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方臨,日落崦嵫,嵩山少林中響起了一陣悠揚宏量的鐘聲,當當之聲,震得群鋒回音不絕。
鐘聲漸漸疏落,代之而起的是一陣肅穆的禪唱,當禪唱裊裊而落片刻後,漫山湧起一片黃雲。
只見山道上還滿是身穿黃色袈裟的和尚,紛紛而下,這麼許多和尚下山,難道有什麼大事?
不錯,三日來,這座名傳天下,首屈一指的古剎正有一場盛會,這場盛會雖不是武林大會,卻是一樁佛門空前盛舉!
當今少林方丈百智師禪師大開「法華壇」,邀請普天下古寺名剎高僧,研討傳講法華金剛經。
這次禮佛傳禪,可說自唐玄奘西天竺返朝,在長安大傅佛法後,破天荒的第一次佛門盛事。
而現在,三日期滿,八方高僧紛紛復歸,在這些漫山而下的和尚中,卻見有二個俗裝人士逆山而上。
一個是神色憔悴的白衣少年,一個是家丁裝束,面含沉思的五十左右老者,這二人正是紀昭洵主僕!
二十餘天行程就在憂心重重之下過去了,眼見目的地已近,紀昭洵的內心,也愈來愈紛亂出生未曾見過面的父親將見面了,然而這不是承笑親前的開始,卻是「天倫夢迴」的結果……
他內心頹然浩歎著,雖然在這段行程中,紀福每天向他開導解釋,一遍又一遍地形容十八年前紀家莊煙消雲散時的景象及母親內心的痛苦,但他始終無法解開內心中這個死結,反而使這個結在心底埋得更深,結得更緊。
此刻眼見滿山和尚紛紛擦身而過,心頭倏覺得少林之行,事情一了,自己與母親何不也找個深山古寺,終年青燈貝葉,以換過這痛苦的一生?行行復行行,行程已到山腰,遠眺蒼然古松間,已隱隱露出一段黃牆,一角飛簷,少林寺已經在望了。
就在這時,前面陡然傳來一陣狂笑嚎叫之聲,紀昭洵冥思未落,頓被這突然而來的聲音所驚醒。
他覺得那笑聲比哭聲還難聽,舉目望去,只見一個人從少林寺方向狂笑狂叫著,飛奔而下,在笑聲中夾著一陣陣令人聽不懂的言語:「哈哈哈……石可爛……但是海未枯……我現在人未老而心已死了啊……哈哈哈……海可枯…石可爛……但是海未枯……石未爛……哈哈哈……」
那人長髮披肩,須生滿面,蓬頭垢身,語無倫次地飛奔而下,眨眼已越過紀昭洵停足之處,奔行竟快速異常。
身後卻有二個年青僧人,一面追趕,一面高叫著:「各位道友幫幫忙,截住他!截住他!」
紀昭洵吃驚地望著,心想這人像是個瘋子嘛,少林寺怎會跑個瘋子出來?
這時滿山和尚都駐足而望,只聽得身畔二個和尚輕輕呼道:「瘋居士,瘋居士!……」
什麼瘋居土?紀昭洵微微一怔!
山家修行是和尚,在家修行稱居士,這點紀昭洵是知道的,但既是瘋子,又怎會修行,怎會變成居土呢?他心頭不由大感好奇。
轉身向山下望去,逃的瘋居士和追趕的和尚已漸漸遠去,同時可見山道上黃衣紛動,有幾個駐足而觀的和尚似在幫忙截攔。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紀昭洵向身畔二個老和尚一拱手道:「請問大師,那瘋居士是誰?」
右邊的老和尚立掌還了禮,方微微一笑回答道:「是少林方丈的記名弟子!」
紀昭洵聞言更加詫然,不禁脫口道:「少林方丈怎會收一個瘋人做弟子?」
左邊的老和尚立刻插口說道:「施主別以為他人瘋,清醒的時候,對佛經禪理的領悟力、連老衲也都自歎弗如。
……「
紀昭洵呆了一呆,左邊的老和尚卻用一種感慨的語氣又道:「少林方丈是獨具慧眼,但那瘋居士也的確是別具慧眼,唉!若非神經失常,怕不是佛門一代奇僧。」
左邊的老和尚也跟著歎道:「道友之言,老衲雖是有同感,少林方丈大開法華壇,講經三日,依老衲看,恐怕還是為了那瘋居士,欲啟開他的智慧之門!」
紀昭洵訝然不止……少林寺大開「法華壇」,他是已經知道的,但若說這樁勞動天下高僧的盛舉,骨子裡卻是為了啟發一個瘋人,誰肯相信。
這時山下嚎叫之聲又起,回頭望去,正是那個瘋居士,在二個少林和尚挾持中,又嚎又跑地而來,轉眼已進入少林寺中。
紀昭洵呆呆望著,倏覺衣袖被人牽動了一下,側首一看,原來是紀福,只見紀福低聲道:
「少爺,別再相干旁事,我們應該商量一下正經事了!」
許多愁思又復回到心頭,紀昭洵暗暗一歎,遂向身前二名老和尚抱拳告別,黯然踏著沉重的步子上山。
行不幾步,紀福又輕輕歎息一聲說道:「少爺,看你這幾天的神色,老奴實在為你擔心……」
紀福擔心的是什麼?紀昭洵心頭明白,不由也歎道:「福伯,我不會違背母親的吩咐的,你不必擔心,唉!
一切你看應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紀福聞言,臉上頓時閃過一層欣然之色,如釋重負地掩飾道:「少爺切勿誤會,老奴是說,少爺應該放開心胸,保重身體才對。」
紀昭洵默然不語,紀福倏拉紀昭洵止步,目光四下一掃,才低沉地道:「少林武學深奧廣大,寺中和尚無一弱者,稍等應對之間,少爺應該要謹慎一些,切忌莽撞。」
紀昭洵眉心緊蹙,歎道:「若人真在少林,而少林能隱藏庇護他十八年,自然不會將人交出,我想此行衝突難免!」
接著,又是一歎,說道:「就是少林寺肯交人,我們也無可奈何!憑我加上你,恐怕也擋不了楊家百蝶劍法三十招,因此我覺得此行結果,必然是失敗的。」
紀福沉凝地道:「不瞞少爺說,老奴這幾天來,一直在思索這個難題,強弱懸殊,而欲達目的,勢必要改變方式手段。」
紀昭洵哦了一聲道:「改變什麼方式手段?」
紀福似乎胸有成竹地道:「暗中下手!」
紀昭洵問道:「暗中又怎樣下手?」
紀福咬牙狠狠地吐出一個字:「殺!」
「殺?」紀昭洵悚然一震,注視著紀福,心底的痛苦與矛盾,又翻湧而起,他痛苦地搖搖頭道:「不!」
紀福歎息著道:「少爺是反對?」
紀昭洵歎息道:「娘那天吩咐不要我們殺人,而只要我們查出下落,或是把活的抓回去,你難道忘了?」
紀福凝重地道:「若要通知主母,老奴唯恐夜長夢多,若要擒活口,少爺知道根本無此可能!」
紀昭洵點點頭道:「我知道,但是這些並不是必須殺的理由啊!」
紀福輕輕長歎一聲,方自說道:「老奴所以如此大膽,自作主張,卻完全是為了主母與少爺……」
紀昭洵怔了一怔,迷惑地道:「你的話我不懂!」
紀福道:「老奴可以把話再說清楚一點,若少爺一定要照主母的吩咐,恐怕到時不但無父;且將喪母!」
紀昭洵一愕,急急道:「這話怎麼說?」
紀福道:「主母那次曾說,對你有妥當的安排,少爺還記得麼?」
紀昭洵點點頭歎息:「我不但記得,而且你回答的話,我也沒有忘記。」
紀福苦澀地笑了一笑,道:「其實主母作什麼安排,老奴是早已知道的,只是因主母相囑,不准告訴少爺,所以不敢說罷了,現在老奴不得不說了,以前老奴所說『要抽他的筋,剝他的皮』,這只是主母安排的結局,卻並不是開始。」
紀昭洵神色更加迷惑,緊緊地盯著紀福,似欲看穿這老僕心中的悶葫蘆裡,究竟在賣什麼藥?
