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各懷鬼胎

    方銳壓根兒就沒有想到紀空手能在自己重手點穴之下還能開口說話,雖然當時時間倉促,但方銳自信自己認穴點穴的功夫絕對不會出現任何偏差,一經施出,如果沒有十二個時辰的時間,穴道根本無法自解。

    可是此時最多只不過過了四五個時辰,紀空手就能如常人一般說話,這不得不讓方銳心驚之下,對他刮目相看。這只能說明紀空手身負的內力遠比他想像中的雄渾,而且與自己所知的各門各派的內力迥然有異,不可以常理度之。

    他將紀空手放在地上,力聚指間,若行雲流水般點戳幾下,解開穴道。

    在解穴的同時,方銳心中一驚,只覺入手處有一股大力衝擊著穴道受制之處,生機旺盛,猶如潮湧,自己的內力所向,皆有反彈跡象,震得自己的指尖微微發麻。只憑這一點,可見紀空手體內的內氣充盈,絲毫不在自己之下。

    「在下方銳,只因事情緊急,這才多有得罪,無禮之處還望莫怪。」方銳抱手施禮,微微一笑道。

    「這個名字實在陌生得很,難道說你我以前從未見過?」紀空手一臉糊塗,在他的記憶中,根本就想不起來自己認識的人中還有這麼一號人物。

    「的確如此。」方銳見他一臉迷惑,忙道。

    紀空手緩緩站將起來,還禮謝道:「這麼說來,前輩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了。我乃淮陰紀空手,救命之恩,不敢言謝,異日有緣再見,我當湧泉相報。」

    他心繫韓信的安危,勉力走得幾步,又跌倒在地。

    方銳將他扶起道:「你此刻穴道剛解,體內的真氣猶有受窒之感,不宜走動,還是靜下心來,歇息一會吧。」

    「可是我與韓信是出生入死的朋友,怎能眼睜睜看著他落入虎口而不救呢?」紀空手掙扎了幾下,一口氣接續不下,氣喘連連。

    方銳沒想到紀空手雖然年紀不大,卻是義薄雲天,對「義」之一字這般看重,不覺微有詫異之色。

    「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方銳沉吟片刻道。

    「前輩但說無妨。」紀空手見他如此客氣,心中頓生幾分好感。

    「『前輩』二字,未免言重,方銳可不敢當,我只是受一位朋友之托,一路緊隨你們,原是為你們的安全著想,絕無惡意。若非看那鳳五劍術厲害,可能危及到你們的性命,方某只怕也不會貿然出手了。」方銳緩緩而道。

    「朋友?」紀空手微微吃了一驚,他的腦海中頓時湧上了劉邦與樊噲的影子。

    「是的,這位朋友甚是關注二位,再三囑咐,要方某保證你們的安全,方某幸不辱命,救出你來,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方銳思及在山崗上出手救人的一幕,至今尚心有餘悸。

    「難道說你這位朋友竟是劉邦劉大哥?」紀空手脫口而出,因為他發現方銳的武功高明得很,似乎不在劉邦之下,更在樊噲之上,以常理推之,他的朋友應該是劉邦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方銳笑而不答,這更讓紀空手相信自己的判斷不差。

    「這位朋友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夠把我當作朋友,明白我並無歹意,這就足夠了。」方銳顧左而言他。接著分析起韓信此時的處境來:「至於你那位名為韓信的朋友,他的人既然落在了鳳五之手,擔心已然無用,不過所幸的是鳳五有求於他,自然不敢對他有什麼傷害,所以我可以斷定,在短時間內,韓信的性命不會受到任何威脅。」

    紀空手見他說得有理,一顆心頓時放了下來。加上他有先入為主的思想,既然認為方銳是劉邦的朋友,也就信任有加,當下問道:「那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就算韓信能夠大難不死,終究活罪難逃,我只有盡早將他救出,才不枉我與他兄弟一場!」

    方銳騙得紀空手的信任,心中暗喜,當下假裝沉吟了片刻,方才答道:「紀兄弟如此講情重義,正是我輩性情中人,方某真是欽佩不已。不過想那鳳五畢竟不是泛泛之輩,算來亦是江湖上屈指可數的高手,要想從他的手中救人,無異於虎口奪食。」

