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城門不遠的一條小巷裡,有一座小樓,本是大家閨秀的繡樓,此刻卻坐著一個男人。
他雖然足不出戶,但剛才城裡城外所發生的一切已經通過他的線報傳入他的耳中,誰也看不懂他的臉上究竟是喜還是悲,又或是根本沒任何的表情。良久之後,才聽得他冷冷地笑了一聲道:「真是天助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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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楚軍襲擊武關的消息傳來咸陽時,紀空手正在花園裡與無施嬉戲,看到張良匆匆地從外面走來,紀空手的心裡就「格登」一下,頓時明白有大事發生。
聽完張良的稟報,紀空手的臉色已然十分嚴峻,虞姬趕忙帶著無施退到一邊,魚池邊,只剩下紀空手與張良相對而立。
「雖然武關未失,但此事一旦發生,就表明楚漢之間相對平衡的局面就此打破,大戰已是不可避免,如此一來,就會打亂我們爭霸天下的步驟!」張良不無隱憂地道。
紀空手明白張良擔心的是什麼,大戰一旦爆發,打的就是錢糧,隨著戰事的發展與深入,錢糧的問題甚至可以決定戰爭的勝負。項羽的西楚軍在破秦之後,承襲了故秦所遺的一切財產,自然在錢糧上不成問題,而漢軍僅憑巴蜀漢中三地的賦稅維繫,難免捉襟見肘。
「你別忘了,我們手中還有登龍圖寶藏!」紀空手想到了陳平與後生無,以這兩人對錢財的經營之道,相信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張良笑了一笑道:「雖然陳平與後生無都是百年不遇的經商奇才,但戰事一起,任何生意都會變得蕭條起來,他們便會變成英雄無用武之地了。到那個時候,這批財富就成了一堆死錢,最多只能供大軍一年的用度,而這場大戰一旦打響,如果我料想不差,沒有三年五年是難分勝負的,是以,我們必須從另外的渠道來籌劃錢糧的事情!」
紀空手顯然不是經營的好手,是以對籌劃錢糧的渠道極為陌生,搖了搖頭道:「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關中免賦還不到一年,如果貿然廢之,既有違初衷,也失信於天下,我們絕不能做這種殺雞取卵的事情!」
自從關中免賦以來,已經初見成效,在短短數月時間裡,從各地遷來富戶達一萬三千餘家,人丁有百萬之眾,不僅荒蕪的田地有耕種,而且市面上也趨於繁榮,經濟漸呈復甦跡象,再加上紀空手派兵剿匪,維護治安,儼然使得關中地區竟成一方樂土。
他當然不想看到如此大好的局勢毀於自己的一念之間。
張良明白紀空手話裡的意思,沉吟片刻道:「如今的關中,正是先生畢生想建立卻又未能建立的『樂土』,作為他老人家的弟子,我又豈能違背他的意願,我的意思是籌劃錢糧並非只有搜刮百姓這一條渠道,還有一種渠道,就是取用無主之財!」
「無主之財?」紀空手還是第一次聽說這個名詞,不解地道。
「公子聰明過人,智計多端,乃是當世不二的奇人!」張良笑了笑,話鋒一轉道:「可惜的只是書讀得太少,所謂的無主之財,顧名思議,就是前人所遺下的財寶,到了今天,已經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了,像這樣的財富,普天下不知有多少,惟有有緣人才可得之!」
「我自幼孤苦,流浪市井,只有遇到丁衡之後,才隨他學字斷文,真正地讀了兩年書!」紀空手思緒彷彿又飄回淮陰,想到丁衡的死,心中依然隱隱作痛,「這也正是我這一生中感到最遺憾的一點,書到用時方恨少啊!……」
「金無赤金,人無完人,以公子的天賦,雖只讀了兩年書,已是當世少有智者,倘若叫你學富五車,博古通今,就算我不妒忌你,天也要妒忌你,可見這本是上天早有安排的!」張良淡淡一笑道。
紀空手頓時釋然,哈哈一笑道:「誰說子房不會拍馬屁,單是這一席話,就叫我暈暈乎不知所以然,渾身無一處不覺舒泰!」
