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岳是個純潔的少年,也是個正人君子,他不會隨便產生一種邪念,但是,他也知道,一個姑娘將自己的東西交給一個男人,留作信物,不是一件隨便的事,這裡面包含了無限的慎重與信任。
他按住跳動的心,朝小雲手中看去。
只見小雲晶瑩如玉的手上,托著一塊大小有如骨牌,顏色烏黑發亮的牌子,牌子頭上繫著一條五六寸長的鵝黃絲綬,牌面上宛如兩朵紅悔般地鑲嵌著十顆血紅閃光的珠粒,宗岳雖然不認識這塊牌子的質地,不知道那十顆血紅色的珠粒的含意,但他斷然相信,這是極為珍貴的飾物。
宗岳當時禁不住有些躊躇,不知道應否接受下來。
綠衣小婢小雲正著臉色,望著宗岳說道:「宗相公!這是我家小姐深思熟慮之後,決定贈給你的,你不要辜負了她的一片用心,希望你收下,妥為保存,於萬不要給別人看見。」
說完,將那塊小牌子,向宗岳手中一塞,宗岳略一猶豫,便毅然接在手中,並拱手向小雲說道:「如此就請小雲姐姐代向陰姑娘致謝,宗岳對於小雲姐姐和陰姑娘惠我大德,必將永銘五內。」
小雲這才破顏嫣然一笑,沒有再說甚麼,轉身飄然上馬,蹄聲再起,風馳電掣而逝。
宗岳緊握著那塊沉甸甸的小牌子,心頭有著一種無以名之的沉甸甸的感覺。
從中毒遇救,到此刻手中握著猶有餘溫的信物,這一切都像是曇花一現,又像是黃梁一夢。
他同時也感覺到,武林之中真是坎坷崎嶇,前途難料。他離開星子山才不過短短的幾日,便先後遇到了許多想像不到的事,前途茫茫,還有哪些奇怪的事將會發生呢?
宗岳暗自嗟歎一會,上弦月早已西沉,大地一片黯淡,星光微弱,看不見遠處動靜,而東方也漸漸泛起魚肚色,黎明將屆,秋夜已盡。
宗岳心裡盤算著自己爾後的行程?原來的計劃,已經被三花羽士一記毒藥,弄得支離破碎,如今應先何去何從?
他沉吟了一陣,仰起頭,長吁了一口氣,微咬牙根,自語說道:「雖然你是我師叔,我不能以下犯上,但是,為了終南一派未來的前途,我不能不稍作警告,促你覺醒。否則,終南本門在你這種心狠手辣唯利是圖的人物主持之下,立足武林十大門派都有問題,遑論與十大門派並肩奮起,去報昔日宿仇了!」
自語至此,續又想道:「在星子山我就接受恩師傳以『紫金符令』,成為本派第十九代掌門人,對於終南派之事,我豈能不管?雖然可以不爭掌門之名位,但是,卻不能不管終南成敗存亡之實責。」
意念一決,立即凝神打量方向,他要再次回到靈霄觀去,忠言警告三花羽士,勿使終南一派淪於萬劫不復之地。
就在他認清了路線,剛一拔起身形,起步飛奔之際,忽然,晨曦中遠遠有一條人影向這邊疾馳而來。
這條人影來得好快,轉眼之間,距離宗岳只有十餘丈遠近。
宗岳此時已經看清來人是一位鬚髮俱白的老道人。想必是一路瘋狂奔馳,疲態已現,頭上的白髮也散披滿肩,疾馳之間,步履也已微有力不從心之概。
宗岳心中一動,立即一閃身,宛如一溜輕煙,直竄到身旁不遠的一棵樹上,準備先從旁看看動靜。
少時,白髮老道已經來到宗岳方纔所站的地方,停下步來,氣喘之聲,微微可聞。白髮老道停身之後,-身四下觀察,口中自言自語說道:「方纔彷彿看到有人站在此地,為何此刻又蹤跡不見?」
說著長歎了一口氣,接著又自語說道:「唉!老了!真的老了!老眼昏花,連十丈左右的景象,也看不清楚了。」
宗岳在樹上略一思忖,立即飄然落地,於相隔白髮老道一丈遠處,停身站住,冷冷地說道:「你是找我麼?」
白髮老道突然之間見宗岳現身出來,意外地一喜,激動地啊了一聲,微有訝意地指著宗岳說道:「你……你已經清除了內毒,安然無恙了?」
一提到「中毒」之事,宗岳頓時怒火中燒,他冷冷地哼了一聲,說道:「如此說來,你是來為我收屍的,你失望了是麼?」
