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項羽大手一揮,緩緩而道:「自起事到現在,屈指算來,已有八年了,我親身經歷大小戰役上百,各位都是這一記錄的見證。這八年來,誰阻擋我,我就打垮誰;我攻擊誰,誰就降服我!可以說從未打過敗仗,也因此才得以雄霸天下。然而,世事變化殊難預料,我擁數十萬大軍離開江東,直到今日,卻只剩下你們二十八人侍候左右,並且陷入進退兩難的困境。」

    頓了一頓,他長歎一聲道:「哎,這是上天要滅我項羽呀!而不是我項羽不會打仗的過錯,為了證明這一點,今天,我決定與各位在這裡痛痛快快地打上一仗,不僅要砍殺敵將,毀敵軍旗,更要衝出重圍,全身而退!讓天下人都知道,我項羽之所以敗,並非是我的過錯,而是天意如此呀!」

    眾人聞聽,渾身頓覺熱血沸騰,每一個人都高舉手中兵器,遲遲不肯落下。

    蒼茫大地上,彷彿多了一股悲壯的氛圍,殘陽如血,映紅了半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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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決戰鴻溝,兵分三路。

    紀空手親率數十萬大漢軍坐鎮中路,有條不紊地向鴻溝開進;周殷、彭越各率本部協防左右,浩浩蕩蕩地如洪流般直奔鴻溝的兩肋,構築起三面夾擊之勢。

    這三路兵力,已經是當世之中最強大的勢力,兵多將廣,士氣高漲,挾大破西楚軍的餘威,直面韓信三十萬江淮軍。

    待韓信得到大漢軍向鴻溝推進的消息時,已為時晚矣,漫山遍野的大漢軍在號角連連、旌旗獵獵之下,正源源不斷地向鴻溝開來,車、騎、步各兵種相互協調,以整齊統一的步伐一步步地向前推進。

    如果江淮軍在這時撤退,無疑是極為不妥的,此時兩軍相距的距離只有二十里,根本不是撤退的最佳距離。

    對於身經百戰的將帥來說,撤退並無不可,有的時候,撤退也是一種謀略,一種藝術,關鍵就在於把握撤退的時機和距離。當兩軍相距的距離只有二十里時,沒有哪位將帥會下達撤退的命令,這只因為這個距離太短,一旦大軍撤退,敵軍追擊,不容易拉開距離,反而容易讓敵軍形成高山滾石之勢,銳不可擋。如此一來,撤退便不是一種謀略,一種藝術,而是招致敗局的愚人之舉。

    韓信不是愚人,而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主帥,所以他沒有撤退,而是集結大軍,企圖與大漢軍在鴻溝決戰。

    這看上去是一場實力懸殊的決戰,但韓信卻不這麼認為,在他看來,這一戰勝負難料,猶有變數——

    變數之一,鴻溝乃天塹之地,易守難攻,大漢軍要想跨越鴻溝殊屬不易;

    變數之二,在自己身後不過十里處,二十萬匈奴鐵騎已經結陣待命,就算大漢軍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跨越鴻溝天塹,也必將遭到江淮軍與匈奴鐵騎的致命反擊。

    讓韓信感到自信的,不僅僅是因為這兩大變數,還在於他對自己江淮軍的戰力相當滿意。經過了北上征伐齊趙的一系列戰事之後,當初那支只在訓練場上操練的江淮軍,已被鮮血洗滌為一支紀律嚴明、作戰勇猛的鐵軍。

    雙方軍隊各以自己的節奏向鴻溝挺進,戰鼓驚天,黃沙漫卷,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震得地面咚咚直響。從高處往下俯瞰,就彷彿看見兩道巨大的洪流自兩端飛瀉直下,欲以最猛烈的氣勢吞沒對方一般。

    天空也為之一暗,厚重的雲層正一點一點地暗黑起來,團聚於鴻溝上空,風靜、雲止,氣氛顯得愈發凝重起來。

    茫茫原野之上,突然斷開了一道裂縫,長數里,寬數里,深近百尺,岩石懸空,犬牙交錯,極度猙獰,就像是盤古開天時的一個失手,讓巨斧在大地上劃出一道輕痕,這就是鴻溝!

    鴻溝無水,只有亂石、黃沙,狂風穿溝而過,如一隻巨大的發出的哀怨之聲,讓人不寒而慄。誰又能斷定,這一戰之後,鴻溝中流滿的不是血,填滿的不是屍體呢?

