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西,五龍河傍一個小鎮上。
日影西斜,時已黃昏。
鎮口大街,正嘰嘰喳喳奔來三四條人影,走在最前面的,是個年輕光頭小和尚,後面緊跟著兩男一女。
那女的一邊行,一邊嘴裡不停,邊走邊-,道:「好呀,你-得咱們好苦,把咱們肆意指使,當著晚輩,原來你自己也是個小孩子,哼!我才不叫你什麼斑衣神童哩,神個屁,我只叫你小癩痢頭,癩子癩,醜八怪……」
在她身邊一個滿頭光禿的青年,垂頭喪氣地道:「得啦!得啦!我的公孫掌門,小姑奶奶,求你別損我了行不行?隨你愛叫什麼,叫我癩哈蟆也成。」
女的又道:「你用的好計策,現在把四派掌門人都弄丟了,你看該怎麼辦?」
另一個少年接口道:「公孫姑娘,言語要謹慎一些,這兒已是大街,別把咱們的身份,全向十絕谷門下爪牙抖露好不好?四位掌門人在七子山失散,咱們一定尋他們回來就是。」
女的哼道:「你也幫著他說話?他假扮缺一神翁,作弄得咱們還不夠?」
正說著,前面小和尚忽然停步,道:「各位奔騰一日,末進飲食,小僧肚子有些受不了啦,咱們就在這家飯莊先填飽了肚子如何?」
三人齊都點頭,就由那小和尚帶頭,大家進了一家飯莊。
原來那和尚正是少林派第二十八代掌門悟果,跟在後面的,是當今青城掌門散花女公孫小鳳,終南掌門人宗岳,以及不久前,在七子山母-巧扮缺一神翁的小癩痢「斑衣神童」顧大可。
四個人一進飯莊,首先掃了店裡一眼,只見這飯店規模很大,擺著二三十桌紅帶桌子,食客卻寥寥無幾,這一點,倒正中下懷。
他們選了一張臨窗的桌子坐下,吩咐了酒菜,便各自愁眉苦臉發起呆來,尤其是那滿頭癩痢的斑衣神童顧大可,頻頻以手搔頭,唰唰有聲,顯得十分急躁不安。
公孫小鳳黛眉皺了皺,道:「喂!請你不要抓癩痢皮好不好?抓得滿桌子都是,咱們還要不要吃啦?」
斑衣神童苦笑道:「小姑奶奶,你別盡瞧我不順眼,今夜尋不到他們,明天一早,讓我獨自再去黃山、崑崙、武當、長白尋他們。」
悟果合十道:「善哉,施主一人,焉能跋涉千里,東赴長白,西去崑崙……」
斑衣神童歎道:「我能從天南地北把你們七位邀約到七子山,怎麼不能再把他們四位尋來。」
宗岳心中一動,道:「在下正要請教,顧兄既在呂梁苦練武功,怎知世上竟有我們七個可憐的流亡掌門人呢?」
斑衣神童-靦地笑笑,道:「不瞞宗兄,各位近況,小弟乃是從家師口中聽來,我師父總是-我不肯專心練武,將來終無大用,我一氣之下,才偷偷溜下山來,親赴各處,邀約你們來聚會一次。」
宗岳忙問:「令師不就是十全老人麼?他老人家現在何處?」
斑衣神童道:「他老人家一年之中,只來呂梁住兩個月,其他時間,總是在外飄蕩,誰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在那裡。」
宗岳不禁歎息一聲,公孫小鳳卻道:「我倒忘了問你,為什麼要自稱缺一神翁?」
斑衣神童笑道:「師父他老人家已稱十全,我只好稱為缺一啦!」
公孫小鳳也笑道:「依我看,倒是你自己對十絕魔君所稱的缺德神翁還更恰當些,我跟宗掌門人在林裡聽見,險些要笑出聲來。」
宗岳又道:「據顧兄少林傳書,以及絕世輕功看來,必已盡得十全老前輩真傳,不知為什麼會中了陰古希的十絕陰功?」
斑衣神童搖搖頭,道:「別說了,我這個人性子最躁,片刻也安靜不上來,師父要我練輕功,那是正對了我的胃口,不是自己吹牛,多少也算得小成,偏偏練內功一定要靜坐運氣,這卻最要我的命,坐不上一個時辰,混身骨頭都發酸,說句不怕你們見笑的話,練武練了整整十五年,內功實在蹩腳得很,我師父-我不成大器,原因就在這裡。」
公孫小鳳忽然岔口道:「可是,咱們初見面時,你在一丈多遠,遙遙一指,便打折巨松,這份內功,已經不在陰古希以下?」
斑衣神童瞼上一陣紅,-笑道:「不瞞你說,那棵松樹上,早被我做了手腳了……」
宗岳心中猛然一動,道:「原來你事先已將巨松弄斷了?」
斑衣神童點點頭,道:「那是我特意弄出來嚇唬一統禿賊的。」
宗岳忽然想起師父在承月-頂掌斷柳樹,驚走文士儀,以及臨終之時,要自己轉告十全老人那番話,現在從這些事情看,當年十絕魔君切斷石翁仲的詭計,十全老人必定早巳知道了。
但他老人家為什麼一直隱忍了二十年,仍不肯現身再找十絕魔君一較高低呢?
