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川南巫山到川北劍閣,必須翻過十二座山峰,再趕四百里路,以捷徑來計算,至少也得六七天。
然而紀昭洵卻要把趕路的時間再縮短一半,其艱苦的程度,可想而知。
可是在紀昭洵的心目中,恨不得一天就能趕到,他知道此行的關係重大,尤其在這種真相已明的要緊關頭,母親的用意,不問可知,是欲借助丐幫的力量。
但此刻在紀昭洵腦中盤旋的卻還有許許多多問題及痛苦。
在心目中一直被尊敬為恩人長者的「驚神鞭」崔九龍竟是當年的陰謀者,是他所無法料想得到的。
若不是崔家風無意之中洩露出那段「弓箭」上的秘密,誰還能夠想得到原因是如此這般!
由於這份真相,發現得太容易,太突然,幾乎使紀昭洵不敢接受。
因而真相大白,並沒有給他帶來欣喜,也沒有使他憤怒,所給他的,只是一種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煩躁。
而這種憂急煩躁大部分卻源在崔家鳳身上。人,究竟是有情感的動物,五個月來的相處,崔氏父女已在他心中印不下可磨滅的影子,一時之間,要把這種深刻的影子由善變惡,由好變壞,總是無法辦到。
因此,這鐵一般的事實,形成一種打擊,使得紀昭洵產生一中說不出的痛苦。
長夜漫漫,紀昭洵就在這份惡劣的情緒之下,提氣急掠,翻過一座座峰頭;向川北急趕。
最使他念念不忘的,卻是臨離開崔家時那一聲淒厲無比的慘嚎,在他預感中,必是崔九龍或那個婁傲物遇到了什麼暗算,臨死所發。
那麼是崔九龍殺了婁傲物呢?抑是婁傲物殺了崔九龍呢?由於當時恐怕驚動崔九龍,沒有去查探,現在真相未明,形情使紀昭洵感到更加複雜。
就在這些亂嘈嘈的思緒下,紀昭洵接連翻過巫山十二峰,橫過川中,咬緊牙關,毫不休息地直奔劍閣。
他怎麼也料不到,「百步穿楊」與丐幫那段誤會又起了變化。
這正是玉兔狂馳,冰輪高懸的中秋佳節,家家都在團聚拜月,但離劍閣二里的郭家堡卻陷入一片緊張之中。
傍晚時分,遠遠一群破衣百結的乞丐,擁簇而來,為首一名年老乞丐,銀髮娟須的「千臂神丐」於煥。
在於幫主左右的是丐幫五大長老及川中分舵弟子,「千臂神丐」一到郭家堡前,眼見高縱的堡牆上,堡丁巡逡,來往不絕,個個箭搭弦,刀出鞘,充滿了緊張氣氛,不由冷冷地一笑,揚聲道:「老化子於煥請郭大俠回話!」
喊聲方落,堡門倏然大開,一群人約十餘名蜂湧而出,為首的正是白色葛袍的「百步穿楊」郭文風。
只見郭文風神色凝重,抱了抱拳,道:「幫主大駕光臨,請入堡上座!」
「千臂神丐」冷冷道:「十日之期已滿,郭大俠不必客套,只希望能給我化子一個回答!」
「百步穿楊」郭文風沉重地道:「老朽斗膽,請求幫主,再寬十日。」
「千臂神丐」一怔,道:「為什麼?」
「百步穿楊」郭文風道:「恕老朽暫不說明原因。」
「千臂神丐」冷冷道:「郭大俠若不說出理由,我化子也不想再拖,十日時間,在我想,已經足夠了!」
「百步穿楊」長歎一聲道:「幫主何必*人太甚,老朽說過與令友白大俠並無糾葛,幫主難道不相信麼?」
「千臂神丐」沉聲道:「於某跑遍大江南北,才查出那支箭是閣下獨門之物,難道閣下不承認?」
「百步穿楊」坦然道:「箭的確是本堡所有之物,但是……」
「千臂神丐」沉聲道接口道:「既已查明,於某求閣下交出兇手!」
「百步穿楊」驀地一頓腳,狂笑道:「幫主既欲拿老夫是問,好,這就走!」
「千臂神丐」一怔道:「去哪裡?」
「百步穿楊」語聲沉重而冷屑地回答道:「到巫山崔家!」
「千臂神丐」臉色大愕,問道:「去巫山崔家作甚?」
「百步穿楊」道:「尊駕不是要去抓兇手麼?」
此言一出,丐幫諸人皆形一愕!
