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筆人:臥龍生
襄陽府上四座城門樓上。忽然垂下了一條兩丈多長的布招。
布招上,寫著斗大的黑字。
白底、黑字,看上去十分醒目。
三劍會襄陽,四方獨缺西。
西城的門樓上,雖然也掛一條白絹,迎風飄揚,但絹上卻沒有寫字。
這件事,立刻哄傳襄陽,也驚動到一水之隔的樊城。
這就是靈芝的辦法。
借千萬人之口,傳出去尋找主人的消息。
眼看大街、小巷,男男女女奔走相告,劍東等暗暗高興,靈芝這找人之法,竟然是有如此的神效。
只要李慕雲住在襄陽,不管是城內、近郊,一定會聽到這個消息。
四方獨缺西,也無疑報出了劍東、劍南、劍北的名號。
但不知內情的人,卻很難猜出什麼。
布招高掛在城樓上的最高所在,直到午後很久,才有官府中人,化了很大的氣力,把它取下來。
茶樓、酒肆中,傳出了各樣不同的傳說,最驚人,也流傳最廣的一種說法是,那布招上寫的是江湖中一個門派的暗語,這襄陽城中,立刻要發生大事!
劍東、靈芝坐鎮在襄陽最大的一家酒館漢江樓上。
劍南、劍北、金蘭、白菱,卻巡走在大街之上。
他們盡量保持本來的面目,以便主人能在一眼間瞧出來。
由晨至午,四個人分兩組,走遍了大街、小巷,仍是一無所獲。
劍東和靈芝,卻經過一番刻意裝扮,他們盡量使自己平凡,不讓人注意到他們的存在。
兩人已在漢江樓上坐了一個多時辰。
每一個桌位上,都換了兩三次客人,但劍東、靈芝,仍坐著不走,為了不讓小二起疑,只好不停地喝酒。
雖然喝得很慢,但也喝了三個雙壺。
好在,劍東的酒量不錯,靈芝也可湊合兩杯。
中午時分,漢江樓更是擠滿了食客。
店小二行了過來,低聲道:「兩位,天已近午了。」
劍東點點頭道:「對!對!我該吃點東西了,你先來四個熱炒,一壺酒……」
店小二怔了一怔,道:「你還能吃得下呀?敝店一開門,你們就進來,已經喝了大半天了。」
劍東笑一笑,道:「夥計,咱們喝酒給酒錢,吃菜給菜錢,難道你怕咱們白吃不成?」
一面由袋中摸出一錠銀子,遞了過去。
劍東和靈芝穿著很土,店小二見他們半天不肯結帳,還真的很擔心他們會白吃白喝,如今眼看一塊白銀子,臉色立變,笑一笑,道:「兩位老人家儘管請坐,各位開酒樓飯店的,還會怕人家吃得多,你要的四個熱炒,我立刻就給你送過來。」
劍東笑一笑,道:「這塊銀子,你先拿著……」
店小二接道:「這個,不好意思了……」
口裡說著話,人已經伸手接過了銀子。
這時,劍南和金蘭,也進了酒樓,兩個人容貌未改,都穿著短裝、佩著長劍,一眼間就可以看得出來。
但兩人卻看到了靈芝在桌子上擺下的暗號。
靈芝的計劃很周詳,每個人,都分配好了一定的工作。
但這時,漢江樓上已經坐滿了人,奇怪的是,只有一張靠窗的方桌還沒有客人。
那該是一個最好的座位,依窗外望,可見滾滾湘江。
金蘭拉了一下劍南,低聲道:「咱們去坐。」
劍南當年也曾追隨過主人行走江湖,有一些江湖閱歷,滿樓客人,擠桌搶位,都不肯過去坐,必有原因。
但他見靈芝沒有反對的意見,就和金蘭行了過去。
兩個人,坐了一張大方桌,看起來很鬆散。
但卻沒有人跟過來坐。
劍南笑一笑,低聲道:「金蘭,這位置恐怕不太好坐……」
話未說完,一個店小二,已快步奔了過來。
他一臉怒容,似是要發作出來,但看看劍南、金蘭,也是佩劍帶刀的江湖人物,立刻換上了一副笑臉,道:「兩位,這裡不能坐。」
「不能坐?為什麼?」
店小二看看金蘭,道:「這地方被人長期包下來了。」
金蘭道:「哦!他今天沒有來嘛!」
店小二道:「長期包下來的意思,就是說,不管他來不來,我們都要留下這張桌子來,不管來不來,也都一樣付錢。」
金蘭道:「這麼說,他很大方了。」
店小二低聲道:「襄陽府的范五爺,誰不知道。」
他亮出了范五爺的招牌,心想劍南、金蘭定會識相而退。