只見紀福接下去用詢問口氣道:「少爺可知道主母為什麼要把那姓楊的活捉回去?」
紀昭洵悲痛地歎道:「想必娘覺得除非親手殺他,難消心頭之恨!」
紀福點點頭道:「主母親手殺他,卻不是主要原因!」
「那麼母親要活捉我父親回去的真正原因是什麼呢?」
紀福神秘地道:「先要嫁給他,而且要明告天下武林,舉行大禮!」
紀昭洵一怔,搖搖頭道:「不通,根本不通,娘一向這麼恨他,又豈會再與父親結合?」
紀福長歎一聲道:「少爺,主母是完全為了你啊!若是不如此,何以扶正你的名份?……」
這句話,紀昭洵完全懂了,不錯,若不如此,自己一生脫不了「私生子」的地位,也等於一輩子見不得人,痛苦一生,如墜深淵。
「娘啊!你太苦了……你也太偉大了……」他心中不由一陣悲愴,星眸中倏流下激動的淚水。
只聽見紀福低沉的語聲說下去道:「但是楊逸塵的手段已太卑劣,老莊主及夫人的血仇不能不報,所以主母決定在完成大禮後,親自手刃他血祭老莊主在天之靈……」
紀昭洵腦海中頓時浮起一幅血淋淋的慘象,痛苦地道:「但是娘又怎會死呢?」
紀福又歎道:「唉!你應該知道母親的個性,剛正不阿,素重綱常,君臣,夫婦,父子是為三綱,乃人倫之大道,主母既欲報父之仇,又不欲背殺夫之名,除了最後自行了斷,還有何途可循?」
說到這裡,長歎一聲道:「主母這一生實在已夠慘了,老莊主又唯此一女,老奴實在不忍心看她再死,何況少爺你也夠痛苦了,老奴一生服侍紀家,豈能再見你無母伶仃!」
紀昭洵此刻心如刀割,悲痛地喃喃道:「唉!娘啊,今生今世,我要一輩子與你相依為命……」
在悲痛而沉重的思緒下,紀昭洵終於迸出了一句話:「好,紀福,我就聽任你怎麼做!」
紀福知道,紀昭洵自受了楊逸凡的影響後,內心一直在矛盾搖擺不定,此刻見他終於被說服,方自鬆出一口氣道:「少爺能想通了就好,我們進寺吧,希望老莊主在天之靈保佑,讓我們有機可趁,替他報仇!」
紀昭洵心亂如麻,木然地移著步伐,進入了少林寺。
少林寺中許多年青僧人正忙碌地在打掃,高聳寬宏的大雄寶殿,煙霧繚繞,三日盛舉似尚留著餘韻。
一名年青僧人一見紀昭洵主僕進入,立刻放下掃把,迎了上來,先雙手合什,見過禮,然後詢問道:「二位施主是要進香?」
紀福搶先上前抱拳還禮,呵呵一笑說道:「不錯,小師父,我家小主人素仰少林雄偉,佛殿莊嚴,故特來進香觀瞻一番,以償夙願!」
語聲方落,年青僧身後倏響一聲宏亮的佛號,笑著說道:「難得二位施主有禮佛之心,佛門接納四方善士,二位請隨貧僧人人殿。」
紀昭洵與紀福抬頭一看,只見一名年約五十餘歲的老和尚,正面含慈笑,合什作禮,從年齡語氣中,紀昭洵就知道這老和尚在寺中的地位,比年青的高多了,忙抱拳道:「請問大師法號?」
老僧微笑回答道:「貧僧慧覺,忝為前堂知客,二位施主貴姓?」
紀福搶著含笑道:「我家少主人姓楊。」
慧覺僧點點頭道「原來是楊施主,請隨貧僧來!」
轉身就向大雄寶殿走去。
由於江湖經驗閱歷,紀昭洵自覺一無所知,所以一路上都聽紀福擺佈,此刻他望著紀福,奇怪他為什麼要捏造假姓,不說出真正來意?
卻見紀福連施眼色,彷彿示意不必多問,於是只得默不作聲,跟在知客僧慧覺身後進人大殿,隨著紀福裝模作樣,上香禮佛。
殿中煙氣繚繞,高大的金身佛像,令人感到無比的莊嚴肅穆,紀昭洵身心受感,倒是恭恭敬敬拜了三拜,暗暗向佛祖禱告自己的心願。
這時紀福卻大方地取出十兩紋銀,放在香金櫃上,對慧覺大師笑道:「區區香資,權請笑納,只是我家少爺素聞少林殿院廣闊,能否請大師引導,隨意參觀一番。」
慧覺大師含笑說道:「施主有命,貧僧敢不引導,請!」
首先出了大雄寶殿,漫步向後殿走去,沿著一列列禪房迴廊,已走到了膳堂。
一路上慧覺僧點點指指,為紀昭洵主僕詳為說明,可是紀昭洵心有所思,只是隨著點頭敷衍著。
紀福卻似乎大感興趣,每到一處地方,問個不休,一雙眼睛,更像獵犬一般,四下搜索掃視,像在搜尋什麼獵物。
紀昭洵眼見這種情形,頓時明白過來,原來紀福是在探路兼而搜查那可疑的地方,由於他清楚了紀福的意圖,於是也不惜問長問短,分散慧覺的注意力。
經過膳堂,經堂,修堂,已到了第三進深院,一條白石小徑,在排列整齊的二行松樹中,一分為二。
正中一條直通一座月牙門,岔出的一條小徑左轉向一排極為幽靜偏僻的房舍,卻見慧覺大師突然止步,笑道:「二位參觀,只能到此為止了!」
紀福一怔,指著前面月牙門道:「這裡面是何處,大師何不帶老奴與小主人去觀瞻一下?」
慧覺僧歉然笑道:「那已是敝寺方丈清修精舍,貧僧未奉諭,不敢擅入,施主千萬包涵。」
紀福哦了一聲說道:「原來是貴寺方丈精舍,老奴莽撞了,那末咱們到那邊再參觀一下!」
說著一拉紀昭洵,就向左轉進幽靜偏僻的一排禪房闖去。
慧覺大師慌忙伸手一攔,笑道:「施主請止步!」
紀福一愕,收回步伐,詫然道:「那地方也不准人去麼?」
慧覺微微一笑道:「貧僧之意,並非不准施主參觀,只是那排房舍,只是敝寺弟子居宿之處,無物可供觀瞻,故覺得施主不看也罷!」
接著抬頭望了暗下來的天色,又道:「時將入夜,山路難行,二位施主還是早早歸去,再晚恐怕趕不到城中了。」
紀福哦了一聲,點點頭道:「既然大師如此說,我們就到此為止,多謝大師引導,我們就回去吧!」
紀昭洵主僕抱拳告別,於是在慧覺恭送下,出了少林寺。
天色早已一片漆黑,紀福引紀昭洵走至山腰人道旁僻靜的松林中,得意地一笑,低聲說道:「少爺,你知道老奴剛才的用意麼?」
紀昭洵點點頭,紀福又道:「我們走遍全寺,就是到了那個僻靜院落中,被那個知客和尚擋駕,老奴覺得那個地方大有問題,尤其是左轉一排禪房,更令人起疑!」
紀昭洵沉思著道:「福伯,你是認為人就被藏在那僻靜的禪房中?」
紀福點點頭道:「老奴確實如此猜想,現在路已摸熟,咱們就在此休息,用過乾糧,等半夜好歹要去探一探,看看老奴是否猜錯。」
新月黯淡,繁星點點。
初夏的夜風,觸膚生涼,少林寺中已是燈火零落。
時正二更,兩條黑影,倏出現於少林寺外,略一靜聽,覺得寺中無人,立刻疾如輕煙,翻人牆中。
仗著白天已來過,各處道路已瞭然於胸,紀昭洵與紀福雙雙撲向殿後。
各處禪房燈火全無,只有幾處佛殿中尚燃著昏黃的長明燈,整個少林寺更加顯得肅穆幽靜。
可是紀昭洵內心卻緊張無比,他第一次做夜行不速之客,而且他知道百年來,從未有誰膽敢夜闖少林寺,若被僧侶發覺,後果之嚴重,是可以想像得到的。
但是他見紀福的神色,雖然極為謹慎凝重,卻絲毫沒有緊張之色,這平時顯得老態龍鍾的老僕,此刻行動間,顯得無比的機靈與矯健。
不用說,一顆仇恨之心,已使他把生死置之度外,於這些地方,可以看出紀福已把楊逸塵恨之入骨。
紀昭洵暗暗一歎,循著白天來時的途徑,撲至那三進深院靠左僻靜的後排禪房前。
因為已是夏天,那一排禪房窗戶皆半啟,自外可以清楚地看到房中熟睡的和尚,紀福向紀昭洵靠近低聲道:「小心點,咱們一間一間查著過去。」
紀昭洵點點頭,亦步亦趨地依著牆邊,順次巡查,可是走完沿廊,卻並沒有發覺什麼可疑之處,更看不到半個俗家人士。
紀福頓有失望之色,向紀昭洵默然地搖搖頭。
方在這時,漆黑夜色中,倏隱隱有聲長歎,在大氣中流浮,紀昭洵頓吃一驚,循聲四掃,卻未見半個人影。
但目光瞬間,卻見左角另有一段矮牆,有一座圓門,只見紀福立刻施了一個眼色,向那圓門掠去。
紀昭洵急忙跟著,過了圓門,卻見眼前是一座小巧院落,花木扶疏,隨風搖曳,極是清雅。
院盡頭有一座獨立房舍,門戶緊閉,隱隱中有一陣喃喃語聲傳出,顯得房中人還未安寢。
在這深夜,寺中僧侶,皆人憩鄉,這房中的和尚怎未人眠呢?又在同誰說話呢?
