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空手的眼芒如電,鎖定住愈逼愈近的滾滾氣浪,漫天黃土遮迷不住他的雙眼,透過這霧一般的虛空,他甚至看到了另一雙咄咄逼人的眼睛。
那是韓信的眼睛,深沉得如夜幕下的蒼穹,讓人永遠無法測度到他的內心,那眼睛裡所帶出的無情,猶如冰源上刮過的寒風,不僅冰寒,而且徹骨。
紀空手不再猶豫,暴喝一聲,迎前一步。
只踏出了一步,紀空手驀覺天地乍變。風動,雲動,風雲在剎那間湧動,整個人彷彿置身於暴風雨之中,承受著四面八方呼嘯而來的勁氣。
「呀……」他怒嘯一聲,橫刀斬下,迎著這氣浪的最前端,挺身而去。
「隆隆……」
驚響驟起,爆炸連連,驚人的刀氣如巨斧一一劈下,那氣浪如水流般竟然斬截不斷,氣勢不減半分,直向紀空手撞擊而來。
紀空手避無可避,腳步一點,人已縱入半空。
他的速度之快,快逾電閃,人在空中盤旋,更如獵鷹般虎視眈眈,企圖在亂局之中尋求一點稍縱即逝的反擊時機。然而,他失望了,他所見的,依然是一片層層氣浪,依然是一片漫漫黃沙。
氣浪還是那股氣浪,黃沙還是那些黃沙,當氣浪裹挾著黃沙襲捲到紀空手的腳下時,竟然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如惡獸的大嘴,向空中飛撲而去。
紀空手大駭之下,強行提氣,意欲在空中換位移形,同時間刀氣貫出,如山嶽壓下……
「轟……」
兩股巨大的氣流終於在半空中激撞,虛空變得喧囂不堪,千萬道勁氣如洪流飛瀉,撕扯得這天地間的一切不成模樣。
紀空手只感到胸口一悶,一堵氣牆仿如壓在自己胸口一般,有一種窒息的感覺,當他正要俯衝而下時,只聽得「咯……」地一聲輕響,他體內的勁力頃刻間變得空蕩蕩的,身形頓時輕飄飄地倒栽而下。
他無奈地歎息一聲,知道自己的心脈終於承受不了巨大的壓力,斷了!這已非人力可為,惟有認命!
墜下的身形已如柳絮,完全處於一種失重的狀態,惟一清醒的,是紀空手的頭腦,他正感覺到自己的生機一點一點地流失到體外……
在紀空手的這一生中,曾經有過不少的奇跡,他的名字就像是傳奇的化身,上演著一次次讓人不可思議的輝煌,然而,這一次,他已明白,縱算是再有奇跡發生,他也不可能生還於世。
「轟……」
氣浪的餘勁再一次撞向他的身體,他的整個人一彈而起,竟然向懸崖飄去。
人如斷線的風箏般跌飛,但紀空手的臉上卻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意,誰也不明白他為什麼會笑?但每一個人都看到他的身影依然飄逸,仿若得道者飛昇而去。
意識正漸漸遠去,殘存在紀空手頭腦裡的思想,也放飛於天地。然而,當他迴光返照的那一剎那,他分明聽到了呂雉與紅顏撕心裂肺的慘呼聲,還有一聲響徹山谷的狼嗥。
身體在急劇地下沉,心也在急劇地下沉,天地彷彿在這一刻間淪陷,就像鴻蒙未開的宇宙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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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江與江海去了,去了另外一個世界,范增來了,來到了赤紅如海的楓葉店。
楓葉如詩,楓葉如畫,換作平時,范增目睹車外這片迷人的風光,必定詩性大發,然而此時此刻,他已經沒有了這等雅興,只是拿著手裡的一幅畫,怔怔地出神。
畫像中之人正是卓小圓,笑靨如鮮花綻放,有一種說不出的妖媚,雖然肌膚畫得不如真人柔滑水靈,但線條精緻,筆法柔美,與真人有著幾分相似,可見畫圖的人頗費了幾番苦心。
這是范增這些日子來憑著記憶所畫的,雖然自己因為這個女人慘遭驅逐,丟掉了一世功名,但在他的心裡,並沒有半點記恨,反而對她更生刻骨銘心的思念。特別是想到卓小圓出浴時那動人的一幕,范增便癡了,醉了,心中忍不往長歎:「如能擁佳人同眠,便讓我立刻去死也心甘情願,哎……」
得不到的東西才是最美的。這是男人通常的心理,何況卓小圓的美本就無可挑剔,這就難怪名士范增多風流了!
