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之上,一動一靜。靜則靜極,動則驚天。
范同與范十一、范九面對連環五子布下的「五行陣」,都有一種置身漩渦的感覺,彷彿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影響,不能殺得盡興。
范同顯得有些訝然,更有幾分吃驚。他的確沒有想到這幾個江湖二流角色一經配合,竟會擁有如此強大的殺傷力,身法步法如此精妙,讓人根本無法事先預判出他們下一個動作。最讓人防不勝防的是,這幾人似乎每個人都有一套陰損的絕活,一旦使出,總能出其不意,范五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不過,范同在數十招之後,已經清楚,這連環五子招式陣法雖奇,但內力似有不足,百招過後,己方三人必可穩操勝券,然而這必須要有一個前提,那就是不出任何意外。
這種擔心絕不是多餘的。范同混跡江湖多年,臨戰經驗之豐,少有人及,他一直就有一種預感,認定今日的長街形勢複雜,敵人絕不僅僅只有現身出來的這幾位,甚至連一動未動的無名,也不是敵方真正的主力。
如果連無名都不是敵方真正的主力,那麼誰才是真正的主力呢?
沒有人知道,就連范同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他希望這只是自己杞人憂天的想法,他只希望但願如此!
范同的劍再一次展開,大開大闔,劍速卻慢了下來。隨著這劍緩緩地游動空中,濃濃的殺氣正一點一點地擴張開來,湧動的壓力如山嶽般推移而去。
他已看出,無論自己的劍有多快,都難以對付連環五子這變幻莫測的陣法,與其如此,不如以己之長,攻敵之短,用內力滲透的方式,控制縮小連環五子活動的範圍。
他的劍風一變,范十九、范九的攻勢也隨之而動,三人互為犄角之勢,頓使這段空間的壓力劇增。
這邊的廝殺正酣,那邊卻靜寂得讓人心慌,就在一聲炸響過後,范增的心頭一跳,似有一種不祥的預兆。
他相信吳法的實力,就像相信他自己一樣,他也堅信憑吳法的實力,完全可以擺平眼前的敵人,是以,他的注意力始終放在無名的身上,不敢有半點的懈怠,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身後發生了什麼。
等到他驀然回頭之時,他所看到的雙無常雙鉤在手,臉上顯露出無比驚詫的神色,直直地目光緊盯住人在四五步外的吳法,如同見到了鬼魅一般。
鉤上無血,吳法的衣衫也無血。但在吳法的腳下,卻有一串血漬。當范增的目光移向吳法的臉上時,他所看到的吳法,雙目之中充滿了驚異,臉上也漸漸失去它應有的紅潤與光澤。
范增的心裡一緊,如一塊大石急劇下沉。
吳法竟然死了!這的確是出乎每一個人意料之外的結果,至少這個結果對於范增來說,簡直不可思議。
他的眼芒極冷,緩緩地從雙無常夫婦的臉上劃過,似乎想從他們的臉上讀出事情的真相,然而,他失望了,因為他已看出,就連雙無常自己也未必知道吳法的死因。
這絕不是范增的臆想,事實上,雙無常的確不知道剛才的虛空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因為不明白,所以他們才會感覺到恐懼和驚詫,而且僵立當場。
在雙無常出手之際,他們的確抱著必勝的信心。是以,甫一出手,就用了「勾魂十式」,專攻吳法腋下三寸處,他們之所以如此大膽,是因為他們的心裡十分清楚,這是他們惟一求生的機會,只要這腋下三寸的確是吳法的弱點,那麼他們就還有活下來的希望。
然而事情並非如此簡單,他們的「勾魂十式」非常霸烈,也確實在一眨間攻到了吳法腋下三寸的空間,但是一入此處,兩人頓時感到一股驚人的殺氣標出,氣勢之盛,雙鉤竟然無法再進一寸。
「不好!」雄無常大驚之下,已然明白這腋下三寸處絕非是吳法的破綻,不僅不是,而且還是吳法氣機的最盛處,憑他夫婦二人之力,恐怕難以擺脫這股殺氣的襲殺。
以雙無常的武功,縱是面對吳法這樣的強敵,沒有百招之數絕不至於落敗,然而雄無常既有先入為主的思想,是以,一上來就全力搶攻,這樣反而沒有給自己留有一點餘地,等到他感到情形不妙時,已經難以脫身了。
陡遇險情,雄無常又驚又怒。他驚的是吳法的功力之高,竟然能在瞬息間搶到先機,給予自己致命的打擊;他怒的是無名以束音之法傳來的消息,竟是假的,以致於讓自己夫婦二人身陷萬劫不復之地。
他在倉促之間,已經沒有思辨的能力,其實他若用心去想,就應該明白無名絕對沒有害他的理由,問題在於,剛才那斂氣束音的人,真的就是無名嗎?