    「這麼說來,豈不是救人無望了嗎?」紀空手的眼中儘是著急之色。

    「如果憑你和我這點力量,的確很難。但是我幸好還有一個朋友就在左近,假如有我出面相求,以此人的武功,對付鳳五綽綽有餘,自然就可大功告成。」方銳微微笑道。

    「那麼就有勞前輩了。」紀空手大喜之下,連連拱手稱謝。

    方銳抬頭望望天色,只見天近黃昏,紅日西去,彩霞漫天,距天黑尚有一兩個時辰,當下從懷中取出一管煙花之類的物事道:「你也不必心急,只要到了天黑時分,我將之拋上空中,不出一個時辰,我這位朋友就會火速趕來。」

    紀空手奇道:「這是你和你那位朋友事先約定的聯絡暗號嗎?」他行走江湖的時間不長,是以對江湖中的一些東西陌生得緊,難免心生好奇。

    方銳點了點頭道:「正是。」

    紀空手拿在手中觀玩片刻,突然「哎呀……」一聲,叫了起來。

    方銳一臉緊張,向他望去。

    「我想起一樁事來,就算你這位朋友趕將過來,天下之大,我們又去哪裡才能找到鳳五的下落?」紀空手顯然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眉間緊鎖,一股憂慮之色密佈眉梢。

    「對別人來說,這的確是一個難題,但只有我是一個例外。」方銳啞然失笑,然後才肅然而道:「因為在這個世上,沒有人比我更瞭解鳳五的生活習性了。」

    「哦?」紀空手心中大奇,愕然道:「何以竟會這樣?」

    「因為他就是我惟一的同門師兄弟。」方銳的這一句話仿如平空響起的霹靂,震得紀空手目瞪口呆之下,連連倒退。

    這的確很出人意料,難怪紀空手的表現會如此失態。

    「不過,他與我雖然同出自一個師門,卻既非兄弟,也非朋友,倒像是同行在一條路上的陌生人。我們之間除了同門學藝之外,其他的時間從不往來,這也許與我們的性格與興趣迥然有異大有關係。」方銳的解釋讓紀空手出了一大口氣,但讓紀空手感到詫異的是,就算他們個性不合,不至於形成今天這種敵對的關係,難道其中另有隱情?

    方銳讀出了紀空手眼中的疑惑,輕輕地歎息一聲道:「但是不管如何,個性上的差異絕不至於讓我們之間水火不容,造成我們決裂的真正原因,還是因為一個女人。」

    「一個女人?」紀空手咕嚕了一句,似乎有些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是的,一個高貴而美麗的女人,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我和鳳五同時認識了她,三年之後,她嫁給了鳳五,而我則從師門出走。從那一天起,我與鳳五就勢同水火,恩斷義絕,再也沒有半點同門之誼了。若非如此,他刺向你們的那一劍如此霸烈,如果不是我識得劍路,又怎能在倉促之間救得了你?」他說話之中,眼眸裡閃過一絲柔情,彷彿又勾起了他對往事的一些回憶。而在紀空手的眼中,方銳臉上表現出來的恨,遠比他心中的愛意要多。

    愛與恨看似矛盾,卻往往是一對同胞所生的怪物,沒有愛,哪來的恨?恨的由來,本身就源自於刻骨銘心的愛,所以方銳如果不是對這個女人愛之深,又怎會對奪走她的鳳五恨之切?世間的男女情愛,本就如此。對於從未愛過的紀空手來說,看在眼中,心中自然糊塗,根本就無法理解方銳此刻的心境。

    「在你看來,韓信在鳳五的手上,真的在短時間內不會出事嗎?」紀空手眼見方銳的臉色漸漸恢復常態,這才問道。

    方銳不答反問道:「你想過沒有,鳳五從千里之外趕到沛到,專門找上你們,最有可能的原因會是什麼?」

    紀空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才遲疑道:「我想應該與玄鐵龜有關。」

    方銳的眼睛一跳,閃出一絲驚喜道:「那麼這玄鐵龜真的在你們身上嗎?」

    「不在,當然不在了。」紀空手搖了搖頭道:「它早就不存於世了,留在世上的,就只剩下這一枚小圓石。」

    說著他從懷中取出那枚補天石,遞到方銳的手中,方銳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似乎對紀空手的回答早在意料之中。但紀空手卻不知,他所說的雖無半句虛言,可世間根本無人會信,鳳五不會,方銳不會,連劉邦與樊噲也不例外。