「千臂神丐」詫然問道:「郭大俠知道兇手是誰?」
「百步穿楊」倏縱袖中抽出一張紙箋,交給「千臂神丐」,長歎道:「老朽也無法說清楚,幫主不妨看看這上面!
這也是老朽要求延遲十日之緣故!「
「千臂神丐」詫然地接過一看,只見上面寫著:「恩師垂鑒:不孝徒兒走了,不錯,那支箭是徒兒送給別人的,徒兒今天才知道那狗賊是欺騙徒兒,用以殺人嫁禍,招來今日丐幫聲討之禍,但徒兒昔日卻因一時貪圖絕藝,欲習成一門稀世絕技『無弦弓法』……
背師習藝,是為大罪,但徒兒此去,卻是心存將功折罪,找出那兇手,向丐幫說明真象,那人自稱姓婁,居於巫山崔家,若徒兒有不測,師父不妨去崔家查問,臨別奉書,但望師父寬恕。
四徒方天年叩留。「
「千臂神丐」看完這張紙箋,完全明白了!
武林中任何一門、派,若有弟子竟背師學習旁門武功,都引為奇恥大厚,因為這不但表現本門武功之不行,也表示選徒不慎,難怪「百步穿楊」延宕而不肯說出。
他才瞭解單憑這一張留言,的確也無法說清楚,因為上面所稱的「那人」雖知道在巫山崔家,但是誰呢!卻至今不知道,要說也無法說清楚。
那麼那個會「無弦弓法」的高手,是什麼出身來歷呢?
以「百步穿楊」在弓箭上的造詣,被舉為武林獨門絕藝,而他弟子竟為那「無弦弓法」
所誘,那麼「無弦弓法」的精妙,是可以想像得到的,比「百步穿楊」高明得多。
但是具有如此絕藝的人,武林中似乎沒有聽到過呀!而且也沒有聽說過弓箭術中,還有這麼一個名稱呀!
老於世故,閱歷豐富的「千臂神丐」覺得其中大有蹊蹺,頓時點點頭道:「郭大俠既將真相賜告,我化子也只有再上一趟崔家了!」
「百步穿楊」長歎一聲道:「家門不幸,出此事故,要走就走,老朽也正想見識見識那人,看看『無弦弓法』究竟有何奇妙之處!」
一場風波,就在這種情形下,暫告段落,「百步穿楊」
陪著丐幫幫主帶著五大長老立刻奔向巫山。
這一來,卻讓紀昭洵撲了個空。
也就在他們離去的當日深夜,紀昭洵神容憔悴風塵僕僕的趕到。
在他的想像中,郭家堡中一定有一場龍虎鬥,甚至以丐幫的聲勢,殺得郭家壇橫屍遍野才對。
可是當他看到郭家堡前靜悄悄的平和景象時,不由怔住了,仔細一聽,郭家堡前毫無聲息,堡外四周更是一片寧靜。
中秋的月光,分外皎潔,在月光下,可以清晰地看到堡牆上,有幾個堡丁,往返巡逡著,一切似乎顯示出並沒有發生什麼事。
難道丐幫與「百步穿楊」間的誤會已經化解了?或是如此,紀昭洵自感欣然,可是他卻擔心另有變故。
於是他想找人查詢一下,可是他知道唐家親友對自己的仇視,若此刻喊開堡門,說不定又是一場誤會糾紛,以是他考慮了半晌,覺得只有找丐幫弟子,比較妥當。
但是,在這深更半夜,哪裡去找丐幫呢?何況自己也不知道丐幫在此的分舵,設立在什麼地方。
他考慮了半天,想出了一個笨辦法,反正劍閣地方並不大,何不到處走走,搜一搜試試。
反正那些化子們的落足處,不外乎廟宇及人家的廊簷。
心念一決,他反身離開了郭家堡,就向劍閣鎮上行去。
沿途靜悄悄的,人們都已進人夢鄉:街上偶有狗叫貓竄外,沒有半個影子。
這樣轉了一半圈,終於在一座荒僻的小廟前,看到一個蓬頭垢身的乞丐,在廟前石階上呼呼大睡。
紀昭洵輕輕走近,俯身喊道:「這位大哥,醒醒!」
那化子睡意朦朧地道:「半夜三深,擾入睡眠,吵個什麼勁屍紀昭洵忙道:」大哥,快醒醒,在下要找貴幫幫主!「
那化子翻了一個身,迷糊地道:「別囉嗦,幫主已去巫山,怎還會在此!」說罷又是一個哈欠,呼呼睡去,顯然這名乞丐好夢未醒,並沒有聽清楚。
但這番話卻使紀昭洵大為一怔!