他無法知道,只知道一股濃濃的死亡氣息直罩其身,彷彿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扼住了脖子,幾欲窒息一般,吳法那驚人的掌力如利刃般穿透雙無常所布下的氣機,正疾奔雄無常的胸口而來。
雄無常的心中湧出幾分苦澀,剎那間萬念俱灰,他心裡似乎已然明白,自己若能活下來,就絕對是一個奇跡。
奇跡的出現,通常都只有十萬分之一的概率,寄希望於如此細微的概率,只不過是人心中一種聊勝於無的心理。
但這一次,奇跡真的出現了,就在吳法的巨掌僅距自己的胸前不過七寸處時,雄無常陡覺壓力一減,竟有一種龍出淺灘的輕鬆感覺。
驚魂未定間,雄無常出於本能地向吳法望去,他實在搞不明白,吳法何以會在關鍵時刻放過自己,直到他看到地上濺著一串血漬,他才曉得另有原因。
「你是誰?」范增對著死去的吳法問了一句,他看上去顯得非常平靜,但誰都可以聽出范增的聲音裡有一腔悲憤之情,畢竟他與吳法兄弟相識多年,乍見吳法因為自己而丟了性命,心中著實難過得緊。
他這一問令雙無常夫婦都吃了一驚,心中暗想:「此人和死人說話,不是神經,就是有病!」兩人相望一眼,頓時意識到此時動手,正是制服范增的一個機會。
不過,幸好他們沒有動手,因為,范增的問話居然有人回應,而且就在吳法的身後。
「我這人對名利不感興趣,是以殺人之後,從不留名,但既然是范相問起,我若不說,豈不大不恭敬?」一個人隨著吳法的屍體緩緩倒下之後顯露出來,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笑意,緊握的長劍拖地,劍鋒之上,赫然染上了血漬:「我姓李,名世九,對范相來說,原本是一個陌生的名字,但相信過了今天之後,范相這一生一世都很難忘記了!」
范增的眼中暴閃出一股凌厲的殺意,冷冷地盯著李世九,打量良久,才搖了搖頭道:「你認為你還能活得過今天嗎?」
李世九淡淡而道:「我不知道,雖然我是一個無名之輩,但別人若想殺我似乎並不容易!」他顯然十分的自信,這不僅是因為他是龍賡的劍廬童子,而且他知道龍賡既然來了,就絕對不會坐看自己死去。
一個默默無聞的劍廬童子,竟然能夠一劍擊殺名滿天下的吳法,這實在讓人不可思議。且不說二者在武功上的差距,單是吳法在江湖中的名氣李世九就無法望其項背,難道這真的是一個奇跡,又抑或只是一種僥倖?
