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們的數騎馳過之後,樹林中陡然發出了兩個爭執不下的聲音。一個低悶的聲音說
道:「這就是你混蛋加三級的掌門師兄要你去對付的兩個人中的一個,我看你降服不了她。
聽我的話,不准去。」
另一個深沉的嗓音道:「我不信這個邪,也不願違背師兄之命。一句話,非去不可。」
前一個人急道:「你敢不聽我的?算我白疼你了。」
後一個人道:「國家興亡,我豈能無動於衷?你真疼我,就得讓我去。」
接著,只聽前一個人一聲悲歎,一切又歸於寂靜。
晏日華領先進入宿州,正好是中午時分。
他們所騎,皆是大內御苑良馬,匹匹神駿異常,走在這不大的城池街上,很為扎眼。所
過之處,幾乎人人閃避,個個矚目。晏日華一向奴顏婢膝護衛總督,雖然路人亂避,他因近
日來先天無極派聲威大震,更是時刻警惕,留心觀察。
剛到十字街頭,正想找一個酒館打尖,一眼看見一個青衣人正好閃入路北的一座酒樓。
他心中一陣狂跳,側身向侯國英低語道:「小爺,前面青衣人很像黃山始信峰的水川。」
侯國英愣然一怔,立即追問道:「人呢?」
晏日華說:「已走進路北酒樓。」
侯國英一領絲韁,竟然在鬧市之中抖轡急馳,晏日華只得相隨。趕到酒樓,侯國英飄身
下馬,和晏日華一齊上了酒樓。
這時,正是中午,食客眾多,人聲嘈雜,擁擠異常。要不是為了尋找水川,侯國英說什
麼也不會進這樣的酒樓。她站在過道裡,催晏日華趕快查找。可是尋遍酒樓上下,卻連水川
的影子也投見到。
晏日華怕挨一頓臭罵,只得極目細查。奇怪的是明明見一個青衣人進去,卻像大海撈針
一樣,不見蹤跡。二人只得掃興下樓。侯國英這一次竟然沒發脾氣,也不提吃飯,吩咐晏日
華速速派所有錦衣衛分赴四個城門,只要遇見年紀在四旬左右的青衣人,就軟語相阻,一定
請來。並要晏日華驅馬踏遍城內,仔細尋找。嚴令不要讓官面人知道,省得麻煩。而侯國英
自己就在酒樓上隨意找個座位,靜坐等候。
說也奇怪,一直到夕陽西下,派往四門錦衣衛士紛紛來報,都沒有發現類似的青衣人,
晏日華也是徒勞奔波。
侯國英還不死心,命晏日華找一處客店安歇下來,大家進點飲食,以便再找。晏日華把
眾人帶到一家店名四海居的客棧,包了整整一個後院。侯國英一人住三間正房,晏日華和幾
個錦衣衛士分住兩邊廂房。侯國英連日奔波,甚感勞乏,要了熱水木桶,將就著淨身更衣。
她素巾束髮,秀髮披肩,身穿銀灰色對襟箭袖,腳登粉底朱履。新浴剛罷,更顯得玉面
含嬌,朱唇欲滴,娥眉遠黛,星眸漾波。晏日華已指揮錦衣衛擺上精美的菜餚,並打開了一
瓶玉壺春美酒。
哪知就在這時,突然聽得客棧前院有人沉聲斥道:「你這客店太也欺生!明明空閒著很
多房屋,為什麼不讓人住?莫非怕我付不起房錢嗎?」
店小二連連地說好話道:「客官說哪裡話來?客人是我們開店的財神爺,巴結還來不及
呢,我們敢往外轟人嗎?我說的是實話,整個一座後院全叫人包下了。客官你老聖明!我總
不能叫人家再讓出來吧?實在對不起你老,請再走一家吧。」
本來這種住房爭執,是很平常的事,根本引不起侯國英的注意。
可是,她乃武林中的傑出英雄,與眾不同,早聽出說話的那人員竭力壓低嗓音,但那內
力充盈的中氣還是掩蓋不了。話音雖低,卻能傳入後院,而且字字清晰。她猛地一按桌面,
已飄出房外,沖晏日華一揮手,已率先向前院走去。
這時,落日餘輝尚未消逝。果然見一個青衫書生的背景,悻悻然走向店門。
侯國英低呼一聲:「尊駕留步。」
那青衫書生好像氣猶未消,充耳不聞,自顧跨出了店門。侯國英急跨兩步,那書生飄然
前行,昂首闊步,好像根本不知後面有人追趕。
侯國英一向自負,加上高踞錦衣衛總督寶座,掌生殺予奪大權,又自幼出人宮闈,何啻
天之嬌女。今日竟被人輕慢,心中豈能不氣?