丐幫幫主去了巫山?這是怎麼一回事?他驚疑地轉首思忖,口中已急急地問道:「這位大哥,請問幫主去了巫山何處?」
那睡著的乞丐倏一挺腰坐起,怒道:「你怎麼這般囉嗦,幫主的事,我怎麼知道?」
紀昭洵一看對方的脾氣雖大,但身上連一個法結都沒有,顯然是丐幫中最微末的弟子,自然不會知道幫主的行蹤,於是一抱拳道:「大哥休得惱怒,區區實有要緊之事,請問此地頭兒是哪一位?」
那中年化子擦了擦眼屎模糊的雙目,沒好氣地冷冷道:「就在廟裡,你自己去找他吧!」
說著口中喃喃咒道:「今夜真像碰到鬼一樣,忙了一天,還撈不到好好休息!」說完呵欠連天,伸手扯了扯屁股下的破蓆子,又倒身蜷曲睡去。
紀昭洵暗暗苦笑,覺得這種人實不該與他計較,於是依言跨過門檻,進了廟堂。
這原是一座香火已荒,無人照管的土地廟,被丐幫弟子當作了劍閣分舵,廟堂並不大,神龕也早已移去,藉著廟外的月光,可見牆壁上空空洞洞,根本已不像廟了。
紀昭洵進入廟堂,因光線太黑,只隱約見到地上橫七豎八,都睡著些化子,靜悄悄地,顯然都進入夢鄉,他張口正要招呼,倏然聽得滴答一聲,好像有一滴水,正落在頭上,這不由使紀昭洵一怔!
外面明月高懸,並沒有下雨,屋頂上又怎麼有水漏下來?
他抬頭一望,卻見一條黑影正雙手攤著,直臥樑上!哦!
原來竟是一名化子,以梁為床,睡在上面。
紀昭洵低目一掃,果見這廟堂中除了自己站的地方外,已沒有空隙,他暗暗一笑,搖搖頭,覺得有些為那樑上睡覺的化子擔心,若稍微一動,豈不是摔了下來?
正在這時,已是嗒地一聲,一滴水又落在紀昭洵的額上。
紀昭洵有些噁心,心想這傢伙睡覺口水直流,難道是喝醉了酒不成?他忙退讓過一步,用手一擦額角。
他倏然發覺手擦處,那滴水竟是膩膩地,而且有一種腥味。
「這是什麼?」他不禁心中一怔,下意識地舉唇邊,用舌頭舔了舔手指,卻發覺水味鹹中帶腥,好像是血一樣。
他心頭猛然一震,一聲驚呼,掠身而起,一拉躺在樑上化子的手,果然,那化子身軀立刻墜落,撲通一聲,仰天摔在地上。
凝神一看,只見那化子雙目怒瞪,胸前插著一柄七寸長的短戟,鮮血汨汨,尚在向外流,但氣息早絕。
這剎那,紀昭洵頓時一身冷汗,駭極而呼!
可是他在叫了一聲後,又呆住了!
照說,以他這聲尖叫,其餘睡在地上的人都應該驚醒起來才對,但這些人都像睡死了一樣,居然毫無動靜,難道都是聾子不成?
這時,他再也顧不得其他,伸手向就近睡覺的一名乞丐一推,急急喊道:「有人被殺了,你們快醒醒……」
哪知一推之下,那人身軀卻是兩個翻滾,毫無反應。
紀昭洵不由毛髮皆豎,背脊上冷氣直冒,因為他發覺被推的化子也早已氣絕,由此推想,這些廟中的丐幫人物,竟是無一活口!