於是這疑問在他心裡騰躍了好幾次,終於忍耐不住脫口問道:「令師功力造化,修為只在陰古希之上,這許多年,為什麼一任魔頭橫行天下,卻不肯挫一挫他的凶焰?」
斑衣神童頗含深意地望了他一眼,反問道:「十大門派覆亡之仇,由十大掌門後人親自來報復,難道不更有意義?」
但他隨即又黯然一歎,道:「說實在話,我師父的武功,與那魔頭也只在伯仲之間,何況二十年來,老魔頭潛心修練,功力遠勝當年,我今天硬接了他一掌,立被陰毒侵傷,由此可見,他的功力,決不在師父之下。我師父當年曾發宏誓:『二次出世,必與魔君分判生死』,假如他老人家沒有必勝的把握,自然不會輕舉妄動。」
宗岳等三人臉上,不期然都掠過一抹憂容,悟果匆-低頭用飯,公孫小鳳卻抬起螓首,凝視窗外夜空,口裡喃喃說道:「這麼說,我們更不是魔君的對手了,這份深仇,何時才報得啊?」
但她語聲忽而中止,凝目向窗外注視片刻,纖手一指,輕聲道:「你們看,那是什麼人?」
宗岳順著她手指一望,臉色登時大變,脫口道:「是他?」
「他是誰?」
「他就是我的師兄文士儀!」
公孫小鳳喜道:「那敢情正好,咱們去邀他進店裡來敘一敘!」說著,離席欲起。
宗岳閃電般伸手將她攔住,沉聲道:「他殺了師父,叛師投靠十絕谷,我跟他同門之義早絕,沒有什麼可敘的。」
三人聽了,齊都一驚,不約而同再向窗外張望,卻見四匹健馬,正從店外疾馳而過,最前一匹棗紅色馬背上,是個身著紅衫的少女,文士儀縱馬緊隨在側,後面還有二騎,其中一個中年大漢,另一個乃是一個負劍少年。
宗岳瞥見那中年大漢,心中忽又深深一震,忖道:咦!這傢伙好面熟……?
窗外四騎,轉瞬馳過,看他們的去向,似乎是早在鎮上訂好了落腳的客店,是以途中不但行得甚速,連眼角也沒有向兩側張望過一次。
公孫小鳳按劍說道:「叛門殺師,行同禽獸,宗掌門人何不趁機為終南派清理門戶?」
斑衣神童搖手道:「不用急,他們既然在鎮上落腳,遲早難逃咱們手心,何況他同行的男女,必是十絕谷中爪牙,咱們先探明他的住宿之處,今天夜裡,再放手施為一番。」
宗岳道:「顧兄說得是,或許他們聯袂在這裡出現,另有什麼詭謀也難說。」
公孫小鳳毅然道:「讓我去探探他們落腳的地方!」
斑衣神童忙又搖手道:「你性子最暴,不能去,你們三位且慢飲一杯,讓我小癩痢去一趟。」
說罷,獨自乾了一杯酒,匆匆出店而去。
宗岳等三個枯坐店中,那裡還有心思喝酒用菜,眼巴巴望著窗外,過了盞茶光景,忽聞蹄聲震耳,大街上又疾馳來兩騎快馬。
這兩匹馬上,坐著一僧一俗。
公孫小鳳一眼望見那俗裝的一個,頓時怒生粉頰,柳眉倒豎,騰身跳了起來,翻手拔劍,便要破窗而出。
宗岳坐在她旁邊,連忙按住她拔劍的玉腕,沉聲道:「公孫掌門,甚麼事?」
公孫小鳳眼中淚光瑩瑩切齒道:「你別攔我,我要跟他拚了!」
此時,那一僧一俗兩騎快馬,早已越過飯莊門前,飛馳而去。
公孫小鳳頹然地坐回椅子上,淚水奪眶而出,雪白皓齒,緊緊咬著下唇,彷彿正極力抑制內心痛苦的煎熬。
宗岳輕聲道:「他們是誰?」
公孫小鳳,哽咽著道:「就是那俗裝的一個,我真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割,挫骨揚灰!」
「他究竟是什麼人?」
「他是十絕魔君的七弟子,『七海毒蛟』藍海臣可憐我娘,就是慘死在他手中的。」
宗岳恍然道:「那麼,是他現在冒充了青城掌門?」
公孫小鳳又點點頭,瞼頰上遍是淚痕。