誰知道,金蘭卻笑一笑,道:「那很好呀!等范五爺來的時候,由他自己來說吧。」
店小二一臉茫然,道:「怎麼?你們是范五爺的朋友?」
「不錯,他們是我的朋友,快去準備酒菜。」
答話的是一個二十四五的漢子,濃眉大眼,闊履長衫,身體很健壯,但衣著上,卻以盡力束裝得斯文。
店小二一回頭,急急打個躬,轉過身子奔去。
劍南站起身子,一抱拳,道:「范五爺。」
「不敢,不敢,在下正是范五,兩位請坐。」
劍南坐下,道:「五爺,實在是找不到座位,承蒙五爺不棄……」
范五哈哈一笑,道:「不用客氣,兩位是剛到襄陽……」
劍南道:「對!咱們剛到不久……」
「請教貴姓?」
「李南。」
「原來是李兄,這一位是……」
「拙荊金蘭……」
范五笑一笑,道:「李兄夫婦是專程來此呢?還是路過此地?」
劍南心中一動,忖道:看這范五,似是此地有頭有臉的人物,如能和他攀談一陣,也許能有所獲。
心中念轉,口中卻應道:「在下夫婦是路過此地,卻被一樁傳聞所動,說不得,要留下來看個明白了?」
范五微徽一笑,道:「莫非是為布招上傳言所動!」
劍南道:「對!三劍會襄陽,四方獨缺西,不知是何用意?范兄常居此地,對此傳聞,必有高見?」
范五沉吟了一陣,道:「就字面求解,前一句倒也不難,三劍會襄陽,大概是指三個人了……」
「三個用劍的高手……」
看著劍南、金蘭身上的佩劍,范五笑一笑,道:「對!三個用劍的人,但也可能是三個人的姓名、綽號,他們要在襄陽見面,那句西方獨缺西,就有些叫人費解了。」
劍南道:「范兄,你看會不會是找……」
突然警覺,住口不言。
范五接道:「找一件東西?」
「對,對!找一件東西,這東西,一共有四樣,已經找到了三樣,獨缺一樣?」
劍南似是已知失言,故意把話題扯遠。
范五卻雙手互擊一掌,道:「照啊!照啊!這一種暗語,表示出他們還缺一樣東西……不對呀!他們如果是找東西,應該是怕人知道才對,為什麼這樣驚天動地、大張旗鼓,鬧得盡人皆知……」
這時,店小二已送上酒菜。
范五爺的菜雖叫得晚,但卻送上來很早。
那表示了范五爺在這裡的地位,確然與眾不同。
就在店小二送上酒菜的時候,一個鶉衣百結、滿臉油污的小叫化子,突然行近了金蘭,道:「夫人,賞我幾文……」
金蘭還未及回頭看,范五已大聲喝道:「走開,走開……」
小叫化似是受到很大驚駭,急急轉頭跑去。
金蘭感覺到左袖之內,似是飛入一物,不禁心中一動,站起身子,低聲道:「相公,我去去就來。」
這是襄陽第一名樓,分設有男女方便之處,一向粗枝大葉的金蘭,這一次,突然間變得謹慎起來。
便處無人,金蘭仍掩上木門,才由左袖中取出一個紙團,小心展開,只見上面寫道:
今夜初更,請到白沙渡口。
下面沒有署名,金蘭收好紙箋,整整衣衫,再入席位。
這時,席間除了范五爺之外,又多了范五爺一個朋友。
那是個四旬左右的青衫中年人,酒量好,也很健談,一面敬酒,一面不停地探詢劍南的出身和來意。
但劍南已提高了警覺,虛與委蛇地應付。
金蘭匆匆進了一些菜飯,忽然說道:「相公,咱們走吧!五爺給了咱們很大的面子,咱們總不能賴著不走啊!」
劍南推杯而起,笑道:「對!五爺,今日承蒙賞臉,改天再來謝過,告辭了。」
范五笑一笑,道:「怎麼?要走啊?」
劍南道:「不錯,五爺賞臉,這頓酒飯,算我請客。」
范五笑一笑,道:「就算你想請客,他們也不敢收你的銀子。」
劍南道:「那好!五爺的盛情,咱們心領了。」
轉身行去。
青衫青年人突然站起,一橫身攔住了去路,道:「李兄,酒未足,飯未用,怎能就走?我看,還是留下來喝幾杯吧。」
劍南已看出情形有點不對,一面戒備,一面示意給劍東、靈芝,口中卻冷笑一聲,道:「你姓朱,對吧?」
青衫中年人道:「不錯,兄弟朱成……」
劍南道:「朱兄,請讓讓路。」
右手一揮,直叩朱成的脈穴。
朱成沉腕反拿,應變十分快速,一面大笑道:「李兄酒還溫,菜還熱,李兄吃得嘴角油漬未乾,這就要翻臉動手。」
