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聖一步踏出,與紀空手正面相對。
兩人都沒有立即出手,只是靜靜地審視著對方,就仿如兩人登上了峰巔的極點,中間相隔著一條難以愈越的鴻溝。
大地為之靜止,在明月的一端,已有一片烏雲緩緩飄移而來,那雲層如蒼狗般猙獰,正一點一點地吞噬著月華的光芒。
拳聖沒有看見這異樣的天象,在他的眼中,看到的是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眸。
那是紀空手的眼眸,在眸子的深處,似乎蘊藏著撲朔迷離的迷茫。
拳聖絕不是一個解謎的高手,卻絕對是一個用拳的高手,所以他的目光只在紀空手的眼眸上停留了一瞬的時間,然後,就鎖定在了自己的那雙拳頭之上。
這是一雙大如芭蕉葉的手掌,五指收攏並握,猶如鐵缽一般,比起常人猶勝一倍。當年的千葉山拳會之上,拳聖就憑著這一雙鐵拳,力戰十九名用拳高手,從而掙得了這「拳聖」的名頭。
所以,他不相信紀空手可以在拳上勝過自己,甚至想像著當自己的拳頭擊在對方的拳頭之上時,那種拳骨迸裂的聲音會有多麼的刺激。
這只是拳聖一時的想像,事實上紀空手的神情並沒有因為這樣的一雙鐵拳而驚亂,而是顯得悠然而安詳,整個人猶如一棵挺立山巖的盤根老樹般靜靜地傲立著,任由這輕柔的夜風吹來吹去,讓人在無形之中感到一種悠遠的意境。
腿聖與棍聖相視一眼,眼神中流露出一絲驚詫。不知為什麼,他們同時從紀空手的身上看到了一種強大,一種不可戰勝的強大。
拳聖再次抬起頭時,目光直視前方。在他的眼裡除了紀空手之外,已經看不到任何東西。他只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止他擊拳,一旦出拳,勢必摧毀一切!
他必須要具有這樣的自信,也只有擁有了這樣的自信,他才可以將自己拳招中的每一式發揮到極致,這是高手的經驗之談。
殺氣隨風而動,已經瀰漫了整個山谷。月色為之暗淡,卻遮掩不住紀空手眸子深處乍現的精光。
紀空手的臉色依然平靜,仿如這深邃而靜謐的天空,誰也猜不透此刻他在想著什麼,也無法預知他會有什麼動作,但正是這種未知,寓示著自信與強大。
拳聖踏前半步,戛然停下。
他無法不停下,因為就在他踏步的同時,竟然感受不到對方的存在。
這在拳聖的數十年江湖生涯中還是頭一遭遇到,他並不認為自己的鐵拳已可稱霸江湖,也不否認這世上還有勝過自己的高手,然而,不管是多麼高的高手,他都必會以一種實體存在,而此時此刻,拳聖卻感受不到人,只感受到了一把刀,一把充滿著生命靈動的刀!
這不是幻覺,拳聖明白。
刀術練到極致,可以人刀合一,而紀空手的武功層次,顯然已經超越了這種境界。
心中無刀,刀卻無處不在,正因為心中無刀,所以刀的生命才能融入到人的實質中去,隨著意念的流動而延續。
這才是刀的定義。
拳聖的眼中變得空洞而迷茫,神色間閃過剎那間的驚懼,然而,他已無路可退,盛名之下,他必須用自己的這雙鐵拳來捍衛!
他惟有出手——
拳出,在三寸的距離間變化了十七種角度,從而衍生出十七種旋轉方式各不相同的力道,組成一個不斷擴張的漩渦流體,向刀氣最盛處切割而去。
此拳出擊,由慢至快,由輕至重,搶入紀空手週身三尺處時,快逾電芒,重若山嶽,其勢之烈,猶如雪巔崩塌,絕無可擋之理。
好拳!不愧是拳聖攻出的拳式!這一式更有一個霸殺的名字,就叫「絕不空回」。
拳所帶出的颶風,吹得山林呼呼作響……
拳所帶出的音響,仿如串串炸雷,連山巖都為之震顫。
沙石翻飛,枯葉急捲,若巨網一般的殺氣迸射八方,天上的那片烏雲為之而裂,構成一個刀弧般的缺口……
一拳擊出,山色變色,惟一不變的,是紀空手孤傲挺立的身影。
三尺、兩尺半、兩尺……
拳所擁有的速度,以一瞬來計;拳所經過的空間,用寸來量。當拳逼入紀空手兩尺距離之內時,就連腿聖與棍聖都驚詫萬分,更為紀空手所顯露出來的冷靜與鎮定感到不可思議。
然而,就在一剎那間,拳聖的拳速陡然一滯,彷彿撞在了一堵無形的牆上。
拳聖的心神為之顫了一顫,他知道自己的拳頭有多硬,就算前方真的有牆,他也可以將之一拳擊垮,問題在於,他沒有感受到牆,感受到的是刀!
