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邦只是沛縣境內的一個小小亭長,但卻是樊噲最敬重的一位朋友。這不僅是因為他出手大方,處事得當,而且在他的身邊,始終有一股看不見的勢力在頻繁活動,使得他能在龍蛇混雜的沛縣成為黑白兩道很吃得開的人物。
他既然急著要找自己,當然不會是一件小事,所以樊噲不敢怠慢,與紀空手、韓信道別之後,又馬不停蹄地趕到鄰近的劉家大宅。
到了劉邦的密室,卻見劉邦坐在燈下,口品香茗,臉色依然一片蒼白,還有幾分大病初癒時的虛弱。
「你回來啦?」劉邦有氣無力地示意樊噲坐到身邊,頗為艱難地問道。
「是。」樊噲雖然把劉邦當作朋友,更把劉邦奉作領袖,是以言語中帶了幾分恭敬道:「我不僅殺了莫干,還帶來了兩個朋友。」
劉邦的手輕輕顫抖了一下,道:「你殺了莫干?」眼芒從眼縫裡擠出,射向樊噲的臉上。
「我也是迫不得已。」於是樊噲將一切經過一一說出,聽得劉邦眉鋒直跳,幾次抬頭,沉吟半晌之後,方才輕歎一聲道:「這麼說來,江湖上盛傳多年的玄鐵龜就這樣白白讓那兩個小無賴給毀了。」
他的口氣中不無惋惜之意,所提的「小無賴」自然是指紀、韓二人。面對自己的救命恩人,他似乎有幾分「好了傷疤忘了痛」的味道。
「但奇怪的是,玄鐵龜雖然毀了,但紀空手與韓信的身上卻平空多出了一股雄渾的內力。以他們的天賦與資質,假如用心打磨,必能為我們日後的大事添一份力!」樊噲興奮地道,顯然他是發自內心地喜歡這兩位衝勁十足的少年。
「所以你將他們帶到沛縣,不僅收歸門下,還要盡興結納。」劉邦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微微一笑道。
樊噲不好意思地笑了:「我這個人就是見不得人才,更何況他們有心投奔於我們,又平白多一身內力,這豈不是天意嗎?」
「既然如此,你就盡心調教吧。等我身體好些的時候,再過去看看他們,順便答謝當日淮水的救命之恩。」劉邦輕描淡寫地道,順手將茶杯擱下。
樊噲知他要話入正題了,刻意湊前一些,以便傾聽。
「時至今日,距七幫會盟的日子愈發近了,沛縣的局勢也愈發緊張了起來。前些日子江天失蹤,已經鬧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這一次加上莫干死了,章窮更會懷疑是我們下的手,從而狗急跳牆,採取先下手為強的戰術來保全自己。」劉邦的眉頭緊鎖,顯得憂心忡忡,似乎為未來局勢的變數有幾分擔心。在他看來,這才是他目前關心的大事,其它的事情已不值得他分心兼顧了。
七幫會盟正是他要進行的第一件大事,雖然他不是七幫中人,但以他的勢力和聲望,只要精心策劃,他就未必不是這盟主之選。但他最終的目的,並不在於這盟主的虛位,而是有一個更大的計劃,必須在他登上盟主之位後才能實行,而這個計劃的實施,才是他花費這麼多心血的用心所在。
樊噲既是他的心腹,當然也是知道他計劃的幾個知情者之一,道:「反對七幫會盟的,只有漕幫、花間派、青衣鋪。現在三者已去其二,只要我們全力扶持,繼任漕幫、花間派的幫主人選就可以換成支持我們的人,這似乎並不困難。這樣一算,就惟有章窮的青衣鋪與我們作對,在我看來,這已不足為懼,憑我烏雀門一門之力,就算讓青衣鋪全軍覆滅,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情。」
樊噲的確驍勇,一番話說得霸氣十足,原以為劉邦必然同意自己的說法,想不到劉邦卻搖了搖頭道:「如果真的只有章窮的青衣鋪與我們作對,我相信你有這個能力,但問題的關鍵是,在青衣鋪的背後,已經多出了一個慕容仙。」
「慕容仙?」樊噲倒吸了一口冷氣道:「他乃一郡郡令,難道會不顧身份,也要插手黑道事務嗎?」
