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施施臉上閃過一絲抽搐。
雲素素低下了頭,兩串晶瑩的淚珠,無聲地掉落在地上。
凌翠仙道:「振天,相信你這麼做,有你的理由。」
雲振天臉色肅穆而凝重:「當然,我有理由。」
雲振天的理由,本不肯說。
但在素素的柔情珠淚、施施的冷酷眼神,和凌翠仙的緊緊逼問下,他還是說了。
雲振天道:「倘若方豪是人?我要他再受磨礪,變成聖人;倘若方豪是鬼?我要他現出原形來,變成惡鬼!」
聽了雲振天的話,凌翠仙母女三人,有了不同反應。
凌翠仙沒說話,只幽幽一歎,對丈夫深深看了一眼,那眼神中,含有三成瞭解、三成憐憫,另外的四成卻是敬佩。
雲素素說了話,但她的話兒,似乎沒有她的淚兒來得多,她無法控制,淚落如泉,只說了寥寥的:「爹,太多餘了,他……他一定是人……」
「一定是人……」的下面,似乎還有話說,但素素說不出來了,她語不成聲,把話兒變成了無聲的語言。
那就是代表關切方豪,代表懷念方豪的連串珠淚戶雲施施神態還是那麼冷漠倔強,她口中沒說話,心中卻說了話。
她心中的話比雲素素口中的話,還要簡單,雲施施心中在說:「當然,方豪是人,但我卻寧願他是鬼!」
在不同的反應後,是不同的沉默。
雲振天是皺眉沉默。
凌翠仙是搖頭沉默。
雲施施是咬牙沉默。
雲素素是以兩隻充滿淚水的絕美大眼,遙望夜空,表現出一種最淒涼的悵惘沉默。
破壞沉默的,是什麼呢?
是寺院中立意想敲醒世人,勸他們跳出名韁,擺脫利鎖,勘破情網,而往往收不到多大效果的暮鼓晨鐘,和專門在黑暗中活動,極討人厭的大群蝙蝠。
口口口口口口
沉默,一片沉默!
沉默又被打破!
這次打破沉默的,不是鐘鼓,不是蝙蝠,是人聲那是一個相當嬌脆,似乎充滿某種魅力的年輕女子聲。
「曾大人,他到底是人?是鬼?」
女子語聲,並不陌生,正是在翠雲班中,叫做明月,在十二玫瑰中叫做紫茵的清廷大內的爪牙。
那被稱為「曾大人」的,自然是那位在軍機處行走,奉密旨出京,而又具有雲家大姑爺身份的曾慕秋了。
人,只有兩個,地點則是鄧尉山下的一片小林之內。
曾慕秋背著手,皺著眉,在林中不住的踱著圈子,似乎對紫茵「是人?是鬼」的問話,無法答覆。
紫茵粉首微抬,一看天光,神情焦急地道:「初更快要到了,曾大人能不能幫我下個判斷?方豪是鬼,則『十二玫瑰』拚著再大損傷,也要在『司徒廟』後的梅林之中,擒此惡魔!否則,神勇威武玉貝勒可是皇上跟前大紅大紫的人兒,不論是你是我,都絕對惹不起呢。」
曾慕秋被逼無奈,苦笑說道:「天漢貴胄,錦衣玉食,在京中一跺腳能震塌半邊天的玉貝勒會跑到連雲方家,一待兩三年,更進入翠雲班中,充任打雜雇工,委實令人難信」
紫茵接道:「曾大八認為方豪是鬼,是個西貝貝勒?」
曾慕秋不敢擔待地,趕快搖頭道:「人,可以冒充,甚至於連那塊玉牌,也可以仿製,但功夫卻冒充不得,仿製不來,我在蘇州府衙,出手伸量他時,他可用出代表『神力僧王』獨門秘傳的,絕無分號的『雷霆降魔杵』呢!」
紫茵皺眉道:「曾大人別忘了,方豪在茶館中,援救雲施施時,殺了不少御前帶刀侍衛!」
曾慕秋苦笑道:「只要他是真的神勇威武玉貝勒,慢說只殺了幾名帶刀侍衛,便是把我和你們『十二玫瑰』一齊殺光,還不像踩死了一群螞蟻,皇上也不會見怪降罪。」
紫茵急得搓手道:「那那可怎麼辦呢?他要我召集『十二玫瑰』於今夜初更,在鄧尉司徒廟後梅林之中見他,聽他分派,我們」
