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空手正愁咸陽之大,侯門之深,自己如何才能混入相府,此刻聽得神農先生這般說話,心中自是大喜。
「如此便多謝先生了。」紀空手肅立行禮道。
神農先生扶著他道:「公子不必多禮,我曾經欠得令牌主人一份情,十年以來,一直耿耿於懷,不能了卻心願,今日總算是可以報效了。」
紀空手不由大奇:「這令牌乃是劉大哥與樊大哥送我之物,他們當是令牌主人才對,可是神農先生說到十年前,他們也僅是十來歲的少年,怎會對神農先生有恩呢?」他心中不解,見到神農先生不提及此事,倒也不好相問。
兩人閒聊幾句,紀空手一時好奇,不由問道:「神農先生乃用藥高手,醫林奇才,怎會藏身於市井陋巷,下灶當廚呢?」
神農先生笑道:「我對醫道一行,只是愛好而已。只因我複姓神農,又在這亭上題有『藥香居』三字,所以世人以訛傳訛,將我歸於這醫道一行。其實我祖上九代為廚,到了我這一代,已是第十代了。對於廚藝之道,不敢說是天下第一,至少也是世間少有,你吃得我幾道小菜,不妨點評一番。」
「點評倒不敢當,不過一嘗之下,的確是人間美味。」紀空手思及此處,齒上依然留香,不由得由衷讚道。
神農先生聽他語出真誠,大是高興道:「其實廚藝與武道,都有共通之處。首先一項,便是選材,只有用上等絕品的材料,才能做出一流鮮美的菜餚;其次便是火候,火候的掌握等於對內力的控制,達到隨心所欲,收發自如,方能一切盡在掌握之中;其三……」
紀空手聽來意興橫生,大有收穫,對武道玄理的領悟又更進一層。神農先生最後說道:「我之所以留你,無非也是讓你學習廚藝之道,因為我已接到趙高送來的帖子,他的五十壽宴將由我一力承辦,你將作為我的門徒一同入府幫灶。」
紀空手微微一驚,心中忽然有一絲不安的感覺,就像自己正步入到一個精心佈置的計劃之中,一步一步地邁向漩渦的中心。他相信樊噲,不會出賣自己,但自己是不是又被劉邦所利用呢?「也許是我多慮了。」他在心裡暗暗地安慰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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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道菜叫炒豬肝。」神農先生站在灶前,開始了廚藝的第一課。
「豬肝一物,市井中常見的菜餚,但是要將它炒成極品,卻是難上加難。首先選料,必是二三月間,或是八九月間才出膛的豬肝,入手猶溫,不沾膽汁,方可入菜;其次是刀工切片,片片均勻,薄如蟬翼,裝盤備用……」神農先生人在灶前,盡顯大師風範,指點評談,笑指利弊,什麼油鹽醬醋,什麼蔥蒜薑糖,猶如自己手下的百萬雄師。廚房如戰場,更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一切盡在手中掌握,聽得紀空手如癡如醉,不能自已,沉迷其道而不能自拔。
「火候一到,下鍋翻炒,順炒十下,反炒七下,不多不少,即可起鍋,多一下則老,少一下則生,經驗所在,必須遵循……」神農先生說話之間,一盤炒豬肝已經下灶完成。紀空手聞得其香,再嘗其味,只覺龍肝鳳膽亦不過如此。
對於紀空手來說,廚藝一道雖然繁瑣複雜,講究循序漸進,但他天資聰慧,又有對武道的領悟,學起來倒也得心應手。做大廚者最關鍵的一步是擁有非常靈敏的味覺,紀空手運氣於舌,屢練不至,終有小成。接下來的半個月裡,在名師盡心相授下,紀空手漸漸步入廚藝一道中,比及神農先生當然不如,但與一些酒樓廚師相較,卻也不遑多讓。
這一日他人在院中的一座精巧小灶上操練廚藝,有狼兄相伴,倒也不嫌寂寞。眼看一盤拿手好菜即將出鍋,卻見神農先生從院外走來,行色匆匆,臉色略顯陰霾。
「大事不妙,凌丁等人已經追到上庸,正在四處打聽公子的下落。」神農先生眼神之中暗藏不安,緩緩說道。
紀空手一怔之下,始知凌丁等人受命於項羽,必殺自己才肯罷休。他原以為凌丁遭創之後,療傷時間絕不會短,等到傷癒追來,自己或許已離上庸而去。想不到他復原得如此之快,陰魂不散,終於又纏上了自己。
「我們應該怎麼辦?」紀空手人在藥香居內,不好擅自作主,只能將目光投在神農先生的臉上。
「此時距七月初二時間無多,如果在這個時候出亂子,必定會傳到趙高耳中,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我們惟一的辦法,就只有快刀斬亂麻,在最短的時間內將他們一網打盡,然後啟程上京!」神農先生眼芒一閃,殺氣頓生,顯然已有了應對之策。
紀空手想了想,覺得這是惟一可行的辦法,如果讓凌丁他們緊追不放,到了咸陽之後,必成心腹大患。與其如此,倒不如在上庸便先行下手,將之全殲。
問題是凌丁的實力強大,憑自己與神農先生的能力,能否將他們一網打盡?神農先生看到了紀空手眼中的疑惑,微微一笑道:「我已經想好了行動的方案,而且放出風聲,將你的行蹤暴露給了他們。」
紀空手道:「你是準備在藥香居中動手?」
