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劉邦居然沒死,而且出現在了鴻溝——他的出現看上去是一個巧合,就在紀空手與韓信兩敗俱傷的時候。但誰都明白,這不是巧合,絕對是一個陰謀!它的絕妙之處就在於,劉邦隨時都可以殺了紀空手,取而代之,卻絕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這個計劃,劉邦將它稱之為「作繭自縛」,作繭自縛的人不是劉邦自己,而是紀空手。

    春蠶到了一定的時候,就要吐出絲來,將自己包圍在裡面,紀空手在淮陰的時候見過不少,卻沒有想到自己也會有作繭自縛的一天——他惟有苦笑!

    但劉邦的情緒卻變得有些激動起來,面對即將到手的勝利,面對自己今生的宿敵,他有一種衝動,因為為了這個絕妙的計劃,他承受了太多的痛苦,付出了太多的代價,他不想就這麼沉默下去,必須告訴對手他今天的勝利來之不易。

    「在我們問天樓中,每一代都會出現一對孿生兄弟,沒有人可以解釋這是出於什麼原因,卻是我們問天樓的一個絕大秘密。」劉邦道:「之所以要把它隱瞞下來,讓它成為一個秘密,是因為歷代閥主都肩負著復國的使命,深知爭霸天下的艱辛和殘酷。一旦閥主遭到不測,另一人便能挺身而出,主持大局,不至於亂了陣腳,家父得到我們兩兄弟之後,欣喜之下,便為我們取名為『衛邦』、『衛助』!」

    「衛三公子如此取名,只怕另有深意。」紀空手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犯下的第一個錯誤。其實,他完全可以從衛三公子與衛三少爺之間推斷出一些線索,既然衛三公子與衛三少爺是孿生兄弟,那麼劉邦之外,是否也有一個孿生兄弟呢?

    「家父為我兄弟二人取名,的確大有深意,他苦於在這亂世之中,憑我問天樓一閥之力,是很難得到天下的,所以他寄望於有強授的幫助,故而得名。」劉邦深深地看了紀空手一眼,道:「雖然家父是死在你的手中,卻一直對你讚賞有加,臨終前尚對我交待道:『如果此人不能為我所用,當除之,否則日後必成大患。』」

    「可是,最終我還是為你所用了,雖然是利用,卻更顯閣下的手段之高明。」紀空手有些沮喪地道。

    劉邦淡淡一笑道:「這不是我的手段高明,而是你又犯下了第二個錯誤,當日五音先生遇難之夜,你曾經以我的容貌出現,繼而脫困而逃,這至少讓我清楚一點,你有非常高明的易容術,完全可以做到以假亂真,由此引起了我的警覺。」

    紀空手搖了搖頭,不得不承認這是自己一時的疏忽。

    「但真正讓我識破你的『龍藏虎相,李代桃僵』大計的,是夜郎之行。你太自信了,所以又犯下了第三個錯誤:你根本不該與我相處得那麼久,以我的心思與目力,自然不難從你的一舉一動中發現一些蛛絲馬跡。」劉邦冷笑了一聲,環視了一下四周的動靜,這才重新把目光落在了紀空手的臉上。

    紀空手勉力一笑道:「在聰明人的眼中,出現一個錯誤已足以致命,何況我一連犯了三個錯誤?當真該死。也正因如此,你才設下了大鐘寺的那個圈套,等著我這個笨蛋往裡鑽!」

    「你不笨,直到今天,我仍然覺得你是當世之中頂尖的智囊人物。」劉邦一臉正色道:「若非如此,我又何必費盡心機地設下圈套,引君入甕呢?這只因為,我堅信你可以為我打下江山,為我奪得天下!」

    「於是,你就以自己的孿生兄弟為餌,釣我這條大魚?」紀空手譏諷道,難得有反擊的機會,他當然不會放過,藉此平衡一下自己的心態。

    劉邦絲毫不覺得有臉紅的必要,反而肅然道:「為了復國大業,凡我問天樓人,隨時都準備著獻出自己的生命,連我也不例外!不過,到了今天,我總算可以告慰他的在天之靈了,畢竟,他死得其所,死得很有意義,不至於讓其血白流。」