曾慕秋目光一閃,譎笑道:「紫茵姑娘,我貢獻你一字妙訣,拖,只要拖它三天兩天,便可真相大白……」
紫茵恍然道:「曾大人已遣信鴿回京?」
曾慕秋獰笑道:「對,玉貝勒近年來確未在京中露面,據說正於府中苦參神力僧王所傳的絕世神功,我已遺信鴿回京,請我們身後那兩位主兒,在神力僧王面前,探上一探?只消信鴿一回報,方豪是人是鬼,豈不真相大白?」
紫茵皺眉道:「那兩位主兒,雖有力量,恐怕也惹不起神力僧王……」
曾慕秋譎笑道:「他們或許是惹不起,但寶珠郡主卻是惹得起,有道是英雄難過美人關。」
說至此處,換了副暖昧神色,目注紫茵,賊忒嘻嘻地笑道:「紫茵姑娘,你們『十二玫瑰』的威名不小,個個都可獨當一面,想不到第一次聯手出京,便遇見這大難題,我曾慕秋若能略效棉薄,你你拿什麼謝我?」
紫茵是慾海嬌娃,風流健將,自然已從曾慕秋一雙色眼之內,看出他一片色心,不禁嬌啐一聲,媚笑道:「你是雲振天的大姑爺,尊夫人云翩翩落雁沉魚,人間絕色,怎麼還有胃口,動我這庸脂俗粉腦筋?」
曾慕秋搖頭道:「雲翩翩白天是個美女,晚上是塊木頭。」
紫茵「哦」了一聲道:「原來你嫌她風情不夠」
曾慕秋咬牙道:「豈單風情不夠,在她酒後夢中,曾經兩度吐露真言,原來嫁我是別有用心的,同床異夢,我遂鐵起了心腸,將計就計,打算拿她父母暨姐妹的項間鮮血辱來染紅我的頂戴了。」
說話至此,遠村已傳更鼓。
紫茵神色一驚道:「初更,我要走了,曾大人能幫我把這趟差事好好應付下來,紫茵願侍枕席,讓你嘗嘗我自詡頗有心得的『素女偷元』,是何滋味……」
她是邊走邊說,話說完,人已出林去了,只剩下曾慕秋獨自在林中,目內閃爍著厲光,臉上浮現淫笑。
口口口口口口
鄧尉有座司徒廟,司徒廟後,有片地勢頗不小的梅林。
梅林中央,有片曠地,曠地中央,有個風神比梅花還秀、氣宇比梅花還要傲的人。
別的花兒,大多形容女性,但梅高菊傲,卻是男女通用,梅林中央的人,是男的,他是方豪。
方豪在看天,天色業已初更,山下的遠村之中,也隱隱傳來了起更梆鼓。
方豪有點不高興了,他
那兩道入鬢長眉,剛剛一挑,突又目光電閃,冷冷說道:「紫茵,你在弄甚玄虛?人既來了,怎不出面見我?」
嬌笑聲中,梅林內閃出了十二條嬌嬈人影。
十二人排作兩列,由第一列最右面的紫茵發話,向方豪抱拳躬身道:「卑職紫茵,率姐妹們參見貝勒爺」
嬌柔甜脆的語音,被方豪擺手截斷:「不要卑職,不要貝勒爺,官腔客套全免,叫我方爺就行。」
這份威嚴,這份神氣,真還鎮得伺候過不少王公大臣,甚至於當今聖上的紫茵,不敢絲毫違拗地,恭恭敬敬說道:「回方爺,姐妹們業已遵囑報到,聽候方爺差遺!」
方豪道:「知不知道我為甚麼放過雲振天夫妻父女,不處置這些心懷前明的江湖叛逆?」
紫茵怔了一怔,緩緩答道:「貝……方爺神機,紫茵難以蠡測,可能是想暫時寬放他們,欲擒故縱,以期引發更多逆黨,暨他們身後的更高層人物!」
方豪大笑道:「紫茵,你夠聰明,難怪你能率領『十二玫瑰』。」
這是秋天,秋天的江南,不十分冷,梅花更以耐寒著稱,但是方豪的笑聲,卻冷厲得能叫梅花發抖。
不是所有的梅花,都在發抖,只有一枝梅,不!形容得確實一點,應該是一段梅,那是株百年老梅,枝幹虯結,姿態絕佳。
但離開方豪頗遠,位於極為隱秘的暗影中,老梅上有段粗枝,聽得方豪的笑聲,和笑聲後的話浚,突然無風自動,微微一抖梅林中的梅樹太多,梅樹上的梅枝更多,誰會注意到這段梅枝,曾發抖呢?