張良矜持一笑,臉色隨之變得肅然起來,道:「我這一生中,惟一的嗜好就是讀書,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才蒙先生看重,收為名下弟子,記得當年我進知音亭的第一天,先生送我的第一句話就是——『要想成為一名兵者不難,難就難在你不僅要做到,還要做好,匡扶明主打拼天下,而要做到這些,就惟有讀書,從書中博覽古今戰史,從書中洞察天理玄機,書讀透了,可以足不出戶而盡知天下之事!』我聽了之後,奉為至理名言,十數年間,從來不敢懈怠,終於將知音亭中所藏的百萬冊圖書熟記心中!」
紀空手不由「哎呀」一聲道:「百萬冊圖書?這豈不要堆成一座書山嗎?」
「我最初也有這種畏難的情緒,想不到一天一天地堅持下來,竟然終將這些書啃完了。」張良想到當年苦讀,心中頓有說不出來的辛酸與興奮,淡淡而道:「我在知音亭時,讀過大秦相呂不韋所著的《呂氏春秋》。呂不韋從一個商人起家,最終從政,成為大秦的一代名相,這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以呂不韋當時的身家,富可敵國,又權柄在手,堪稱大首富,然而在他身敗名裂之後,卻只在他的家中抄到了區區百萬兩黃金,這無疑是一個謎團,令人費解不已。」
紀空手道:「區區百萬兩黃金?有了這些錢,已經足夠天下百姓一年的溫飽了,這可不算是一個小數目了?」
「對別人來說,百萬兩黃金當然不是小數目,但對呂不韋來說,只是他家產中的五分之一!」張良冷然一笑道:「我的癖好就是喜歡搜奇尋異,在知音亭的藏書樓中,天下圖書包羅萬象,是以我才能得知呂不韋除了《呂氏春秋》之外,還另著了一部《謀錢術》,裡面記載的全是呂不韋歷年商戰中的財富,單此一項他所賺的黃金就達到數百萬以上,加上其它的各項進賬與歷年支出的賬目,呂不韋抄家之時的身家至少應在五百萬兩以上!」
紀空手的眼神陡然一亮:「這麼說來,還有四百萬兩黃金下落不明?」
張良點了點頭道:「對!這就是所謂的無主之財,這些財富沉淪地下數十年,如今就等著公子發掘取用!」
他的分析絲絲入扣,看似荒誕不經,其實有跡可尋,以呂不韋的頭腦,當他意識到自己面臨危機之時,必然會尋找退路,隱藏實力,以圖東山再起,絕不會等秦始皇來誅殺自己,束手就擒。
紀空手看著張良一本正經的表情,心中明白張良的這一番話並非故弄玄虛,怦然心動道:「聽子房的口氣,莫非你已知道了這四百萬黃金的下落?」
張良悠然而道:「我一直相信這筆黃金的存在,是以,一到威陽之後,就對《謀錢術》中提到的幾個地點走訪了一遍,都一無線索,後來翻閱到大秦史籍第一百三十三卷的《土木篇》,上面記載著呂不韋大興土木修造百葉廟一事,心中才豁然醒悟!」
紀空手渾然不解此事與那四百萬兩黃金有何關聯,只是靜靜地聽著張良繼續說道:「《土木篇》云:呂相修造百葉廟,以供族人祭祀先祖之用,耗銀三十萬兩,歷時達三年零七個月之久……我曾到百葉廟遺址實地勘查過,以百葉廟的規模,修造的時間最多不會超過一年,呂不韋卻用將近四年時間來修造它,這只能說明這百葉廟下另有機關!」
紀空手曾經到過百葉廟,知道此廟築於咸陽城此三十里外的驪山之上,項羽破入咸陽之後,一把火將之毀於一旦,只留下一片殘石焦土,如果不是張良點醒,他做夢也想不到在這焦土之下,還埋藏著這樣一筆財富。
四百萬兩黃金絕對是一個讓人心動的數目,完全可供數十萬大漢軍三年的軍需用度,一旦擁有,那麼自己就不必要再在錢糧的問題上犯愁……想及此處,紀空手不由興奮起來,深深地向張良作了個揖道:「書中自有黃金屋,此話當真不假,子房,你可為了我解決了一個大難題!」
張良淡淡而道:「我既許身於主,當代主分憂,何況天下間無主之財多不勝數,獨獨讓公子得之,可見是天賜與公子,我又何功之有?」
紀空手笑了一笑,沒有說話,但他的眼神中驀現一股殺機,背負的雙手陡然一分,從雙手開合處暴閃出一道如殘虹般的亮跡,電射向五丈開外一簇花樹之中。
他的出手十分的突然,根本沒有一絲徵兆,張良心中一凜,訝然之間,突聽「錚」地一聲,火星閃濺處,一條黑影如風般從花樹間飄出。
此人以黑巾蒙面,又藏身暗處,可見是不速之客降臨,他能在倉促間擊落紀空手的飛刀,已算得上是一等一的高手。
「閣下偷聽多時了,我卻到此時方才出手,閣下不覺得有些奇怪嗎?」紀空手的神色顯得非常平靜,悠然之間,踏前一步。
蒙面人雖驚卻不亂,顯示出一種大家風範。他的身形不動如山,仿若一桿標槍傲然挺立,虛張的大手緩緩伸向腰間……
「你不說話,是想隱瞞你的身份,以漢王府森嚴的戒備,外人是不敢貿然闖入的,所以我敢肯定,你是內奸!」紀空手繼續說道,眼睛緊緊盯著那塊黑巾背後的眸子,明顯感到對方的身體震顫了一下,這更令他堅信自己的推斷。