「官匪自古一家,只要有利可圖,誰還去管地位身份?如果慕容仙真是為利而來,事情就變得好辦了,可他卻絕不是為利而來,而是想借章窮之手,趁機操縱七幫勢力,這才是他真正的野心所在。」紀空手冷笑一聲道。
「他想幹什麼?」樊噲驚問道。
劉邦的眼中亮出一抹寒芒,冷冷地道:「他不想幹什麼,倒是他的後台老闆,那位左右當今大秦局勢的一代權相趙高想幹點什麼,因為慕容仙的身份不僅是泗水郡令,同時也是入世閣數大高手之一。」
樊噲渾身一震,大吃一驚!他之所以吃驚,並不是因為知道了慕容仙身份的秘密,而是在於劉邦何以如此清楚慕容仙的底細。他隱隱覺得,隱藏在劉邦身後默默支持他的勢力絕不尋常,實力之大,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想像,這使得樊噲對劉邦的成功更加堅定了信心。
「聽你的話音,難道說慕容仙已經到了沛縣?」樊噲在揣測劉邦急著來找自己的原由。
「不,慕容仙肯定會來,但不是這個時候。」劉邦笑了笑道,似乎想緩和一下緊張的情緒。頓一頓,方續道:「慕容仙此人城府頗深,他不想打草驚蛇,所以派了幾名入世閣的高手先到沛縣,化裝成綢緞棉布商人等著與章窮聯絡,商量對付我們的辦法,此時此刻,他們只怕已到了泗水碼頭。」
「你的意思是……」樊噲看了劉邦一眼,猶豫地道。
「我也不想打草驚蛇,卻也不願任由他們在沛縣胡作非為。」劉邦微微一笑道:「所以我需要你去監視他們,一旦章窮上船,你必須要想盡辦法去潛聽到他們密議的計劃,我們才好對症下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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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過去,兩人睡到日上三竿方醒,又是樊仁跑來伺候一通,喚上酒菜招待。等到二人酒足飯飽之後,樊仁笑嘻嘻地賠著臉兒道:「二位爺,實在不好意思,門主昨夜回來,再三吩咐小人要侍候好二位大爺,這兩天就在這院裡活動活動,可千萬不要出院門半步。」
紀空手奇道:「這是為什麼呀?」
樊仁道:「門主說,他要出外個兩三天才能回來,怕二位爺一通亂走,碰上熟人,闖出禍來,所以一定要讓小人跟緊你們,直到門主回來。得罪之處,他再當面賠禮道歉。」
「樊大哥這可見外了,自家兄弟何必客氣?我們就當好好休息幾天,何樂而不為呢?」韓信第一次在人前當起大爺來,那種感覺真是暢快。
當下兩人回到屋中,枯坐半天,索然無味,紀空手突然想到什麼,問道:「韓爺,昨天你在索橋上可曾聽樊大哥說起七幫結盟這個事兒?」
「好像有這麼回事。」韓信想了想道:「難道樊大哥就是為了這事兒不停地奔走嗎?」
「這就怪了。七幫既要結盟,樊大哥為何又要殺了莫干?就算要救我們,也犯不著大開殺戒呀!依我看,這七幫結盟必然十分艱難,明爭暗鬥,紛亂不休,所以樊大哥才這般為難。」紀空手若有所思地道。
他心中其實還有不少的疑團,一時半會也無人解答,乾脆坐在椅上,雙手扶椅,雙腳落地,雙目緊閉,倒像是一尊直立的龜形。
這只是他無心之中擺出的一個姿式,其實,正暗合了補天石異力的養蓄之道。補天石本是藏在靈龜體內之物,以龜形為練功的姿式,自然事半功倍,大見奇效。
紀空手只覺一股暖流緩緩地在體內的經脈中蠕動,既不融入於經脈氣血,又不游離於氣血之外,若即若離,酥癢之極,突然把他帶入了一種至靜至寂的心境。
這種靜,既不同於荒原月夜下的靜,也不同於空谷幽蘭之靜,它更像是一種佛家禪定的意境,卻不參佛,只養心。心靜到極處,彷彿萬里高空的浮雲掠過,能留下一絲痕跡,這種感覺,妙不可言。
等到紀空手從這種靜態中驀然醒覺,韓信早已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起來,窗外已是夜色漸深,更鼓聲傳來,已是上更時節。