然而,范增雖然好色,卻絕不沉迷於女色,這些日子以來,他想得更多的,還是當今天下的未來形勢。
按理來說,他既遭項羽放逐,考慮這些大事未免多餘,然而他從種種跡象中看來,自己未必失寵於項羽,此次放逐,也許只是項羽所用的攻心之計。是以,他一路東來,只是令自己的車隊緩緩而行,竟將這次放逐當作一次遊山玩水的旅行。
他的確是一個城府極深的人,以他的年齡與數十年修養而成的靜心功夫,就算卓小圓施以暗香,他也絕不至於做出偷窺春色這等醜行。他之所以這樣做,其實只是順水推舟,以釋項羽心頭之疑罷了,這份良苦用心,只有他自己知曉。
事實上他早就聽到有關自己的謠言,也知道項羽對自己起了戒心。范增表面上十分平靜,其實心裡早就開始盤算著如何應對項羽。當他那晚行至小院,聽到卓小圓焚香沐浴之聲時,一來他確實癡迷於卓小圓,二來他聽到了項羽悄然而至的腳步聲,當即靈機一動,這才幹出了偷窺之事。
這樣做的好處,可以盡去項羽對自己的戒備之心,范增知道項羽同樣是一個心機深沉之人,自然懂得一個心懷叵測之徒必然不動聲色,處處處心積慮,瞻前顧後,以防動機暴露。像這一類人,平日不喜張揚,行事藏頭露尾,絕對不會因小失大,做出偷窺之事來。而自己一旦做了,雖然背負好色之名,卻可以藉機表明自己的清白,謠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這絕對是一個明智之舉,而且絕無性命之憂,因為范增清楚,真正犯忌的事情是背主棄義,偷窺春色還不至於讓項羽殺掉一個他所倚重的謀臣,就算將他放逐,也只是臉面上一時過不去,一旦前線軍情緊急,項羽自然會急召他回軍中效命。
想及此處,范增的臉上禁不住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彷彿一切都還在他的掌握之中。
「得得……」馬蹄聲清脆起來,顯然是進入了楓葉店,鐵蹄與石板踏觸,令長街似有些微震動。
「相爺,前面就是五湖居了,那裡的廚子原是宮廷裡的大廚,做得一手好菜,咱們是不是就在那裡打尖歇息?」說話的人叫范同,是范府的管家,跟著范增十幾年,是以並不拘謹。
范增沉吟了片刻,搖了搖頭道:「算了,老夫此次是以放逐之名回鄉,不宜過於張揚,還是過了楓葉店尋個僻靜小鎮打尖吧!」
「是!」范同不再說話,指揮馬隊緩緩從長街而過。
范增坐在車中,悠然地閉上眼睛。
對他來說,這是他第三次來到楓葉店,是以他對楓葉店並不陌生,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再走兩百步,就是楓葉橋,五湖居就在橋的那一端,那裡無疑是整個鎮上最熱鬧的地方。
熙熙攘攘的人流,撲鼻而來的肉香,拉長嗓音的叫罵聲……組成了一幅鬧市圖畫,在范增的記憶裡,一切猶在,讓他的心裡驀然湧出一種親切感。
然而,就在此時,「希聿聿……」一陣馬嘶長鳴,整個馬隊戛然停下。
范增心頭一緊,驚坐而起,喝道:「范同,出了什麼事?」
范同人在車外,聲音變得很緊張,顯得有些驚慌道:「相爺,橋上有人攔道!」
范增的心「格登」一下,暗叫道:「該來的還是來了!」當即掀簾來看。
但見百步之外,楓葉橋上,一個孤傲的身影昂然挺立,雙手緊抱,衣袂飄飄,一把長劍抱在胸前,劍未出鞘,但週身散出一股無形的殺氣,直透人心。
范增冷冷地盯注了半晌,眼芒一寒,又審視著長街上的情況,剛才熱鬧的長街,在一剎那間,變得靜寂無聲,人流紛退,如潮水般湧向長街的兩邊,使得車隊與楓葉橋之間,騰出一段百步距離的空間。