紀福及紀昭洵同時引起了好奇心,同時輕若狸貓地撲近屋邊,走近才發覺這間禪房頗為特別。
房門漆黑,竟是鐵製的,另外還加上鐵栓,門上多了一個鐵柵小窗,露出一絲微弱的燈火。
二人分撲二邊一看,四周竟然沒有窗戶,而門戶鐵栓在外面插上,把屋中人關著,好像是監房一樣。
二人四周打量清楚後,更加疑心起來。
紀福向紀昭洵擺擺手,示意特別小心點,輕輕地一步一步挨近房門,伸首向鐵柵小窗邊,向內一望,心頭同時一愕!
房中陳設很簡單而清潔,一床一幾,一盞油燈火焰昏暗地伸縮不停,然而床上盤坐的人,卻並不乾淨,長髮蓬首,衣服垢穢,形如乞丐。
那人既不是和尚,也不是要找的楊逸塵。竟是上山途中所看到的瘋居士,此刻正呆呆坐在床上,瞪著無神的目光,默默地望著燈火。
紀福看清楚房中的人後,向紀昭洵露出一絲苦笑,輕聲道:「原來是那個瘋子,少爺,我們還是離開吧!」
語聲方落,突聽得那瘋居士在房中嗚咽起來,斷斷續續叫道:「瑤屏……紀瑤屏……我好恨你……」
這含糊不清的喃語聲,雖極低沉,但聽在紀昭洵主僕耳中,無異是晴天霹靂,同時一呆,二人不約而同地忖道:「這瘋子怎麼在叫主母的名字?」
紀昭洵念頭尚末轉過來,紀福的神色卻倏然一動,再度伸首從鐵柵小窗口中望去,這一仔細打量,立刻精神一振。一拉紀昭洵,附耳恨恨道:「就是他,他就是楊逸塵,十八年不見,老奴不仔細看,幾乎不認識了!」
紀昭洵始則一愕,繼則心頭砰然大震。
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父親竟是個瘋子。
這剎那,內心百念潮湧,五味俱陳,人整個呆了!
想像中的父親,應該像楊逸凡的瀟酒,或像楊逸仁的威猛啊!怎麼他竟會落到這般境地呢?
一絲天生的孺慕之情,在紀昭洵的心中升起,他只覺得鼻中一酸,淚水幾乎奪眶而出,雖說他已決心要殺父親,但這種骨肉親情,是自然產生,無法抑制的。
世上有什麼力量能夠消滅人類間,這種最原始而最純正的感情呢?
一旁的紀福,臉色也是驚愕萬分,可是旋即閃過一絲得意的笑容,這個心中深植老主人血仇的忠僕,覺得冥冥之中,若有天意,楊逸塵竟已是個瘋子,看來合該伏誅,受到應有的報應。
就在紀昭洵思緒混亂,不知是悲是苦之際,紀福已輕輕拔開門塞,拉開門戶,閃身而入。
斗室中令人感到幽暗而陰森,坐在床上的楊逸塵,哪還有當年的英俊瀟灑,落泊狼狽的外表,簡直比乞丐還不如,他捧臉嗚咽著,對紀昭洵主僕人室,恍若未聞。
紀福一抬手把紀昭洵肩頭長劍抽出,緊握手中,沉聲喝道:「楊逸塵,你還認識我麼?」
楊逸塵緩緩自雙手中抬起臉來,木然望著紀福,又看看紀昭洵,茫然地問道:「你是誰啊?」
紀福冷笑一聲,充滿煞機地道:「嘿嘿,姓楊的,我就是終南紀家的老僕!」
「楊家……楊家……」神態木然的楊逸塵,空洞而茫然的目光中,驀地射出二道奇異的神采。
但這神采像天際的虹光一般,瞬即消失,搖頭喃喃道:「我不知道,什麼紀家……我根本不知道……」
紀福低沉地厲笑一聲說道:「你不知道,我可以告訴你,此來奉紀瑤屏之命,要你的命!」
「紀瑤屏……紀瑤屏……」楊逸塵又喃喃吟了三遍,驀地張口發出一聲狂笑,叫道:
「哈哈……她要我的命……我去找她,我去找她……」
身形猛然挺立而起,向紀福撲至,他是想衝出門口,但這聲狂笑,立刻使仇火中饒的紀福猛吃一驚,若被少林寺的和尚聽到,豈不功敗垂成,眼見發瘋的楊逸塵撲至,長劍一挺,猛然對腰刺了過去。
這一劍已用上了全力,殺機熾燃的,立意一舉斃對方於劍下。
但是楊逸塵人雖成瘋,武功卻並未失去,只見他舉掌一撩,迅速向劍葉磕去,勁氣如濤,啪地一聲。
紀福長劍被震偏三尺,人被帶得斜撞三步,而楊逸塵的身形已撞出門口,紀福見狀大急,忙喝道:「少爺快截住他!」
神思複雜的紀昭洵一醒,下意識地右掌猛甩而出,向楊逸塵左腰劈去。
但楊逸塵身法卻快速異常,早已衝出門口,帶著比哭聲還難聽的淒楚狂笑,向院落外騰身狂掠。
一掌未奏功,紀昭洵急忙衝出門外,驀聽得半空中響起一聲冷笑,道:「施主膽大妄為,竟敢潛入少林寺中謀害人命,打!」
一條人影,挾著一道奇功無比的掌風,凌空當頭而下。
驟遇強敵,紀昭洵慌忙斜縱一丈,避過襲至的那道掌風,停身凝神一看,心頭頓時一凜!
只見距離丈餘處屹立著一位老僧,月白僧衣飄拂,目光如炬,臉色如霜,正是白天引導參觀的知客僧慧大師。
這時,紀福手執長劍也出了斗室,月光一瞬之下,神色也頓時一變!
只見慧覺目光來回一掃,冷笑聲,說道:「原來就是二位施主,你們以為貧僧白天蒙於鼓中麼?
嘿嘿,貧僧早已一目瞭然,只不過想看看二位究竟要搗什麼鬼?「紀昭洵怔怔不知怎麼答話,心頭也湧起一股無法形容的滋味,緊張無比地愣著。
慧覺大師接著又冷聲說道:「武林中百年以來,還未看過哪一位,膽敢夜闖少林,二位算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嘿嘿!你們一路來以為如人無人之境麼?其實貧僧早已看得清清楚楚,只不過要想摸清楚你們企圖而已,想不到竟想謀害人命!」
紀福倏然冷笑一聲,道:「和尚,你不必逞威風,咱們來也來了,事情也闖出來了,你要什麼辦?」
慧覺冷笑一聲,緩緩說道:「本寺訂有鐵例,擅闖入寺,故生是非者,不論是誰,都得受囚十年!面佛懺悔!二位若自信能憑功力闖出寺,就可免除監刑,否則,還是隨老衲去見掌門方丈,聽候發落。」
紀昭洵心頭一震,他知道要闖出去,已根本不可能,但自己怎能受囚十年?