方豪的笑聲不絕,他還在繼續發話:「雲振天的身份,充其量是這幫叛逆的龍頭大哥,暫時把他放過,根本無關緊要,我不惜大下功夫,混入江湖,目的不在雲家,我認為雲家的身後,極可能便是『太陽庵』,要能清減掉『太陽庵主』,和得她真傳的三大弟子,才算最大收穫。」
剛才發抖的那段梅枝,又是倏然一顫!
紫茵聽得似乎對方豪佩服已極,所投射向他的目光中,有點異樣,彷彿流露出某種誘惑。
方豪不單對雲施施曾加冷淡,連對紫茵的似水眼波,也不領情,倏然高聲問道:「紫茵,你在翠雲班中混過一段時間,你認為他們之中,誰最扎手?」
紫茵未作考慮地,應聲答道:「班名既然是叫做『翠雲』,自然是以雲振天和他的潭家凌翠仙……」
話方至此,方豪便哼了一聲,哂然叱道:「紫茵,你走眼了,難為你借用了『明月』之名,在翠雲班中是怎麼混的?」
紫茵一愕,失聲道:「方……方爺竟看出了翠雲班之中,有比雲振天、凌翠仙更高明的人物?」
方豪冷笑道:「至少有兩個,班中管事焦大,練過『枯竹功』和『百變鬼影身法』,他在硬功輕功方面,恐怕要比雲氏夫婦,高出兩成。」
紫茵略一回想,頷首道:「方爺高明,焦大的那雙眼睛,時有異-外爍,皮膚也有特別的青色,如今想來,果不簡單,但另外一位高人,又是誰呢?」
方豪神色一凜道:「那人更為可怕,又比焦大高明不少,是個女的。」
紫茵驚道:「女的?難道是雲施施?但我有意無意地暗中試過,雲施施那身功夫,雖然也練得不錯,倘若抓破臉皮,放手硬幹,她未必勝得了我!」
方豪搖頭道:「不是雲施施,這人深藏不露,但我看得出,她練過『太陽十三劍』『太陰秘功』,甚至於還練會了極上乘的『日月劍-』這類武功,便是本朝心腹大患,『太陽庵主』的親傳路數!」
紫茵道:「這……這會是誰?」
又有梅花在抖,但這株梅樹,距離方豪更遠,是在兩度發抖的百年老梅之後,發抖的程度,也極為輕微,不過一顫即止。
方豪未答紫茵問話,沒有說出那位可怕的高手是誰,卻負手向前走了幾步,目光如電一掃,突然伸手連指,揚眉叫道:「前排右起的第五個,後排中央兩個,出列脫衣。」
紫茵怔了,她弄不懂這位看來不太易為女色所惑的玉貝勒,竟有興趣在這梅林曠地之上,開場一男三女的無遮大會。
方豪冷哼一聲?目光斜睨紫茵道:「你不要會錯了意,我叫她們脫衣,是要看看她們肩頭上有沒有『十二玫瑰』的特殊刺花。」
紫茵面色大變,雙膝一軟,跪了下去道:「紫茵該死,方爺恕罪!」
方豪負手卓立,臉色如冰道:「說,說個原因我聽,否則,這片梅林之中,至少要凋謝掉一朵玫瑰。」
紫茵無可奈何,只得硬著頭皮答道:「第五號紫筠妹子,大概是因公遠出,目前不在蘇州左近……」
話猶未了,方豪便冷然接道:「你不知道,我倒知道,紫筠並未因公遠出,不在蘇州左近,而是在閭門蘇州府邸之中,和蘇州府的獨子鬼混……」
紫茵好不驚心,暗忖自己找不著紫筠,才覓人頂替,想不到竟被方豪一眼看出來,並對紫筠行蹤,瞭如指掌,這位神勇威武的貝勒爺,怎麼精明得如此厲害?