這世上絕對沒有太多的奇跡,也不會總有僥倖存在,李世九之所以能夠一劍擊殺吳法,其實全是龍賡在幕後一手策劃。
以龍賡的眼力,當然可以看出吳法武功中的真正破綻,他故意將吳法氣機最強處說成破綻,是希望雙無常能夠全力出手,吸引吳法的注意力,與此同時,他卻將吳法真正的破綻用斂氣束音的方法告訴李世九,讓他在最佳的時機以最快的速度出手。
所以可以這樣說,真正殺吳法的人,不僅僅只有李世九,它還需要龍賡的眼力和預判能力、雙無常的掩護、加上吳法的輕敵之心,有了這幾樣因素的存在,吳法想不死都不行。
范增的眼裡跳出一絲疑惑,他原以為,能夠殺掉吳法的人,縱算不是絕頂高手,也應該與吳法的功力在伯仲之間,然而眼前此人,無論在氣勢上,還是在名氣上,都不足以對吳法構成威脅,但他殺了吳法,這不得不讓范增產生一種匪夷所思的感覺。
范增的眼芒緩緩從李世九身後的人群中劃過,並沒有洞察到任何的異樣,有一個人的相貌似有相識之感,但范增卻沒有太多的留意,因為他認得此人正是五湖居的老闆王二麻子。
他兩過楓葉店,都在五湖居中吃飯打尖,是以對此人還有一點印象,當下也不以為意,重新將目光盯注在李世九的身上。
「你真的這麼認為嗎?」范增看著一臉自信的李世九,冷哼一聲道。
「你難道不這麼認為嗎?」李世九不答反問,淡淡而道。
范增搖了搖頭道:「老夫真的想相信你的話,可惜……」他的話只說到一半,突然「蓬……」地一聲巨響,碎木橫飛,殺氣四溢,一條人影如鬼魅般閃出車廂,直向李世九撲來。
旋風驟起,不是因為來人,而是因為此人手中的刀,此刀一出,天地為之一暗,氣息因此而森然。
明晃晃的刀,挾帶著一股悲憤慘烈的情緒,劃破距離,劃破虛空,連閃十三道殺氣,以不同的角度襲向李世九。
此刀已有必殺之勢,如一頭神話中的幻獸,意欲吞噬一切。
「砰……」一聲炸雷般的驚響,震動了整個長街,仿如地動山搖一般,李世九悶哼一聲「蹬蹬……」連退了十數步,臉色瞬息數變,顯然遭到重創。
塵土飛揚,陰風慘烈。飆揚的勁氣猶似暴風般狂烈,吹得眾人幾乎睜不開眼睛,但李世九卻感覺到一把刀橫在虛空,刀已出鞘,鋒芒畢現,猶如地府中勾魂的旗旛。
刀形只在空中如曇花一現,好似一道撕裂烏雲的閃電,刀芒一閃間,天地彷彿又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黑洞,包容著世間萬物,吞沒了每一個人的視線。
如此驚天動地的刀,壓得所有人都喘不過氣來,雙無常臉色一變,搶在來人再次出刀之前橫在了李世九面前。
他們夫婦做出如此的舉動絕不是因為講義氣,認識雙無常的人都知道,「義氣」二字,對他們夫婦來說只是一記響屁,從來沒有當真放在心上。他們之所以要這麼做,只是因為他們都是老江湖了,看出目前的形勢十分嚴峻,他們如果還想活著回去,惟一的選擇就是與李世九聯手一搏,這樣還有一線生機。
「滾開!」來人的聲音很冷,冷得就像他手中的刀,讓雙無常禁不住都打了個寒噤,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此人個子不高,身材矮瘦,整個人就像是一塊寒冰,冷得足以拒人於千里之外,他的臉上湧動出一股悲憤的情緒,眼中更是冒出三尺怒火,讓每一個見了他的人都以為見著一座火山,隨時都有爆發的可能。
「吳天——」雄無常的心裡「格登」一下,終於明白了來人是誰!
因為只有吳天,才會在此時如此悲憤,才會對李世九恨之入骨,因為死去的人是他的兄弟。
江湖傳言,「無法無天」能夠得以名揚天下,很大程度上應該歸功於吳法,因為吳法所幹下的大事,遠比吳天要多,然而當吳天真的現身人前時,許多人才真的知道,傳言並不可靠,吳天遠比吳法更為可怕。
吳天的可怕之外,就在於他擁有超乎於常人的冷靜,面對自己兄弟的死,他雖驚,雖怒,但不亂方寸,至始至終不失大家風範。正因為他始終保持低調,頭腦異常清晰,是以他從不輕敵。
尊重對手,其實就是尊重自己,而尊重每一個對手,正是一個武道高手得以成功的因素。吳天無疑是在這一方面做得很好的人,是以,當雙無常夫婦攔在自己面前時,他壓制下心中的怒火,習慣性地止住了前行的腳步。
「滾開,否則老夫不在乎多殺兩個人!」吳天的眼芒一閃,射出咄咄逼人的氣勢。雖然雙無常也是置吳法於死地的禍首之一,但吳天一眼就看出情勢十分的嚴峻,他只有採取懲辦首凶、餘者不究的方針,爭取速戰速決。