紀空手大吃一驚,沒有想到自己這閉目養神,竟然耗去了數個時辰,而自己卻渾然不覺,就彷彿是自己在一剎那間衝破了時空的限制,才打了個轉兒,出來已是另一段時空一般,讓他感到莫名驚慌。
他卻不知,他這無心中的仿龜而息,使得他的精神與靈覺在剎那間提高了整整一個層次,雖然離最高的境界還有一段距離,但已使他身體的各個器官比以前更靈敏數倍,甚至有一種超乎感官之外的靈異感覺。
他正想回到床上休息,人還未動,突然心中一震,驀生一股難以形容的感覺,使得他整個人彷彿處於一種很不舒服的狀態,似有一股無形的壓力,波及到了他靈敏異常的感官。
這種感覺非常的奇妙,對紀空手來說,簡直就是前所未有的體驗。這不僅讓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更意識到了一股危機的存在。
他的目光似是無心,卻又像是有意識地透過窗外,鎖定在了數丈開外的一道院牆之上。
那個地方什麼都沒有,除了院牆,還有幾叢生長在牆下的花草之外,就只有那深不可測的蒼穹暮色。
但不知為什麼,紀空手卻似乎感覺到那裡一定會發生些什麼,這種玄之又玄的感覺,已經超越了一般武技的範疇。
初夏的夜,除了蚊蟲嗡嗡之外,還有蛙聲,蛙聲一片,好生聒躁,但聽在紀空手的耳裡,卻感到這夜靜得發澀,鬧靜之差,更如心境有別。
「這裡是烏雀門的總堂重地,高手如雲,戒備森嚴,有誰還敢這般膽大,闖入這裡來找我的麻煩?」紀空手想到這裡,不覺有些懷疑自己的危機感來。
他笑了笑,認定自己必是神經過敏了,剛要轉身,驀然間,他的眼睛驟然一亮,便見那道牆頭之上,平空生出了一條暗黑的人影。
那條人影來得雖然突然,卻顯得非常從容,渾身上下一身玄衣,與夜色融為一體,幾不可辨。頭上罩了一層厚厚的黑色紗巾,只留下一雙眼睛在外,若非從這流動的眼芒中看出點端倪,加上紀空手的目力已呈倍數增長,只怕他一時之間休想發覺。
但來者顯然不是弱手,就在紀空手發現他的剎那,那蒙面人的眼芒透過暗黑的夜色,透過窗簾,窒了一窒,與紀空手的眼芒悍然交觸。
紀空手感覺此人的身影有點熟悉,但此時已不容他多想,腳步踏出,人如夜鷹般從窗口縱出。
他的身形輕盈如風,有御虛之感,落地時更是無聲無息,輕若狸貓,速度之快,連他自己也大吃一驚。
但更讓他吃驚的是,當他以如此快捷的速度衝到房外時,那條人影突然不見了,就像是一時的幻覺。
紀空手這才知道自己遇上了一個高手,一個真正的高手。此人能在自己的目力之下隱形,說明其速度不僅快,而且釋放出來的氣機干擾了自己的判斷,有這等功力之人,已非丁衡、樊噲這一級別的高手可比。
「這人是誰?看他的身手,已經超過了七幫中人武功的範疇,可是他卻如此小心,以蒙面示人,難道說他是樊大哥認識的人,卻又想對樊大哥不利?」紀空手的腦筋轉動得很快,所以考慮的問題正是他在這種情況之下可以想到的問題。
不過這個念頭一閃而過,接下來他卻產生了一種奇異的直感,那就是對方絕不可能平白無故地消失,也許,這位蒙面人就在左近。
想到這裡,紀空手的手心滲出了一絲冷汗,毛孔翕動,彷彿感受到了一股淡若無形的殺氣一點一點地向自己逼迫而來。
所慶幸的是,他此刻正背靠在一棵大樹下,只須觀察三面的動靜就可確保自己的安全。這使得他體內現有的靈異之力完全可以駕馭身體的感官去感知周圍的一切。
但是事態的發展卻並非如他想像,真正的殺機竟然來自於他身後的大樹,這正應合了一句話:殺機總是來自於你認為最安全的地方。
紀空手驟感背上發涼,同時捕捉到了稠密的樹冠發生了一點讓人心驚的異動。他沒有猶豫,連腳都未抬,就順著腳下的石板滑移了七尺。
「叮……」一聲幾不可聞的金屬之音傳自身後,紀空手耳中辨得分明,這正是劍鋒輕點在石板上的聲音。