一把真真正正的刀!
如果說拳聖最初所感受的刀全是抽像的話,那麼此時他感受的刀就是實質的。誰也沒有看到紀空手的手動了一下,更沒有人看到紀空手出刀,但拳聖卻感到了自手上傳來的那種鑽心裂肺般的劇痛。
「呀……」一聲慘呼自拳聖口中發出,隨著驚呼聲起,拳聖的人影倒翻而退。
腿聖與棍聖飛身而上,將拳聖挾在中央,定睛看時,只見拳聖的右手自腕而斷,森森白骨盡露,血水若泉噴湧,斷腕處赫然是刀鋒的痕跡。
「你……」腿聖氣極而道,他們三人情同手足,想到拳聖之名從此而廢,不由怒火攻心,急得說不出話來。
直到這時,紀空手的臉上才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微,慵懶地道:「我自問自己在拳上的造詣比及這位仁兄要略遜幾籌,所以只有用刀,得罪莫怪。」
腿聖好不容易才壓下心中的怒火,冷笑一聲道:「想不到堂堂的漢王竟是一個如此卑鄙的小人,這也只能怪我們兄弟幾個瞎了眼!不過,你若認為今夜還能全身而話的話,那就大錯特錯了!」
「我的確像是一個卑鄙的小人。」紀空手淡淡而道:「對付小人,我以小人行徑相待;對待君子,自然以君子之禮相待。」
「說得好!」腿聖與棍聖不再遲疑,兩人飛身而進,一左一右,對紀空手形成夾擊之勢。
兩人所過之處,沙石如塵暴飛揚,身影疾動,仿如兩道疾風。
紀空手已然聞到了風中所帶出的漫天殺氣,同時感受到空間一經擠壓所形成的驚人壓力,他沒有驚亂,卻已無法不動,腳尖點地,竟如一條飛龍縱上虛空。
「呼……」風捲衣衫,人在風中穿行,紀空手縱入半空的身影翩翩滑動,有一股說不出來的瀟灑與詭異。
「天變——」就在紀空手的身形升至極限,轉成下墜之勢時,一聲暴喝,從紀空手的口中炸出,仿如天外驚雷。
腿聖與棍聖已在地面作好了攻擊的準備,憑他們的實力與經驗,只要紀空手重回地面,遇到的將是最霸烈的狙擊,除非紀空手會飛,否則就沒有理由不一敗塗地。
但紀空手的暴喝聲一起,兩人尚未明白意思,陡覺眼前一暗,這月夜竟然真的變成了黑夜。
無論是腿聖還是棍聖,無不心中大駭,在他們的心裡都生出一個古怪而又荒誕的念頭:「難道眼前的紀空手不是人,而是一個可以呼風喚雨的神?」
兩人驚懼之中,飛身直退,一路布下九重勁氣。
「哎喲……」就在這時,兩人近乎同時發出一聲慘呼,殺氣隨之而滅,天地一片寂黑。
拳聖不知道這暗黑之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疾叫幾聲之後,並未聽到有任何的回應。他正欲踏步過去,卻感到前路上有一條身影靜立著,氣息翕動,正是紀空手!
