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勿缺的神色凝重起來,猶如怕冷似的攏著雙手放在嘴邊哈著氣,哈了好一陣子,才出了一步。
一步一出,雙方兵力更是犬牙交錯!
似乎已有不絕於耳的戰鼓聲擂起,報信的兵在策馬飛馳,將一個又一個的命令從主帥口中傳出,戰馬在不安地刨著蹄。
在他們兩人對弈的當兒,那十幾個人仍是圍在圈子外叫罵不止,但對於這時的一老一少來說,已沒有什麼影響了。
真正的短兵相接開始了.
「無雙書生」的紅子如同潮水般一浪緊似一浪地向對方湧到,寧勿缺不緊不慢地支撐著,似乎並不著急,他的老帥在九宮中團團直轉,幾次死裡逃生。
突然,「無雙書生」的紅子開始退了,退得極為有條理。
寧勿缺的眉頭一跳,抬頭看了看「無雙書生」,很乾澀地笑了一下,開始了長久的思索,長久到連天都一寸一寸暗了下來!
「無雙書生」打著了火,點燃一支模樣古怪的燭火。
幾乎便在他點著燭火的同時,寧勿缺終於出手了,他竟把自己最有殺傷力的兵送入必死之地!
兵死了!「無雙書生」毫不猶豫地吃了它。
紅子再一次直捲過來!
然後又一次退卻!如此重複了三遍。
寧勿缺的鼻尖上已冒出了細細的汗珠.他的黑棋在「無雙書生」的屢進屢退中,已被扯動,陣腳有些虛浮了。
這時。圈子外邊已有人大叫:「公子!公子!」是寧勿缺父親的小書僮。因為寧勿缺父子倆都嗜書如命,所以這個小書僮平日必須伺候兩人。
寧勿缺對小書僮的叫喚聲毫無反應,書僮急得就要上前衝向涼亭,卻被人一把拉住了,再向他解釋了一遍,小書僮就更慌了神。
寧勿缺舔了舔嘴唇,覺得口有些干。
「無雙書生」見自己的棋子佔了上風,不由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便靜靜地坐著,右手手指勾了起來,輕輕地叩擊著自己的大腿。一下,二下……
圍觀的人見涼亭中一老一少似乎已經入定,根本不理會他們的大叫大嚷,因此有一部分人洩了氣,抽身回家了。
只有李勇、何仲的幾個死黨還守在那兒,伺候寧勿缺的小書僮生怕小主人在這「妖人」
手中有什麼閃失,所以也留了下來,不知他從什麼地方搬來了一塊石頭,便坐在那兒,慢慢地等待。
寧勿缺的目光不知什麼時候已離開了棋盤,輕移到那支跳躍不定的燭火上,但他的目光卻顯得很是空洞,顯然是在默默想著棋局。
倏地,他輕輕地「啊」了一聲,聲音很短促,卻可以聽得出其中充滿了喜悅!
然後,便突地把自己惟一的一個象飛開一角,孤零零地呆在那個角落裡。
「無雙書生」一愣,看著棋局,又看了看寧勿缺。
之後,兩個人的動作都變得極快,兵來將擋,水來土淹,廝殺空前激烈!
倏地,寧勿缺清脆地喊了一聲:「將!」
「啪」的一聲脆響,寧勿缺的一個「兵」落定了!
此時,寧勿缺只有三個「兵」了,在他的後方,是一「帥」一「士」,那只「像」已在角落中死去。
但從寧勿缺的聲音中聽來,他卻是顯得頗為興奮,聲音有些顫。
「無雙書生」心猛地一沉,他發現自己的九宮附近已被這三個「兵」包圍得水洩不通了!
他的目光投向對方的陣營,那邊,他的兵力頗為強大,有一車、一馬、一兵,在自己這邊還有一隻「炮」,遠遠覬覦著對方的後院。
可惜他所有的兵力都已處於一種莫名奇妙的環境中,大有鞭長莫及之意!
沒有一個兵力來得及回朝救帥,也沒有一個兵能立即把對方的九宮構成致命的威脅!
怎麼會這樣呢?
無奈,他的車一潰千里,乖乖地擺於對方「兵」前的槍尖所及之處.又是「啪』』地一聲脆響,移動的卻是寧勿缺的老帥。
「無雙書生」剛要挑開與「車」對峙的小「兵」,卻又停止了,因為他突然發現自己已經陷於絕地。
對方三個「兵」驕傲地看著自己九宮中的老帥,老帥在對方的槍尖下戰戰兢兢!
回頭已無力!就是因為這三個只能前進不能回頭,一步一個腳印的「兵!」
呵!竟然穿越了層層艱難險阻,最後兵臨城下!