力豪冷然又道:「貪淫誤公,其罪難容,明天,仍是此時,仍在此地,我要三件東西,一是紫筠的頭,一件是蘇州府獨子的兩條大腿,一件是叛黨蘇州地段負責人戴玉麟的右眼眼珠。」
紫茵全身一顫,方豪又道:「起來回話,第九號和第十號是誰?為甚麼又用人頂替,難道她們也不在蘇州府麼?」
紫茵仍然跪在地下,不敢起來,低聲道:「九號是紫薔,十號是紫薇……」
她剛剛一報芳名,方豪便點頭道:「嗯,薔薇多刺,她們是『十二玫瑰』中,特別精於暗器的兩把好手……」
紫茵陪笑道:「因對方十分狡猾,貝……方爺,又是千金之軀,紫茵生恐萬一有變,才故意命人頂替,而叫真正的紫薔、紫薇妹子,埋伏梅林,用她們的拿手暗器,保護方爺大駕!」
方豪笑道:「你不是保護我吧,你是對我的身份仍有懷疑,才留了這一手,準備在發現我是西貝貨色時,由她們施展『大內十三紅』,出其不意地,把我變成刺娟!」
紫茵臉紅了,霜葉紅於二月花,但那怕是最有名的白下棲霞紅葉,也不會比得上紫茵的臉兒如今這般紅艷。
方豪笑了,笑得相當溫和:「紫茵起來,不要怕,這種作法不錯,逢人只說三分話,未為全拋一片心,江湖太險詐了,多一分提防,便少一分危險,我不會責怪你的。」
紫茵帶著一頭冷汗,慢慢站了起來,心想:「喜怒無常,天-難測,這位貝勒爺太難伺候,他身上居然頗有幾分萬歲爺的威嚴殺氣。」
方豪目光往左一瞟,揚眉高聲叫道:「由我正面數起,左邊第三和第七株梅樹枝椏間的紫薔和紫薇姑娘,可以出來了,你們手上的『大內十三紅』,也請收起,那東西可不是鬧著玩的,只要沾上一點,便等於在鬼門關中掛號。」
兩聲嬌喏,帶著兩條人影,疾射當場,但腳才點地,一式「金鯉穿波」,又雙雙平縱而出,玉手倏揚,寒芒如電,十來線極細極細的紅絲,一齊飛釘在那株有段梅枝,抖過兩次的百年老梅之上。
方豪笑道:「老干橫枝,暗香疏影,鐵心玉色,雪骨冰魂,這株古梅,挨了『大內十三紅』中的一把『紅煞斷魂絲』,雖然不會化為血水,也必從此枯槁薔姑娘與薇姑娘何必如此煞風景呢?」
紫薔、紫薇是兩個貌相尚稱皎好,但雙眉間陰煞氣味稍濃的二十來歲女郎,因所發「紅煞斷魂絲」,徒勞無功,不禁略帶詫異地,又向梅林深處,盯了兩眼,由在「十二玫瑰」中,排行第九的紫薔,對方豪躬身答道:「回方爺,紫薔姐妹剛才彷彿瞥見這株古梅上有段梅枝,曾頗為奇怪的無風自動」
話猶未了,紫茵接口笑道:「九妹、十妹,想是看花眼了,方爺何等耳力,連你們藏在那株梅樹上,都瞭如指掌,倘若」
方豪一笑,擺手截斷紫茵話頭道:「紫茵,你才錯了,她們看得不錯,那株老梅之上,確曾有過響動。」
紫茵一驚。
方豪又向紫薔笑道:「不過你們卻浪費了十七根『紅煞斷魂絲』,因為在老梅枝幹間,發出響動的,只是一隻松鼠而已。」
天下事,奇巧無倫,方豪話方至此,便有一隻松鼠,從挨了「紅煞斷魂絲」那株老梅之後的另一梅樹上,吱吱喳喳的順樹爬下。
方豪向紫薔、紫薇二女,打量兩眼,忽以一種神秘笑容說道:「你姐妹相當細心,應該有賞才對!」
神勇威武玉貝勒的大方,和揮金如土,一向名震京師,這句「應該有賞」,聽得紫薔、紫薇雙雙受寵若驚,連聲稱謝!
