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是一個天府之國,氣候溫和,霜雪稀見,原是長江流域最和暖的區域;但西北一帶,接近川康交界,氣溫卻顯然較低。
這是陽春十月,邛崍山脈,西風正勁,已在飄著雪花。
大渡河邊,一片梅林,-枝斜橫,花開滿樹。
這天早晨,通往邛崍山的一條古道上,正有兩匹駿馬,並轡馳來!
馬上,是兩個背負長劍,年約二十三四的英俊青年。
左邊一個,身穿一襲白色長衫,生得劍眉星目,唇紅齒白,該是女孩子心目中最英俊的人物。
右邊一個,身穿青衫,雖然比不上左邊一個那麼俊朗,但也五官清秀,神-奕奕!
這兩人一路談笑,沿著林樹,往入山的路上行去。
白衣少年,目光向四外一陣打量,忽然笑道:「十月先開嶺上梅,畢兄!此處寒梅盛放,景物清奇,我們何不在此休息一下?」
青衫少年搖頭微笑道:「文兄,小弟雖然還是第一次前來,但行前曾聽掌門人說過,只要過了這座梅林,前面山麓便有休息之處,我們還是趕到前面再說吧!」
白灰少年臉上閃過一絲憂慮,接著又道:「那麼十絕谷敢情也不遠了?」
青衣少年笑道:「哦!那還遠著呢,這裡才是前山,十絕谷在邛崍北麓,趕到那裡,最早怕也要過了年啦!」
說話之間,兩匹馬已穿過梅林,來至一片坦坡,坡側有一所臨時搭蓋的茅棚,柵中放置了幾條粗糙板凳,和茶水之類,想是備人休息之用。
棚前卻貼著一張大紅紙條,寫著:「文憑檢驗處。」
紅紙條邊上,放了一張板桌,踞坐著一個神色倨傲的勁裝漢子,他看到兩人走了過來,冷冷地道:「你們可是報到來的?」
白灰少年微微勒-,故意讓青衣少年走到前面。
青衣少年聞言之後,在馬上拱手道:「在下畢少凡,黃山派門下,此次奉命……」
勁裝漢子沒待他說完,不耐地道:「你先下來,要驗過文憑才能進山。」
青衣少年瞧他出口如此蠻橫,臉上下禁流過一絲不豫之色,但迅即翻身下馬。
白灰少年跟著跳下馬背,偷眼一瞧,只見青衣少年從懷中掏出-個黃綾布包,小心翼翼的打開之後,從裡面取出一份面上蓋著朱色鈐記的牒文,雙手遞過。
勁裝漠子裝模作樣地打開牒文,瞧了一眼,口中晤著隨手交還,然後揮了揮手,意思是已檢驗完畢。
青衣少年依然用黃綾將牒文包好,揣入懷中。
「你呢?還不過來?」
勁裝漢子瞪著白衣少年,粗聲喝問。
白衣少年心中不期然一陣緊張,趕緊趨前一步,抱拳道:「在下文士儀……」
勁裝漢子不耐地道:「文憑呢?」
文士儀陪笑道:「在下並無文憑,只……」
勁裝漢子雙目凶光暴露,打量著文士儀,獰笑道:「小子,你沒打聽打聽,邛崍山豈是讓人亂闖的地方?」
文士儀暗想:十絕谷的人,當真狂傲已極,哼!我若不是有所為而來,就非教訓一下你不可!
但他總究心有城府,臉上絲毫神色沒露,不慌不忙陪笑說道:「兄台不可誤會,在下雖然沒有文憑,卻有一件信物,請兄台過目。」
說著慢吞吞地從懷中取出一隻小小金鈴,鈴上還繫著一條極細的赤金鏈子。
勁裝漢子一見金鈴,面色驟變,本來高蹺二郎腿,坐著的身子,驀地站起,誠恐誠惶地雙手來接,口中「啊」道:「催魂金鈴!」
他目光發直,猙獰面日,一改而為滿臉堆笑。
「哦!哦!文相公是三公主特別推薦來的,快……快請!」
文士儀暗暗-了一把冷汗,他根本不知道金鈴的來歷,更不知三公主是誰。
但他瞧著對方如此恭敬,知道這三公主一定是十絕谷中極具權威的人。
公主!三公主,那麼送自己金鈴的準是女的!
他心頭暗喜,師傅「十絕谷美女如雲」的話,業已應驗,而且垂青自己的還是三公主!
他臉上飛起得意的冷峻笑容,接過金鈴,向勁裝漢子微微點頭。
「兩位趕了一陣子路,快到棚中休息一下,喝點茶水再走,前面山徑,可是不大好走呢!」
那勁裝漢子此時居然前倨後恭,十分客氣,招呼兩人入棚坐下,還親自倒了兩杯茶水奉上,兩人也連忙稱謝。
文士儀此時,心中直在胡思亂想,恨不得能早些入谷,去會會那個送自己金鈴的三公主。
他想不到自己竟然會糊里糊塗的一腳跌入了青雲之路,但看那勁裝漢子那份恭敬情形,自己只要討得三公主歡心,不難在十絕谷中立成紅人。
他躊躇滿志,憧憬未來,早已把師傅的囑咐丟之腦後,一味想著自己這幾天來的遭遇。他想起自己在宜昌一家客店之中,和畢少凡相值。
因為雙方都身佩長劍,都卓然不群,引起惺惺相惜,極其自然的交換了姓名,也極其自然的成了朋友!