「無雙書生」突然覺得有一種什麼東西湧上心頭,他彷彿看見了曾經吒叱風雲的將帥們在目瞪口呆,倒是屍橫遍野的那些黑臉士兵,從地下爬了起來,嘶啞著聲音,慢慢地移動……
他緩緩地抬起了頭,驚訝地發現寧勿缺已是一臉淚痕。
寧勿缺輕輕地道:「好苦的棋……」
說的話,竟然與好好和尚一模一樣。
「無雙書生」的心中不由一動,驚詫於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與一個年過花甲的老和尚能有驚人一致的想法!
「無雙書生」有些感慨地道:「你又贏了!」
寧勿缺緩緩地道:「是這些不起眼的士兵贏了,國破山河在,只要山河在,只要有一個士兵還活著,就有東山再起的一天!」
他的神情中,有一種超越他年齡的悲愴慨然之氣!
「無雙書生」驚訝地發現自己在輸了這一局後,竟然並沒有如想像中那樣覺得匪夷所思。
如果讓江湖中人說「無雙書生」戚無雙竟然輸給了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有誰會相信呢?
可事實卻已經發生了.當面對這樣一個事實時,別人會大驚失色,而「無雙書生」自己,卻已不會太過吃驚了。
從他見寧勿缺下第一步棋開始,他便已經發現寧勿缺是一個近乎天才般的棋手,甚至於他的舉棋、落棋都有一種大家風範,這種風範,從一個少年身上表現出來,實在是不可思議!
寧勿缺終於從這局棋中「走」出來了,他拭去臉上的淚水,道:「前輩好棋力,居然走出了棋譜中沒有預料到的殺著!」
「無雙書生」笑道:「連棋譜中沒有預料的殺著你也應付得了,豈不是說明你的棋術更是不凡了?」
寧勿缺笑了笑。
「無雙書生」道:「不知小兄弟師承何人?」
寧勿缺道:「我沒有從過師,甚至於沒有正兒八經地下過棋。」
「無雙書生」沒有說話,儘管寧勿缺的話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但「無雙書生」卻相信這是真的.因為他知道真正超一流的棋手,絕對不會拘泥於某一種思路的。在棋派中,有正棋、野棋。正棋遁規蹈矩,下得四平八穩;而野棋卻是不拘一格,「信手拈來,皆成文章。」
下正棋的人中,其高手,比下野棋的人多得多,但是,絕頂高手,卻多是在下野棋的人之中。
寧勿缺又道:「這一局棋,是古代一位亡國之君留下來的.一國之君,本是九五之尊,一呼百應,突然之間成了階下囚,在這種轉變的過程了,自然會有無數尋常人生變。也許,在這個時候,他明白了自己亡國之原因所在!」
頓了一頓,接著道:「這一局名為『國破山河在』,也是由此而來.真正的名局之中,都是有棋魂的,而這一局棋的棋魂便附在了棋局中的『兵』身上。也許,這位亡國之君明白了真正偉大的並不是他們這些高高在上的君王,而是那些平凡普通的士兵。當大廈將傾時,他們就默默地以自己的身軀支撐起來……」
燭火在風中搖曳著,現在終於滅了,涼亭一下子陷於一片黑暗中。
兩人都沉默著.
「無雙書生」終於開口道:「小兄弟,勝負已分,你可以向我索要你需要的東西了。」
寧勿缺道:「我想讓前輩把你的武功傳授於我。」
「無雙書生』不假思索地道:「沒問題。不過既然如此,為何你不索性拜我為師?雖然我兩次負於你,但在武學方面,想必還是可以做你師父的。」
寧勿缺道:「前輩的武功高深莫測,而我手無縛雞之力,當然無法與前輩相比,但拜師學藝並不是看誰的造詣高便可以拜誰為師的。何況,也許我根本就不是一塊練武的料子,如拜了師之後卻一無所成,反倒會辱沒了前輩的名聲。」
頓了一頓,又道:「再說,我爺爺也不希望我成一個習武之人,他沒有逼我學著料理生意,已是十分開恩了。」
「無雙書生」見寧勿缺執意不肯拜師,不由心中有氣,暗道:「許多人求都求不來這樣的機會呢,我看你天資不凡,才想成全你,而你倒好,還在這兒推三阻四的!」
當下便道:「既然你心意己決,我也不會勉強你。你不拜我為師,我便不能親自指點你了,現在我把集數十年精力所創的武功心法交給你,你可以按上面所言自己修煉.不過,我先要提醒你一件事,我的武功心法在江湖中還是有些價值的,所以你必須要嚴守這個秘密。
否則,必定有江湖人物覬覦這本武功心法,那時候,也許它會為你帶來殺身之禍!」
頓了一頓,他的聲音變得有些沉重了:「江湖中有些人心狠手辣,不是局外人所能夠想像得到的。切記不可讓他人知道你手中有我的武功心法!」
寧勿缺聽他說得鄭重,便道:「我明白了,幸好找一向很少與外人接觸,學了一段時間之後如果學不成什麼,我便毀了它.此武功心法是前輩寫出來的,前輩自然是用不著它!」