    「哎呀……」紀空手突然驚叫了一聲,甚是懊惱地道:「怪不得那一天他死得那麼容易,連『有容乃大』也未使出,現在想來,只怕他壓根兒就不會『有容乃大』!」

    劉邦讚許地點了點頭道:「不錯!『有容乃大』神功惟有問天樓閥主才可以修練,劉助雖是我的兄弟,卻也無此殊榮。」

    紀空手的思路變得越來越清晰起來,靈光一閃,冷然道:「其實,你還有一個破綻,只是當時我為了對付項羽,不及細思,以至於錯過了這最後一個機會。現在想來,這也許真的是天意如此吧!」

    「哦?」劉邦奇道:「是麼?我怎麼不知道這個破綻?」

    紀空手緩緩而道:「這個破綻就是『貝者』之約,如果我沒有料錯,這『貝者』的真正主人就是你吧?」

    劉邦的眸子之中閃出一道驚奇,沉默半晌,才啞然失笑道:「你果然聰明,這同樣是我問天樓中的一個機密,除了歷代閥主之外,無人可知。當年我的先輩創立了問天樓之後,深知爭霸天下的一個重要因素是擁有豐富的財力,於是就在問天樓之外,創辦了這個名為『貝者』的組織!此事純屬絕密,你又從何得知?」

    「『貝者』開出的所有賠率,都是賭我能在一月內攻克垓下,而且投注方可以無條件地幫助我,這樣的賭法,完全有利於我,卻對『貝者』自身大大不利。從表面上看,好像是『貝者』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斷定我不能在一月之內攻克垓下,而以當時的形勢,明眼人只要一看就知道,一旦我有了足夠的軍餉糧草,絕對能夠在短時間內大勝,這就引起了我的懷疑。」紀空手淡淡而道:「憑什麼『貝者』要冒著這麼大的風險相助我?既然它有心幫我,為什麼不採取用直接的方式,卻要拐彎抹角?只有到了現在,我才算明白了真正的答案。」

    「可是,你竟然謝絕了一切資助,還在三五天內就大破楚軍,這實在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劉邦情不自禁地道,他不得不佩服紀空手,這樣的結果根本不是他可以辦到的,也因此他為自己最終能贏得勝利而感到慶幸。

    他已勝券在握,雖然紀空手也是一個頂尖高手,但重傷之下,已是不堪一擊。

    更何況他還擁有一式威震天下的「有容乃大」!

    只要他拔出劍來,往前一送,那麼他就將成為這個亂世的共主,擁有這個天下,面對這樣的結局,他似乎有些急不可耐了,手已握住了劍柄,以勝利者的微笑面對紀空手,此時天空又飄下了一陣雨滴,彷彿是為紀空手而哭泣。

    紀空手淡淡地笑了,不再為這樣的結果感到沮喪,因為他突然悟到,雖然結果並不美麗,但自己卻擁有了過程,沒有結局的過程永遠要比沒有過程的結局更讓人值得追憶。

    所以,他不後悔,心裡也沒有太多的遺憾,而是抬起頭來,直視對手。

    七尺之距,無論是劉邦,還是紀空手,似乎都算不上距離,但在此時此刻,它是從生到死的距離。

    劉邦有這樣的自信,就像一個經驗豐富的獵人面對掉入陷阱的困獸,企圖從對方的絕望恐懼中得到一種心理的滿足。

    然而,他失望了,他所看到的,竟然是紀空手臉上的微笑。

    這簡直讓人不可思議!

    佛家禪境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大無畏者,當他們面對死亡時,從來無懼,有的只是微笑,佛家謂之「拈花笑」,難道此時的紀空手已然堪破生死,領悟到了佛家真諦?

    劉邦不禁心生一絲惱怒,冷哼道:「你居然不怕死,那我就成全你!」

    紀空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怕與不怕,我都得死,這之間難道還有什麼區別嗎?我只不過是想告訴你,要想殺我,並不容易,你必須做到全力以赴!」