悟果長歎一聲,念道:「阿彌陀佛,這批孽障,倒行逆施,終有惡報的一天,公孫掌門不必氣苦,他既是十絕魔君門下,又匆匆趕來此地,不妨今夜一併跟他們結算。」
宗岳也安慰她道:「悟果師父說得對,十絕谷門下大批集中此地,必有極大的詭謀,咱們應當以整個天下武林生機為重,師門血恨,只好暫時隱忍在心頭,將來自有報復的一天。」
兩人方在勸慰公孫小鳳,驀覺人影一閃,斑衣神童已神色凝重的坐在原位上。
宗岳驚問道:「顧兄,怎麼樣了?」
斑衣神童凝重地搖搖頭,道:「不簡單,不簡單……」
「怎麼樣不簡單?你倒是快些說出來呀!」公孫小鳳一急之下,連自己的悲憤也暫時忘記了。
斑衣神童輕歎一聲,仰頭先乾了一杯酒,然後沉聲說道:「你們知道不知道,今夜四更,此地就要發生一件大事……」
公孫小鳳性子最急,岔口道:「我們要是知道,還用問你嗎?到底什麼事,你快點說好不好?真急死人!」
斑衣神童顧大可招招手,叫三個人全把腦袋湊在一起,這才壓住了嗓子說道:「我剛才跟去查看,宗兄那位師兄一行四人,並末在鎮上落店,筆直穿過鎮街,住在鎮北一處荒涼的古廟裡,看樣子,那間古廟,是他們事先佈置妥當的,廟裡早已住著一大批人,好像要用那處地方,聚會十絕谷許多得力高手,他們才到不久,跟著又到了兩三批,都在古廟落腳。」
三人輕輕「哦」了一聲,公孫小鳳忙問:「你可打聽出那領頭的蹄子是什麼人?」
斑衣神童不解:「什麼蹄子?」
公孫小鳳紅著臉,道:「蹄子都不懂?就是那個女的。」
斑衣神童伸伸舌頭,笑道:「原來女的就是蹄子,這倒長了見識。」
公孫小鳳歎道:「人家跟你說正經話,啼子是指壞女人,不是指好女人……」
斑衣神童笑道:「好,好,就算那只『蹄子』吧,據我打聽,她是十絕魔君座下三公主,名叫卞無邪,這次行動,全由她指揮呢!」
宗岳微微一驚,道:「他們有什麼行動?」
斑衣神童道:「聽說他們目標,是此地臨河一家姓武的,只是不知那位姓武的跟他們何仇何恨,十絕谷竟聚集了十餘名得力高手,準備今夜四更時發動。」
眾人聽了,都默然沉思起來。
宗岳喃喃道:「十絕谷已經統治了天下武林,這位姓武的是誰?值得他們如此勞師動眾,處心積慮呢?」
悟果合十低聲道:「多行不義必自斃,武林已經殺孽重重,他們兀自不肯放手。」
公孫小鳳恨恨說道:「這件事既然被咱們知道了,就不能叫他們如願以償,今夜四更,咱們也去!」
斑衣神童顧大可道:「問題是他們共有十幾個人,憑我們四個,雖然不怕,力量卻嫌單薄了些!」
公孫小鳳記起前事,忍不住又埋怨道:「都怪你扮什麼缺一神翁,把芸姐他們失散了,要不然,咱們有八個人,就不愁人手太少了。」
宗岳毅然道:「現在埋怨也沒有用了,好在敵明我暗,咱們四個雖未必包勝,弄壞他們的大事總還辦得到的。」
四人計議一定,忙著低頭吃-,不想各自才扒了幾口飯,耳中又聞啼聲由遠而近,轉眼問,店外出現了兩匹雪白駿馬。
這一次,兩騎卻末逕行馳過,八隻馬蹄剛到窗口,忽然一齊停住。
宗岳抬起頭來,一見那馬上正射過來四道灼灼逼人的目光,不覺心頭微動,暗自吃了一驚。
原來那馬上坐著兩個儒服綢衫的瀟灑少年,其中一個手綽紙扇,斜目望著宗岳微微而笑,另一個年紀甚小的,作書僮裝束,但兩隻水汪汪的眼睛,也注視著宗岳一瞬也不瞬,奇怪的是,這一主一僕,宗岳都覺得十分面善似的。
公孫小鳳生為女兒身,心性最是敏感,早已低聲咒罵起來:「討厭死了,賊眼兮兮瞧人,輕浮,可惡!」