「無雙書生」呆了一呆,道:「也只好如此了。我沒有徒弟,卻又捨不得讓我的武功在若干年之後隨我一起從這個世間永遠地消失,所以我便寫下了這本武功心法,指望後人能發現它,也算我沒有白來世間走一遭吧.唉,這種想法,其實也是可悲的,誰知道以後拿到它的人,能否用得到它呢?即使那人也是武林中人,而且又能學成書面所載之武功,可那人若是一個十惡不赦之人,那老夫豈不是作了孽?」
寧勿缺道:「前輩放心,也許我能學得上面的一些武功也未可知,那樣的話,尋常人想要搶這本武功心法,也是不行了。既然這樣,我就不用把它毀去了。而是等到前輩來索回時,我再把它交還給你。」
「無雙書生」道:「這倒也是,我看以你的資質,應該能學得一些武功的……」
不知為何,他又歎了一口氣。
寧勿缺道:「我兩次奪得前輩所愛,前輩會不會怪在下?」
「無雙書生」哈哈一笑,道:「當然有些捨不得,可是願賭就要服輸,對不對?何況要不是因為你,老夫還會永遠地忘乎所以呢!直至此時,老夫才算真正明白『江山代有人才出』這話的意思了。」
寧勿缺道:「其實,與其說是我勝了前輩,倒不如說是古人勝了前輩。」
「無雙書生」一怔,道:「此話怎講?」
寧勿缺道:「因為無論是用藥,還是下棋,我都是從古書中學得,千百年來,古人的知識積沙成塔,聚水成河,而我卻投機取巧,從他們那兒輕輕鬆鬆地取來了,也許那是他們窮其一生才悟到的東西.所以,可以說是千百年來的許多古代聖人聯手勝了前輩!」
「無雙書生」忍不住笑道:「你倒會說話,讓我輸了好像也挺體面似的。」
寧勿缺自己也笑了。
「無雙書生」道:「我號稱『無雙書生』,其實並沒有讀多少書,只是會些棋琴書畫而已。不過,比起那些酸夫子來說,我倒自認為我這個江湖的武書生比他們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心中暗暗奇怪在這個少年面前,自己怎麼會有如此濃的談興.寧勿缺道:「人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那是說小了,其實書中什麼東西都有,也可以說什麼東西都沒有!」
「此話怎講?」
「對於一些嗜書如命之人來說,他自可以從書裡找到許許多多甚至比生命還珍貴的東西,這又豈是黃金、玉塊可以比擬的?而一些小無賴,他自是不會明白書中的玄機及深奧的妙用。」寧勿缺平靜地道。
「無雙書生」終是一生叱吒江湖中的人物,對寧勿缺把書本的作用抬得這麼高,心裡頗為不屑,但他是武林名宿,也不會與一個少年爭執此事。當下,便從懷中掏出了一本線裝手抄的小冊,遞給了寧勿缺,
因為沒有火光,寧勿缺也看不清,但他的心情仍是有些激動的,因為畢竟這是一位在江湖中武功已是超凡入聖的前輩所述之武功心法。
他的感覺有些怪怪的,不明白自己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少年怎麼會與可以讓許多人聞風喪膽的七旬老者談這麼久的時間,而且頗為投機.是自己有些不正常,還是對方有些不正常?
或是兩個人都有些不正常?
正胡思亂想之時,突然聽得」哎呀」一聲,然後是「撲通」一聲,像是一個人栽倒了。
「無雙節生」冷笑道:「他們想乘黑掠過來,讓我放倒了。」
寧勿缺有些吃驚,他可是什麼也沒有發現.他倒不明白怎麼沒看見「無雙書生」如何動作,為何便有人倒下了呢?
他對「無雙書生」那本武功心法更感興趣了。
「無雙書生」站起身來,道:「小兄弟,我說過的話你可要放在心上,天色已晚,你回去吧!」
寧勿缺趕緊站起身來,道:「前輩自便!」
「無雙書生」朗聲大笑。
笑聲起時,他人還在涼亭中,等到笑聲落時,他己在十幾丈之外了。
直到「無雙書生」去了很遠,寧勿缺才回過神來,他在心中暗自笑道:「他這麼飄來飄去,無怪乎會被鄉親們當作妖人!」
何仲等幾人連同寧勿缺的小書僮見「無雙書生」遠去了,這才敢越過他劃的圈子走將進來,直奔涼亭。
小書僮摸索著找到那截燃剩的火燭,點著後仍驚魂不定地道:「公子,那老妖人沒有傷著你吧?」
寧勿缺「哼」了一聲,不悅地道:「無緣無故,他傷我幹什麼?」
小書僮忙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老爺在家中一定是等急了,公子快隨我回去吧。」
寧勿缺淡淡地道:「我爺爺會等我等急的麼?」
小書僮一時無話可說了,他也知道老爺子對這個孫子並不十分疼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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