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樂的臉紅了,卻不是因為害羞,而是他在說話之間將自己的內力提聚到了極限。他身為流雲齋的高手,絕不會束手就擒,任何想讓他滅亡的企圖,都必須付出應有的代價。
常樂手中的刀顫動了一下,有如音符跳動,然後才緩緩地上抬,遙指向扶滄海的眉心。
主帳的帳壁突然向外鼓動起來,發出了一陣「辟啪……」之響。
帳內無風,但是帳內的泥土卻在緩緩蠕動,隨著常樂的劍一點一點地上抬,地上的泥土彷彿在一股氣流的旋動下有規律地搏動著,顯得那麼玄奇,卻又是那麼地優雅。
但在無形之中,帳內外所有的人都感到一股肅殺的寒意就像意念般不斷地擴散,擴散至這無風的虛空。
那是殺意,從刀身流動而出的冰寒若刃般的殺意。剛才還有說話聲縈繞的主帳內,此刻變得異常的深沉,出奇的靜寂。
常樂的刀依然在緩緩地抬起,卻賦予了這空氣中的另類活力,那是死亡的氣息,無可抑制的戰意。當刀乍現虛空之際,就已經表明了這是一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戰鬥。
扶滄海的臉色變了一變,顯得十分凝重,還有幾分驚異。他雖然知道常樂的武功不弱,卻想不到他刀中的氣勢竟會如此霸烈。
「這是一個強敵。」扶滄海在心裡提醒著自己,不得不在行動上更加小心。此時的常樂就像是一頭陷入困境的野獸,隨時都有可能做出驚人之舉,扶滄海必須要提防對方的反噬,甚至是同歸於盡的舉措。
這絕不是杞人憂天,在常樂的眸子深處,蘊藏的不僅是殺機,更有一種瘋狂的野性,猶如冰層下的流水,隨時都有可能爆發出巨大的能量。
「項羽能派你來主持這次刺殺,的確有一些眼光。單看這一刀的氣勢,我真的發覺,剛才我能夠不死實在是一種僥倖!」田橫笑了笑,臉上絲毫沒有調侃的味道。他感到自己的背上竟然滲出了絲絲冷汗,心中似有一些後怕。
常樂淡淡一笑,並沒有理會田橫,而是將自己的注意力轉在扶滄海的身上,不敢有一點大意。
即使帳外傳來一陣刀劍互擊聲,也不能轉移常樂的視線,這只因為他已將這一戰視為了生平的第一惡戰。
一個人能在這種絕境之下尚不失高手風範,理應受到他應有的尊敬。扶滄海微一躬身,大手一緊道:「請動手!」
他的話音一落,常樂的身形便如疾箭竄出,刀斜立,幻出一排真假莫辨的刀影劈出。
好快!快得簡直不可思議!扶滄海的長槍以快聞名,與常樂的出刀相比,恐怕也是難分伯仲。面對對方如此迅疾的身法,扶滄海心中頓湧一股熊熊戰意。
他的長槍一振,若游龍般迎刀而上。地面乾燥的塵土躍動不已,隨著一道湧動的氣流上下竄行,有若曼舞。
常樂的刀在疾進中顫動,眼見就要與扶滄海長槍相撞的剎那,突然定格於空中,雖只一瞬的時間,卻讓扶滄海產生了一種時差上的錯覺。
常樂的刀旋即自一個無可預知的方位上傾斜而出,構成一種讓人難以想像的弧度,隨著他身形的變幻,竟然讓過扶滄海的槍鋒,擠入了他身前的三尺範圍。
扶滄海心中一驚,為常樂如此古怪的刀招感到詫異。不過,他沒有太多的時間來考慮,因為那凜冽的刀氣就像是決堤洪水般當胸湧至,讓人呼吸急促,幾欲窒息。
扶滄海原本可以不去理會常樂的刀,只須用長槍逼向常樂的咽喉,就可化解這必殺的一刀。可是他沒有這樣做,因為此時的常樂已經無法用常理度之,倘若他不惜生死,不讓不退,就很有可能是同歸於盡的結果。
扶滄海當然不會與常樂同歸於盡,身子滴溜溜地一滑,形同陀螺般旋至常樂的身後,縮槍踢腿,直襲常樂的腰間。
「好!」田橫眼見扶滄海如此機變,情不自禁地讚了一聲。
「看你能躲到幾時!」常樂冷笑一聲,反手就是一刀。他這一刀不是攻向扶滄海的腿,而是劈向扶滄海的頸項。
他拼著自己挨上一腿,也要保持自己凌厲的攻勢。這種不要命的打法,的確讓人頭痛得緊,就連扶滄海這等久經戰陣之人,也有些束手無策。
他與常樂的武功本就相差無幾,換在平時,兩人一旦交手,必在百招之外方能分出勝負。而此刻常樂身處絕境,採取這種近似無理的打法,反而在不知不覺中佔到了上風,扶滄海閃避之間,竟然連遇險情。
然而,扶滄海就是扶滄海,無論常樂的刀勢多麼兇猛,攻勢多麼凌厲,他長槍在手,總是處變不驚,這只因為,他還有一式——「意守滄海」!