卻見紀福狂笑一聲道:「老奴倒要問大和尚一句話,如果不是故生是非,又該怎麼辦?」
慧覺大師重重一哼,道:「你手執長劍,謀害一個瘋子,還有什麼話可說!」
紀福又狂笑一聲,道:「謀害?你和尚這頂帽子加得太嚴重,我們不向你們少林興師問罪,已經算是不錯了。」
慧覺大師神色一變,沉聲問道:「敝寺罪從何起?」
紀福大聲道:「江湖上為了一個楊逸塵,鬧得天翻地覆,紀楊二家,俱在找覓他的下落,你少林寺卻把個楊逸塵隱藏了十八年,秘而不宣,現在事證俱在,你和尚說,咱們該不該問罪?」
慧覺大師神色又是一變,沉聲喝道:「誰指示你們來的?」
紀福冷笑道:「能知道藏匿姓楊的,又有幾人?大和尚何不自己去找答案?」
慧覺大師鼻中重重一哼,自言自語地道:「可惡的崔九龍!」
紀福及紀昭洵心頭同時一震,他二人想不到昔日在黃鶴樓旁,指示消息的人,竟是名震武林,江湖上不易一見,行蹤飄忽的蜀中崔家「驚神鞭」崔九龍。
卻見慧覺雙目精芒又來回一掃,沉聲問道:「二位恐怕不是姓楊吧!」
紀福哈哈狂笑,說道:「大和尚,你猜對了,老奴是終南紀家的人!」伸手一指紀昭洵道:「那是已故紀大俠外孫,也是被害人紀瑤屏之子,假如大和尚知道昔年我老主慘死之後,諒必不用我再贅言了,現在大和尚認為咱們殺姓楊的,應不應該?」
慧覺聽完這番話,神色連變,一陣默然。
驀地院外奔入一名小沙彌,向慧覺大師合什一禮然後詫道:「啟稟師叔,堂門師祖傳命帶那位小施主入見!」
慧覺點點頭,揚聲向院外叫道:「宏本、宏弘弟子何在?」
小院外頓時響起回應,只見二名手執戒刀的黑衣青僧人飛掠而人,慧覺僧一揮手指著紀福沉聲道:「看住這位施主!」
轉首目視紀昭洵:「小施主隨貧僧去見方丈!」
紀福大叫道:「少爺,要囚老奴與你一起囚,要死咱們一齊死!走!」
舉步就向紀昭洵奔去,哪知那二名手執戒刀弟子立刻掠落紀福面前,雙雙橫刀一攔,沉聲喝道:「施主若再蠢動,小僧只有失禮了!」
紀福突然分刺宏本、宏弘二僧,厲聲道:「我早把生命置於度外,還怕你們失不失禮。」
他功力雖不高,這一招卻極凌厲,但少林寺中弟子,身手豈會比他差,宏本,宏弘二僧戒刀一舉,立刻架住紀福長劍,回聲厲喝道:「施主是想找死?」
紀福一聲狂笑,收劍正要再度出招,驀見紀昭洵大叫道:「紀福住手!」
紀福一呆,垂劍悲痛地道:「少爺!受活罪還不如拼他一拼!」
紀昭洵歎息一聲,沉聲說道:「動手是反遭屈辱,紀福,你沉住氣,現在急也無用,好歹待我見過少林方丈再說。」
說完對慧覺冷冷道:「大師,我們可以走了。」
紀福這時呆呆望著紀昭洵隨著小沙彌及慧僧走出院落,暗暗長歎,又惶又急,不知怎麼辦才好。
他自己也非常清楚,真要動手,恐怕連眼前二個年青和尚都打不過,在這種情形下,他惶然無主,苦苦焦候,這時,他反而有求饒的念頭,只要紀昭洵安全,他覺得自己生死已無所謂。
時光在惶急中,好像過的特別慢,半個時辰過去了,仍沒有半點動靜。
只有宏本、宏弘二僧像木頭一般,仗刀監視著,使紀福愈等愈不是滋味,心中更加不安起來。
一個時辰過去了,院外倏傳來一聲嚎叫狂笑聲,顯然少林和尚把發瘋的楊逸塵,又找回來了!
果然,隨著那陣哭笑聲,只見二名僧人挾著楊逸塵奔入院中,紀福目送楊逸塵被挾著關入斗室,心中更加焦灼不安。
倏然又見一條人影奔人,原來是剛才傳少林方丈命令的小沙彌,只見他揚聲道:「二位師兄請把那位老施主送出寺外。」
紀福心頭頓時一鬆,急急隨著宏本宏弘二僧奔出寺外,卻見紀昭洵早已站在寺門口等候著。
此刻的紀昭洵臉上容光煥發,昔日的憂煩神色,一掃而空,神態明朗,簡直像變了一個人。
他見紀昭洵匆匆奔出,意外地驚喜叫道:「少爺,那老和尚沒有拿你怎麼樣吧?」
紀昭洵微微一笑,搖搖頭說道:「紀福,走吧!路上再談,我們現在趕回終南!」
但是紀福似有心事,並未注意紀昭洵臉上的神色,急匆匆地點點頭道:「對,路上再談,走!」
口中說著話,拔腳向山下狂奔,生像怕身後有什麼人追趕似的。
紀昭洵怔了一怔,身形一恭,急急迫上,道:「福伯,何必走得這麼急!」
可是紀福卻依然狂奔如故,側首向紀昭洵神秘地笑了一笑道:「少爺,這樣趕路,老奴還嫌慢哩,最好少爺能帶老奴一把!」
紀昭洵更加狐疑地道:「為什麼這麼急?……」
紀福喘著氣說道:「老奴要先趕段路,沒力氣再說話,少爺,等下老奴自然會告訴你!」
紀昭洵倏起童心,笑了一笑,道:「我剛才賣了一個關子,現在你也賣我的關子起來,好!
到時間看誰會驚奇,現在看我的。「
說著一拉紀福右腕,暗提一口真元,向山下狂奔飛掠。
這一來,紀福頓覺雙耳風生,猶如電掠光馳,頓時大感驚奇起來,叫道:「少爺,你的功力怎會在片刻間,驀地高出一二倍?」
紀昭洵哈哈一笑,心頭豪氣澎湃。
他覺得這次上少林寺,所得的結果,不但出人意外,而且等於不世奇遇。短短一個時辰內,那位少林方丈不但說出了昔年父親那段公案的曲折,而且特意成全,傳了自己三式掌法,還服了一顆被江湖目為奇珍的「大還丹」,平添了二十年功力,此刻一試,身法速度,果然超過往昔不知多少倍。
他內心有著一份得意,耳聽紀福驚奇而發問,眼見已到山腳,遂想停步回答,說出見少林方丈那段經過。
哪知紀福倏急急道:「少爺,不要停,再趕一陣!」
紀昭洵一怔,方想問,紀福已向前再度狂奔。
「好,再趕一陣就趕一陣,莫非紀福怕宿不到店家?」
紀昭洵這麼一想,於是再拉著紀福手腕,提氣飛掠,同時他也想試試自己究竟有多少長力。
這一陣飛奔,足足走了三十里,遠遠已可望見登封城,紀福才叫道:「少爺,現在我們可以停下來休息片刻了。」
天上星月斜移,時辰約莫已經四更,紀昭洵經過這一陣狂奔,也覺得微微出汗,有點力乏。
於是他依言慢慢停步,走到道旁一棵榆樹邊坐下來,喘過一口氣,方自說道:「福伯,現在你過癮了麼?」
紀福驀地仰天一陣大笑,道:「少爺,老奴不但已經過了癮,而且從來沒有這般高興過……」
說完又是一陣大笑,笑聲中充滿了得意。
這一來,紀昭洵反而愕然了,惑然問道:「福伯,看來好像有什麼事使你感到這般得意?」
紀昭洵內心當然也為著自己這番際遇高興,但卻不知道紀福在指什麼。難道已有人把少林和尚對自己的青睞告訴了他,所以他會這麼興奮?想著微微一笑,問道:「福伯,你先說說什麼事值得你這麼得意?」
紀福魚紋縱橫的雙目中倏充滿了淚水,激動地說道:「少爺,老奴今夜已為老莊主報了仇,也替你母親雪了憋忍了十八的怨恨,你認為應不應該高興?」
紀昭洵心頭驟然一震,震地起立,急急問道:「你……
你說什麼?「
紀福大笑道:「老奴是說今夜要叫楊逸塵乖乖受死!老莊主在天有靈,那楊逸塵應該伏誅!」
紀昭洵始則一呆,繼則神色大變,旋又狐疑起來。……
在少林寺中,紀昭洵臨與紀福分開,被慧覺大師押著去見少林掌門時,他清楚的看到二名少林弟子看守著紀福。
難道在那短短一個時辰中,紀福能夠在二名少林弟子監視下,施展出什麼神出鬼沒的手段?
紀昭洵暗暗一想,這決不可能,少林寺中,無一庸手,憑紀福這點道行,實在差得太遠!
他神色陰睛不定,紀福卻早已一目瞭然,得意地笑著說道:「少爺,你敢情是不相信?」
紀昭洵星眸緊緊盯著紀福,沒有作聲,其實他不但不敢相信,而且情緒緊張而複雜,不知怎麼問才好,紀福哈哈一笑,又道:「老奴若推算無差,那楊逸塵此刻已經屍橫就地,少林寺的和尚這幾天可要好好忙上一番,吟經超度他了!」
紀昭洵神色一變再變,驀地大叫道:「紀福,你到底施了什麼手腳?」
紀福似乎太高興了,益發賣起關子來,他神秘地一笑,道:「少爺,你進了那像監房般的斗室時,可注意到房中有什麼東西?」
紀昭洵再也忍不住了,催促道:「你快說好不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紀福笑道:「少爺可注意那床前矮几上放著一隻存水的瓦缸?」
「瓦缸又怎樣?」
老奴一劍未奏功,就看到那瓦缸中存著食用的清水,哈哈,老奴順手就在水中下了毒,才出房……「
紀昭洵又驚又奇地急急喝道:「紀福,你哪裡來的毒?