「天又要變了!」紀空手抬頭望天,並不在意拳聖的存在。
拳聖一愕,抬起頭來,只見那片烏雲正緩緩地飄移著,烏雲過去,明月再現,天地間又是一片月華。
當他轉眼望向腿聖與棍聖時,兩人如殭屍般挺立於三丈之外,一動不動。
在兩人的身後,還站著一條人影,白衣勝雪,長劍橫前,風吹衫動,顯得飄逸瀟灑。能讓腿聖與棍聖如此聽話,自然是他一手為之。
「你……你……你是誰?」拳聖吃了一驚,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在這子嬰墓前竟然還有第五個人的存在。
「如果說你是拳聖的話,那麼他就是劍神。」紀空手笑了笑道:「不過,他是貨真價實的劍神,比起佻這個斷腕拳聖,兩者實在不可同日而語。」
拳聖怒極而笑道:「你若非使詐,今日怎輪得到你來猖狂?」
「你錯了!」龍賡淡淡而道:「自始至終,你們都不可能有贏的機會——因為,這本身就是我們布下的一個局。」
拳聖的臉上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搖了搖頭道:「不可能,你們絕不可能知道我們的存在。」
紀空手悠然道:「我的確是不知道『三聖』居然化裝成下人雜役進入王府之中,但是,這段時間以來,我總是預感到有一種潛在的危機在威脅著我,為了不讓我自己分心,於是,我就想出了這麼一個『引蛇出洞』的計劃,想不到居然一炮成功。」
拳聖聽著聽著,突然間臉色一變道:「不對!不對!」
紀空手的眼中露出一絲驚詫道:「你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
「你慣用的是劍,根據我們所搜集的情報,你的劍路已有十之八九盡為我們掌握,可是今夜你所施展的,卻是刀,而且充滿著無窮的威力,這實在讓人感到費解?」拳聖的眼中流露出一片迷茫,平心而論,若非他有先入為主的思想,絕不會這麼輕易地被紀空手所乘。
紀空手淡淡地笑了:「這麼說來,這豈非是一個謎?」
拳聖道:「是的,這的確是一個謎。」
紀空手道:「對於你來說,這將是一個永遠無法解開的謎!」的話音一落,七寸飛刀已經出手。
他捨棄了離別刀,卻將七寸飛刀視作珍藏。因為,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喜歡上了飛刀在空中所劃出的美麗弧跡,當他用心去發出飛刀時,總能感應到那刀鋒在天地之間所顫動的靈性與韻律。
所以,這是擁有生命與靈魂的飛刀,不知從何處而來,也不知從何處而去,來去俱如清風,充滿著詩的想像與意境。當它的軌跡出現在空中時,不知有始,未知有終,就像是生命的延續般無窮無盡。
天地間只此一刀,它的出現,是一種永恆的美麗。
拳聖死了,他死得關不痛苦,因為他的臉上還帶著一絲笑意,也許,他覺得能夠死得美麗,未嘗不是一種幸運。
當紀空手的飛刀發出時,龍賡的劍也同時動了。曾經在江湖上叱吒一時的「三聖」,他們的盛名隨著他們生命的消失而如流星般墜落。
子嬰墓前,輕風依舊,兩人站了許久,龍賡開口道:「你早就發現了『三聖』的存在,何以要選擇今天才動手?」
「如果我說,今天是殺人的好日子,你信不信?」紀空手道。
龍賡笑了:「我更願意相信你的另一種說法。」
紀空手淡淡而道:「因為我在等一個人,如果我所料不差,他應該就在這段時間趕至咸陽。」
「誰?」龍賡問道。
「一個遠比『三聖』更加可怕的人物。」紀空手一臉肅然道:「此人一到,只怕我們根本無暇顧及『三聖』,是以我才會決定在此人來到之前除去『三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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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密室的人是韓千,在他的身後,還緊跟著一個人,垂眉低首,難以看清其面目。
韓千不姓韓,但自從韓信封他為淮陰侯府的大總管之後,他便逢人就說自己姓韓,以至於時日一長,人們都忘了他的本姓。
但是,熟悉韓千的人都知道,你可以忘記他的本姓,卻無法忘記他的劍。他手中的三尺青鋒劍,就連韓信這樣的用劍大行家也對它讚賞有加。
「侯爺,人帶來了。」韓千恭聲哈腰道,他的聲音很輕,以至於韓信要集中精力才能聽清。
韓信依舊斜坐在躺椅上,順手將手中的錦箋揉成一團,扔在腳邊的暖爐中,直到錦箋化為灰燼,這才緩緩地抬起頭來「嗯」了一聲。