對方自稱黃山派門下,奉掌門人令諭,到邛崍山十絕谷應考。因為十月初一,是武林至尊十絕神君在十絕谷創教二十週年。
他要選拔十名武林後起之秀,傳以無敵天下的武功。
這是一件轟傳武林的大事,年輕的人,誰不想一登龍門,身價百倍?
自己當時曾表示十分慕羨地道:「畢兄黃山名派高弟,此去自可獲得神君青睞,小弟雖有景從之心,卻苦於推介乏人?」
那知第二天清晨,竟發生了一件奇事,門不開戶不啟,臨床一張桌上,卻出現了一隻精緻細巧的金鈴,鈴下壓著一張紙條,上面還有幾句纖細字跡:「金鈴為記,接引有人,前往邛崍,可償夙願。」
這真是怪事,憑自己十五年苦練,自認為內功已有相當火候,那知有人在自己房內做了手腳,自己居然一無所覺!
任他城府極深,此時也不禁大為躊躇,自己雖然奉師傅之命,前往十絕谷……
不!那老不死對自己假心假意,並無半點師徒之情,如今自己既已下山,他還管得著?倒是那如雲美女,和稱雄天下的武功、有著無比誘力,自己不可不去一開眼界。
於是便和畢少凡結伴上路!
當然他在畢少凡面前,另外編了一套說法,說他雖然沒人推介,但另有一件信物,十絕谷也許會破格容納。
此時,他的話證實了,而且奉命在山口檢驗文憑的漢子,一反狂傲,慇勤接待,自然顯出他文士儀所帶的信物,來頭極大。
連畢少凡也與有榮焉,對他更是肅然起敬。
兩人休息了一會,別過勁裝漢子,上馬入山。
邛崍山山勢崢嶸,百-連綿,兩人入山漸深,山徑越陡,不時須緣著千仞危壁,繞山而行。
未牌時分,兩匹馬轉過一重山頭,只見前方一處——間,矗立著一座巨大莊院,相距僅僅尚有半里之遙。
文土儀回頭一瞧,發現路旁還插著一塊路牌,牌上貼著一張大紅字條。
「各派報到之人,可至賓館休息。」
文士儀心中大喜,回頭笑道:「畢兄,前面有座莊院,我們快到地頭啦!」
畢少凡道:「好,那麼我們快走!」
文士儀神采飛揚的點了點頭,雙腿一夾馬腹,潑刺刺往山坳奔去。
他們到了莊院前面,翻身下馬,早有兩個大漢,過來接過馬匹,兩人見大門敞開,裡面是一排五間的敞廳。
進門之後,右首一間,門上貼著「報到處」的紅條。
文士儀還是讓畢少凡領先,呈驗過牒文之後,領到一份白卷,和一個號碼,便退了下去。
文士儀依然取出金鈴,說明來意,果然也順利通過,領到白卷和一個寫著「第十一號」的號碼。
再一細看,原來那份白卷,還要詳細填寫派別、姓名、年齡、籍貫、擅長等項目。
兩人一一照單填寫,然後再送到報到處。裡面坐著的中年漢子交代他們道:「報到手續已經完畢,你們兩人如尚未進餐,可到後廳去吩咐飯菜,隨身衣物,各依編號,放入臥室。」
兩人唯唯應是,好在各處走道都有路牌,兩人依著指示,穿過-廊,找到規定的宿舍,一排十餘間,果然每間臥室的門上,也都標有編號,兩人放下包裹,再到後面飯廳,吃過午餐。
這一路上,他們發現已有九個勁裝青年,先已報到。
文士儀目光亂溜,始終不見有半個女人影子。
他因自己初來,不便到處亂走,只得罷了,當下和畢少凡兩人,僅在前廳打了個轉,便又返回臥室。
時光過得極快,轉眼之間,已是掌燈時候,莊丁請大家去飯廳入席。
大家魚貫進入飯廳,按號就坐,只見正中席上,踞坐著一個五十來歲,太陽穴高高墳起,雙目有神的老者。
大家還當此人就是十絕神君,不由全都肅然起敬。
那老者瞼含微笑,點頭為禮,等大家坐定之後,才洪聲說道:「老夫索亦夫,承江湖上朋友抬舉,賜號三眼狻猊……」
大家聽他自報姓名,不禁微微一怔,因為在座的十一個青年,全是江湖各派的後起之秀,自然都聽人說起過三眼狻猊索亦夫其人,一身武功,罕有對手,不過他已有二十年沒在江湖上走動,不想卻在此地出現!