就這一陣說話的工夫,兩人已交手了十幾招。
范五冷冷說道:「朱成,閃開,不可對李兄無禮。」
朱成應聲收掌而退。
劍南取出一塊碎銀,丟在桌子上,道:「不敢再領這一餐酒菜之情。」
大步向外行去。
金蘭緊追在劍南身後。
劍東和靈芝仍然坐著未動。
這一陣短暫的搏鬥,使得漢江樓上的客人,走散了不少。
范五爺微微一擺頭,朱成迅快地追了出去。
劍東、靈芝,相互望了一眼,悄然起身,下樓而去。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們已經捲入一次詭密的漩渦之中。
初更時分,湘江白沙渡口,已經是野渡無人舟自橫的時刻,但現在卻站著兩個人。
是劍南和金蘭。
望望天色,劍南輕輕吁一口氣,道:「金蘭,初更了吧?」
「嗯!我想他沒有理由騙我們的。」
「金蘭,你想,約我們到這裡來的人,會是誰呢?」
「我想不起來,一個叫化子……」
劍南道:「我和東兄、北弟,在江湖走動的時間不多,也沒有結交過任何朋友,和丐幫也無淵源,怎麼有人……」
忽聽一聲輕輕歎息,傳了過來。
劍南霍然回頭望去,冷冷喝道:「誰?」
三丈外一片荒草叢中,緩緩站起了一條人影,慢慢地對兩人行了過來。
劍南的右手,握在了劍柄之上。
金蘭希望是那個小叫化子,但可惜不是,他穿的是一套黑色的衣褲,不是那件百結的鶉衣。
「是我!你是金蘭姐姐?」
「是你,劍飛。」
「正是小弟。」
當年,在神劍山莊時,李劍飛和金蘭最為接近,情同姊弟。
十年了,兩個人都有太多的變化,金蘭由一個活潑的少女,變成了一個小婦人,李劍飛已成了一個英俊的少年。
但金蘭還記得那熟悉的聲音。
「那個小叫化子就是你!」
「是!小弟不能正式和你們相見,金蘭姐多多原諒。」
「劍飛,發生了什麼事情?」
「你是劍南大哥?」
「對!是我。」
「只有你和金蘭姐麼?」
「不!都來了,劍東哥、靈芝、劍北、我,還有白菱。」
「我知道你們會來的,我果然沒有猜錯,我告訴秀哥說,你們會來的……」
劍南焦急地說道:「劍飛,小主人在哪裡?老主人呢?主母呢?」
「老主人死了,主母一直沒有回來過,唉!說來話長,走!咱們先去看看小主人……」
他雖然盡量想使自己保持著平靜,表示出經過風雨大變之後的堅強、成熟,但卻無法控制兩行奪眶而出的熱淚。
劍南雙手高舉,互擊三掌。
清脆的掌聲,在夜暗中傳出很遠。
四條人影,如飛而至。
正是劍東、靈芝、劍北、白菱。
李劍飛也從口袋中取出了一個火折子,迎風點燃,在夜暗中劃出了幾個圓圈。
一艘漁舟,悄然馳來,靠近渡口。
李劍飛低聲道:「各位兄長、姊姊,容小弟到船上,再行對各位見禮。」
當先帶路,登上漁船。
劍東等依序登舟,進入艙中,漁舟離岸,馳向江中。
李劍飛點起一支火燭,拉上窗口垂簾,才跪拜了下去,說道:「劍飛叩見幾位兄長、姐姐。」
劍東扶起了劍飛,道:「不聽你說話,真是對面相逢不相識,你已經長這麼高了。」
「十八歲了……」劍飛淚如泉湧,再也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他究竟還只是個十八歲的大孩子。
靈芝取出一方絹帕,幫劍飛拭去臉上的淚水,柔聲說道:「劍飛,我們都看到了你處事的精密,漁舟夜渡,保持了行蹤的隱密,你大了,而且,冷靜、沉著,超過了你的年齡,不要哭,慢慢地告訴我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一個月前的夜晚,一批人進入了宅院……」
靈芝接道:「小弟,一批人,大概有多少?」
李劍飛沉吟子一陣,道:「大概有七八個人。」
靈芝道:「是你看到的,還是猜的?」
李劍飛道:「我看到的,他們進入宅院時我已警覺,就隱在暗中查看……」
靈芝點點頭,道:「那時候主人……」
李劍飛接道:「老主人在他們進入庭院中時,就迎了上去。」