白髮老道連忙搖著手說道:「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老道是說……早就知道終南一派運不當絕,吉人自有天相。」
宗岳一聽此話,心中不由一怔,當下緩了語氣,皺起眉頭說道:「老道!你是何人?你跟蹤到此尋找於我,究竟為了何事?」
白髮老道此時喘息已停,沉重異常地說道:「小施主!你且慢問貧道是何許人,貧道有兩項問題,小施主能否先行惠予作答,以釋貧道之疑?」
宗岳略一沉吟,便說道:「問之不悖情理,自然回答,不過在下還有要事待理,無暇在此多作停留。」
白髮老道連忙說道:「請問小施主,你昨天在靈霄觀所說的話,是否盡屬真言?就以貧道如此遲邁之年,你也應直言見告,幸勿以謊言相對。」
宗岳咬牙忍住說道:「既然師叔不先說明與三花羽士的關係,請恕小侄也不能說出恩師近況。而今人心隔肚皮,小侄不能再蹈覆轍了。」
一鷗老道點頭黯然說道:「這不能怪你,宗師侄!你在靈霄觀吃了大虧,當然不敢再輕易相信別人。不過,貧道只怕說不清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便要肚裂腸穿,死在當面了。」
宗岳訝然問道:「那是為什麼?」
一鷗老道虛弱地道:「如今時間可貴,還是先說重要的事吧!當年掌門師兄攜走師侄你和文師兄的孩子士儀之時,曾對文、宗兩位師兄說過,二十年之內,但憑紫金符令,便認終南一派第十九代掌門人。當時貧道雖不在場,但事後卻曾得文宗兩位師兄轉告……」
宗岳說道:「此事當然是真,恩師在發生變故之前,將紫金符令交給小侄之時……」
一鷗老道一聽,神情又是興奮,又是緊張,搶著說道:「如此說來宗師侄果然是終南一派的新任掌門人了?」
說著,闔眼低宣了一聲「無量壽佛」,輕輕禱道:「托天之庇,終南有幸,如今總算終南一派,得以維持不絕了。」
禱祝完畢,翻身拜於地上,口稱:「一鷗拜見掌門人。」
宗岳連忙閃開,急急地道:「師叔請起。」
一鷗老道行禮已畢,站起身來,說道:「當年掌門師兄離開終南之後,不久終南便出了大禍。」
宗岳驚問道:「恩師離去,派中自有代理掌管門戶之人,有何禍事會於此時發生?」
一鷗老道歎了一口氣說道:「這件禍事因何而起,至今師叔也還莫名所以。而禍事的來源,便是今天靈霄觀中的那位假掌門人三花羽土。」
這「假掌門人」四字一入耳,宗岳不覺大吃一驚,連忙搶著問道:「什麼?假掌門人?」
一鷗老道萎然苦笑道:「宗師侄!你可曾想過,與掌門人同一師承的師弟兄,一共只有四人,掌門人外出,捨去文宗二位師兄和貧道可代理其職務而外,哪來的掌門之人?」
宗岳緊張地問道:「如此三花羽士他是何人?」
一鷗老道正待開口回答,忽然,臉色一變,渾身劇顫,一個蹭蹬,倒在地上,雙手不住地抓著胸膛,滿臉汗水,痛苦萬狀,斷斷續續地道:「不行了!腹內毒藥……發作了。」
此時宗岳對一鷗老道的一切懷疑都已冰釋,立即搶步上前,扶住一鷗老道雙肩,急急問道:「師叔為何服下毒藥?有解藥沒有?」
一鷗老道渾身顫抖,搖頭說道:「三花羽士……他……強迫終南門人……服用的,每天……清晨服解藥一次。……否則……就肚穿腸斷而死。」
宗岳不覺狠狠地罵道:「好毒的人!他又為什麼要這樣做?」
一鷗老道聲音更加微弱,答非所問地道:「宗師侄,……我能在臨危之前……見到終南……後繼有人……死也瞑目了……總算不辜……追了這……一趟……」
話沒有說完,便嚥了最後一口氣,萎然死去,瞼上立即變得一片烏紫,好不怕人。
一鷗老道如此突然死去,宗岳感到無限的悲痛,同時心中也增加了極大的困惑。
根據一鷗師叔臨死之前的話,分明三花羽士不是終南派的人,霸佔終南,冒充掌門人,甚而毒辣地用毒藥控制終南門下,但是,其中卻有許多值得懷疑之處:
其一,三花羽士既然不是終南派門下,他是何人?他為何來到終南,霸佔掌門之位,冒充掌門人?