韓千偷偷地瞧了瞧韓信的臉色,道:「小人遵照侯爺的吩咐,尋到人之後,專門對他進行了數月時間的調教……」
韓信的眉頭皺了一皺,韓千頓時嚇了一跳,趕忙住嘴。
韓信的目光瞟了一下韓千身邊的那人,咳了一聲道:「你是哪裡人氏?」
那人打了個哆嗦,被韓千狠狠地盯了一眼,忙道:「小人是九江郡八達鎮人……」
韓信瞇了瞇眼,似乎在回味著什麼,半晌才道:「九江郡的口音與淮陰的口音差別不小,你能學得這般流利,倒也難為你了。」
那人得到韓信誇讚,心神大定,照著韓信說話的頻率與口吻道:「這是小人應該做的,如果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妥當,又怎對得起侯爺對我的知遇之恩?」
韓信禁不住笑了起來:「看來你還有些表演的天分,如果本侯沒有猜錯,你原本是學過大戲的吧?」
那人一愣,遲疑了一下道:「侯爺是怎麼知道的?」
韓信沒有答話,緩緩站起身來,走到那人的面前道:「抬起頭來。」
那人垂眉低首道:「在侯爺面前,哪有小人抬頭的份兒?」
韓信道:「你儘管抬頭,本侯恕你不敬之罪。」
那人猶豫了一下,終於抬起了頭。
「天哪!」韓信一眼看去,忍不住在心裡叫了起來,因為他怎麼也不敢相信,在這個世界上竟然有人和自己長得如此相似,若非此人的嘴唇略厚,鼻尖略小,簡直就和自己是從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一般。
他壓制住自己心中的驚奇,緩緩踱步,就像是欣賞一件絕佳上品的古董,圍著那人繞了幾圈,終於點了點頭道:「不錯,的確不錯,從今日起,你就是本侯的替身了。」
那人趕緊伏地跪拜,卻被韓信一把扶住。
「你縱算是本侯的替身,也無須向本侯跪拜。」韓信一字一句地傲然道:「因為今日的本侯,除了拜天、拜地,已經用不著向任何人下跪!」
那人喏喏連聲,先行退下,密室中只剩下韓信與韓千二人。
「此事關係重大,除了你我知道之外,絕不允許第三人知情,否則——」韓信一臉肅然,眼睛緊盯著韓千道。
韓千心中凜然,忙道:「侯爺放心,小人將他帶回淮陰之後,就一直將之安排在小人的妻妾房中,專門叫了兩個丫環服侍。一旦侯爺用他之時,那兩個丫環的陽壽也就到頭了。」
韓信點了點頭,沉吟半晌道:「不止是那兩個丫環,你再想一想,還有什麼事情沒有辦妥?」
韓千一怔,不明白韓信的意思,只得硬著頭皮道:「小人愚鈍,還請侯爺示下。」
韓信冷冷地道:「一個人生下來,就會有親朋好友……」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韓千已然明白其意,眼睛一亮道:「小人這就派人去辦。」
韓信緩緩而道:「還是你親自走一趟吧,多帶一些人手。須知要想滅口,就只有殺人,惟死人才不會出賣天機。」
他的目光盯注著桌上的那根大紅蠟燭,鮮紅的蠟油流下,就像是人的小珠,有一種說不出的淒美與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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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滄海的行事作風很像一個人,有勇有謀,而且絕不會做任何沒有把握的事,這個人就是紀空手。
所以他們才會成為要好的朋友。
然而對今晚的這次行動,扶滄海並沒有十足的底氣,因為他要面對的敵人,將是不可一世的項羽!
但他別無選擇。
城陽受困已達半月之久,面對數十萬西楚軍的重重包圍,田橫的數萬義軍只有頑強抵禦的份兒,根本看不到有任何突圍的希望。假以時日,一旦城中彈盡糧絕,就算西楚軍不攻,這數萬義軍也只有餓死一途。
形勢如此嚴峻,逼的扶滄海只有鋌而走險,行刺項羽!雖然他十分清楚,行刺成功的機率微乎其微,但他已是義無反顧。
當他說出自己的這個行動計劃時,在場的每一個人都驚呆了,田橫更是流下了兩行熱淚。
車侯站了出來,兩千洞殿人馬站了出來,他們既是扶滄海的朋友,也是兄弟,當然不忍心看著扶滄海一個人去送死,於是他們全部都成為了今晚行動的執行者。
不過,這兩千人馬並沒有隨著扶滄海踏入敵營,而是分佈在城的四周,作掩護與接應。扶滄海明白,今晚的行動要想成功,就必須做到出其不意。
《滅秦記》卷十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