常樂一聲暴喝,手中的長刀向虛空一揚,刀芒斜下,仿若漫天的星辰,燦爛無比。
「滋……」漫漫的空間如一塊巨大的幕布,刀氣竄動,撕裂之聲不絕於耳,讓人心生莫名的悸動與震撼。
「呀……」扶滄海沒有猶豫,沖天而起,上衝的速度極快,仿似電芒。當他身形下落時,便像是一團緩緩而下的暗雲,徐徐舒展,帶出一種明顯的韻律。
地上的泥土就像是被猛烈的颶風捲起,向四周散射而出,以黃牛皮製成的帳壁倒捲而上,呼呼直響。
狂風平空而生,不是來自於天地,而是自刀槍相觸的一剎那開始漫起,四周的人影開始緊然有序而退,沒有呼叫,但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凝重而緊張,都被眼前這瞬息而生的景況所震撼。
誰都知道已到了決定生死的一刻,誰也不能預料這會是一個怎樣的結局,只能看到那瘋狂的風捲起那漫漫黃沙,遮迷了每一個人的眼睛。
在飛舞的沙塵之後,是常樂一眨不眨的眼睛,那眸子裡的寒光,猶如寒夜下野狼綻放的凶光。
「轟……」一聲巨響,轟然而起,響徹整個琅邪台,引起山谷連續不斷的回音。
常樂一聲悶哼,如一隻夜鷹飛出三丈,穩穩地落在了地面,而扶滄海的人依舊還在煙塵之中。
煙塵在風中飄散,琅邪台上一片靜寂,靜得連針落之聲亦清晰可聞。
田橫只覺得自己彷彿被這沉悶的空氣窒息了一般,呆呆地站立著,根本不知道這一戰的結果會是如何。他的眼睛緊緊地盯住常樂,盯住那煙塵中的人影,希望能得到一個他所希望的答案。
煙塵散盡,扶滄海終於現身,他只是靜靜地握槍而立,嘴角處滲出一縷艷紅的血絲,顯得那麼淒美,那麼恐怖,讓人一見之下,觸目驚心。
而常樂的刀依然舉於胸前,一動未動,兩人都沒有說話,就這麼僵立了一炷香的功夫。這時,扶滄海的臉上突然綻出了一絲淡淡的笑意。
「喀嚓……」就在扶滄海笑的剎那,常樂的雙膝突然發出了一聲脆響,倒地而跪。他的身軀雖然還是那麼筆直,但那眼中的瞳孔放大,已然無神。
他死了,就這麼跪地而亡,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但每一個人都看出了這一戰最終的結果。
與此同時,宜昂雖然未死,卻已經被人制服,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他似乎沒有料到常樂竟然死得這麼快,這讓他感到了一種恐懼,一種心寒。
直到這時,圍觀的人群才響起一陣歡呼,田橫更是鬆了一口氣。
「大將軍,你看這人應該如何處置?」扶滄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才指著宜昂道。
田橫微微一怔,心裡正奇怪扶滄海何以會有此一問,驀然想到了田榮在世之時下達的一道命令,不由心存感激道:「要不是你提醒,我還真忘了這一茬了。家兄在世之時,的確號令三軍,要放此人一馬,不過,此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下手行刺,留下又確實是一個禍根,這實在讓人感到頭痛得很。」
「齊王在世之時下這道命令,是尊重他當年的所為,以為他是條好漢,才心生憐憫。而如今他投靠項羽,便是我們的敵人,若是擒而不殺,再放他走,只怕讓他揀了性命不說,恐還會暴露我們的軍情。」扶滄海深知田橫對田榮的那份兄弟情誼,只能曉之利害關係,讓他定奪。
「殺也殺不得,留又留不住,這倒是一件十分棘手的事情。」田橫搖了搖頭,望著扶滄海道:「照公子看來,該當如何處置?」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明日就是大軍出師之期,留之有害,不如殺之!」扶滄海毫不猶豫地道。