其二,三花羽士當初以一個派外之人,公然霸佔掌門之泣,為何終南門下無人起而反抗?別人尚有可說,為何連文師叔、自己的父親,以及現在死去的一鷗師叔都不出頭,任由終南一派,操於別人之手?
這兩個疑問,倘若一鷗師叔不驟死當場,一定能說個明白。如今一鷗師叔一死,這兩個疑問不但不能解決,甚而使自己不能不多了一層疑問,那便是,這位一鷗師叔真是自己的師叔麼?終南派掌門人的師弟會束手無策,坐視旁人佔住終南,甚而恬顏偷生麼?宗岳愈想愈覺得茫然,也愈覺得沉重。
宗岳站在那裡,望著耶漸起的朝陽,光芒萬道,可是他的心情卻像沒有陽光的陰霾天氣,灰黯、低沉。
他呆立良久,心裡突然一動,暗自忖道:「我何不回去當面問問三花羽士,看他又如何說法。」
意念一決,立即拔出身上長劍,掘了一個深坑,將一鷗老道掩埋停當。
然後面對土墳,默祝道:「師叔英靈不遠,待小侄將事情真像查問大白之後,再來祭拜。」
默祝罷了,展開身形,向終南方面疾奔而去。
山徑上人跡杳然,宗岳一路毫無顧忌地放力狂奔,不到盞茶時光,靈霄觀便又巍然在望。
宗岳一眼看到那座像徵終南派根本的巍巍道觀,心裡一陣感慨,憂思彙集萬千。
他想到,終南一派自開山祖師開山立派以來,傳到自己已經是一十九代。創業唯艱,終南一派能在武林之中,昂然佔得一位,都是由於歷代祖師嘔盡心血,竭盡智慧,所得到的結果,如今輪到自己,倘不能使終南一脈保住基業,則自己雖死也將不足以謝罪。
宗岳望著那座金碧輝煌氣勢雄偉的靈霄觀,感到自己的守成不易,責任沉重,不禁一陣悚然,暗晤下誓道:「此番回到派中,個人恩怨放之其次,掌門人名份放之其次,但涉及終南一派命運的事卻不能絲毫放鬆,因此,我先要問明三花羽上的身份,他是否終南門下,只要他是終南一脈所傳,我便可放過一步,勸其向善,光大終南門派,報雪派恥和先師血仇即可。如果三花羽士不是終南門下,則我今天就以清理終南門戶為第一要務。」
宗岳如此設想,顯然他對一鷗老道的臨終之言尚未盡信,至少還在疑信之間。
因為終南為武林十大門派之翹楚,雖然掌門人天南劍客趙正令因身遭厄故,失去武功,隱居到星子山,但派中仍不乏名宿高手,如何就會讓一個區區三花羽士,霸佔全派而僭據掌門?這是多麼令人難以相信的事?所以,宗岳採取慎重的態度,自有他的理由,三花羽士雖然壞到施毒害他的地步,但站在宗岳的地位,他還是不願於此時此地,正當謀求團結武林尚且無及之際,自我閱牆,先起內哄!
