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憐很是窘迫,雖然明知是自己不對,卻道:「你為何擋了我的佛珠?要不我便可以射倒王千戶那老賊了!」
說著說著,她倒真的有些氣惱了,好像理虧的是寧勿缺而不是她,她忍不住向寧勿缺踢出——腳,嗔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話音末落,寧勿缺「啊」了一聲,一骨碌翻身坐了起來,委屈地道:「你為何要踢我?」
初憐嚇了一跳,向後躍出一大步,忽然又明白過來,知道是自己那一腳無意中正好踢開了寧勿缺被封的穴道,於是一板臉,道:「有什麼大驚小怪的?這是我師父傳我的獨門解穴法!」
寧勿缺自然不信,卻也懶得反駁。
初憐可是得理不饒人,無理占三分的角色,她見寧勿缺沒有作聲,聲音就更大了:「若不是你擋了我的道,我既可以施展絕世輕功身法追上王千戶,也可以用佛珠射中他的穴道,讓他欲動不能,哪知竟被你攪和了局面I」
寧勿缺張了張嘴,想要爭辯,卻被初憐擋了回來,她繼續道:「莫非你還要爭辯子成?
自然,你是不願承認你的過錯的,所謂放虎歸山,後患無窮,你知不知道?」
寧勿缺看著她道:「可你至少應該感謝一下我把你從死亡線上解救出來才對。」
初憐冷笑道:「你?能救我?」一臉的不信。
寧勿缺歎了一口氣道:「但這是事實!」
他說得一臉鄭重其事,容不得初憐不信。她也似乎有些明白過來了,王千戶突然放開他所制住的死穴,也許是寧勿缺在其中起了作用。
甚至不是「也許」,而是「一定」!
初憐不由有點尷尬,但嘴上卻不示弱:「沒有你我師父也照樣能將我救出!說不定我師父已是成竹在胸,可將來敵一網打盡。」
言下之意,那逃跑的兩個人全是因為寧勿缺的錯。
寧勿缺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他本是不願介入江湖紛爭之中,只是見王千戶手段卑劣,才出手救了初憐。當時他手中只有一柄已斷了一截的木劍,便以斷劍用力刺向王千戶的後背。王千戶豈會料到身後會有危險?當下便被寧勿缺刺中。
寧勿缺見自己的木劍刺中了王千戶之後鮮血迸射,不由大為慌亂,轉身就跑,王千戶立即越窗而出,見是一個毫不相識之人襲擊了自己,不由又驚又怒,便惡狠狠地向寧勿缺掠去!
寧勿缺心中大駭,手中半截木劍卻是招式詭異精絕!
王千戶哪會料到如此年輕的人會有這般精絕的劍法?猝不及防之下,又中了一劍,所幸劍是木劍,而且又斷了一截,因此傷得並不甚重。
但這樣一來,王千戶卻是鬥志全無了。他看不出這背著個鼓鼓包裹的年輕人是什麼來頭,而自己又渾身是傷,如果再鬥下去,絕對討不到好處,若是了清師太追了出來,那他更是插翅難飛,於是尋個空檔,拔腿就溜!
他害怕,寧勿缺也害怕,在王千戶開溜之後,他也揀了另一個方向拔腿就跑。因為跑得心慌意亂,所以對初憐射來的佛珠一無所知,待到後背一痛一麻,人便向前仆倒了!
他仆倒時,心中大駭,以為是王千戶或王千戶的同伴追來了,待知道是初憐時,方放下心來,沒想到又遭初憐一頓掄白。
寧勿缺無奈地道:「全當是我理虧,我這便走…」
「走?你想一走了之?」
寧勿缺驚訝地道:「難道我應該留下來不成?」
初憐道:「你帶來的人已死了,你說你該不該留下把事情處理完再走?否則外人還不說我們靜音庵殘害生靈!」
寧勿缺大驚道:「他……他死了?」
初憐冷聲道:「你倒會裝蒜!」
這是冤枉了寧勿缺。寧勿缺隱於窗外,從一丁點大的小孔向裡看,本就看不真切,他見到的只是有一股液體射向左扁舟,之後的情況因為王千戶一步一步地向他這邊退,把他的視線遮了個嚴嚴實實,他又只能透過窗紙向裡看了,所以屋內的情形,他並未看真切。
寧勿缺心想:「雖然左扁舟之死與我無直接關係,但若不是因為自己將他帶到這兒避寒,也許他就不會遇上王千戶等三人,留在原地可能反而不會有事!」
他會如此想自然是因為他生性敦厚。
當下他無暇與初憐分辯,立即向庵內奔去。
初憐略有些吃驚,她本是信口說說而已,哪知寧勿缺竟會真的返了回去?