    「既然玄鐵龜不在韓信的身上,那麼韓信就不會有性命之憂。在鳳五看來,玄鐵龜遠比韓信的性命要有用得多。只要韓信不死,他就還有得到玄鐵龜的一點希望,假如殺了韓信,他連這點希望也沒有了。以鳳五的頭腦,當然不會想不到這一點。」方銳的目光緊緊地盯著紀空手的臉,緩緩而道。

    紀空手沉默半晌,抬起頭道:「如果韓信真的可以保住性命,那麼這件事情反而不急,我想在找他之前,先去一趟淮陰。」

    他此刻的心裡,記掛起陳勝王的安危。畢竟此次他們的任務,就是為了陳勝王而來,假如陳勝王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那麼他無疑就是千古罪人了。

    經過這短暫的接觸,他對方銳的防範之心減少了許多。如果方銳真的是劉邦的朋友,那麼有了他的襄助,找到陳勝王的概率自然就會大大增加,所以他思量再三,覺得自己應該冒險一試。

    「這也是我和韓信此行的任務,無論如何,我都必須要完成它。」紀空手見方銳為之一愕,滿臉莫名,於是解釋道。

    「我能知道這是一項什麼任務嗎?」方銳問道。

    「當然可以。我既然這麼說,就不打算向你隱瞞。」紀空手遲疑了一下,接道:「我要去找一個人,一個非常重要的人,如果他因我的緣故發生了什麼不幸,我將會抱憾一生。」

    「他是誰?」方銳看到紀空手一臉肅然,更生出一種渴望揭開謎底的迫切。

    紀空手環顧四周之後,這才壓低嗓門道:「陳勝王!」

    方銳一怔之下,突然笑了起來:「誰說陳勝王人在淮陰?這絕對是一個謠傳。據我所知,陳勝王早在半月之前就戰死於陳地,這可是千真萬確的消息。」

    「什麼?」紀空手大吃一驚,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聽,追問道:「怎會這樣?這不可能!」

    方銳道:「陳勝雖然在陳地稱王,擁兵十萬,但他面對的對手乃是大秦名將章邯以及四十萬訓練有素的大秦軍隊。覆剿之下,安有完卵?陳勝怎能從大軍的重重包圍之下逃出陳地,來到淮陰?況且陳勝一死,章邯將他的人頭懸掛於陳地城門,示眾三日,天下盡知,他又怎麼可能死而復生,出現在淮陰城中?」

    他的每一句話傳入紀空手的耳際,都讓紀空手的心為之一跳,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慌。他此刻的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如果方銳所說的全然屬實的話,那麼劉邦就在撒謊!難道說劉邦的消息來源有誤,才導致了他出現判斷上的錯誤?

    他的頭腦突然之間變得很亂,猶如一團亂麻纏繞,半天理不出頭緒,只是將目光緊盯在方銳的臉上,企盼能從中找到正確的答案。

    「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不能不相信事實,只要你跨出泗水郡內,一切自然就會真相大白了。」方銳說得極有把握,由不得紀空手不信。

    紀空手的心中生出了一個偌大的謎團,始終將自己處於一種迷糊的狀態下,渾渾噩噩,不能自已。一陣涼爽的江風拂過,令他猛地打了一個機伶,驀然忖道:「我又何必在這上面糾纏不清?在劉邦與方銳之間,肯定有一個人在撒謊,誠如方銳所言,只要出了泗水,我找人打聽一下,自然就會真相大白。」

    思及此處,他突然問道:「如果我所料不錯,方先生未必是劉邦的朋友吧?」

    方銳絲毫不驚,微微一笑道:「我還是那一句話,我是誰的朋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所做的一切,全是為了你好,這就足夠了。」

    紀空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淡淡笑道:「在事情還沒有弄清楚之前,我誰也不敢相信。」

    方銳道:「正該如此。」他此刻並不擔心紀空手心起疑慮,只要紀空手還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就不怕沒有得到玄鐵龜的機會。