對於范增來說,這種場面是他此次行程預料中的事情。以他的身份地位,的確是很多人心中的刺殺目標,為了防患於未然,他設計了不下三種應變方案,以確保安全。是以,當這種驚變驟起之時,他絲毫不慌。
讓他感到有些詫異的是,對方只有一個人,而且人立橋上,竟然是公然行刺,出現這樣的情況,只有兩個原因,一是此人初出江湖,不知天高地厚;二是此人有所憑恃,渾然無懼。
遠遠望去,那人氣勢沉凝,如高山嶽峙,的確有劍術名家之風範,但范增還是有一種莫名的預感,認為敵人的精銳主力其實正混跡於人流之中。
這才是讓范增遲遲沒有動手的原因,小隱隱於山水之間,大隱隱於市,但凡智者,誰都明白隱於人流之中才是最好的舉措。真正的隱者,就如尋常百姓一樣,鋒芒內斂,縱然與你相對,你也根本識不破他的底細,身為名士的范增,當然明白這個道理。
但就算范增明白這個道理,要想在這成千上萬的人中尋找到真正的敵人,也是白費心機,惟一的辦法,就只有讓敵人自己跳出來。
「范同!」范增的眼睛緊了一下,叫道。
「在!」范同趨近車前道。
「通知車隊繼續前進!」范增冷然道:「老夫倒想看看,是誰敢攔老夫的車隊!」
范同怔了一怔,趕緊點頭道:「是!」當即站直身子,大手一揮,車隊又緩緩地動了起來。
居高臨下的無名看著重新蠕動的車隊,神經開始一點一點地繃緊,他已經感受到了大戰將臨的那份緊張,更看出這絕不是一場尋常的狙擊,而是真正的血戰、惡戰。
他之所以有這樣的徵兆,是因為那兩輛緊隨范增的車駕重簾緊閉,根本看不到裡面的任何虛實,但他卻感到在那重簾之後,有兩雙眼睛正盯視著自己的一舉一動,包括無形卻有質的氣機。
這種感覺玄之又玄,讓人覺得似乎不可思議,但對於每一個高手來說,只要能將自己體內的潛能激發出來,這並非不可辦到,這其實就是高手特有的直覺。
無名當然是一個高手,而且是超一流的高手,是以,他的直覺不僅敏銳,而且準確,當他靜心下來的剎那,周邊一切動態的東西也相對靜止,只有敵人若隱若現的殺機非常清晰地印入他的心中。
一百步,八十步,五十步……
車隊在一步步地前移,殺氣也在一步步地緊逼!虛空中充斥著不斷加強的壓力,密度之大,就連空氣也難以擠入進去。
無形的敵人,無形的殺氣,長街上,小橋頭,一切看似無形,卻充滿著「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緊張氣息。
車隊在三十步開外停下,再一次與無名形成相峙。
這一次輪到范增有一種失算的感覺,當車隊行進在人流之中時,他的注意力高度集中,與自己的衛隊隨時作好了應對突發事件的準備,在他的預想中,敵人在百步之外,就開始出現,最大的可能就是為了吸引自己的注意力,從而為同夥創造有機可乘的機會。
然而,這一幕並沒有發生,一切顯得那麼平靜,反而讓范增有手足無措的失落感,他已經意識到,自己所面對的敵人,並不是頭腦簡單之輩,寧靜之下必定暗藏著更大的殺機。
他緩緩地把手伸出車窗之外,做出了一個奇怪的手勢。
范同一臉肅然,當即翻身下馬帶著身邊的三個人向橋上走去。
這三個人都是追隨范增多年的家將,一個使錘,一個使刀,還有一個卻是赤手空拳,三人年齡相近,身形剽悍,腳踏長街,發出「咚咚」之響,顯得頗有氣勢,三人緊跟范同而行,所過之外,人流紛紛向後而退,這使錘的名叫范十一,使刀的叫范九,空手的那位叫范五。范增門下的親信,以數字排名,數字越大,排行也就越靠前,而不是以武功的高低來排名。這三人無疑是范氏門中的精英,與范同一起,並稱「范門四將」!