    劉邦冷笑一聲,劍已在手,整個人卓立不動,劍鋒卻在輕顫中發出了一道龍吟之音。

    雨絲如織,卻遮迷不了兩人相對的眼芒。

    無限的殺機,在這相持之中醞釀。

    劉邦的劍終於出手,如蝸牛爬行般漫入虛空,遙指紀空手的眉心。

    每一寸前移,都如一道山梁擠壓而過,虛空中的壓力在一點一點地增強,讓人幾乎無法承受其重。

    不知什麼時候紀空手手中也多出了一把飛刀,誰也不清楚他的身上究竟有多少把這樣的飛刀,但誰都明白,飛刀一出,總是會出現在它應該出現的地方。

    飛刀一出,他的眉心不由一皺,這自然逃不過劉邦的眼睛。

    這只能說明紀空手的內傷極重,已到了不能妄動真氣的地步,這對劉邦來說,無疑是一個很好的消息。

    劍鋒再顫時,化入虛空,在它所消失的地方,內陷出一個黑點,一道裂縫,轉眼之間,卻變成了一個不斷內旋擴張的黑洞。

    「這就是問天樓的鎮閣奇學有容乃大,當年你在霸上設計我父子倆,家父為了能讓我將來在項羽流雲真氣下不敗。死前忍著讓經脈寸斷之苦,將功力傳於我。想不到因果報應逼我真正使此招的人不是項羽反而是你!現在你能死在這一式之下,也足以瞑目了。」劉邦猙獰的笑聲彷彿來自於九幽地府,透出一股張揚的殺意。

    吞噬萬物的黑洞在擴張、吸納,空氣、雨點、沙石、亂流,全被一股力量牽引,為黑洞所吞噬,惟一不動的是紀空手的飛刀。

    只有紀空手自己清楚,飛刀能夠巍然不動,全靠自己一口真氣支撐著,飛刀上所承受的壓力,幾如大山一般,更有千萬縷氣流纏繞其上,拚命地向黑洞深處牽扯。

    他的額頭上滲出了絲絲冷汗,甚至在想,如果自己未受內傷,只怕也無法抗衡這式有容乃大,它所詮釋的境界,如地獄、如魔界、如同天上那一條天狗,可以吞雲吐月,又似黑夜之下那廣袤無際的蒼穹,繁星點點,暗黑無邊。

    這一式有容乃大,猶如神跡般讓人驚心,它的偉大,可以讓任何對手為之失魂。

    紀空手咬牙支撐,只覺體內的補天石異力正在匯聚,產生出一種外洩的衝動,受傷的經脈是如此地脆弱,根本無法承受兩股力量的衝突,正一點一點地接近崩潰的邊緣……

    這個過程,就是生死線上的掙扎,更是殘酷的折磨,它不僅考驗著一個人的意志,同時也考驗著一個人的心理,就像是大火中的鳳凰,經歷著火的洗禮,從而涅槃昇華。

    惟一的不同是,經過了這個過程之後,鳳凰升天,而等待紀空手的,卻是地獄。

    「霹靂……」一道閃電當頭劈下,挾帶萬千交織纏繞的電流裂開虛空,裂開雨幕,瘋狂地投入到那黑洞之中。

    「嗤嗤」爆響中,黑洞的邊沿居然泛出一道藍幽幽的光環,就仿如是魔獸的大嘴,盡數將這閃電吞噬吸納。

    天地陡然一暗,剎那間靜寂無邊,惟有紀空手與劉邦兩人那濃重急促的呼吸之聲迴盪於這廣袤的虛空。

    就在這時,劉邦看到了紀空手的臉,在那張剛毅冷峻的臉上,竟然現出了一絲莫名詭異的笑容。

    然後,飛刀動了,與人共旋,在高速中化為一個光球,追隨著那一入即逝的閃電,以狂野之勢沒入黑洞深處。

    天地間為之一靜,時間定格,畫面定格,出現了一剎那的停頓,一切都顯得不再真實,讓人仿如置身於玄幻的世界。

    「砰……砰……」那黑洞突然發出一陣怪異的悶響,猶如心跳般在急劇地收縮痙攣,繼而又如一個巨大的皮球般無限擴張,擴縮之間,在那黑洞深處突然亮起了一道火焰。

    「轟……」這是燃燒的火焰,就像點燃了百萬噸火焰,炸出一聲驚天動地的震響,比無數個海嘯匯聚一起更讓人感到驚心動魄,那一道擦過天邊的火焰,照亮了天地間的每一個角落。

    無邊的黑洞驀然炸裂開來,千萬勁流席捲大地,引得地動山搖,惟一不動的,還是那一道火焰,那是七寸飛刀,正是因為它的出現而改變了一切。

    爆炸之後的黑洞,瞬即逝去,虛空中又恢復了它固有的平靜。

    七寸飛刀,因黑洞的消失而片片碎裂,就彷彿完成了它的使命一般,最終回歸大地。

    陽光透過這暗黑沉悶的虛空,復甦了天地應有的生機,明晃晃的光線反射到紀空手蒼白的臉上,透出一股鮮活的紅暈。

    他還活著,這是一個奇跡。

    在充滿著毀滅的爆炸之後,他依然還活著,這絕對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奇跡!