    他卻不知,紀空手比他更顯悠然。因為玄鐵龜已然毀去,他才不怕別人打它的主意,正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看誰耗得過誰。

    事到如今,紀空手的心裡已是亮如明鏡,既然方銳不是劉邦的朋友,那麼他的救人動機也就一目瞭然。對紀空手來說,他從三歲就懂得「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這個道理,自然不會相信方銳救出自己純粹是一樁「打抱不平」的義舉。

    兩人各懷鬼胎,互相揣摩著對方的心理。眼看天已黑盡,方銳點燃手中的煙花,便聽「嗖……」地一聲,一道耀眼的光芒向天空直射而去,沖高至數十丈處,「啪……」然一聲迸散開來,煙花閃射,形成一個巨大的傘形,滯空片刻,這才消失於蒼穹暗黑的夜幕之中。

    「你能肯定你那位朋友一定會來嗎?」紀空手問道。他幾次想入水開溜,但方銳卻有意與無意間擋住了他逃離的路線,使他難尋機會。

    「當然,我這位朋友最講信用,一看到煙花,必然會在最短的時間內趕赴過來。」方銳道。

    過了半個時辰之後,忽然江面上傳來呼呼的風帆聲,船頭破水前行,其速甚快,紀空手藉著暗淡的夜色眺望過去,便見一艘雙層四桅的豪華巨舫沿江而來,巨舫燈火通明,照紅了江邊江面,聲勢之大,真是非富即貴。

    當時能用得上這種豪華巨舫之人,普天之下,不過百人,紀空手心中暗驚道:「這顯然是方銳的同夥,看這架式,絕非是江湖中一般的人物,我若想從他們的手中逃走,只怕並非易事。」

    卻聽方銳笑道:「我這位朋友最是熱心不過,為人仗義,又肯結交朋友,待會兒你可要和他多親近親近。」

    紀空手無機可逃,也不著急,而是以平和的心態道:「那是當然,像這種非富即貴的朋友,我一向是來者不拒,日後真到了走投無路之時,也可以多一個借錢的地方。」

    「紀兄弟又在說笑了。」方銳的眼芒在他的臉上一掃道:「以你的天賦資質,要想求得一份榮華富貴還不是手到擒來之事?只要你想要,這種機會遍地都是,又怎會淪落到向人開口借錢的地步?」

    「哦?我原來還有這種能力,這我自己倒一點沒有看出來。」紀空手淡淡笑道:「我只記得我長這麼大,向人開口借錢是家常便飯的事,別人向我借錢,卻是一次也沒有,想必是沒有人會向比自己更窮的人開口的緣故吧。」

    兩人閒聊之際,巨舫已泊岸江邊,船頭上有人聲響起:「岸上是方先生嗎?」

    「正是在下。」方銳忙高聲答道。

    「我家主人有請方先生上船。」船頭那人恭謹地道。

    「多謝!」方銳抓住紀空手的手臂,突然腳下發力,將腳尖一點,人已縱上半空,如蒼鷹般橫掠兩丈水面,穩穩地落在甲板之上。

    紀空手心中驚道:「方銳的武功如此了得,他的同夥想必也不會弱,我此番可真叫上了賊船了。上船容易,要想下船隻怕比登天還難。」

    他順眼瞧去,只見這大船雖然面積不小,密密麻麻的大紅燈籠掛了一船,但船面上卻只有幾條人影晃動,根本無法看清敵人的虛實。他不由得暗暗提醒自己,不到情非得已時,千萬不可妄動。

    船頭那人引得方銳、紀空手進入艙房大廳,喚來侍婢,奉上香茶,然後恭聲道:「方先生稍坐片刻,小人這就去向主人稟報。」

    在得到方銳應聲之後,他這才依盡禮數,倒退幾步,然後隱入大廳後的一間艙門中。

    紀空手由衷讚道:「一個僕人,已是如此彬彬有禮,可見這主人的風采一定差不到哪裡去。方先生,看來你這位朋友不但有錢,想必還是風雅之人。」

    他平生第一次見到如此富麗堂皇的佈置,心中著實艷羨,若非明白自己身處危局之中,他倒有心盡情享樂一番。

《滅秦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