神農先生對紀空手有如此反應表示欣賞,道:「只有這樣,才能殺人於無形,不至於使風聲走漏出去。何況我們佔盡天時、地利、人和,有必勝的把握。」
「但是我們即使事先早有準備,又怎能把握到他們行動的時間呢?」紀空手提出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
「他們殺你心切,自然等待不及,而且凌丁此人,太過自負,即使明知有詐,也會不屑一顧,所以我可以料定,他們今晚必至!」神農先生果斷地預測道。
紀空手只覺胸中一熱,戰意橫生道:「那我們有必要好好計劃一番,讓他們有來無回。」
兩人相視一眼,哈哈大笑,都被對方的豪氣所感染,心中湧出必勝的自信。
與此同時,距藥香居不遠的一座高樓上,凌丁攜項氏兄弟、步雲以及手下一幫武士登樓遠眺,觀察著藥香居的整個地形地貌。
他自林中一戰後,已不像先前那般輕敵,而是重新估量起紀空手的實力。他不得不這樣做,因為與紀空手交擊引發的內傷,差點讓他九死一生,若非有流雲齋的獨門聖藥,他豈能像現在這般神采奕奕地站在此地?他的傷勢略有好轉,立刻帶人趕往上庸。對於紀空手,他是勢在必得,否則他很難向項羽交差,畢竟霸王帖出,例無活命,他不想讓這個規矩壞在自己的手裡。
所幸搜尋數日,終於得到了紀空手確切的消息,這使他鬆了一口大氣。只要目標仍在,他就不愁沒有下手的機會,身為流雲齋有數的幾大高手之一,他當然有這個自信。
「你可打聽到,紀空手此刻藏身之地是屬於何人的產業?他與房屋的主人又是怎樣的一種關係?」凌丁的目光望向步雲,後者精於隱身暗殺,打探消息亦是一絕,他們一入上庸,所得消息十有八九來源於他,是以凌丁有此一問。
「步雲已探聽明白,此屋的主人乃胡記老鋪的一個大廚,身份雖低,排場卻大,住到上庸已有十年,只在這幾年才拋頭露面,世人皆不知他的來歷底細。據步雲推算,想必此人亦是江湖中人,當年與紀空手的師門長輩有些淵源,歸隱之後,礙於情面,才暫時將紀空手收容藏身。」步雲面對凌丁咄咄逼人的眼光,心中雖怯,但還是條理清晰地將自己得到的消息講述出來。
凌丁陷入沉思之中,細算十年前歸隱山林的江湖好手,沒有三十之數,亦有十餘人之多,一時之間,哪裡去理頭緒?不由輕哼一聲道:「此人莫非連姓名也沒有嗎?」
步雲打個寒噤道:「我聽到別人都是稱呼其『大先生』,想來不是真名,所以不敢稟告。」
「大先生?」凌丁的眉頭緊皺一處,沉聲道:「老夫記得十年前江湖上的確有過一個大先生,此人複姓神農,驍勇善戰,劍術一流,與問天樓的衛三公子交情不錯,如果這房屋的主人是他,那麼這將是一件十分棘手的事情。」
流雲齋一向與問天樓誓不兩立,存世百年,雖沒有太大的衝突,但小的磨擦始終不斷。凌丁身為流雲齋長老,對問天樓的情況十分關注,所以立時想到在紀空手的背後,或許有問天樓的支持。
他沒有料到事情會弄得這麼複雜,當初接到項羽的邀請,他就以為這是項羽小題大做,區區一個江湖小兒,何必要勞動長老大駕?但時至今日,他才發現一切事情並不如自己想像中那麼簡單,如果對方真的是神農先生,那就意味著問天樓將對流雲齋開始宣戰。
「為了慎重起見,我們是否靜觀其變,等待援手?」項文的心思非常縝密,意識到形勢有些嚴峻,不由出言提醒道。
凌丁眼芒一寒,冷冷地盯住項文的臉道:「你認為有這個必要嗎?」他一向自負,在森林中未能擊殺紀空手,已被他視作這一生的奇恥大辱,此時再向項羽求援,豈非自摑耳光,顏面何存?項文不敢作聲,肅然而立。
凌丁遙望遠方的藥香居,臉色數變,喃喃自語道:「由此樓而去,相距藥香居不過百米,而且此樓明顯高過於它,但是由外而視,卻不能看到其內部動靜,這就說明其主人家深諳建築之道,借山石樹林,相映掩護,使其內部自成洞天,外人難探虛實。由此可見,此人即使不是神農先生,想必亦非尋常之人。」
步雲諂笑道:「凌長老眼光獨到,自然一目瞭然,能從一幢建築上看出破綻,真令步雲心生佩服。」
凌丁微微一笑,一擺手道:「其實這也不是什麼難事,久走江湖,閱歷自然多了。不過這建築雖然頗多古怪,但要阻擋老夫的腳步,卻又差了一點,所以為防夜長夢多,我想今夜子時,應該是我們出手的時候!」
項文忍不住勸道:「此刻我們未明對方虛實,貿然動手,未必穩當,何不多等兩日,等到摸清了對方的底細再動手亦不算遲。」
凌丁搖頭道:「我們雖然不知對方的虛實,但對方又何嘗知道我們的底細?以有心算無心,我們的勝算極大,豈能為求穩妥而殆誤戰機呢?所謂兵貴神速,這才是用兵詭道。」
項文知他心意已決,勸說無用,只得退一步而求其次道:「長老說得也是,既然主意已定,如何出手,還請示下。」
凌丁淡淡一笑道:「老夫心中早有打算,吃過晚飯後,再容老夫一一安排。只是今晚一戰,務必人人爭先,將紀空手徹底斬殺,否則的話,休怪老夫不留情面!」
他在心中對紀空手已是恨極,話音雖淡,殺氣卻濃烈無比,眾人無不感到心驚。
他卻不知,今夜一戰,究竟是哪一方有心,哪一方無心,而且他更是連做夢也沒有料到,其一切計劃早已在神農先生的妙算之中。
《滅秦記》卷三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