寧勿缺回到房中時,見左扁舟已經仰臥於床上,一張臉不成人形了,躺在那兒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而了清師太則立於床旁。
她竟落淚了!
寧勿缺有些詫異,心道:「看來她真的是左扁舟所稱的『阿瑾』了,只是不知此為何會出家削髮為尼,左扁舟又為何總說要她原諒他自己?」
了清師太聽得有腳步聲進來,便趕緊悄悄拭去淚水,平靜地道:「初憐,兩個惡賊都走了麼?」
「都逃了。」回答者卻是寧勿缺。
了清師太一驚,霍地轉身,驚詫地道:「你還沒走?」頓了一頓,她又道:「是你救了初憐?」
寧勿缺心道:「師父就是師父,能明察秋毫。」
於是便應道:「其實我不出手,師太也一樣能救出初憐小師太的。」
初憐此時也已趕回,剛好聽到寧勿缺的後半句話,不覺有些好笑。
寧勿缺見左扁舟竟成了如此慘狀,不由暗暗心驚,他趨上前,俯身仔細地查看一番後,沉思良久良久,忽然一拍額頭,取下了肩上的包裹。
了清師太師徒倆驚訝地看著他,不明其意。
寧勿缺將包裹解開,裡邊是十幾本厚厚的古書,他略一翻閱,從中揀出一本有磚頭般厚的書來,飛速翻閱著!
初憐見他行事古怪,便要出言相譏,卻被了清師太的眼神阻止了。
寧勿缺翻出後半部分,細細查看了幾頁,忽然一躍而起,抓起左扁舟的右手用力一捏,然後立即鬆開,再察看暫時留下的手印,勝上便有了喜色,長吁?一口氣道:「他沒死!」了清師太聞言「啊」了一聲,似乎有些不信,因為她已探過左扁舟的鼻息與脈搏,都沒有跳動的跡象。
寧勿缺手持那本厚厚的書卷,看了一眼,然後朝了清師太道:「師太,能找到蟑螂嗎?
背越黑越好!」
了清師太道:「卻不知……找它何用?」
寧勿缺極為簡單地說了句:「藥引子!」便又道:「再找幾張蜘蛛結的網來,以乾淨為宜!」
了清師太雖然覺得他要的東西有些古怪,但聽說左扁舟還活著,便頗為激動,也顧不上去分辨寧勿缺此言是真是假,立即對初憐道:「初憐,你速找幾隻蟑螂來。」
寧勿缺補了一句:「要快!」
初憐瞪了他一眼,卻仍是出去了。
了清師太道:「還需要什麼嗎?」
寧勿缺道:「其他的我自己去尋找。」
了清師太也趕緊出去了。
此時,天已開始慢慢變亮,淡白色的晨光透過窗紙映射進來,反而使屋內顯得格外的寂靜,寧勿缺蹲在地上,把那卷書翻得「嘩嘩」直響。
少頃,初憐回來了,手中捏著幾隻已死去的蟑螂,就往寧勿缺身前一扔。
寧勿缺一怔,趕緊拾起死蟑螂用力捏成碎末。
了清師太提著一根木棒,木棒上掛著幾張很大的蜘蛛網。
寧勿缺道:「將蜘蛛網蒙在他的臉上,再把這幾隻死蟑螂塗在他的兌踹穴上,我去去就回。」
了清師太雖覺得他的手段古怪,但如今也只能依他所言去做了。
寧勿缺出去。
不到一刻鐘,他又回來,手中多了幾種不起眼的草,樣子都頗不好看,有一種甚至還有一股極不好聞的氣味。
寧勿缺卻將它們一古腦塞進嘴中,大嚼起來,直看得初憐目瞪口呆。