但她怕這青衫書生就是黃山水川,強忍著性子暫不發作。心想:趁著夜幕已張,行人稀
少,我何不試探一下他的腳力。遂暗中加快步伐,向青衫書生追去。按侯國英的功力,若施
展開來,那真有追雲逐電之速。不過,如今街上行人未斷,怎能飛身直追,駭人耳目?她僅
將腳步功力提高到六成,上身一點不動,急趕上前。
原認為兩丈之隔,一晃就能趕過前去,再返身阻住那人去路。不料,竟一點也不能拉近
距離。特別令人奇怪的是,那青衫書生還是昂首闊步,飄然在前,似乎闊步庭園,瀏覽花木
一般,絲毫不像有人在後追趕的樣子。
侯國英回頭一看,晏日華還沒有跟上。這一陣子急追,已快要出了東城。侯國英頓覺臉
上無光,猛然一加勁,把功力提高到八成,宛如彈丸滾落斜坡,奮起直趕,可那青衫書生還
是衫袖飄飄,逸然前行。
侯國英心中一凜,怕是對頭引自己來此。但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不能不發。這時,已
到郊外,無所顧忌。侯國英忙施展絕頂輕功,宛若弩箭離弦,急射而追去。
可是也真邪門,兩丈距離,說什麼也不能縮短一寸。侯國英知道憑自己的輕功。即便是
提到極限,也絕對追趕不上那青衫書生。看前面不遠已是樹林,怕他穿林而過,又怕他藏有
幫手,情急喝道:「尊駕再不留步,怨我無禮強留了。」
說著,閻王扇一抖,就想施放暗器。身後晏日華大聲叫道:「請小爺住手。」接著又高
喊一聲,「水大俠請留貴步,晏日華拜見。」侯國英猛然收回了箭撥弩張之勢,恢復了儒雅
瀟灑的風度。
由於晏日華已點名相求,那青衫書生好像似極不情願的樣子,終於停下了腳步。晏日華
早已一陣風似地追了上來,趨步搶前,深深一拜說:「晏日華拜見水大俠。」
等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武林奇人轉過臉來,侯國英凝眸一看,但見他四旬上下年紀,
劍眉朗目,骨骼清奇,額下三綹掩口黑鬚,臨風玉立,飄然出塵。女魔王不由得心中暗讚:
好一個世外奇士!飄逸之神,豪爽之氣,武功之深,品貌之佳,具屬人世間不可多得。
可惜……想到這裡,不由得一怔。到底可惜什麼呢?連她自己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只是覺得有點兒可惜。一向自視甚高的她,這時竟然搶前幾步,雙手一拱,衝口說道:「小
可有幸,得會高人。請屈駕一敘可好?」
水川的目光,這才射到侯國英身上,未及說話,晏日華已搶著引見說:「水大俠,這就
是我經常提到的上司,京都錦衣衛總督侯大人。」
水川雙手微抬,淡淡一笑說:「原來是朝廷重臣,恕小民失敬了。請侯大人多多海涵!
謝謝侯大人的寵召,我有點生活小事,失陪了。」說完,轉身欲走。
若是換一個人,以侯國英的秉性,哪裡能容他這樣失禮不恭?她非給他個下馬威不可,
說不定還能要了對方的性命呢。可今天她卻變了,變得像一個真正的溫文儒雅的文人。見水
川傲然無物地辭謝自己的約請,她再次把手一拱,懇切地挽留道:「天色已晚,辦事不便。
請大俠賞臉,同回客店一敘,容小可得領教益。吾當感激不盡矣!」
說罷,又一次把手一拱。晏日華見此情景,可奇怪死了。他自投入錦衣衛之後,在侯國
英手下已歷時五年了,從來沒有見過侯國英這麼低聲下氣地與人講話,就是面對滿朝文武,
甚至對她乾爹九千歲魏忠賢,也從沒有這麼彬彬有禮。
晏日華哪裡知道,侯國英不光位極朝野,而且美艷絕倫,她久居宮闈,聽慣了阿諛奉承
之詞,看厭了拍馬趨媚之人,助長了她嬌縱孤冷、傲然無物的天性。今天第一次見到水川這
種相貌出眾、武功超群而又狂傲不羈的人,不由得惺惺相惜,又加上聽了晏日華的介紹,對
水川這個神奇的人物有了先入之見的印象,所以一改往日的狂傲,竟以平等的甚至恭謹的態
度對待水川。
晏日華怕水川當面拒絕,使自己的頂頭上司下不了台,忙極力挽留道:「水大俠若再推
辭,就是瞧我晏某不起了,連我們大人也會深感汗顏。我回京之後,非受重責不可,請水大
俠垂念才是。」說完,又是一揖到地。
有人要問,這位水大俠到底是誰呢?他這就是江湖上久聞其名,未見其人的武林第一高
人,名列五嶽三鳥的鑽天鷂子江劍臣。
江劍臣奉掌門師兄之命,相機去青陽宮臥底,以查清魏忠賢的真假虛實。此項任務,極
為艱巨,所以,連一代高僧醉和尚也為之咬指寒心,極力勸阻。前面在樹林之中,就是他和
醉禪師最後一次爭執。結果,到底是他說服了醉和尚,緊緊跟蹤侯國英來到了宿州。