    他為這樣的奇跡而驚詫,更為這樣的奇跡感到高興,驚詫莫名間,他將這個奇跡視為天意。

    劉邦的身體晃了晃,最終跪倒於紀空手的面前。他已經完全虛脫,已經沒有任何力量支撐自己的尊嚴,只能如一隻狗般跪伏地上,等待著命運最終的判決。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劉邦的嘴中依然不停地喃喃自語著,在完全佔據優勢的情況下,他卻輸了,輸得是這麼徹底,這讓他仿如置身於惡夢中,至今未醒。

    紀空手淡淡地笑了:「怎麼就不能是這樣的結局呢?」話音未落,突然想到了什麼,渾身一震,緩緩回過頭來,卻見韓信整個人靠在一塊大石之上,渾身血漬,臉色蒼白,嘴角處流露出一絲欣慰的笑意。

    紀空手一下子明白過來,出現這樣的奇跡,不是天意,而是人為!

    這只因為,在他的身後,還有一個韓信!

    誰也不會想到,在紀空手面臨即將被有容乃大吞沒的剎那,正是由於韓信將自己體內所有的補天石異力注入到紀空手的背上,才使紀空手得以破解這威震天下的有容乃大。

    紀空手體內的補天石異力為陽,韓信體內的補天石異力為陰,當千年注定的宿命重現,當兩股同屬一脈的異力一人體內陰陽互濟、匯流一起時,所產生的能量之大,絕非是人力可以想像的,當年皇帝軒轅便以此能量一統洪荒。這包容天下萬物的生機的力量,其是劉邦這「有容乃大」所能容下的。

    所謂的「有容乃大」,就像是一條大江,它可以吸納千百條小溪河流進入自己的運行軌道,從而形成浩大的聲勢,一瀉千里,勢不可擋。可當它遇到了比它的能量更大的洪流,陡然注入到它的運行軌道之中,而它的容量無法包容時,就勢必引發一個結果,那就是決提氾濫!

    劉邦顯然沒有想到身負重傷的紀空手還能有如此沛然不可御之的內力,是以當紀空手的異力衝入時,他的經脈根本無法承受其重,終於被震得經脈寸斷,頓成廢人一個。

    這樣的結局,的確是所有人都未曾料到的,不僅劉邦,就連紀空手,也想像不到韓信會在最後的關頭幫了自己一把。

    韓信的身體晃了晃,順著石沿滑至地面,紀空手搶上一步,將他緊緊地抱入懷中。

    「紀少,我們終於是誰也不欠誰的了。」韓信的身體完全失重,如一癱爛泥般緊貼在紀空手的胸口,他的脈息正一點一點地消失,顯示著其生機已然枯竭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

    紀空手狠狠地點了一下頭,卻沒有說話。面對這個曾經既是宿敵又是朋友的人,他的心很亂。

    「我從來……就不覺得……自己……做錯過什麼,也許,你……會覺得,我背叛了……你,可我……總覺得,在……機會面前,絕不能……錯失,因為……我不想……再過……那種混吃騙喝的……日子,更……不想……讓鳳凰……瞧不起我。」韓信的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只有在這一刻,他才真正流露出壓抑心底不知多少日夜的心思。

    「你說的這些,我已經不記得了。」紀空手只覺自己的眼眶開始濕潤起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後,一字一句道:「我只記得剛才你所做的一切,如果你還把我當作朋友,就請讓我真誠地向你說一句:謝謝!」

    韓信的情緒顯得是那麼地激動,抓住紀空手的手,卻又無力地放下,喘了一口氣道:「你……不……該……謝……我,要……謝,就……謝……你……自……己。」

《滅秦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