是什麼毒?
紀福含淚笑道:「那是老奴在路上買了五兩砒霜……」
紀昭洵渾身一顫,腦中一黑,差一點立刻昏了過去。
心中一急,星眸冒火,衝動的伸手一把抓住紀福胸襟,厲聲道:「紀福,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說,你為什麼不先告訴我?」
紀福一愣,這時他才發覺紀昭洵神色不對,吶吶叫道:「少爺,少爺,你怎麼啦,老奴不是同你說過了麼?」
紀昭洵淒厲地罵道:「老混蛋,昔年我父親並沒向『落魂雙鈴』白老匹夫洩露什麼啊,這是有人趁風聚浪,施的陰謀啊……」
紀福臉色一變,抗聲道:「誰說的?」
紀昭洵大叫道:「是少林和尚百智禪師說的,他不會騙我們,我父親若因愛生恨而報復,他怎會淤憂不洩而刺激成瘋,紀福,你糊塗,你錯了!」
這幾句話說得像哭一樣,但紀福聽完呆了一呆,驀地狂笑一陣,憤然叫道:「我不信,根本不可能有第三個人知道主母與楊逸塵的關係,你受了少林和尚的騙了呀!
「上山時,你不是聽到別的和尚說過,瘋子已是少林掌門的記名弟子麼?哈哈哈,師父哪有不偏袒徒弟的道理,少爺,你別受和尚的毒!」
「渾帳!你才不知受了誰的毒?你敢殺我父親!你敢……」
紀昭洵在心頭極端震驚激動下,口中罵著,當胸就給紀福一掌,要知道他自服下少林聖藥「大還丹」後,平添了二十年功力,這一掌雖是順手一推,但急怒衝擊下,無形中已提上六成功力。
只聽砰的一響,紀福身形直飛,吧噠仰天摔倒路心,哇的一聲張口鮮血如泉,狂噴而出。
情緒激動中的紀昭洵,這才發覺自己做了什麼事,不由一呆!
就在這時,驀聽得從嵩山方向,響起一陣急驟如雷的蹄聲,或許由於剛才的心情太激動憤怒,耳目失去了靈聰,抬頭一看,只見二匹白色駿馬拖著一輛黑色精緻的馬車如箭而至,已到眼前。
那車轅上駕車的竟是一名青衣少女,絲鞭狂揮,似有十萬火急之事,催馬狂奔,對地上重傷躺著紀福,居然視而不見。
時已四更深夜,出現這麼一輛狂奔馬車,加上駕車的竟是一個女子,本是極容易令人起疑而詭異之事。
但紀昭洵已無暇顧及,眼見蹄輪即將在紀福身上輾過,心中大驚,晃身電掣而起,衝到紀福面前,伸手一把抓住紀福衣襟,拖離路心。
這情形可說險到極點,紀昭洵剛把紀福拖開,那狂奔的馬車已經擦著紀昭洵身旁馳過,向登封城方向疾馳而去,剎那沒入漆黑的夜色中。
紀昭洵狠狠地盯了馬車一眼,急急托起紀福上身,吶吶道:「福伯,你……」下面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星眸中已充滿了淚水,不知是歉疚,還是著急。
紀福此刻神色蒼白,口角的鮮血仍在往外淌,無神的目光,凝視著紀昭洵,慘笑一聲,吃力地說道:「打……得好……這一來,老奴……也算心安理得……」
「紀福……」紀昭洵惶然叫道:「我並不是故意的……
忘形之下,我自己也想不到出手會這麼重……「紀福搖搖頭慘笑道:「少爺……老奴……不怪你……只……只怪老奴忠義不能二全,對你父親下毒……」
「紀福……」紀昭洵連聲叫著,淚水如線,簌簌而下,他自己也分辨不清楚,是為了紀福悲痛,還是為了自己。出生以來,他就與這位老僕一齊,記得幼時他還抱著自己逗笑餵食,長大了不時給自己鼓勵,慇勤侍候,片刻不離,相處的時間,比母親還多,他想著想著,更加悲痛欲絕。
紀福喘著氣,口中冒著血水,又低沉地斷斷續續說道:「少爺,父子是天性,感情……
純出自然……但是老奴為了老莊主,不得不施毒手……不過……假如他……命長……少爺現在趕回去,通知老和尚……把水……換掉……
或許還來得及……「
「紀福……但是……」紀昭洵心痛如絞叫著……
紀福卻搖搖頭阻止他再說下去,喘著氣道:「少爺……你不必顧老奴……我……我自覺是不行了……唉……今後沒有老奴……少爺自己可要當心……江湖險惡……你……你不要大意……回去替我問……候主……
主母……「
說到這裡,臉上倏浮起一片奇異的神采,倏從紀昭洵懷中掙扎起來,仰天慘厲的笑著叫道:「老莊主,老奴已為你報仇了,死而無憾……」淒厲的語聲,在夜風中飄蕩,猶如狼嗥猿啼。
「紀福,害母親及外祖的是『落魂雙鈴』白樂山啊!
……「
紀昭洵急急地大喊,但話聲未落,迴光反照的紀福,卻傾冰山倒玉柱,上身一挺,復倒入他懷中,頭一歪,已經氣絕。
這可憐的忠僕,一生心目中,只有老主人的仇恨,而現在,他卻無憾的西歸,死於紀昭洵掌下,對這些話已經聽不到了。
紀昭洵悲從衷來,拚命地搖著紀福的屍體,痛苦地連聲大叫:「紀福……紀福……我竟殺了你……喔……紀福……」
默然,屍身默然,漆黑的四周,更是默然,只有夜風刷過林叢,響起一陣如嗚咽般的瑟瑟聲。
天上星光失色,一彎眉月也悄悄隱去,五更天亮前的大地,更加黑沉陰沉,似欲掩飾這場人間悲劇。
紀昭洵痛哭著,緩緩放下屍身,此刻他之內心有說不出的悲酸苦辣,腦中紊亂到了極點,對屍體喃喃道:「紀福,你沒有錯,我也不能怪你,紀福,錯只錯在白老匹夫一人之身上……」
他倏然想起紀福說過,現在趕回去還來得及,只要父親未食用過那瓦缸中的清水……
於是急忙停住喃喃禱告,輕輕把屍體捧人道旁林中,匆匆折了一些樹枝枝葉掩蓋好,跪下去拜了三拜,悲聲說道:「福伯,我現在要去挽救父親,等天明後我再收拾你的遺體運回終南……暫時委屈你了!」
說完,急急起立,掠身反向嵩山狂奔。
一路上,他不住地祈禱上蒼,希望父親不會飲用那瓦缸的食水,他知道這是一種極渺茫的希望,但現在只有這麼希望了。
其實,紀福這一手,的確是出乎任何人意料,砒霜不是普通的毒藥,但一個神經失常的瘋子怎會防範?少林和尚自然做夢也不會想到水中有毒。
再說,一錢砒霜足可殺一頭牛,何況紀福一次就下了五兩,用量足可毒死少林全寺的和尚。
這一陣狂奔,紀昭洵似乎把潛在的體能發揮無遣,不到半個更次,就回到了嵩山山麓,但當他目光一掃下,心頭頓時一沉。
只見滿山遍野,火光閃爍,一條條人影皆手執火把,正是少林寺的弟子,像在尋找什麼!
這情形下意識的可以預斷,必是父親又闖出了少林寺。
他拔足急掠上山,一到少林寺門口,只見寺門大開,十餘弟子手執火把,耀如白晝,其中一名白眉及耳,容貌清莊嚴的老僧,在眾僧侍伴中,面含憂色的屹立著,正是對自己青睞有加,當今的少林方丈百智禪師。
百智禪師一見狂奔而到的紀昭洵,神色不由一怔,問道:「小施主怎麼又回來了?」
紀昭洵不遑回答,急急反問道:「前輩,這許多人可是在找家父?」
百智禪師點點頭,長歎一聲,方自說道:「不錯,這次實在令老衲不懂,楊施主突然如發了狂一般,雙掌撞毀了屋頂,狂竄而出,唉!尋找至今,未見下落……」
紀昭洵心頭更加狂跳,急急道:「前輩,快陪我到那房中看看,或許我知道!」
百智禪師一怔之下,紀昭洵衝進寺門,向那三進深院飛掠而去,這位少林方丈覺得情有蹊蹺,立覺向知客慧覺施了一個眼色,雙雙緊跟著紀昭洵。
紀昭洵衝到父親獨住的那間單獨院舍中,果見屋頂一個大洞,地上滿是碎瓦,星眸急掃,立刻看到紀福所說的那只瓦缸,仍好好的放在几上。
他心頭剛剛一鬆,急忙走近一看,卻見瓦缸中已滴水無存,地上也沒有水漬,這剎那,他心頭一窒,幾乎昏了過去。
不用說,一切似乎皆被那紀福料中了,父親在發瘋亂奔,被找回來後,自然會口渴飲水,然而他卻不知道這瓦缸中的清水,已變成了穿腸毒藥。
「爹……」紀昭洵手捧瓦缸,情不自禁悲痛失聲,淚下如雨。
跟著後面進來的百智禪師及慧覺見狀一呆,慧覺急急問道:「小施主,究竟是什麼事?」
紀昭洵淚流雙腮,捧著瓦缸,哽咽的說道:「這瓦缸中的水……」
百智禪師也弄不懂是怎麼回事,接口道:「缸中是本寺弟子為令尊準備的食水,又怎麼啦?」
紀昭洵淒然泣道:「……水中有毒……」
此言一出,百智禪師及慧覺臉色同時一變!