嚼了好一陣子,約摸已碎作一團了,他才吐了出來,往初憐面前一遞,道:「小師太,請吐些唾沫在上面!」
初憐不由向後一縮,惱怒地道:「你要捉弄我麼?」
寧勿缺正色道:「非也,請小師太務必幫這個忙!」
了清師太見狀忙道:「由我代她吧?」
寧勿缺有些不自然地道:「恐怕不行!」
了清師太一愣,接著似乎有些明白過來了,不由老臉一紅,轉身對初憐道:「初憐,你便依少俠的話去做吧。」
寧勿缺幾乎笑出聲來,心道:「她怎麼會把我叫作少俠了?我可不配!」
這不是他謙虛,而是他的確覺得自己不配稱少俠,在他的想像中,少俠應該是豪情萬丈,大功超絕的,哪會像自己這樣總是藏頭縮尾?不過這一聲「少俠」倒也激起了他的好勝之心,覺得血液也流得快些了。
初憐滿臉的不樂意,但終是按寧勿缺所言去做寧勿缺這才將這團藥末往左扁舟臉上塗,塗了薄薄的一層。待塗完了,他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了清師太試探著問道:「少俠,他幾時能醒轉過來?」
寧勿缺道:「這些藥物只能保住他的性命,要他醒過來,還得費上一番工夫。」
了清師太忐忑地道:「少俠有把握嗎?」
寧勿缺道:「應該不成問題。」言罷,他又埋頭去翻那本書。了清師太一會兒看看悄無聲息的左扁舟,一會兒看看寧勿缺,已是心亂如麻。
倏地,寧勿缺「啊」了一聲,聲音不大,卻使得了清師太心頭猛然一沉,有心要問,卻又開不了口。
寧勿缺舉起那本書,靠近燭火前細細端詳了一陣,終於歎了一口氣。
了清師太再也忍不住了,她不安地道:「少俠為何歎息?」
寧勿缺將手中的書攤開,指著一處道:「師太請看這兒。」
了清師太湊上前看了一眼,發現寧勿缺手指所點之處有一個小洞。
寧勿缺遺憾地道:「這個洞是今夜被人以飛刀射出來的,因為此書年代太久,所以被飛刀扎中之後,並不僅僅只留下一條刀痕,而是有一小塊地方被飛刀的勁力震碎了,留下了一個小洞,洞雖小,卻恰好是記載能除去……左…左扁舟身上所中之毒的文字處,如此一來……」
初憐冷哼一聲,道:「哪有這麼巧的事?」
了清師太趕緊喝斥道:「初憐,不得無禮!」又對寧勿缺道:「少俠,有沒有別的路子可走?」
寧勿缺沉吟道:「恐怕極難找到別的路子了。這本書名為《了無偶拾》。乃八百年前的一位隱者所著,並沒有副本,只有兩本手抄本,我手上所持即是其中之一。」
了清師太眼睛一亮,道:「那麼另外那本書現在何處?」
寧勿缺道:「極有可能流落至東瀛了。」
了清師太大失所望,若是真的流落至東瀛,就根本不可能找到啦。
寧勿缺道:「他所中的毒名為『入歸』,是苗疆一位前輩高人的獨門毒物,此毒他一生只用過二次。之後,『入歸』便在江湖中銷聲匿跡,沒想到千百年後,它又出來禍害於人了,此毒物與尋常之毒最大的不同之處便是它著膚即凝結成形,所以藥物敷上之後無法進入肌膚,若是口服,則後果不堪設想,他必將會全身血管爆裂而死!」
了清師太臉色煞白!