這四人既出,范增的隨行衛士們無不凜然,在他們的記憶中,很少看到這四人同時出手,一旦發生了這種情況,那就證明范增非常重視橋上的那名劍客,至少,已將他當作勁敵來看待。
昔日起事之初,范增受命入趙聯絡義軍,半途遭大秦名將凌宇率三百勇士伏擊,當時范增的身邊,就只有四大天王隨行,而凌宇本是當世一流劍客,手下三百勇士又儘是師門子弟,那一戰拚殺下來,甚是慘烈,最終以凌宇戰死、范增諸人一行全身而退而告終。事後,范增論功行賞,發現四人身上的傷痕共計一百七十三處,不禁歎曰:「這哪裡是人,乃是真正的不死之神!」
能夠得到范增如此評價,可見「四大天王」在范增心中的地位,同時亦看出這四人絕非江湖中的一般高手可比。
但無名似乎並沒有將這四人放在眼裡,甚至連看也沒有看上一眼,只是半低著頭,依舊雙手抱劍,俯視腳尖,大有泰山崩於前而不色變的鎮定。
眼見范同等人一步一步逼近他十步範圍之內,無名這才緩緩地抬起頭來,眼芒如利刃劃過虛空。
范同心中陡生驚意,似乎沒有想到無名的目光竟然如此銳利,精光乍現間,顯示出純厚無比的內力。他當即停步不前,雙手抱拳道:「在下范同,此地正是鬧市長街,想請閣下借一步說話!」
「不必!」無名冷然道:「以你的身份,還不配與大爺說話。」
范同沒想到對方竟會如此輕視自己,強壓怒火道:「哦?這麼說來,倒想請教閣下高姓大名了?」
「我這人最怕的是鬼魂纏身,是以殺人之時從不留名。今日你我是敵非友,這姓名不留也罷!」無名淡淡而道,依然是一臉傲意。
「看來你很自信。」范同冷笑一聲道:「你我之間還沒有交上一招半式,你就自以為已穩操勝券,未免太托大了!你為什麼就不問問大爺我姓甚名誰,再說這些狠話呢?」
「我不必問。」無名冷然而道:「你既是飯桶,想必也沒有多大的能耐,還是識相一點,滾回去讓范增來見我!」
他指名要范增出馬,看來的確是來找麻煩的。范同明白了對方的來意,已知善者不來,當下「鏘——」地一聲,拔劍而出。
「我這個人挺識相,可就是這劍不識相,偏偏要和你比個高低,我看你還是亮兵刃吧!」范同沉聲道,向前踏出一步。
無名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眼芒中透出一股無盡的寒意,令范同的心速頓時加快:「你用劍?」
「是!」范同幾乎是硬著頭皮答道,不知為什麼,當他的目光接觸到無名深沉無底的眸子時,心裡竟生出一絲懼意。
這在范同的一生中並不多見,他自入江湖以來,出生入死,歷大小戰役一百二十七起,還從來沒有未戰先怯過,但今天他突然感覺到一種不祥的預兆,總覺得自己有些流年不利的味道。
「你不該用劍!」無名道。
「為什麼?」范同仰起臉道。
「因為我用的是劍!」無名的聲音很輕,卻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震懾力。
范同剛想笑,卻聽得一聲清脆的龍吟之音驟起,無名已拔劍。
無名拔劍,人卻未動。他拔劍只是傳遞一個信號,龍吟之音未滅,從人流中突然閃出五道鬼魅般的身影,卻用不同的兵刃、從不同的角度構成一個聯合的殺陣,向范同等人疾衝而來。
這殺陣有一個名目,叫「五子登科」,正是連環五子得享盛名的最大本錢,據說連環五子單對單的打法實在平常,而他們能在黑道中成為一流的人物,可以說與這套陣法有著莫大的關係。
連環五子以金、木、水、火、土這五行之名為姓,其實也是因為這套陣法暗合五行生剋之理,無論在步法上,還是兵器配置上,都充分考慮到五行之間的關聯,以期發揮出最大的功效。
是以,當連環五子對范同等人分而圍之、形成夾擊之勢時,四大天王無不感到自己的周圍有一股壓力存在,迫得他們必須出手。
范五選擇的對象是水三。水三是空手,范五用的是一雙鐵掌。兩人以掌對拳,倒也般配。然而水三隻接了一掌,身形一移,迅速與木二換位,還沒等范五回過神來,木二的紅木棍已幻出萬千棍影,已經撲天蓋地而來。
「五子登科」,本就以步法見長,練至純熟時,通過精妙的移形換位,可以讓五個人形同一人出手,端的是妙不可言。無名看了片刻,心中卻在叫糟,因為連環五子的身法固然精妙,以奇見長,可惜功力尚缺火候,一旦四大天王穩紮穩打,不被幻相所惑,那麼連環五子落敗就是遲早的事。
他與連環五子只是因為一時的利益走到一起,並無任何的交情,按理說,人為財死,縱算連環五子就此而死,無名也大可不必自責。但對無名來說,一旦連環五子過早落敗,必會影響到雙無常的出手,這樣一來,僅憑自己一人之力要想製造亂局,實在有些勉為其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