慧覺沉聲急急喝問道:「小施主怎麼知道?」
百智禪師也接口問道:「事從何來?」
紀昭洵咽聲回答道:「是晚輩家僕下的砒霜!」
百智、慧覺神色頓時一變。
這時二位高僧明白了,楊逸塵必是因腹痛如絞而發狂,在劇毒侵蝕下,不能自制,故而撞毀屋頂竄了出去。
只見慧覺大師頓時厲聲喝道:「好毒辣的手段,小施主,你怎麼不信掌門師尊的一番忠心苦言?該殺!」
雙掌驟然提起,就欲向紀昭洵劈去。
百智禪師驀地沉聲喝道:「慧覺住手!」
紀昭洵悲痛地大叫道:「晚輩實在不知道啊……」
慧覺被百智方丈阻止,垂手厲喝道:「你老僕現在何處?」
紀昭洵更加悲痛失聲,泣道:「他已被晚輩失手斃於掌下……」
「啊!」慧覺及百智同聲驚異,神色一呆。
百智禪師一聲長歎,低宣一聲佛號,歎息著道:「老衲在收容楊施主時,暗中以禪機推斷,算出楊施主身上有一場極大風波,不瞞你小施主說,老衲頗善相人,當時一見令尊容貌,濁中露清,天賦雄厚,不致夭壽!」
百智禪師卻長歎一聲道:「唉!就像現在,老衲怕在楊施主身上,引起一場江湖大劫,費盡心機,把他藏了十七年,以為人定勝天,必可消滅這場浩劫,卻想不到偏偏應在小施主身上,觸發這段慘變,像冥冥之中,早有安排,老衲自覺十萬妥善之法,卻完全落空,夫復何言!夫復何言!」
慧覺大師似早有所言,好容易等百智禪師把話說完,急急接口道:「啟稟師尊,現在應該怎麼辦,楊施主人在少林,師尊已擔了極大干係,如今楊施主在少林中毒而死,若傳出江湖,本寺更脫不了責任。
一經傳到紀楊二家耳中,他們必定興師問罪,到時師尊有口難辯,後果之嚴重,弟子實感憂心,師尊應該好好設法才對!「
百智禪師面含重憂地點點頭,沉思著緩緩道:「慧覺,在本寺所有弟子中,以你最機敏,依你看,該作如何補救?」
「弟子認為……」慧覺大師拖長了語音,凌厲的目光倏然凝視在紀昭洵身上,沉聲說道:
「暫時留下這位小施主,聽說三湘楊家在重九之日,為解決二家怨仇召開武林公評大會,本寺到時只有將他交給楊紀二家有關人物,聽憑他們處斷!」
這一番話聽得紀昭洵大驚失色,若少林為擺脫本身責任,真要把毒死楊逸塵的責任往自己頭上一推,到時不但楊家容不得自己,紀家如狄英等一干人,心頭固然痛快,事後也一樣難以容納自己,那時除一死之外,還有何處安身?
死並不怕,但卻使父母十八年受冤真相,沉於海底,還有誰會去追究?還有誰會去質詢「落魂雙鈴」白樂山?
他心頭狂跳,卻見百智禪師搖搖頭道:「萬萬不可這麼做,毒並非是他所下,豈能以此歸罪,身為佛門弟子,只有普渡罪孽,焉能枉葬無辜……」
慧覺不服道:「但弟子總覺得紀施主無法推卸責任……」
紀昭洵臉色一變,忍不住要叱責起來,他不懂這位慧覺對自己印象,為什麼會這麼惡劣?
卻見百智禪師已搶先沉喝道:「慧覺,你千萬別存這種想法,佛門靜修三十年,怎的還未淨除一絲嗔念?」
慧覺忙垂首道:「師尊教誨,弟子不敢不從諭!」
百智這才長歎一聲道:「善後慢慢商量,現在主要的先把屍體找到,慧覺……」
「弟子聽諭。」
「速再多派弟子,在本寺周圍三十里內嚴密搜覓,不論是死是活,務必把楊施主找到,一刻時辰一報,本掌門在大殿坐候。」
「弟子遵命!」
慧覺大師恭敬地應完諾,身形一轉,掠出房外,直撲前殿。
百智禪師這才對紀昭洵慈聲說道:「施主還是稍節哀痛,令尊尚未找到,生死還在未定之天,且隨老衲到大殿等候弟子回報吧!」
紀昭洵默然地點點頭,於是隨著百智禪師回到大雄寶殿,只見慧覺禪師及一干職司高的僧人早在大殿等候,一見百智方丈,紛紛行禮。
百智禪師目光一掃,沉重的問道:「有無回報?」
慧覺僧歎息:「沒有!」
百智禪師默默頷首,坐落當中蒲團上,於是大殿中復歸沉默,幾乎可以聽到每個人的心房在跳動。
殿內的氣氛是低沉的,然而向殿外望去,於是一片忙碌緊張,百餘弟子進進出出,還有從寺外傳人陣陣呼應之聲,此起彼落,響個不停。
由於方丈諭命一刻一報,所以不片刻就有僧侶急奔而入稟報,可是每次稟報都是令人沮喪,千篇一律的尚未尋獲。
這一來,殿中每個人都心弦緊繃,幾乎透不過氣來,然而時光卻不留情,天色卻慢慢地亮了。
紀昭洵焦候著,如坐針氈,他好容易等著一批批僧侶稟報完畢,忍不住對百智禪師說道:
「前輩既精推斷禪機,何不再推算一番。」
百智禪師臉上露出一絲苦笑,低沉地道:「禪機只是一種因靜生慧,由慧生覺的感應,此刻老衲與你一樣,心亂如麻,又怎能靜得下心,算得出來!」
紀昭洵一陣失望,只好再苦等下去。
但殿中所有高僧及紀昭洵,心中卻有一種相同的懷疑!
那就是發了瘋的楊逸塵,在中了劇毒的情形下,必跑不出三十里的範圍,而現在全寺已派出二百餘名弟子搜覓,假如人還活著,應該找到人,死了應該找到屍體,怎會連影子都沒有,這豈非大出常情。
其實,誰能料得到,此刻發了瘋的楊逸塵,早已離開少林寺百里之外。
紀昭洵不會想到,途中幾乎從紀福身上輾過的那輛女子駕御的狂奔馬車,車廂中正躺著他奄奄一息的父親。
這些都好像是造化安排,一切都是那麼陰錯陽差,把一場並不算大的風波,滾成滔天巨浪:。
迷濛的晨曦,漸漸散去,陽光緩緩的從山脊上露出頭來,在大地上撒下一片金光,已是清晨卯時了。
可是接連十六批回報,仍是一句,尚未尋獲,在繼續搜索中。
百智禪師含著重憂的目光,抬頭望了望寺外的天色,長歎一聲,霍然起立,對慧覺吩咐道:「再搜也沒有用了,減少人數,其餘弟子立回寺中,繼續搜尋的弟子改變方式,查問山下附近一帶居民,看看有沒有可疑的人物在附近一帶經過,但必須對此事嚴守秘密,不得透露任何消息,以免驚動江湖。」
慧覺禪師立刻領諭出殿,百智方丈在毅然安排了處理方式後,才對紀昭洵道:「多等無用,小施主還是歸去罷,十七年來,老衲未為他淨身梳洗,也是想為他掩去本來面目,此刻老衲只盼望別人看到他也不認識他,傳出消息,再由本寺領回,唉!施主返家也把這段情形向令堂說詳。
「至於原先決定請令堂位臨敝寺,也不必了,只希望她不要激動,在家靜候老衲消息,一有所獲,老衲會派人兼程通知的。」
紀昭洵這時也覺得等下去不是辦法,同時他也知道少林寺對自己頗有顧忌,唯恐留下自己,引起江湖上的懷疑。
何況紀福的屍體,還暴露在荒郊,等著自己去收殮,於是在低沉悲痛的心情下,向百智禪師告別。
辭出寺門,他不由茫然一陣感慨,在昨夜初出少林寺時,他深覺結在心頭的塊壘盡除,展望未來,仍是一片光明的遠景,父親並不是卑鄙的人,更沒有忘情負義,愛而不擇手段,這些都足以令自己大慶特慶的。
可是現在,情形的變化,卻使自己陷入一片淒楚悲慘的境地,以情形來判斷,父親的生望是太渺茫了,但是二百餘少林弟子怎找不到屍體呢?