寧勿缺又道:「苗人擅長使毒,對蟲豸之研究頗深,連解這『入歸』之毒,他們也用上了蟲豸,唯有以蟑螂之軀、蜘蛛之絲,附以……附以純潔少年男女的津液,方能化開他臉上的那層凝固之物!」
初憐這才明白寧勿缺讓自己吐口唾液之用意,不由滿臉通紅。
了清師太本想問:「若是並非純潔少年男女又會如何?」但終是覺得不便問出,只好靜觀左扁舟之症狀。
寧勿缺道:「當然,另外還有一種方法也是可行的。」
了清師太急忙追問道:「願聞其詳。」
寧勿缺道:「解鈴還需繫鈴人,只要找到燕單飛,想必就一定能找到解毒之法!」
了清師太先是恍然大悟,但很快又愁雲滿佈。她道:「燕單飛那老賊一向獨來獨往,所以才自稱『單飛』,行蹤難以捕捉,若是時間拖得久了,他還不是照樣毒發身亡?」
其實即使是現在,她也不知左扁舟是否真的如寧勿缺所說的那樣毒性已被抑制住,但她卻是寧可信其有也不願信其無,至少可以求得暫時的安慰!
忽聞初憐失聲驚叫。
了清師太吃了一驚,一看才知是左扁舟臉上已有了驚人的變化!
只見左扁舟臉上那層膠狀之物已開始如冰雪融化一般慢慢地化開,糊狀之物與碎藥末、蟑螂的屍體一起緩緩地向下淌去!
乍一看,誰也不會想到這般可怕之物竟會是一張臉!
初憐只覺一陣陣地反胃,終於忍不住彎下腰,大聲地嘔吐起來。
那張臉幾乎便如一大團淤泥堆成的——般。
更讓人驚心的事緊隨而來:但見那個已大如笆斗的斗顱緩慢卻很明顯地縮小!
當頭顱變得與正常人一般之時,寧勿缺、了清師太、初憐三人同時不由自主地長吁了一口氣,寧勿缺的身上已冒出了細汗。
這時,了清師太已完全相信寧勿缺所說的話了!雖然左扁舟尚未醒轉過來,但她堅信左扁舟正在慢慢恢復!或者說,他所中的毒性已被控制住,停止了蔓延。
寧勿缺道:「看樣子他應該算是沒有生命危險了,如果不能找到殘缺的那一味不知其名的藥,那麼一個月之後,他仍將要毒發身亡!」
了清師太失聲道:「一個月?」寧勿缺點了點頭。
了清師太默然無言了。一個月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她不知道能否在這一個月之內找到燕單飛。但無論如何,她己決意要去尋找了,在左扁舟以身體為她擋下毒液的那—
—刻起,她已經徹底地拋卻了曾經的怨恨,記住的只有二十年前的兩情相悅!
她原諒了左扁舟,固為她堅信一個人如果可以不顧惜自己的生命而去護著另一個人,那麼他即使做下了什麼錯事,也是可以原諒的。
沒有人會不珍惜只能擁有一次的生命!
既然已原諒了左扁舟,那麼她出家削髮為尼的理由或者說理念基礎便不復存在了。
從那一刻起,她的心中已充斥了塵世間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修行了近二十年春秋所建立起來的一切,在那一瞬間已土崩瓦解,灰飛煙滅!
也許,真正能超脫物外,無我無心的人是少之又少的,在某一段時間,也許他(她)可以把自己的心靈封藏起來,似乎風平浪靜,水波不興,但只要被一種特定的東西一觸動,就會掀起軒然大波,心中一片漣漪!
可以這麼說,了清師太已不復存在了,因為她已不可能再重新回到這二十年修靜的日子中去,即使她強迫自己靜下來,但靜下來的只有她的身軀,而她的心卻已絕不平靜了!
二十年前,她可以為一段感情而遁入空門,同樣她也可以為了這段感情而復返俗世!
這就像草的一枯一榮那樣再正常不過了!也許別人難以理解,但至少她自己可以理解自己。當年的「青衣」盧小瑾本就是一個與世俗觀念有些格格不入的女子,所以她的思維方式是不能以常理而論之的。
盧小瑾敢愛敢恨、二十年前如此,年及四旬的現在仍是如此!
她對自己說:「只要四師兄不死,我便要永不停息地為他尋找燕單飛!只要燕單飛不死,就是他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