「不管你是誰,既然來了,又聽到了許多你不該知道的秘密,你應該知道你已經沒有任何退路,所以今日這一戰,已是勢在必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再沒有第三條路供你選擇!」紀空手依然不緊不慢地說著,但他渾身散發出來的咄咄逼人的氣勢卻如銅牆鐵壁般向對方擠壓而去。
蒙面人沉默半晌,終於冷笑一聲道:「我的確是聽到了一些我不該知道的秘密,比起四百萬兩黃金來說,你真實的身份更足以轟動天下,誰又能想到當今的漢王、堂堂問天樓閥主已不是劉邦,而是另有其人,此事一旦公諸於眾,只怕天下頓時大亂!嘿嘿……換作任何人,恐怕都要置我於死地!」
紀空手聽音辨人,心中陡然一驚,他怎麼也想不到,這蒙面人有一套變聲功夫,單聽聲音,根本無法識得此人的真面目。
紀空手心中一凜,不敢有任何的大意。變聲易嗓的原理看似簡單,但若是沒有非常深重的內力根本無法做到形神兼備,由此可見,對手竟然是修為極高的內家高手,紀空手縱有補天石異力,只怕與之也在伯仲之間。
更讓紀空手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此人既以黑巾蒙面,又易嗓變聲,顯然是不想讓人看破他的身份,然而他行蹤一露,卻並不急於竄逃,這是否說明此人的武功之高,已有全身而退的把握呢?
紀空手不敢再想下去,只能深深地提聚了一口真氣,凝神以對。
你既然知道了這個秘密,就應該逃走,而不該選擇留下,只要我高喊一聲,在你的周圍就馬上會出現數十名高手,頃刻間就可以讓你死無葬身之地!」紀空手冷然而道,當他再踏前三步之時,兩人相距的空間正好只有兩丈。
「你不會這樣做,因為你是一個聰明人!」蒙面人似乎早已算到了這一層,淡淡笑道:「天大的秘密總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如果鬧得眾人皆知,也就沒有什麼秘密可言了,所以今日你我一戰,只能是一對一的決戰,你已別無選擇!」
「你知道我是誰?就算我不是劉邦,難道你就有必勝的把握?」紀空手的眉鋒跳了一跳。
「我沒有,一點把握也沒有,但我決心一試閣下的身手!」蒙面人的眸子深處如一團迷霧般飄渺莫測,讓人無法看透:「如果我沒有猜錯,閣下應該就是智闖登高廳,敢與趙高叫板的紀空手,他在聲名最盛時突然消失,此事已成為當今江湖最大的一個謎團,今夜我才明白,原來他這麼做竟是事出有因,難怪,難怪……」
紀空手眉間一緊道:「你既然知道了我的真實身份,依然敢與我一戰,可見閣下不是尋常之輩,既然如此,那就亮兵刃吧,待我領教閣下的高招!」
他此言一出,整個人仿如一方巨岩巍然不動,如水的月色流瀉一地,已經失去了往昔的流暢與生動,在數丈範圍的空間中,彷彿多了一層無形的禁錮。
他的雙手背負,衣袂飄起,宛若白雲優雅,誰也看不到他的飛刀藏於何處,但誰都感到了他那無處不在、畢露的鋒芒,虛空中已然瀰漫起如煙似霧的蒼茫殺氣。
蒙面人的眼睛裡閃現出一絲訝異,似乎眼前的紀空手比他想像中的更要強大十倍,世上的很多事情都是這樣的,看上去容易,當你真正置身局中之時,你才意識到看上去容易的事情蘊藏著更大的困難與艱險。
是以他沒有猶豫,手抬起,一件兵器已躍然橫空。
紀空手一眼望去,心中一怔,因為他還是第一次看見用傘來作為殺人的武器。
傘,自魯國公輸盤發明發來,一直是作為遮陽蔽雨的工具,此人以此作為自己的兵器,不僅稀奇,而且頗有幾分邪氣。紀空手深知江湖之大,無奇不有,一些江湖好手所用的兵器更在十八種兵器之外,而獨獨這一類人精於技擊,以奇制勝,以怪制人,往往可以收到意想不到的奇效。
紀空手淡淡而道:「怪不得你要與我一戰,原來是有所依恃!」
蒙面人冷然道:「不錯!我一向以鐵傘為兵器,想不到也能成為你飛刀的剋星!」
他手臂一振,鐵傘「啪」地一聲張開,由緩至急地一點一點地旋轉開來……
風自傘的邊沿而生,產生一股自內而外的向心力,頓時將這段空間的空氣抽空,落葉斷枝隨風而動,凝聚成一團烏雲,懸在傘尖的上空。
張良陡覺呼吸困難,不由得連退三大步,再看紀空手時,卻見紀空手的臉上十分平靜,一絲淡淡的笑意正從嘴角生起……
笑意正濃時,他卻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要糟!」張良的心中陡然一沉,臨陣輕敵,乃武者大忌,紀空手又豈能不明白如此淺顯的道理呢?
