥蒂,還望鄭參謀你能放下顧慮,不要多想。」
鄭司楚仍然垂著頭,低聲道:「畢將軍言重了。鄭司楚身為軍人,自當聽從長官號令,畢將軍有何差遣,末將萬死不辭。」
他嘴上說著,心中有些不滿。也許兩軍交戰,犧牲在所難免,但畢煒身為共和軍的上將軍,卻將士兵看作一件隨時可以拋棄的工具,實在與共和國所宣稱的「人人平等」大為不符。正想著,忽然聽得畢煒歎了口氣,道:「真象。」他莫名其妙,道:「畢將軍,您說什麼?」
這兩個字只怕是畢煒無意識說出來的,聽得鄭司楚的追問,畢煒也有點慌亂,道:「沒什麼。鄭參謀,從今日起,與方將軍聯繫之責便由你擔任了。」
鄭司楚聽到這兒才算恍然大悟,明白畢煒的來意了。方若水與畢煒同是上將軍,畢煒的命令只怕方若水不太願意遵循,而由鄭司楚傳令,方若水倒多半會聽從的。兩軍交戰,最怕的就是軍令不一,畢煒讓自己擔起此責,一定也發現了方若水對自己頗為尊重。看來,畢煒能名列方若水之上,真個名下無虛。鄭司楚此時心倒平了,道:「末將遵令。」
畢煒舒了口氣,看了看帳外,忽道:「對了,鄭參謀,那飛艇明天就可建造完全,很可能明天敵軍便會出動了。」
送走了畢煒,鄭司楚在營帳中收拾了一下,走了出去。
那艘飛艇已經縫好,接口處也都已塗上了瀝青,堆上了架子,一些士兵正在下面堆著柴禾,明天就準備往裡鼓入熱氣。正式的飛艇是裝入一種很輕的氣飛上去的,可以在空中停留許久,如果鼓入熱氣,在空中飛得並不長久。敵軍步步都在算計之中,定已中計。雖然己方已有防備,但敵人實在非同凡響,鄭司楚原先覺得依計而行,敵人定然會一敗塗地,但是與那陳忠一番交手,他已明白敵人真正的實力。
如果稍有疏忽,被敵人將計就計,只怕反要弄巧成拙了。鄭司楚看著飛艇,想著自己定下的這條計策,當初他向畢煒獻計,便是針對敵人最害怕飛艇入手,如果飛艇升空,敵人定會亂了方寸,千方百計過來襲擊的。在敵人出擊之後,己方立刻以一支奇兵截斷敵軍歸路。敵人的襲擊一定在夜晚,這支奇兵趁機混入城中,炸毀天爐關上的那兩尊巨炮,然後全軍立刻以雷霆萬鈞之勢攻城。敵人偷襲,做夢也不會想到反而會被共和軍偷襲,這條偷梁換柱之計十有八九會成功。
當初畢煒說自己這條計策有點一廂情願,便是覺得敵軍未必會冒險前來偷襲。但如今看來,敵人出動迫在眉睫,自己的這條計策一步步都成了事實,一定會成了。他嘴角不由浮起一絲笑意,這時一個認得他的軍官過來行了一禮道:「鄭參謀,你看看可有不當之處?」
鄭司楚看了一周,道:「有漏氣的地方麼?」
「試驗過了,沒有漏氣。」
鄭司楚點了點頭,正想再問一句什麼,邊上忽然響起了方若水的聲音:「鄭參謀,你回來了?」
鄭司楚轉過身,向方若水行了一禮,道:「方將軍,我回來了。」
方若水也不知在想什麼,心事重重的樣子。他看了一下飛艇,道:「鄭參謀,來,再去喝酒,今天殺了一口肥羊。」
方若水是一軍統率,在軍中,吃得自然比尋常士兵好得多,而畢煒的火軍團從上至下一視同仁,伙食上軍官與士兵一般無二,便是畢煒自己,標準也與士兵相同,鄭司楚自從那天和方若水飲過酒後還不曾聞到酒味。聽得方若水又要請客,自無不願。
到了方若水帳中,兩人坐了下來。方若水頗嗜口腹之慾,帳中已架起了一個烤肉用的鐵架子,一個親兵正在把燒紅的木炭推平。方若水坐下來,先將一杯酒倒在炭上,「嗤」一聲,一道火光冒了起來。那木炭本來就帶著木香,夾著一股酒香,更是好聞。方若水取出腰刀,抓過邊上一個剝了皮的羊頭,剜下一片肉來擱在鐵架子上細細翻烤,很快烤得熟了,他遞給鄭司楚道:「鄭參謀,羊是吃草的,一張嘴日日在動,羊臉肉最有嚼頭,你嘗嘗。」
鄭司楚接過那片肉,蘸了蘸調料細細嚼去。這羊臉肉肉質極是細嫩,又帶有點嚼勁,含著微微的酒香,果然十分美味。他剛嚥下一口,方若水舉起杯道:「來,乾一杯。」
一杯下肚,方若水忽然小聲道:「鄭參謀,你覺得敵人會中計麼?」
鄭司楚笑了笑道:「敵人的反應正如我們所料,十之八九會中計。」
方若水臉上卻沒有鄭司楚那麼輕鬆,道:「敵軍足智多謀,殊非等閒。你不在的這幾日,他們毫無異動,大是可疑,只怕今晚就會行動了。」
不知為什麼,鄭司楚心頭一寬。方若水也許還比不上畢煒,但他到底也是身經百戰的老將,不是無能之輩。可如果方若水真個無能,也許更好辦一些,反倒會無條件地聽從畢煒。