方豪笑道:「你們是九格格的弟子?」
紫薔、紫薇一齊肅立點頭,方豪望著天光,又從臉上浮現神秘笑容道:「你們隨我去寓所領賞,我久聞九格格除了暗器工夫,高人一等外,更精『赤龍三吸水,九轉渡黃河』之術,客中寂寞,不妨在你姐妹身上,領略領略這種極高段的床幃妙趣!」
這段話兒,比剛才「有賞」之語,更使得紫薔、紫薇高興萬分,立刻春生雙頰,侍立在方豪左石。
「十二玫瑰」的帶班人紫茵,有點吃味了,心想男人們畢竟仍過不了這一關,但玉貝勒怎麼只知道九格格的弟子,精於「赤龍三吸水,九轉渡黃河」,卻不知道自己所精的「素女偷元」,一樣能令人淪肌浹髓,欲仙欲死。
這是她心裡的話,沒機會讓她表露出來,因為方豪又在對她有所指示。
方豪看了紫茵一眼道:「我明天要的紫筠人頭、蘇州府獨子雙腿,你應該極為容易辦到,不會有問題,但另一樣蘇州地段叛逆負責人戴玉麟的那只右眼,你可知道要去那裡弄麼?」
紫茵恭身道:「敬請方爺指點!」
方豪道:「好,我告訴你,明天的未申之交,戴玉鱗會在蘇州城南的『滄浪亭』出現,你若不能挖他一隻右眼帶來,我就要你一隻左眼!」
話完,縱聲狂笑,異常輕佻地,一手摟住紫薔,一手摟住紫薇,便自走出梅林。
紫茵呆了一呆,銀牙微咬著下唇,一揮手,和她帶來的七真三假「十二玫瑰」,各自散了開去。
口口口口口口
雲振天遺散了半生心血祈組成的翠雲班,但他自己和妻女等人,卻未離開那座久絕香火的廢寺。
遣敵時,是黃昏,如今,二更天了。
凌翠仙有點困乏,進入大殿之中休息。
雲振天則似心事重重,睡不著覺,進了殿,又出來,坐在院中的階石上,一大口,一大口,吞雲吐霧地,狂抽旱煙。
兩位姑娘,情況不同,較溫馴、較柔弱的雲素素,未見影蹤,想是在殿中陪著媽媽凌翠仙,較潑辣、較剛強的雲施施,則在院中,倚著一株大樹,默然無語地,和她爹爹作伴。
很遠很遠的更鼓,敲過二更,雲施施忍不住地,開了口:「爹,焦大叔走了,方豪走了,大夥兒都散了,我們走不走,離不離開這蘇州府呢?」
雲振天眉頭皺得很緊,抬頭望望天光,不曾答話。
「爹,我知道你在等人,大概要等到天光大亮,才可以決定行止。」
「丫頭,別胡猜,我在等誰?」
「焦大叔!」
「胡說,焦大叔不是領著頭兒走了?」
「爹,別瞞我,焦大叔和爹是過命交情,你縱砍他的頭,他也決不肯離開我們,我敢斷定焦大叔一出廟門,便會藏了起來,然後再悄悄綴在方豪身後,探探他究竟是個甚麼東西變的?」
雲振天望了雲施施一眼,搖頭歎道:「施施,女孩子太聰明了,未必是福!」
雲施施毫不在乎地,露齒一笑道:「我根本就沒有福,也不會活得太長,因為福壽綿長的女孩子,不單不應該太聰明,也不應該太剛強,而敏銳、剛強,偏偏就是我天生性格,也是接受了您的稟賦。」
雲振天微瞥愛女,低低歎了一聲。
雲施施挑眉道:「爹,您放心,我不會辱沒這個『雲』字,我叫『施施』,『施』比受,來得偉大,我的『情』,施給社會,我的『命』,施給民族,我一定做你的好女兒,我會用我的血來灌溉出民族復興的美麗花朵!」
雲振天詫道:「你要把情施給社會?你對方豪難道……」
雲施施笑了,望著雲振天道:「爹,您是由於這次打擊太重,有點對兒女小事,不甚在意?