    沒有人敢斷定!這只因為誰看到了這種陣勢,誰的眼前就會晃過血流成河、屍積如山的畫面,誰都堅信,這一戰必定慘烈。

    「嗚……」一聲淒厲的狼嗥,自遠山遙傳而至,那狼嗥聲中的孤獨、寂寞,讓人心變得酸楚起來。

    獨狼立於高處,它在淒嗥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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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項羽終於等到了,等到了這一場以二十九人對決萬人的血戰!

    這絕對是當世之中實力最為懸殊的決戰,對項羽來說,這不重要,當一個人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時候,還有什麼時候可以讓他珍視的呢?也許,只有一樣東西,那就是榮譽!

    這的確是為榮譽而戰,至少,項羽想在這一戰中證明點什麼,所以,當陳平率領萬人鐵騎向項羽等人包圍過來之時,項羽的臉上沒有任何驚懼,有的只是一種淡淡的蔑視!

    在項羽的身後,二十八名將士已經蓄勢待發——他們能夠活到現在,這本身就證明了他們是西楚軍中精英的精英,每一個人的臉上,同樣看不到半點驚懼,有的只是激昂跳躍的戰意!

    當陳平看到這種場景之時,他禁不住怔了一怔,似乎沒有料到項羽不僅沒有逃亡,反而在這裡等著自己,所以就在大軍逼近項羽百步之時,他當機立斷,下令所有的將士停止了前進。同時,他要求所有的弓箭手張弓待發,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項羽!

    這種靜默的對峙沒有延續多久,靜態的平衡被項羽打破,他的目光冷冷地掃視著在場的所有敵人,那只如蒲扇般大小的手掌緩緩地、充滿力度地伸向了自己的腰間。

    「嗆……」一個近乎龍吟之音久久在密林上空迴盪,陳平只覺眼睛一花,再看時,便見項羽的手中已多了一把巨闕之劍。

    此劍之長,世間罕見,劍背之厚重,猶如一道山梁。劍身上泛出一股淡淡的異彩,透發出一道驚人的殺機,當它跳入虛空時,誰都知道這絕非兵中凡品,乃神兵利器。

    劍一出鞘,項羽的臉上露出一絲猙獰之笑,就像是來自阿鼻地獄的惡魔,渾身上下標出一股非常張狂的魔意。

    「你們終於來了。」項羽完全是以嘶喊的音調在高聲叫著:「好!很好!」

    他的聲音就像是平地裡炸起的一道驚雷,令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當項羽跟進一步時,濃如烈酒的殺氣迅即充斥了整個虛空,壓力之大,讓人幾欲窒息。

    「你別過來,就站在原地不動,否則的話,可別怪我不客氣了!」陳平顯然感受到了這種壓力,立刻厲聲喝道。

    「憑你也敢命令我嗎?真是笑話!」項羽冷然一笑,根本不理會陳平的警告,依然按著自己的節奏踏步而前。

    陳平沒有任何的猶豫,沉聲對身邊的弓箭營將軍呂馬童道:「只要他敢踏入五十步之內,立馬放箭!」

    呂馬童應聲領命,手執一面令旗拍馬而出,冷冷地盯著正向自己走來的項羽。

    三千支快箭已在弦上,目標只有一個!箭鏃上反射出來的寒芒,顯得異常耀眼。

    而項羽卻仿如不見,倒似在花叢之中漫步一般,神態顯得從容而悠然,每踏出一步,都震的地面顫動幾下,如戰鼓般張狂出無窮戰意。

    陳平的眸子裡不禁閃出一道異彩,眼神中充滿著難以置信的表情。他實在不敢相信,身處絕境的項羽竟然還能有這樣的自信,這樣的戰意!在他的想像中,連遭劫難的項羽就算沒有淪落到如喪家之犬般張惶,也應該是意志消沉,慌不擇路地逃命而去,可是他卻只帶了區區二十八人,竟敢與自己上萬鐵騎抗衡對立。

    這實在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也出乎陳平的意料之外。驚奇之間,他突然想起了紀空手在臨行前的再三叮囑,不由佩服起紀空手的確有先見之明,更有對事態發展的預判能力。

    行動中的項羽,與他身後的二十八人就像是一座緩緩推移的山嶽,一點一點地給對手最大限度地施加著壓力。當他們一步一步縮小著與漢軍相距的距離時,所有的漢軍將士甚至產生出一種錯覺,那就是他們所面對的不僅僅只是項羽和他的二十八名屬下,而是千軍萬馬的氣勢!