「可是……」田橫遲疑了一下道。
「沒有可是,大將軍若真想為齊王報仇,就應該果敢決斷,不能為了當日齊王的一句話而放虎歸山。若是大將軍為了一念之慈放走了他,使得琅邪郡事先有了準備,那麼明日我們攻城時,就會因大將軍這一念之慈而付出慘重的代價!」扶滄海道。
這最後一句話令田橫有所觸動,他的眉鋒陡然一跳,向前邁動了數步,站到了宜昂的身前。
「拿酒來!」他打量了一眼宜昂,然後低聲叫道。
當下有人送上兩個斟滿烈酒的酒碗,一碗遞到宜昂的手中,一碗遞給了田橫。
田橫端起酒來,緩緩而道:「當年你為了行刺嬴政,不惜自毀容貌,這等英雄行徑,一向是我田氏兄弟所敬重的,就為這一點,來!我敬你一碗!」
他看著宜昂默然無言地將酒飲盡,這才咕嚕幾下喝乾了手中之酒,然後將酒碗往地上一摔道:「不過,做人當明辨是非。當年你行刺嬴政,是因為大秦暴政,弄得百姓流離失所,民不聊生;而今,項羽的所作所為與嬴政有何區別?你卻助紂為虐,為人所恨。那麼,就算我今日殺你,你也該毫無怨言!」
宜昂苦於自己身上的穴道受制,不能說話,只能張嘴「唔唔……」幾聲。
「你說什麼?」田橫上前一步,湊在他的耳邊道。
宜昂剛一抬頭,便見一道白光閃過,田橫的刀帶出凜冽的刀氣,以電芒之速切在了宜昂的頸上,血霧濺起,頭顱滾地。
田橫緩緩地將刀歸鞘,臉上一片凜然,沉吟片刻,方緩緩而道:「傳我命令,三軍將士,四更造飯,五更下山,目標——琅邪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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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空手與龍賡在樊噲的陪同下,進入了漢王府中的花園。
此時雖是隆冬時節,但南鄭的氣候與夜郎相差無幾,是以到處可見花叢草樹,綠意盎然,整個花園的建築形式古雅,別具一格,有假水山池,頗具幾分江南園林的韻味。
但就在這美麗景致的背後,卻處處透著一股肅殺之氣。人到園中,已經體會到了那種森嚴的戒備。
樊噲湊到紀空手的耳邊道:「漢王府中,就數這花園最是神秘。許多軍機大事都是在這裡擬議之後,才發送出去的,是以若非漢王召見,無人膽敢擅入,由此可見,陳爺你在漢王心目中的地位,委實不低呀!」
紀空手微微笑道:「樊將軍此話可是太抬舉我了,我陳平不過是夜郎的一個世家子弟,只會與人下下棋,賭賭錢,開礦辦廠。對軍機事務卻一向不通,漢王又怎會對我重用呢?」
樊噲搖了搖頭道:「陳爺此話差矣,我追隨漢王多年,還從來沒有見過漢王待人如你這般周全的,先是替你置辦了一座府宅,又從自己府中的歌姬中挑出十二名絕色女子相贈。這等榮耀,便是蕭何、張良都不曾有過,陳爺可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紀空手見他眼中露出艷羨的目光,暗忖樊噲為人豪爽,一向視錢財如糞土,想不到一年不見,竟然對名利產生了興趣,可見這人的變化往往隨著環境而變,絲毫不隨人的意志而轉移。
想到這裡,他不由在心中問著自己:「我這麼繼續下去,在別人的眼裡,還會是以前的紀空手嗎?」
他不知道,也無法知道,不過,他始終覺得,無論自己最終是一個怎樣的結局,只要盡心盡力,問心無愧,也就足矣,又何必在乎他人是怎樣的看法呢?