他並非輕敵,也非托大,就在蒙面人傘動的那一刻,他只覺得眼前陡然一暗,彷彿陷入了一片黑暗無邊的死地。
是以,閉不閉眼並不重要,他所需要的是靜心,用心去感知身外的一切動靜,惟有如此,他才可以做到以靜制動,後發制人。
這是他在剎那間制定的對敵方略,除此之外,他想不出還有再好的辦法來對付蒙面人手中的這件奇門兵器。
氣流在一點一點地蠕動,其速之慢,幾乎難以察覺動的痕跡,但這段空間中存在的壓力卻以倍數劇增,如大雪崩即將爆發的先兆。
就在壓力最盛的一刻,紀空手驀感這暗黑之中閃過一道如電般的亮線,雖然一閃即逝,但他已經洞察到這是對方惟一露出的一點破綻。
所以他悄無聲息地動了,飛刀出手,撕裂開這段暗黑的空間,將股股氣流在剎那間絞得粉碎……
如此霸烈的一刀,盡顯刀中王者的風範,它所留下的軌跡,猶如傳說中的天之痕那般美麗。
這是絕殺的一刀,一旦出手,絕不空回!
漫天滾動著一團毀滅的氣息,猶如地獄般森然,更似黑白無常跳入人界勾魂的剎那……
然而就在這驚心動魄的一刻間,一個似有若無的機括之聲清晰地鑽入紀空手的耳鼓,隨之而來的,是那漩渦的中心突然閃躍出一道詭異的閃電。
不是閃電,是寒芒,惟有劍鋒橫空才會出現的一點寒芒。
「傘中劍!」紀空手低呼一聲,這才明白這位蒙面人何以這般自信。
「叮……」地一聲,刀劍以驚人的速度在空中迸擊,火星一閃,引發了整個氣流的爆炸。
「轟……」亂石橫飛,枯葉盡碎,整個花園被喧囂的氣流撕扯得一片狼藉。
兩條人影宛如斷線風錚般向後跌飛,當紀空手穩住身形,抬頭看時,只見對方也在三丈之外冷冷地打量著自己,黑巾碎裂成絲,赫然露出了他的本來面目。
「你,你,你是……」紀空手大吃一驚,怎麼也沒有想到對方竟是自己王府中的廚子衛孤秦。
能夠躋身王府擔任職事的人,不是問天樓的舊部,就是聽香榭的屬眾,可謂是最忠實於自己的人員,難怪紀空手感到吃驚,特別是這個衛孤秦,本是投身問天樓多年的衛國遺民,因為有一手好廚藝,才被選入王府充當大廚一職,紀空手與他有過數面之緣,卻萬萬沒有想到他會是隱藏在自己身邊的奸細。
「我不是衛孤秦!」那人緩緩地將臉上的碎絲巾去掉,冷然道:「我姓鳳!」
紀空手渾身一震,陡然明白了對方真實的身份。
剛才這人刺出傘中劍時,紀空手就有一種似曾熟識的感覺,只是一時之間,不及細想,此時再細細一想,終於發現此人的劍路與韓信的劍法相承一脈,除了在內力路數上略有不同之外,其風格完全雷同。
但讓紀空手感到疑惑的是,冥雪宗子弟除了鳳五與方銳之外,就只有韓信,此人既稱自己姓鳳,當然也是冥雪宗弟子無疑,可是看他的武功,又似遠在風五與方銳之上,這其中的關係實在令人費解。
紀空手沉吟半晌,淡淡而道:「你既姓鳳,那麼鳳五又是你什麼人?」
「鳳五是這一代的冥雪宗傳人,可是他遇上了我,還須恭恭敬敬地尊稱我一句『師叔』!」那人傲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