索亦夫瞧著大家的神色,得意地道:「老夫奉神君之命,總管十絕谷門戶,今晚能和諸位相見,至感榮幸,因為諸位是來自各大門派,千中選一的優秀弟子,今後轉入神君門下,便是一家之人,老夫敬致歡迎之忱。」
說到這裡,微微一頓,接著又道:「今日諸位遠來辛苦,暫在本館休息,明天自然有人請諸位上十絕谷去……」
文士儀心中暗暗哦了一聲,原來這裡還不是十絕谷?難怪沒見到一個女的………
「諸位一入本谷,就得遵守本谷禁例,未得允准,不可隨意走動,谷中大小之事,不得多說,也不得多問。
諒來諸位老弟在來此之前,貴掌門人已有詳細誥誠,毋庸老夫多說,老夫不過再向諸位提一提罷了,好!大家就請用飯吧,老夫尚有要事,恕不奉陪!」
大家鼓起一陣掌聲,三眼狻猊就在掌聲中,站起身子,走出飯廳。
晚餐之後,大家果然各回臥室,連相互交談都不敢。
文士儀雖然不知十絕谷有些什麼禁例,但他瞧人家那付神情,料想到十絕谷一定禁忌極多?自己初來,一切自然跟著大家行動,絕不會錯。
第二天清晨,文士儀一覺醒轉,堪堪盥洗完畢,只見畢少凡-匆進來,急道:「文兄,我們就要動身上十絕谷去了,你還不趕快收拾!」
說完又匆匆走了出去。
文士儀那敢怠慢,立即背起包裹,走出房外,正好畢少凡也從鄰室中出來。
兩人走出大廳,已有幾個勁裝青年,站在階下,不一會大家全都到齊。
只見昨天報到處的那個中年漢子,徐徐走出,瞧著眾人道:「兄弟金庸,奉索總管之命,帶同諸位,上十絕谷去,咱們這就走!」
於是十一個人,由姓金的漢子帶路,出賓館,繞向山坳後面的一處峽谷,魚貫而行。
文士儀走在最後一個,他四處留神,只覺山路越過許多危崖斷壑,小徑曲折紆-,而且岐路極多。
最奇怪的是每走進一條狹徑,四邊都是削壁絕崖,-巖嶙嶙,生似其他岐徑,全是死路,只有自己走的一條,才是通路!
尤其放目四矚,那些亂草山-,縈-起伏,處處景色,都十分相似,假使有人誤入其中,斷難找到生路。
大約走了一個多時辰,山勢越來越險惡,地勢逐步往上,通路也更加狹窄,一個個都需要吸氣提足,側身而行。
因為左邊是光滑的峭壁;右邊卻是一道深不可測的絕壑!
走在最前面的金庸,此時停下腳步,向大家提出警告:「諸位留神,這是通往十絕谷最險惡的一段,叫做『落魂澗』,因為這一段路,石質極為鬆脆,稍一不慎,就會崩坍,把人摔落澗去,所以我們每人之間,最好拉長距離,以減少危險。」
沒人說出,倒也罷了,經他這麼一說,大家果然全都心生凜懼,依言一個接一個地往仄徑前面走出!
這一座山頭約有一里來長,十一個人,差不多走了一盞茶光景,才算完全渡過。
有的人已經面色慘白,揮汗如雨,文士儀瞧著那十個所謂從各大門派中挑選出的優秀青年高手,輕功提縱術,竟然沒一個能得比自己。
不!簡直相差甚遠!他瞼上不由飛起一絲傲意。
暗想原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各大門派,全是徒有虛名!
心念轉動之間,陡覺眼前一暗,自己一行,剛轉過山頭,又已進入一條黝黑無比的山縫之中,只覺腳下時高時低,十分難行。
尤其彎曲極多,兩邊山壁,凸出許多石角,鋒利如刀,行走其間,全靠身子靈活,反應靈敏,否則稍稍碰上一點,就得刮破衣衫!
差幸這一段路,並不太長,一會工夫,便走出山縫,大家視線驀然一寬。
群山如屏之中,現出一片盆地,中間一座覆蓋極廣的院落,屋宇重重,氣象森嚴!
「十絕谷!」大家心頭不禁同時暗叫了一聲。
文士儀瞧著前面十個勁裝青年,身上差不多全被山石劃破,有幾個頭臉手臂,也帶了輕傷,滲出血跡,不禁微微冷哼,俊臉上,又飛起一絲冷峻的笑意!
越過廣場,走近大門。
金庸要大家在門外稍候,他整了整衣衫,獨自走進屋去。
不多一會,兩扇黑漆大門,徐徐開啟,金庸搶步出來,招呼大家魚貫入內,在大廳階前,一字站定。
文士儀偷眼一瞧,只見大廳上一共放著三把交椅。
正中一把交椅上,端坐著一位宮鬢堆鴉,粉臉朱唇,年約二十七八的麗人,她身後一排站著四個小婢,粉靨生春,美目流盼地打量著他們十一個青年!
左邊一把交椅上,坐著的是一個身穿黃衣的僧人,粗眉大眼,生相獰惡。
右邊一把交椅上則坐著一個頭戴道冠,身穿八卦道袍的道人,年約四十開外,目光閃爍,臉露譎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