「也許因為我是夜郎的客卿,所以漢王才會另眼相待吧。」紀空手淡淡笑道,一抬頭,只見一片蒼翠竹林裡,一座小樓半隱半現,一曲箏音遙傳而來,仿如相思女兒的幽咽。
「這是誰彈的一手好箏?如此妙曲,惟有佳人方可彈奏,想必這樓中人定是漢王的親眷吧?」紀空手心中一動,似是不經意地問道。
樊噲的臉色變了一變,道:「陳爺無須多問,這花園中的事情,該你知道的,你自會知道,若是不該你知道的,多問反而無益,這可是漢王立下的規矩。」
紀空手心存感激道:「多謝樊將軍提醒。」
樊噲看看四周,壓低嗓門道:「其實在樓中住著何人,我也不知道,像我們這些做臣子的,只須盡到我們做臣子的本分,就不愁沒有好日子過,倘若知道了一些不該知道的事情,反而惹禍。」
走過一段廊橋,穿過一片松林,便見一座偌大的閣樓建在一個半島之上。步上登樓的石階,兩名美婢早在門邊恭候。
「樊將軍,漢王有令,只召陳爺一人入內,其他人等暫時在此等候。」一名美婢顯得彬彬有禮地道。
當下兩名美婢替紀空手解下兵器,遞上濕巾為他抹臉之後,由其中一人引著紀空手登上了閣樓的頂層。
紀空手一路看去,這座閣樓裝飾得典雅氣派,牆上掛有字畫,桌上擺有古玩,地上鋪了不少精美奇秀的盆栽,不失其皇家建築的風範。
上了樓去,便見樓上擺放了幾組方幾矮榻,薰香濃濃,沁人肺腑。劉邦斜倚在一張臥榻上,面前的方幾上正放著一張信箋。
紀空手趕忙上前請安施禮。
劉邦扶住他道:「陳兄不必多禮,本王今日召你前來,不過是想與你閒聊幾句,一切隨意吧。」
紀空手道:「陳平受漢王恩賜,感恩不盡,正想找個機會謝恩哩。」
劉邦讓他坐下,吩咐美婢遞上香茗,微微一笑道:「你我算來也是生死之交,又何必這般見外?倒是你來到南鄭已有些日子了,生活上是否習慣?」
「就是無聊了一些,整日裡花天酒地,看似熱鬧,心裡卻著實空虛。」紀空手哈哈笑道。
劉邦打量了他一眼道:「你心中空虛,是因為你沒有奮鬥的目標。你身為夜郎三大世家的家主之一,錢與女人都不缺,無所事事之下,才會去鑽研棋道,等到棋藝冠絕天下,你沒有了對手,豈非又感到無聊?」
「知我者漢王也。」紀空手聽出了劉邦的弦外之音,卻故意裝出一副糊塗相:「所以我才會追隨漢王來到南鄭,希望能夠助漢王打拼天下,借助漢王的庇護,使我夜郎不受滅國之虞,從此天下太平。」
「你能這麼想,倒不失為夜郎王的忠臣。」劉邦的眼睛變得深邃起來,緊盯住紀空手的臉道:「當今的夜郎王,雖是仁義之君,終究能力有限,不足以獨擋一面,陳爺是否想過取而代之,成為新的夜郎王呢?」
紀空手心中一凜,知道劉邦終於說到正題了。自從他到南鄭之後,劉邦不惜以財色籠絡,顯然是想將他收歸於己用。但紀空手沒想到劉邦為了讓自己死心塌地效忠於他,竟然以權勢相誘,這一手可謂是老辣之極,但凡男人,只怕誰也無法抗拒這種誘惑。
「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我連想都不敢去想,漢王休要再開這種玩笑了。」紀空手連連擺手道。
「以你的家世,你的才能,其實完全可以成為夜郎王,這絕不是一個玩笑。」劉邦一臉肅然,緩緩接道:「你難道沒有聽說過這麼一句話嗎?『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當今亂世,無論項羽、韓信,還是本王,換在三年前,誰又曾想到自己今生還可以爭霸天下?所以只要你有心,再加上有本王的鼎力支持,這個目標絕對不難實現。」
紀空手心裡明白,只要自己表露出有當夜郎王的野心,劉邦就會完全相信自己對他的忠誠。因為在這個世上,,只有在互惠互利的前提下,這種合作才會永久,這也許就是劉邦的處世原則。
紀空手故意沉吟半晌,這才抬起頭來,望向劉邦道:「你為什麼要支持我?對你來說,誰當這個夜郎王並不重要,所以我想知道這其中的原因。」
劉邦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因為他知道,只要對方提出這個問題,就說明已經動心,所以他不疾不徐地沉聲道:「因為本王有求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