紀昭洵反反覆覆地自問著。
就在這種低沉淒苦的心情下,他下了嵩山,先到附近小鎮中買了一口棺木,為紀福收殮,再雇了一輛馬車,載著靈棺,急急馳回終南。
在這同一時間,那輛精巧的黑色雙駿馬車,也在黃泥大道上疾馳狂奔,但方向不是終南,卻是多山的川境。
命運似乎並不讓楊逸塵死去,讓他又遇上了一位用毒的行家。
夏天的清晨,正是行旅趕路的好時光,因為清晨的炎陽不會炙人,故而長年奔波的行商,都趁著清晨多趕段路,到了中午,可以好好休息。
此刻由開封往晉境的黃泥大道上,行旅穿梭往來,車馬轔轔,緩緩交錯,就在這時,驀的遠遠塵頭大起,一輛雙駿馬車如箭而來,蹄聲如雷,絲鞭狂舞,嚇得行人紛紛走避,車馬讓道,秩序頓時大亂。
這種在通邑大道上縱車狂奔,情形也是險煞,好幾次幾乎與對面而行的車騎相撞,但仗著御車人的機警,加上馬車輕靈,剛巧相錯而過。
卻也使一千路人,情不自禁擦了一把汗。
於是行人紛紛側目,驚呼喝罵之聲,嚷成一片,但當那輛狂奔的馬車風馳電掠而過,看清馬車及御車人後,都不禁側目追視,呆住了。
馬是通體雪白的千里良駒,車是漆黑光亮精巧的上好精工,黑白相襯,高貴的氣派,已夠令人觸目,何況駕車的還是一個年約十七八歲,容貌如花般的少女。
此刻車上青衣少女靨泛紅霞,額冒香汗,顯然也極勞累,只見她喘著氣,回首略瞥車廂,嬌呼呼地喘息著叫道:「小姐,情形怎麼樣了?」
車上也響起一串如銀鈴般的回答:「還未脫離險境!」說完輕輕一陣歎息。
青衣少女在車上又問道:「難道在開封城買了一簍雞蛋,吃下去仍不管用?」
車上又響起一聲輕歎,嬌聲回答道:「蛋清雖能解砒毒,但這是要先服下蛋清,或中毒的份量不重,才能有效,如今這人的情形好像不同。」
青衣少女一面御車,一面訝聲道:「有什麼不同呀?」
「我檢視他口中流出的鮮血,竟然發黑,顯然毒量奇重,而且我診他六脈,卻發覺他有點神經失常,像是瘋子。」
車前的青衣少女歎口氣埋怨道:「不是婢子說你,小姐也太愛管閒事了,什麼事不好做,卻弄一個又髒又臭的瘋子自找罪受,半夜三更,咱們是急著趕回去,現在看來真要把人都趕死了。」
車中也歎息道:「銀花,能救人一命,總算是一樁善事,何況我從診脈上察出,此人還是一個身懷武功的高手……」
青衣少女更加大聲嚷道:「啊呀!小姐,江湖上恩恩怨怨,惹上了是一身麻煩,聽少爺說,以往咱們唐家百年前就為了一樁恩仇,幾乎弄得家破人亡,一蹶不振,故而走避川境,極力自斂……小姐,婢子看這件麻煩惹不得,還是早早鬆手好。
何況這傢伙在少林寺附近現的身,攀車求救,說不定與少林寺有什麼糾葛,若是不錯,這件事更惹不得。「語聲中大為著急。
車中立刻溫和地斥道:「銀花,稱跟了我十幾年,怎還不知我的脾氣,我們怎能眼睜睜見死不救,何況現在既然伸了手,不論其中內情如何,救人總須救徹……」
青衣少女不服氣的叫道:「小姐,假如你救的人是一個十惡不赦,萬惡之徒,又怎麼辦?」
車中響起一聲輕笑,說道:「那還不簡單,舉手之間,就可以殺他。」
「那又何必!」青衣少女歎道:「再說要這麼急一路趕回去,瘋子雖被救活,婢子一條小命可要報銷了,一死一活,對你小姐是得不償失。」
車中又笑罵道:「死妮子,又在拿勁了麼?你知道我手中並未帶什麼藥,此刻只能以截血手法,點住了他血脈運行,使他不致毒攻心臟,若在一月之內趕不到家,這條命可算廢了。」
隨著語聲,車簾輕啟,從窗口探出一顆玉首,嘿!若說車上的婢子美,這車中的少女容貌,簡直美得無法形容,只見烏雲般的頭髮,如三月楊柳般的輕飄著,春山黛眉,彎如新月,湛湛秀眸,深若大海,瑤鼻聳挺,櫻唇如七月櫻桃,鵝蛋形的臉,雙頰嫩得吹彈得破,任誰看了都會心曳神搖。
只見她伸首看了一看,接著問道:「現在快到什麼地方了?」
車上的銀花回答道:「中午可以到達伊陽城!」
接著用一種無可奈何,而又表示出衷心欽佩的語氣歎道:「小姐,難怪江湖上送你一個『慈心毒觀音』的綽號,婢子是沒有話說,唉!其實說了也沒用!」
不錯,這車中美女,身份實不同凡響,正是以毒名震武林,四川唐家,當今當家「鐵面毒神」唐百松的胞妹,江湖上人稱「慈心毒觀音」的唐秋霞。
在中原雖是有陌生的,但在整個的川境,任誰一見這輛雙駿馬車,就知道車中就是這位以毒聞名,心地仁慈得像觀音菩薩般的唐家小姐。
而此刻車中,在她腳下,正橫躺著一條蓬首垢面的瘋子,自然就是昔年名傳江湖的「傲公子」楊逸塵了。
唐秋霞聽完貼身不離的侍婢那番話後,微微一笑,說道:「死丫頭,到了伊陽城,就讓你休息一下吧!我也要買付藥!」
銀花刁滑地故意歎口氣道:「婢子勞累了半夜加上一個清早,總算撈到休息了!」
唐秋霞玉首縮回車中笑罵道:「你別高興,到伊陽城你還有事!」
銀花在車轅上幾乎跳了起來,嚷道:「還有什麼事?」
「找家客棧,叫店家把這人淨身梳洗一下,同時為他買上兩件乾淨衣服,這樣熱的天,若不把他弄乾淨點,那股酸臭氣味,若要忍到家,可把人都憋死了!」
「小姐,依婢子說,何不在伊陽城停留兩天,把他治好算了,何必帶回去呢?」
「唉!銀花,這人中毒已深,任何藥已不起作用,只有用以毒攻毒的方式,或許還能救他一命,而欲以毒治毒,就非用獨門的寒性劇毒『七翠花』不可,否則我又何必把你累成這種樣子。」
銀花不再說話了,她心中雖然一萬個不同意,但她知道這位大小姐的脾氣,一件事下了決心,伸了手,從未半途退身過,於是絲鞭疾揮,加疾向伊陽城馳去。
中午時分,車子已到了伊陽,唐秋霞臉上蒙上一塊青紗,對銀花又囑咐了幾點應該注意的地方,才約定時間地點,下了車,逕自到一家藥鋪,開了方子買藥。
等藥煎好,打過尖,才提著藥罐姍姍回到停車地方,卻見銀花早在車旁等候,老遠就大叫道:「小姐!你快來!」
唐秋霞一怔,急急走近,黛眉微皺,問道:「什麼事?」
銀花指指車中,做了一個神秘的鬼臉,唐秋霞莫名其妙地向車中望了一望,神色突然呆了。
僅僅離開片刻,這個又髒又臭的瘋子,完全變了一個人!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其中躺著的,竟是一個英俊而雄偉的男人。
雖然,那人雙目仍緊緊閉著,臉色蒼白而灰暗,但這是因為體中存有劇毒的緣故,可是,就是這樣,仍可從他那端正的五官中看出一股英挺瀟灑之氣。
在當時救他時,唐秋霞只是一念憐憫,並未存有什麼。
男女之見,可是現在她臉紅了,幸虧青紗蒙在臉上,銀花無法發覺。
於是她猶豫了片刻,才吩咐銀花上車趕路。
她覺得現在以挽救一條生命為最要緊,其餘的顧忌,已顯得不重要了。
車輪復動,車中的唐秋霞,緩緩地為楊逸塵灌送藥汁於是時光在馬蹄下溜過,隨著車輪流動,瞬眼一月之期將到,行程已快到了終點。
在這漫長的行程中,唐秋霞始終陪伴著昏睡的楊逸塵,她自己倏然感到對這位陌生的英俊中年人愈來愈關注起來。
她的容貌不但在整個川境,甚至江湖上,是出了名的,至今年華雙十,不但碰到過不少遊俠少年,好逑君子的追求,而且慕名來做媒的,上至王孫,下至巨富,三姑六婆,門庭若市,戶幾為穿。
可是她自視甚高,閱遍異性,卻未發現一個中意的人,然而現在,她自己倏然發覺情有所鍾起來。
眼前這個陌生中年人,年齡雖然相差了一大截,雖然他無法言語,昏睡不醒,但是仍可從他的臉上身上,發覺一股與少年人不同的成熟氣質。
這種別於少年的成熟氣質,是溫文而不做作,熱情而不衝動,含蓄瀟灑,猶如春季絢陽,夏日和風,特別令人沉醉。
這些在她第六感的分析下,都可以感覺了來,而且她自己檢討,以往所以青春蹉跎,實在是因為沒有發現有人身具這種氣質,現在,她深深被這種無言的瞭解所吸引住。
這些說來是奇妙的令人不能相信,但若你知道世上的愛情,大都在奇妙中發生的,就不足為奇了。
可是有一點疑惑,始終在唐秋霞腦中盤旋不已。
每當她隔一段時間,為他解穴順血時,她可以清楚地聽見這陌生英俊人口中喃喃夢囈,那喃喃聲只有兩個字:「瑤屏……瑤屏……」
依判斷無可疑問,這是一個名字,而且是一個女人的名字,於是她疑心地思忖著,這是他的妻室?還是他的知心摯友?