    當項羽一行踏入五十步之距時,呂馬童手中的令旗終於揮下。

    「嗖……嗖……」數千羽箭破空而出,如飛蝗流星般籠罩了密林的上空,其聲勢之烈,就像是天邊響起的一串風雷。

    「殺啊!」羽箭破空,沒有人閃避,在項羽的帶領下,那二十八人揮舞著兵器迎箭而上,若下山猛虎般直插漢軍隊伍之中。

    箭雨在擋擊下紛紛墜落改向,並不能給這一群武道高手帶來真正的威脅,他們反而利用了箭雨障眼的這點時間,迅速與漢軍拉近了距離。

    陳平吃了一驚,就在他吃驚的同時,項羽等人已經衝入了漢軍的陣營,所到之處,遇者立斃,鮮血飛濺,人頭亂飛,殺得漢軍如潮水般向後飛退。

    連同項羽一起,這二十九人竟然在漢軍將士之中穿行自如,發動起如水銀瀉地般的攻勢。他們每一個人都是以最無情的方式出手,眼睛殺得通紅,刀劍落下,如砍瓜切菜一般,只不過用了一炷香的時間,密林前竟然倒下了數百具屍體。

    陳平驚駭之下,立刻組織將士就地反擊。他採取分隔敵人、各個擊破的戰術,不惜一切代價地切割掉項羽的隊形。

    這種切割戰術果然見效,在損失了足有上千將士生命的同時,項羽等人迅速被漢軍分為三部,等到項羽識破陳平意圖之時,已有幾名高手折損於漢軍手中。

    項羽巨闕之劍劃過,連斬十人首級,突然大喝一聲:「隨我來!」竟然一連衝破了漢軍的數道包圍,與自己所有的屬下會合一處,飛退到密林之中。

    他們進退自如,行動如電閃之猛,殺得漢軍不敢入林追擊。項羽細點人數之後,己方折損了十人,再回頭看時,密林之外到處都是漢軍將士的屍體,項羽不由傲然道:「怎麼樣?」

    蕭公角等十八勇士雖然渾身浴血,滿臉疲累,卻由衷佩服道:「誠如大王所言,天下無人可以打敗大王。」

    項羽望著每一個人臉上的塵土血漬,突然心頭一酸,低下頭道:「可是,這又有什麼用呢?天要滅我,奈何其載!」

    蕭公角厲聲喝道:「大王怎麼能這般消沉呢?大丈夫活於世上,只要一日不死,就絕不言敗!我們只要能夠衝破重圍,回到西楚,何愁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項羽渾身一震,緩緩地抬起頭來,道:「你說得對!我絕不能輸給那個無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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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支大軍在一步一步地接近鴻溝,殺勢也在這腳步聲中醞釀成形,上百萬人馬在同一時間踏步前行,便是人在數十里之外,也依稀能聽到這震天動地的聲響。

    韓信人在馬上,目光如電,穿越虛空,似乎在搜尋著什麼。

    他的臉色顯得異常冷峻,就像是一座飄移的冰山,讓人無法揣度他思維的足跡。

    這種超乎於尋常的冷靜,來自於他的自信。對眼前這種大場面,他顯得並不陌生,一切的記憶彷彿都刻下了那場蟻戰的痕跡。

    一切都是那麼地相似,相似得讓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種相似透發出來的詭秘,這份神秘,讓韓信堅信這是天意。

    兩支大軍終於在僅距鴻溝三箭之遙處停下,動作是那麼地整齊,使得大地彷彿在一剎那間盡失生機,如地獄般死寂。

    靜,靜至落針可聞,這靜極之後,是讓人幾乎難以承受其重的壓力。每一個人臉上的表情都是那麼地肅穆,那麼地莊嚴,彷彿面臨的不是一場決戰,而是生與死、血與火的洗禮。

    「得……得……」打破這種靜寂的是一陣輕緩而富有韻律的馬蹄聲,聲音不大,卻在這蒼茫大地上傳出了陣陣厚實的回音,它更像一通激昂的戰鼓,點擊著每一個戰士緊繃的神經。

    只聞其聲,未見其人,誰都在想:「這是誰呢?當百萬人靜默相對時,他卻狐立獨行,這豈不也很需要勇氣?」

    便連韓信也為之一怔,眉頭緊皺,循聲望去。

    對面的大漢軍營之中,隨著蹄聲的臨近,旌旗、刀戟、戰士如潮水般向外兩分,讓出了一條幾達數丈的路徑,在這段路的深處,隱約可見一騎緩緩踏前而行。

    當韓信的目光鎖定著這個小點前移時,心頭禁不住震動了一下,感覺到渾身上下的神經在一點一點地繃緊,毛孔急劇收縮,猶如荒原中的野獸陡遇危機一般,極度緊張起來。

    雖然他還不能完全看清對方的臉,卻已經猜到了對方的身份,如果那坐在馬上的人不是漢王,有誰還能如他這般從容地震懾八方?