他採取「垂餌釣魚」、「欲擒故縱」之計,故意兩次現身,一試侯國英的態度。如今,
見女魔王侯國英對自己如此重視,心下暗喜,卻又故意遲疑了一下。晏日華見事有轉機,更
諄諄相請。江劍臣裝出一副無奈只好答應的樣子,隨在侯國英與晏日華之後,趕回城去。
回到四海居客店之後,侯國英立即吩咐店家重備酒席。侯國英酒量本豪,江劍臣更是海
量。晏日華這一次得主子殊寵,破例恩准同席,三人推杯換盞,談笑風生。
特別江劍臣談吐高雅,倜儻風流。那種超眾絕俗、英武颯爽的丰姿,燈光之下,更令侯
國英神馳心怡。
只見他面如冠玉,直鼻星目,兩道長眉,斜飛入鬢。疏朗瀟灑的掩口短鬚,黑如點漆,
更襯托出如丹雙唇,皓潔玉齒,確實是人中龍鳳!一直到酒至半酣,侯國英才突然明白,自
己在東郊城外初見水川時,感到可惜,乃是因這水川無一不好,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年紀
稍大,已是不惑之年。
想到這裡,猛然一陣心跳,俏麗的臉上也飛起了兩片紅暈。所好正值飲酒,沒有人能窺
破她的心事。她不由得暗罵自己怎麼會神不守舍,胡思亂想起來。
須知,侯國英已是花信年華,換了其他女子,早已兒女繞膝了。可她秉性極冷,落落寡
合,又幹的是殺人勾當,那一種女孩兒家的先天柔情,早已消逝殆盡。所以其母聖泉夫人、
義父魏忠賢雖一再操心,甚至連皇上也多次過問,都被她一一拒絕。
她鐵馬金戈,叱吒風雲,早已忘記是女兒之身。今天偶見水川,使她的鐵石冰冷之心突
生暖意。不過,那也只是在腦際一閃而過,很快又恢復了自如。
一壇玉壺春,已剩殘滴。
江劍臣身軀微晃,起身謝道:「在下已不勝酒力,就此謝過。」
侯國英一來怕他告辭走去,受聘之事尚未談妥,二來也想藉機再試一試他的內力究竟高
到何等地步,她一向視男女界線極淡,趁劍臣不防,陡然伸出右手抓住江劍臣的左臂,同時
說道:「天色尚早,何妨作徹夜長談。」
開始還怕失禮,只用了七成真力,不料所抓之處,竟然柔若無骨,幾乎無處著力,侯國
英心中一凜,知對方功力極深,頓時激起她的狂傲本性,暗自把功力提到十成。
哪知,不使全力猶可,這一使出了全力,陡覺對方肌肉微微顫動,一絲彈力透體而出,
只震得侯國英五個指尖如觸寒冰,半邊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戰慄了一下。
她不光芳心暗驚,也大為感激。知水川是不為己甚,顧全了自己的顏面。如若不然,憑
他身上的功力,不難震折自己的五指,使自己再也無顏在武林中立足。一念及此,不由得更
生好感,抓住他左臂的纖手竟沒鬆開。
水川看了她一眼,又坐了下來。侯國英則叫了一聲:「添酒。」
江劍臣連道:「不必!不必!容水某借花謝佛。」
說罷,抓過壇來,左手托壇,右掌上揚,虛空一按。壇中殘酒陡然化成一條匹練似的銀
線,向侯國英面前杯中射去。奇怪的是,一按之下,酒杯正滿,卻又涓滴未濺。這種深厚的
功力固然驚人,但更加神奇的是,力道深淺由心,收發自如,瀟灑談笑,隨意出手,無一不
驚世駭俗。
接著,江劍臣又如法炮製,把晏日華和自己的酒杯也一樣斟滿。然後端起酒杯,目視二
人,示意盡在此杯,決不再飲。侯國英這一次馴服得很,依言干了手中一杯酒,草草吃了點
麵食,讓江劍臣一人住在上房,自己佔了東廂房,把晏日華和幾個錦衣衛士一齊擠到西廂房
去住。這一晚,侯國英輾轉反側,折騰了半夜,才沉沉睡去。
次日,侯國英約水川共游徐州。水川這一次倒痛快得很,竟一口答應下來。侯國英讓晏
日華把坐騎讓給水川,另外向地方官要了一匹好馬,才動身向徐州方向進發。
一路上,水川瀏覽觀光,緩緩而行。侯國英也並馬談話,甚為投機。看情形,水川好像
似不曉得侯國英是女兒之身似的。
從宿州到徐州,路本不多,一日行程,竟然未到。當晚,投宿在一個名叫曹村的荒山野
鎮。
晚飯後,明月皎皎,銀輝灑地。侯國英約水川出鎮閒話,命晏日華遠遠跟隨。
剛到郊外,突然發現三個夜行人從山腳下馳來。
侯國英早已看出是邱龍眠和淮上二鬼。江劍臣也從醉和尚口中得悉一切,見三人奔近,
故作不知,右手輕揚,三枚青銅錢電閃飛出。晏日華一聲「自己人」還沒出口,江劍臣好像
也怕誤傷了自己人,迅疾把手一揚,又擲出三枚青銅錢,結果是後來居上,正好趕上前面三
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