還是故意裝糊塗呢?方豪不過以我為進身之階而已,他真正所關心愛護之人,會是我麼?」
雲振天當然看得出,在與方豪的情愛方面,是雲素素後來居上,佔了優勢,但因不便插口,遂岔開話頭道:「施施,方豪太神秘,武功極高,對蘇州府,甚至奉旨辦案的京中爪牙,都有強大影響力量,你的看法如何?你希望他是人是鬼?」
雲施施豪不掩飾地,率然答道:「他不單利用我,並有點傷害到我的自尊,故而,起初我希望他是鬼,好和他放開手兒,鬥上一鬥……」
雲振天聽出他語意未了,遂一面猛抽旱煙,一面靜等雲施施再說下去。
雲施施妙目之中,神光微閃笑道:「但經過在院中陪爹爹坐了半夜,吹吹晚風,看看星月,想通了我『施施』之名所蘊妙諦,心頭突然清涼下來,如今,我希望方豪是人!」
雲振天道:「說個理由我聽!」
雲施施道:「有兩大理由,一個為公,一個為私,方豪倘若是人,必是個頂天立地之人,多了他,對於民族復興的大業有益!」
雲振天點頭道:「好,為公的理由,冠冕堂皇,為私的呢?」
雲施施揚眉道:「因為雲施施是強者,即令愛海興波,情天生障,她只會移情報國,不會飲恨殉情,但素素不然,她太多愁、太善感、太柔弱、太癡迷,我恐怕她萬一發現方豪是鬼,是個殘惡無比的大厲鬼時,會會受不住這等打擊。」
雲振天聽得一面暗挑拇指,一面卻低低歎了口氣。
挑拇指之故,是讚許雲施施雖然太嫌剛強,但卻磊落光明,重人輕己,一心愛護妹子,不愧是個作姐姐的風範。
歎氣之故,則是歎息雲施施由於剛強太甚,有欠精細,竟對自己的同胞小妹,瞭解得仍嫌不夠透徹。
雲施施瞟了她爹爹一眼道:「爹,您歎氣則甚?夜風寒重,要不要喝口……」
她這「要不要喝口酒兒」一語,尚未說完,已妙目凝光,與雲振天同時把四道眼神,投注廟門方向。
雲施施當然是有所聽聞,她遂不單看,並且叫:「廟外是誰?是焦大叔麼?」
廟門外,一聲低沉冷笑,有人發話答道:「不是焦大,我是焦二!」
雲振天一聽是生人的語音,立刻皺眉站了起來。
廟門外,有人走進,只有一個人,卻把雲施施看得怔住了。
因為這個人簡直太像焦大,也是那麼高,是那麼瘦,連眉眼口鼻的配合位置,都差不多,但細看之下,仍有分別。
焦大平時不苟言笑,只是比較深沉,這焦二卻不是深沉而是陰沉,陰側側地,寒著一張馬臉的,白袍飄拂,長髮披肩,絕似從陰曹地府中,逃出來的一名白無常鬼。
雲施施是因對方太像焦大,看得有點奇,但雲振天卻臉色立變,顯得有點驚!
他搶先兩步,向焦二一抱雙拳,發話道:「
『活無常』焦二?昔年名列『陰山三煞』,如今業已官居紫禁城供奉,御前行走的『大內三凶』之一?」
焦二一陣懾人心魂的陰森厲笑起處,把目中碧瑩瑩的凶芒,盯著雲振天,點頭說道:「雲班主,高!你不愧經南闖北,久走江湖,居然看得既多,聽得也廣。」
雲振天道:「焦朋友不在大內享受富貴榮華,遠來姑蘇何事?」
焦二獰笑道:「翠雲班逆謀已顯,皇上派『十二玫瑰』暨曾慕秋出京辦案……」
「十二玫瑰」之名還好,但「曾慕秋」三字,卻使雲振天聽得心中一緊!
他當然知道曾慕秋是自己大女兒雲翩翩的夫婿,也知道曾慕秋不是正人君子,而是個名利之徒!
他心中一緊之故,是因雲翩翩以身事敵,犧牲自己,為的便是刺探機密,作些有利於光復大業的策反工作。
雲翩翩策反不了,感化不了曾慕秋,並不意外,意外的是她對曾慕秋的行蹤任務,決不致一無所知。
這次曾慕秋奉旨出京,對付翠雲班,雲翩翩為何毫無密報傳來?會不會她已失去自由?甚或業已……
常言道:「骨肉連心」,雲振天心中突生大女兒的不吉之兆,怎會不形於神色?
焦二繼續說道:「皇上深知雲班主是名門之後,大有將才,生怕『十二玫瑰』和曾慕秋難奏事功,才要我走趟江南,密為接應!如今,翠雲班雖已解散,雲班主夫妻父女,卻是欽命要犯,必須隨我入京,面聖交差,你是乖乖束手就縛?還是……」
一語未畢,人影電閃!
雲施施出手了,挺身進步,一拳猛劈天靈,用的是她所精「霹靂拳」中的凌厲絕學「天鼓當空」。
焦二哂然冷笑:「米粒之珠,也放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