他心中這般想著,臉上仍是不動聲色,道:「方將軍所言極是,敵軍的確極有可能馬上便會出擊。」
方若水有些興奮,將一塊剛烤好的羊裡脊肉送進嘴裡嚼著,道:「我圍了他們兩個多月,五德營死活不肯出來,鄭參謀你定下此計,立刻把他們引了出來,真個是少年奇材。」
方若水這些拍馬的話鄭司楚也聽得有些厭了。他道:「方將軍不要大意,末將去增援運糧隊,那個敵軍將領名叫陳忠,極是厲害,結果糧車仍被盡數擊毀。對了,方將軍,你認識那陳忠麼?」
這句話幾乎把方若水噎住了。他沉吟了一下,才道:「認識。」
「這人到底是誰?」
鄭司楚心頭一陣興奮。與那個老兵相比,方若水一定更知道一些五德營的底細。這到底是支怎麼樣的部隊?他隱約覺得自己已經觸摸到真相了。
方若水有些躊躇,看了看外面,又喝了口酒,把嘴裡的肉吞下去,才道:「鄭參謀,雖然大統制下令不得談論前朝,但此時有關軍機,不該隱瞞你。這陳忠是前朝五德營中的信字營統領,當年與我也曾交戰過數次。可笑,除了最後一次,我每次都敗在他手下。」
鄭司楚道:「他們是前朝的正規軍吧?怪不得我聽那陳忠稱我們為『叛軍』。」
方若水笑了起來,笑道:「陳忠是個屬鴨子的,肉爛嘴不爛,已經到了這時候,還想著他那個帝國。不過這人確是個良將,當初五德營威名赫赫,號稱天下無敵,他也有他的本事。」
「五德營究竟是支怎樣的部隊?」
方若水因為開了頭,也不再有顧忌,道:「當初帝國的正規軍共分四部,號稱『地火水風』四相軍團,其中地軍團便是由五德營構成,全軍五萬,是帝國軍的主力。那時的地軍團,嘖,嘖。」他說到這兒咋了兩下舌,也沒說話,但鄭司楚也知道他的意思。方若水當初是地軍團的手下敗將,可能差點連命都送掉,至今心有餘忌。雖然方若水頗有些狂妄自大,但說起地軍團時卻仍是恭敬之極,不敢有絲毫失禮。鄭司楚聽得出神,道:「真的這麼厲害?可後來還是敗亡了。」
方若水歎道:「那是天力,非人力所為。唉,雖然我至今還是不服,可也不得不承認,地軍團確是天下無敵的軍隊,只消看看現在這支殘軍,就知道當初整裝滿員的地軍團是多厲害了。當初為了擊潰群龍無首的五德營,可是投入了傾國之兵,以二十二萬大軍加上數十萬民伕,再用上了所有的飛艇隊,布下天羅地網,結果還是讓他們逃出了一萬多人。那一場仗在大統制看來也是沒臉說的,如果按損失來看,其實我們是敗得極慘。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現在的五德營可是今非昔比了,不然我哪裡敢只帶兩萬人前來征討。」
方若水大概也有了些酒意,說得很直露了。這些話也許在他心中憋了許久,到今天才算說出來。鄭司楚也有點震驚,他已與敵人交過手,知道五德營很厲害,沒想到當初竟然會厲害到這等程度。
如果這次碰到的是當初的五德營,自己這兩百人恐怕一個都回不來吧。
他道:「對了,方將軍,你說當初五德營群龍無首,那時敵人的大帥是姓楚吧,這人不在麼?」
象被什麼咬了一口,方若水渾身一凜,手中的酒也潑了出來。鄭司楚沒想到方若水一驚竟會如此,正在詫異,方若水已將杯子放好了,道:「鄭參謀,烤肉吧。」
這自是在岔開話題了。鄭司楚心中略略有些惱怒,但方若水軍銜官職比他高得多,他也不好逼問,割了塊肉烤著,心中只在默默地想著:「那楚帥究竟是何許人也?竟然方若水也會嚇成這樣子。」
那塊肉被烤得「滋滋」作響,因為塗過一層糖水,一烤便結了一層焦脆的皮,味道極是香濃。鄭司楚咬了一口,正打算找機會再問問看,突然門外響起了一陣喧嘩,方若水和鄭司楚都嚇了一跳,不知出了什麼事,一個人已搶了進來。
這是個士兵,滿頭大汗,一臉驚恐,一進帳便大叫道:「將軍,敵軍攻來了!」
「什麼?」方若水猛地站了起來,鄭司楚也大吃一驚。他們算定敵人定會來夜襲的,然後將計就計,借暮色掩護混入城中,一舉破城,卻萬萬料不到敵人竟然會大白天衝出來。
方若水抄起邊上的頭盔戴上,叫道:「全軍立刻整頓,馬上迎敵!敵人來了多少?」
那報信的士兵道:「不知有多少,只覺得鋪天蓋地,好像總在萬人上下。」
敵軍一共也只有一萬兩千左右,難道竟然是傾巢出動?方若水罵了聲髒話,道:「本錢全都拿出來了。好,就怕你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