    那是一道若長槍般挺立的身影,從百萬大軍當中悠然穿行,構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線。當這道身影緩緩前移之時,所有的江淮軍將士無不感到了一種如泰山將傾的壓力,禁不住倒退了數步。

    一騎一人,繼續前行,將整個大軍甩在身後,直到鴻溝的一段懸壁處才勒馬停下。這裡無疑是鴻溝的最窄處,兩段突出的懸崖如天狗的暴牙支出,使得這段空間相距最多不過七丈之寬。

    韓信的心中不由一動,眼前似乎看到了一幅慘烈的面畫:假如此刻有三十萬支勁箭對準這懸崖之上的漢王,一聲令下之後,會是一個怎樣的結局?

    他不知道,也壓根兒就沒有想過要試上一試,因為他從來不願意將一些事情簡單化,更相信以漢王的智慧,絕不會做毫無把握的事。

    所以,他只有等,靜觀其變,再作決定。

    立在懸崖之上的紀空手,俯瞰著旗幟分明、隊列整齊的江淮軍,心中之感慨不禁油然而生。韓信與他一樣,都是來自於淮陰城中的街頭混混,兩人識字不多,對兵家謀略更是不通,想不到數年之後,都成為了一支大軍的統帥,這的確是讓人歎為觀止的奇跡。

    在這奇跡的背後,紀空手深感自己這些年來的艱辛和不易。不過,比之韓信,他不僅有知音亭的全力支持,還有張良的全心謀劃,而韓信卻完全是白手起家,憑著個人的努力成為威震一方的諸侯,兩者並沒有太多的可比性。

    「看來,當一個人熱衷於名利之時,其能量的確是不可估量的,若非是他當年在大王莊時刺出的那一劍,我們又何至於反目成仇,鬧到今天這種你死我活的地步?」紀空手的表情異常嚴肅,無論他心中怎麼想,今天都應該是他與韓信了結恩怨的時候。

    所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而道:「請淮陰侯上前一步說話!」

    他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怔了一怔,顯然誰也沒有料到紀空手會說出這麼一句話。在他們的心裡,設想過千萬種決戰的開局,也經歷過上百次血戰,但誰也沒有想到紀空手會以這種方式開局。

    韓信的心中一跳,這才知曉漢王之所以能夠擊敗項羽,絕非僥倖,其一舉一動,看似無心,實則有意,根本不能以常理衡量,就從他現身的那一剎那開始,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在氣勢上佔到了上風。

    這種行事作風,總讓韓信有似曾相識之感。然而,他並沒有深思下去,因為就在這時,紀空手再次重複了一句:「請淮陰侯上前一步說話。」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渾厚的金屬共鳴,讓所有人聽了,都覺對方彷彿就在自己耳邊說話,久久不能逝去。

    事已至此,韓信沒有理由再不現身,否則他就有示弱之嫌,這對己方將士的士氣是一個不小的打擊。所以,他拍馬而出,直奔那段懸壁而去。

    他的速度之快,四蹄懸空,塵埃漫起,與紀空手出現的方式構成了一個明顯的反差,當駿馬衝到懸崖邊上時,他的大手一緊,只聽「希聿聿……」一聲長嘶,駿馬昂首挺立,前蹄踢向虛空,穩穩地定在懸壁之上。

    一快一慢,都顯示出了兩人駕馭烈馬的能力,同時以各自出場的方式鼓舞己方的士氣。其實戰場如商場,如江湖,無所不用其極,最終的目的卻只有一個,那就是贏得勝利!

    當兩人終於站到懸崖兩端隔空相望時,他們也成為了這一戰中最矚目的焦點。兩人所代表的都是各自一方的極巔,都是統領數十萬大軍的主帥,理所當然,他們也成了這場決戰最終的主角。

《滅秦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