他心裡明白,對方的武功的確到了讓人害怕的地步,這一聲輕響就是最好的證明。
對方藏在樹冠之中,陡然出手,必盡全力。可是當他發現一劍刺空時,竟然能在這麼短的距離和時間之內將勁力內斂,其功力之深,當真到了駭人聽聞的地步。
「呼……」輕響之後,虛空中氣流陡然狂湧。紀空手人在七尺之外,卻發覺自己突然陷入了對方萬千劍影的籠罩之中。
他只感到自己背後的每一處要穴之上,似乎都遭到了一種銳器震顫般的攻擊。
這種情形,猶如毒蛇附體,難以掙脫,使人有一種無法抗拒般的無奈。
在這生死關頭,紀空手陡然激發出了體內全部的潛能與勇氣,腳步晃動下,展開見空步的步法迅速移動身形,改變自己所處的方位。
這看似無奈的一著,卻出奇的有效,就在紀空手踏出五步之後,背上的壓力頓減。
他沒有回頭,只能看到地上一條被拉長的黑影在不住地晃動。
在晃動的空氣裡,紀空手感到有一股寒氣已然逼近。無堅不摧的劍氣,猶如狂飆席捲,使得紀空手的呼吸頓窒,背上的肌膚隔衫依然有若刀割般劇痛。
「呀……」
紀空手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心中的壓抑,大喝一聲,藉著聲勢,突然回身。
只有面對敵人,他才有機會與之一搏,倘若任由敵人追擊,縱算見空步妙絕天下,也終有百密一疏的時候,到時便是他紀空手英年早逝之期。
紀空手明白這一點,所以才敢冒險。
但就在他回頭的一剎那,劍氣、壓力、虛空中湧動的氣流……這一切足可毀滅生命的東西又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若不是紀空手看到那影子隱入夜色的最後一幕,他真的以為自己是在夢遊。
「紀少,你沒事吧?」韓信揉著睡意朦朧的眼睛出來,關切地問道,顯然他是被紀空手的那一聲吼叫驚醒。
紀空手呆立半晌,眼中閃過一絲驚懼道:「有人要殺我!」
「什麼?」紀空手的一句話震得韓信睡意全無。
紀空手指著樹下那塊被蒙面人用劍輕點的石板道:「你看!」
韓信一看,頓時嚇了一跳,只見那石板的中心有一點輕微的劍痕,但自這劍痕擴張開來,竟裂出了數十道裂紋。
「恭喜你,紀少。」韓信作個揖道:「此人武功如此之高,你還能從他的劍下揀回性命,真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情。」
他看似玩笑的一句話,卻驚醒了紀空手,紀空手回想剛才的一幕,尚心有餘悸地道:「對啊!這的確有些奇怪,雖然我的見空步已有幾分火候,但要逃過那人如閃電般的劍芒似乎不太可能,難道說他還手下留了情?」
紀空手尋思剛才瞬間發生的每一個細節,幾經驗證,終於得出了一個結論,那就是如果那位蒙面人真要有心殺自己的話,自己存活的概率不到萬分之一。
只有萬分之一概率的事情發生在某一個人的身上,通常人們把它稱之為奇跡。
奇跡絕不會經常發生,紀空手也絕不相信自己的運氣總是這麼好,那麼這就只有一種解釋:那位蒙面人並不想殺自己!
如果這個推理成立,紀空手就更加不明白了。他怎麼也不能理解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一個身負絕世武功的劍客冒著風險,夜闖烏雀門總堂,跑來跟自己這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無賴開這種玩笑。
紀空手久混市井,心知天下沒有這麼便宜的事情,此人定有所圖,難道是為了玄鐵龜而來?
但回心一想,在烏雀門中,也許會有人開此玩笑,那就是樊噲。
但是紀空手又很快否定了這種最有可能的推測,因為樊噲與蒙面人的身形大小有一定的差異。
而且樊噲此刻也不在烏雀門總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