馬上二人互相對望了一眼,頗含深意地相顧一笑,竟然一齊飄身落馬,跨進店裡來。
兩人一進來,空氣中頓時飄散著一陣淡雅的異香,主僕二人落落大方在宗岳鄰桌坐下,四隻眼睛,卻一直凝視著宗岳,好像他們之所以進店裡來,並不是為了飲食,卻似專程來看人的。
宗岳感覺如芒刺背,幾次抬起頭來,越看那兩人越覺面熟,但人家既未先招呼,他也一時記不起曾在那裡見過,只好又-靦地低下頭去。
公孫小鳳卻忍不住了,黛眉一剔,發作道:「喂,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
那書僮打扮的嘴角輕掀,露出一抹冷冷的笑意,緩緩答道:「咱們又沒看你,要你多什麼嘴?」
公孫小鳳勃然而怒,一按桌子,跳了起來,嬌叱道:「那你在看誰?你說!你說……」
宗岳連忙勸住公孫小鳳,自己起身抱拳當胸,含笑道:「在下總覺得二位十分面善,唯恨-時記不起來,敢問賢主從可也是記得彼此曾有一面之緣嗎?」
少年沒有開口,那書僮卻冷哼說道:「宗相公真是貴人多忘,終南山下解毒贈藥,難道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宗岳聞言一驚,急忙探手入懷,掏出一塊小巧烏黑的牌子,那牌面上形如紅梅嵌著十粒閃閃發光的血紅珠粒,往事前情,霎時湧上胸頭。
他激動地跨前兩步,躬身一揖,道:「難道二位是陰姑……娘和小雲姐姐?」可是,當他望見眼前兩人,都是儒衫男裝,心裡又有些不敢遽信。
那少年公子登時雙頰飛紅,嬌羞無限的立起身來,還了一禮。
書僮打扮的掩口笑道:「虧你還算聰明,不錯,我就是小雲,這位就是十公主……」
「十公主!」宗岳迷惘地揉揉眼,隨即恍然而悟,忙又見禮,笑道:「對!對!在下拜謝十公主解毒大恩。」
這一來,斑衣神童和悟果都聽得瞠目相對,不知他們之間,在攪些什麼名堂?公孫小鳳更是大眼睛連眨,如墮五里霧中。
少年淡淡一笑,輕聲道:「為了路上方便,小雲和我有時改扮男裝,宗相公別見笑。」
宗岳忙道:「不敢,這正是江湖兒女豪邁本色,終南一別,久所渴念,二位請過席同坐,容在下替大家略作轉介如何?」
十公主點點頭,和小雲大方地踱了過來,宗岳忙向顧大可等三人簡介一番。
公孫小鳳一聽是兩位女的,頓時前嫌盡釋,笑盈盈拍手道:「這法兒真妙,幾時我也弄套男人的衣服,改扮一下。」
十公主紅著瞼笑道:「放浪得很,公孫姑娘休要取笑!」
公孫小鳳連忙搖手道:「不!決不是取笑兩位姐姐,咱們正愁人手不夠,可巧你們就來了,真是天意要我們成功。」
十公主詫道:「你們有什麼事,覺得人手不夠呢?」
宗岳慨然道:「唉!說來話長」
小雲愉偷溜了十公主一眼,問道:「可是跟毒蜂金庸害死令師的事有關麼?」
宗岳點了點頭,道:「可以說無關,也可以說有關。」
十公主神色微微一動,笑道:「宗兄如不見外,請為我們說得詳盡一些,好嗎?」
宗岳感慨地歎了一口氣,於是把斑衣神童顧大可喬裝送柬,七位小掌門人聚會七子山,如何遭遇十絕魔君,如何脫險失散,如何探聽得十絕谷三公主卞無邪和叛門師兄文士儀古廟秘會,欲圖侵襲一位姓武的,自己四人正計議夜間出手的經過,大略述說了一遍。
十公主和小雲一面聽,一面頷首,但兩人的臉色,卻越來越駭詫不安,生像是宗岳的故事,已經深深刺動了她們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