多日來,她把這疑問悶在心頭,說不出有一種什麼滋味,此刻,她再也忍耐不住,伸首揚聲對駕車的銀花道:「銀花,我問你一件事!」
銀花一怔,回眸一看,笑著說道:「什麼事啊!小姐,你是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無所不通,有什麼事倒要垂詢婢子起來了?」
「貧嘴!」唐秋霞笑罵了一聲,說道:「你是否知道有瑤屏這麼一個女子?」
銀花怔了一怔,格格嬌笑道:「小姐,天下以瑤屏為名的女子,何止千百,你怎麼問起這個來?是哪裡聽來?」
唐秋霞蹙眉含顰沉思著嬌聲說道:「是他口中喃喃藝語,我好像覺得這個名字極熟,好像在哪裡聽到過。」
銀花了有所感的回答道:「噯!婢子也覺得好像有人曾經提起過,小姐,讓我想-想!」
唐秋霞縮回玉首,車輪依然飛滾著,穿過一座大鎮,眼前已是一片綠油油的村野,遠約二丈之遠,可以看到一座清水磚牆高聳,氣象恢宏的大莊院,正是武林側目,以用毒暗器馳名江湖的川南唐家的府第。
只聽銀花啊呀一聲,猛一勒奔馬,返身跳下車轅,嚷道:「小姐,婢子知道了!」
唐秋霞啐道:「怎的好端端停車子,知道了什麼,這般大驚小怪!」
銀花打開車門,緊張的說道:「我知道他叫『瑤屏』是誰了,小姐,江湖上議論已久的終南紀家的姑娘,不是叫紀瑤屏麼?難怪這名字聽來很熟!」
唐秋霞神色微微一震,卻見銀花目光移視昏睡的楊逸塵,壓低語聲,又說道:「夢囈之語,最見真情,這人重傷之下,還喃喃叫著這名字,莫非就是昔年江湖上的」傲公子『楊逸塵?……對,小姐,以年齡容貌來估計,絕對錯不了,他一定是那個負情漢楊逸塵。「唐秋霞神色又是一變,心中倏浮起一股難以形容的滋味。
卻見銀花又狠狠地道:「小姐,這種人還救他做什麼,依婢子之見,巴不得他早死早超生……」
原來終南紀家一場慘變,早已傳遍江湖,成為議論資料,而且這段故事也成為一般未婚而暗戀的江湖男女,作為警惕的象徵。
此刻若有人聽到銀花這番憎恨之話,一定對少林方丈百智彈師的遠見感到佩服,那位高僧雖料錯了許多事,但唯有對楊逸塵的生命安危,算是顧慮周全了。
發了瘋的楊逸塵,若一現身江湖,在神志不清無法自辨下,要想殺他的人,又何止紀家親友,又有哪個不鄙視他。
因為他已被一般人誤會成狼心狗肺的負情漢啊!是以此刻銀花才會這麼鄙視,說了這番話來,聽得唐秋霞心頭更加不是滋味。
只見銀花又嚕嚕囌囌的勸道:「小姐,依婢子看把他丟在荒野上算了,這種人不值得你去救!」
唐秋霞驀的沉下臉色,低斥道:「銀花住口!」
銀花一呆,唐秋霞輕咬朱唇,毅然道:「上車……」
銀花頓時大急,截口說道:「小姐,十八年來紀楊兩家都在找他下落,現在咱們知道他是誰,這樁麻煩更是沾手不得,若風聲傳出江湖,唐家豈不又捲入一場無端是非……」
「我說上車就上車!」唐秋霞臉色如布上一層薄霜,命令道:「避過正門,走後花園,快!」
銀花暗歎了一口氣,只得姍姍上了車轅,絲鞭一揮,繞過正門大道,向唐宅後花園馳去,這時的銀花心中陣陣憂慮,她弄不懂小姐在轉什麼念頭。
她怎會知道,此刻的唐秋霞,腦中也複雜非常,昔日的「傲公子」楊逸塵,十八年來影蹤全無,如今卻突然在嵩山少林附近現身。
這已非常令人疑惑,何況風度瀟灑的楊逸塵當時形同乞丐,全身垢穢,不但成瘋,而且還中了重毒。
一切的一切,顯示出其中有許多蹊蹺,令人無法摸透,故而也引起了唐秋霞的好奇之心。
這正是人類天生俱來的好奇心,自然其中還有一段潛伏在她的內心,無法說明的愛情呢!
馬車到了唐宅後院一座小門口停下,唐秋霞飄然出了馬車,與銀花扶持著昏迷的楊逸塵,推開小門,側身而人。
眼前一片環境清雅,花木扶疏的花園,一角紅樓,聳立院中,正是她小姑獨處的閨樓繡閣。
這時已有幾名丫環迎了上前,一見小姐弄了個重病男人回來,大家都驚奇形於臉色,忘了招呼施禮。
唐秋霞沉著臉揮揮手,示意丫環們退下,把楊逸塵扶入樓下書房,放倒在一張竹床上,立刻對銀花吩咐道:「到前面告訴我大哥,說我回來了,正在救個人,忙好後自會到前面相見,別的什麼都不要說,同時關照上下房的那些姐妹,別露風聲。」
由於她臉色從未有這麼凝重過,銀花不敢再問,應了一聲,立刻出了書房。
「慢點!」唐秋霞又叫住銀花,吩咐道:「回來的時候,到前面藥櫃中,把那瓶『赤煉水』取來,我這裡已沒有了。」
銀花頭心一凜,她聽唐秋霞在路上說過要以毒攻毒,但用的是「七翠花」劇毒,現在又要「赤煉水」作什麼?她悶在肚子裡,不敢問,匆匆地向前院走去。
只見房中的唐秋霞已擺出了許多抬病用物,一樣樣在揩拭,一見銀花,接過磁瓶,道:
「把他上身衣衫退下,翻過背來!」
說著已拿起桌上一枝發亮的銀針,仔細的打開那瓶「赤煉水」以針醮漫,一遍又一遍,謹慎已極。
銀花這時已將楊逸塵上衣褪下,忍不住問道:「小姐,你用什麼方法?」
唐秋霞依然量著銀針上毒液,目不移視的道:「我要用金針過穴之法,用醮『赤煉水』的毒針,打入他腦經二脈……」
銀花心頭驟然一顫,毛髮悚然,她平時耳目薰染,也知道唐家所有毒藥,這「赤煉水」
是集天下百種毒蛇的毒涎,精煉而成。
小小一滴,足以見血封喉,命喪頃刻,屍體立化濃血,現在用針漫後,插入不列於奇經八脈的中樞神經,誰能受得了?
銀花慘然望了望昏迷的楊逸塵,剛才她雖主張不顧他,殺死他,但卻不同意小姐這番毀屍滅跡的舉動。
因為既要殺他,又何必帶回家來,多出這些不必要的麻煩?
她怔怔想著,唐秋霞似已量好了針上毒液的份量,緩緩走近,在楊逸塵背上,玉手按了按經脈部分,銀針一舉,貫力刺人楊逸塵的背心脊髓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