靈芝道:「他們圍攻主人……」
李劍飛道:「當時情形,直到現在,我還是不明白。」
劍東道:「兄弟,慢慢說,說明白所有細節。」
所有的人,都意識到,這是整個事件中一大關鍵,不允許有任何的差錯。
李劍飛也警覺到了,想了一下,才緩緩說道:「所有進入宅院中的人,都穿著天青色的衣服,其中有一個人,突然對主人說了一句話……」
靈芝接道:「說的什麼?」
李劍飛道:「聲音很低,我只聽到了『青青』兩個字,然後,那人就一劍刺入了老主人前胸……」
劍東吃了一驚,道:「老主人沒有反抗……」
李劍飛道:「我不懂的也就在這裡了,主人中劍之後,仍未還手,只盤膝坐下,自己拔出刺在胸前的長劍,放在一側,說了一句:『逃命去吧!』」
靈芝道:「那是告訴你們了……」
「大概是吧!我聽到這句話,立刻進入內間,背了小主人就跑……」
金蘭接道:「慢著,小主人活蹦亂跳的,為什麼要你背著跑?」
「金蘭姐,我忘記先說明了,小主人秀哥,兩年前雙腿突然癱瘓了,不能行動,我一直照顧他的生活……」
靈芝道:「為什麼呢?小主人一直很健康啊!」
李劍飛道:「有一天,我去買菜回來,小主人忽然躺在床上,說他兩條腿壞了。」
金蘭道:「好端端的人,怎麼腿忽然壞了?」
李劍飛道:「等一會,你們見著小主人時,當面問他吧!」
靈芝道:「好!說下去。」
李劍飛道:「那天小主人服過一種藥,人一直在昏迷中,我背他逃走時,他還未醒。」
靈芝皺皺眉頭,道:「劍飛,那座宅院中,除了你、小主人、老主人之外,還有些什麼人?」
李劍飛道:「沒有了,只有我們三個人,那是一座很小的宅院,竹籬、茅舍,比起當年神劍山莊的廚房也不如。」
靈芝道:「好!說下去吧!」
「我背著小主人出去之時,受到攔截,四個青衣人、四把長劍,全力圍攻,我背著小主人,沒有法子和他們全力搏殺,結果,我左臂中了一劍,小主人也中一劍,危急中,似是聽到了主人一聲怒喝,四個青衣人,忽然都倒了下去,我才得背著小主人逃離了現場。」
靈芝道:「劍飛,你確定那是主人的喝叫聲麼?」
李劍飛道:「錯不了,是老主人。」
金蘭道:「主人武功精湛,雖然要害中劍,仍有反抗之能。」
靈芝道:「問題就在這裡了,主人內功、劍術都已到了超凡入聖的境界,來襲之人,根本非他敵手,只是他不願反抗,寧可被殺,所以才讓人一劍刺入前胸……」
劍東接道:「可是,他又救了小主人。」
靈芝道:「對!他想所有的恩恩怨怨,由他一人承擔,但他卻忘了對方要斬草除根。」
李劍飛道:「靈芝大姐說得對,我逃出險境之後,小主人也清醒了過來,他很堅強,問明了經過情形,只歎了一口氣,告訴我,找一個隱密地方先躲起來。」
靈芝道:「你找到這艘船上?」
李劍飛道:「不是我找的……」
靈芝道:「那是誰找的?」
李劍飛道:「小主人秀哥找的,我們躲在一處農家的牛棚內,秀哥要我化裝成個小叫化子,找他一個打漁的朋友,躲在了他的船上。」
靈芝道:「就是這艘船麼?」
李劍飛道:「不是!那個人叫鄧漁,已經五十多歲了,不知道幾時和小主人交的朋友,這艘船主人,只是鄧先生的朋友,鄧先生似是有很多打漁的朋友,我們受到了很好的掩護,所以,躲過了很多次的搜尋。」
靈芝點點頭,道:「你怎麼找到我們的?」
李劍飛道:「我們住在漁船上,聽到了『三劍會襄陽,四方獨缺西』的傳說,小主人告訴我你們來了,要我去找你們,果然找到了金蘭姐,唉!原先,我說你們會來的。小主人硬說不會,他事事都比我強,每次,料事都比我准,這一次卻是我贏了他。」
靈芝道:「你怎麼知道我們會來?」
李劍飛道:「主人待我們如弟、如子,他死了,你們一定會心有感應。」
靈芝歎息一聲道:「可惜的是,我們仍然晚來了一個多月。」
這時,漁船突然停了下來。
李劍飛霍然站起,吹熄了艙中的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