雙無常迫於吳天的威勢,禁不住再退一步,他們此時進退維艱,都同時瞟了一眼身後的李世九。
李世九迫於無奈之下硬接了吳天驚天動地的一刀,饒是他內力高深,還是感覺到體內的氣血翻湧不斷,難受異常,喉頭一熱,吐出一大口烏血來,然而,經雙無常這麼緩上一緩,他已迅速調勻了氣息,劍橫胸前,臉上分明又多出了幾分自信。
「兩位退開吧,他還殺不了我!」李世九顯然看出雙無常尷尬的處境,朗聲道。
雙無常的目光又回望吳天,卻見吳天的眼神依舊冷寒逼人,死死地盯在李世九的臉上,顯得異常專注,而他們堂堂黑白府的雙無常,在吳天的眼裡竟有如無物。
雙無常不由心灰意冷之下,黯然退開,想到自己夫婦二人行走江湖這麼多年,名頭也掙得不少,卻在今日連逢高手,受人輕視,當真連歸隱之心都有了。
「你很自信!」吳天冷冷地看了李世九一眼:「通常一個自信的人,都必定有所依恃,然而你劍術雖高,還不足以對老夫構成威脅,是以老夫想問一句,你憑什麼這般自信?」
「我不憑什麼,只憑一句話!」李世九面對吳天懾人的氣勢,夷然不懼道:「這句話就是邪不壓正!」
吳天一怔之下,冷然笑道:「什麼是邪?什麼是正?正邪之間如何區分?憑什麼你就是正,而我就是邪呢?其實這些問題俱在人心一念之間,由你自己怎麼說罷了!」
李世九淡淡一笑道:「你雲我雲,人云亦云,並不足以掩蓋事情的真相,公道自在人心,絕不是某一個人就可決定得了的。我記得當年有兄弟二人,不惜冒著生命危險,夜闖阿房宮行刺大秦始皇,這等英雄行徑,江湖人聽了無不翹起拇指,連口稱讚二人乃俠義之士,請問閣下,他們是正是邪?」
吳天沒想到李世九竟然提起他兄弟二人最輝煌的一段往事,心中頓生出一股豪氣,道:「當時大秦暴政,百姓如置水深火熱之中,但凡是血性的漢子,理應站將出來,義無反顧地去做這件事情,我兄弟二人只不過是比別人先走了一步,也算不了什麼壯舉!」
「不!」李世九搖了搖頭道:「俠之大者,為國為民,那時的『無法無天』,一身正氣,無愧於『大俠』之稱,哎!可惜的是,只不過短短十數年間,他們卻由道入魔,助紂為虐,讓人好不痛心!」
吳天沒想到今日一戰,竟然引出一個大是大非的問題,不由呆了一呆,怒聲斥道:「你放屁!老夫一生行事光明磊落,這十數年更是隱退江湖,不問世事,何來的由道入魔,何來的助紂為虐,你這將死之人竟敢亂放厥詞,且看老夫如何收拾你!」
李世九冷笑一聲,音調不輕不重,神情不卑不亢道:「你若沒有做過這些事情,又何怕別人評說。我且問你,你說你沒有由道入魔,助紂為虐,那麼你這十幾年來都幹了些什麼?」
吳天自踏足江湖以來,便以俠義自居,當年更是憑著一腔血性,幹出了那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來,今日陡聞李世九如此譏諷自己,甚至將自己歸類於邪魔一類,心裡的怒火早已騰升三尺,若非他靜心功夫了得,恐怕早就當場發作起來。
「老夫這十幾年來藏身范府,未出江湖一步,每日都是過著談劍論道的閒適日子,這難道也有錯嗎?」吳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平緩了一下自己激動的情緒,然後才反問道。
「這當然沒錯。」李世九淡淡一笑道:「可是范增是何許人也?你與他為友,這就大錯特錯了!」
吳天望了一眼范增道:「老夫交友,講究情趣相設,性情相合,我與范相多年交情,情同手足,難道這還有錯嗎?」
「就因為他是范相,是西楚項羽的范相,所以你才錯了!」李世九的口齒犀利,款款而道:「項羽此人,天性殘暴,善喜殺戮,自起事以來,每攻一城,必屠城三日。當年破關中,更是殺了無數無辜百姓,掠走許多民間財富,其行徑實與大秦始皇無異。你不但不將他除之,為天下百姓除害,反而全力襄助他手下的重臣,這不是助紂為虐又是什麼?」
這一席話說得有理有節,饒是吳天如此聰明之人,也被問得啞口無言,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范增情知若是任李世九繼續說下去,雖不至讓吳天反戈相擊,但吳天的心裡必生芥蒂,終究會為日後種下隱患,是以冷笑一聲道:「好一個伶牙俐齒之徒,你莫非憑你這一席謊言,就能讓吳兄放你一馬嗎?你實在太幼稚了,須知殺弟之仇,不共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