本來,宗岳親受天南劍客授以紫金符令,傳以掌門人的職位,他可以不作這些顧慮。但是,他沒有忘記自己終南弟子的身份。他以全派的聲譽與命運為重,雖然他的想法失之迂-,卻也正顯出他為人的忠誠。
宗岳緩緩地走到靈霄觀前,當門而立。
剛一立定,只見靈霄觀內頓時紛亂一片,同時連續傳出七聲雲板脆響。
宗岳面對觀門朗聲叫道:「請告知代理掌門人,門下弟子宗岳門外邀見。」
言猶未了,就聽得觀門之內叱喝連聲,一連撲出四個中年道人,各執長劍,來勢兇猛,四支長劍各走一式「獨劈華山」,齊向宗岳當頭襲到。
宗岳斷然沒有想到自己如此隻身空手,站在觀門之外,邀見掌門人,竟會受到如此突襲。終南派素來光明正大,如何會無理妄為到這種地步?
這一個意外,幾使宗岳措手不及,而這四個中年道人功力也均頗不弱,身法極為快速,頃刻劍臨當頭,宗岳不及拔劍,只得一矮身形,巧化「落葉歸根」,兩臂上揮,雙掌疾翻,「五陽掌」拍出五成真力,口中斷喝一聲:「膽敢偷襲!」
這一聲斷喝未了,只聽得「啪」地一聲,緊接著一陣「嗆啷啷」金鐵交鳴,灰塵大作。那四個中年道人,竟然在這一震之間,撒手丟劍,躺在四下,動彈不得。
宗岳情急之下,以「五陽掌」將四個道人擊翻之後,心裡也頓起一陣悔歉,自己與這四個道人,總是有同門之誼,出手不應太重。但是,也只怪他們無端偷襲,絕情寡義在先。
宗岳向四周看了一眼,平和著語氣,沉聲說道:「仗眾偷襲,不夠光明,有愧為終南弟子。用之對待敵人,尚且不屑,何況我還是同門之人?我出手過重,也算是對你們一點薄懲。還不快去請掌門人出來,與我當面商談麼?」
想是宗岳這一掌的威力,已將門裡的人震懾住了,是以他說完話,竟然半晌沒人答腔。
宗岳不禁歎道:「終南一派如今不僅武林道德低落,而且俱都是一些怯懦之輩,歷代祖師有靈,豈不要為之扼腕三歎!終南不幸,竟爾一至如此?」
他暗自感慨萬千地歎息了一陣,終又朗聲喝道:「請代理掌門人出外相見,既然如此臨事畏怯,又何必施狠毒手段於當初?畏首畏尾,何能代理一派掌門?」
宗岳朗聲喝罷,只聽門裡一陣嘿嘿冷笑,三花羽土已滿臉不屑地從靈霄觀內走了出來。在他身後,跟隨著十幾個人。
三花羽士走出觀門,相距宗岳五尺之地停下腳步,望著宗岳,冷笑嘿嘿,突然笑聲一收,戟指厲聲喝道:「姓宗的小子!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尋來。昨天晚上你好不容易撿到一命,居然還敢陰魂不敦,這就休怪道爺趕盡殺絕,手下不留情了。」
宗岳一聽,不禁大為驚愕。
三花羽士這一段話,那像是出自終南掌門人之口?如果不是站在靈霄觀前,簡直就像是一個綠林黑道人物,這如何不使宗岳為之驚愕不置?
驚愕之餘,宗岳暗自忖道:「想必是昨晚之事使他惱羞成怒了。一個代理掌門人竟然如此欠缺氣度,胸襟狹窄,終南派的前途豈不可悲?」
他心中想著,卻仍舊不動聲色,沉聲說道:「我仍然稱你一聲三花師叔!昨夜之事,我也不再計較,今日此來,只想問你一句話。」
三花羽士「哦」了一聲,接著又呵呵大笑道:「昨夜之事你不計較?其實你就是計較又當如何?好,你要問什麼就快問吧!免得上了黃泉路,猶難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