驀地,他感到這小小的荒廟中,充滿了陰森森的氣氛,使人不寒而慄,是誰下的毒手,竟使十餘名丐幫弟子無一活口呢?
尤其令紀昭洵奇怪的,廟中的人都已死去,何以廟門口那名化子仍蜷曲側臥未起,他忍不住大喝道:「朋友,你快醒醒……」
話聲中,伸手把那乞丐一把抓起,但就在這剎那,他臉色又是一變,五指一鬆,把那丐幫摔在地上,人已登登登退了三步,幾乎嚇得暈過去。
原來就在他進廟離開剎那時間內,這名睡在廟門口的化子竟也被殺,胸口上赫然又是一支寒光閃閃的短戟。
紀昭洵駭怖已極,幾乎頭皮發炸!
別人在廟外殺人,自己在廟內竟然毫未發覺,世上哪有這麼高的功力,若非那支短短的鐵戟,紀昭洵幾乎懷疑是厲鬼出現。
這時,他努力鎮靜一下心神,再度走近那屍身,伸手拔下屍體上的鐵戟,藉著月光一看,只見戟桿上刻著「奪命神戟」四個字。
「奪命神戟?奪命神戟……」
他口喃喃念著,覺得武林中並沒有聽到過有哪位高手以「奪命神戟」行道江湖,哪知他念頭尚未轉過來,身後驀地響起一聲冷笑,接著一陣冰冷徹骨的語聲道:「神戟一現,奪命喪魂,紀昭洵,你也難逃死數!」
笑聲作入耳,本已驚駭欲絕的紀昭洵心臟驟然收緊,他反手一探,肩上長劍嗖然出鞘,借這拔劍剎那,人已飛旋轉身!
目光一瞬之下,他神色不由一呆!
來的竟是一個女人,而且是個絕美的少女。
月光下,只見她黑衣飄拂,風目黛眉,臉色如玉,年齡不過十八九歲。
若不是那嬌冷的臉上,充滿了冰寒之氣,加上手中持了一柄尺長短戟,紀昭洵根本想不到她就是兇手。
既然知道是人為的而並非是鬼怪作祟,紀昭洵頓時膽氣一壯,緊緊握了握劍柄,厲聲道:
「你是誰?」
黑衣少女冷冷道:「告訴你也不妨,我就是『神戟魔尊』座下呂雪庵……」
平空冒出一個「神戟魔尊」,使得紀昭洵有些莫測高深起來。
他年來閱歷大增,卻從來未曾聽說過江湖上有這麼一位高手,不由一指廟中道:「這許多乞丐幫弟子都是你殺的嗎?」
呂雪庵冷冷一笑道:「不錯!現在該輪到你了!」
紀昭洵一凜之下,大怒道:「丐幫與你有什麼過節?你與我又有什麼仇恨?」
呂雪庵森森一笑,道:「問得好,反正你快死了,我不妨告訴你,這些叫化子,都是你害的……」
紀昭洵一怔,厲聲喝道:「胡說!」
呂雪庵接口道:「一點也不胡說,若非怕你到此洩漏消息,他們豈會被殺!」
紀昭洵更加愕然道:「我與你素未平生,會洩漏什麼消息?」
呂雪庵哈哈一笑道:「你想想由何處而來,豈不明白了?」一聽這番話,紀昭洵一聽這番話,紀昭洵心頭大震,厲喝道:「原來你是受了那大惡偽善的『驚神鞭』遣差?」
呂雪庵冷冷笑道:「憑崔九龍還不夠資格,我是受了師兄之托,來取你一命!」
紀昭洵不由又詫然了:「你師兄是誰?」
「婁傲物,想必你已見過。」
紀昭洵心頭又是一震!冷冷道:「想區區與你師兄並無冤仇,他又為什麼要取我性命?」
呂雪庵哈哈嬌笑道:「這你卻不知道了,我不妨告訴你,他是受了崔九龍所托。」
紀昭洵聽得熱血沸騰不已,咬牙切齒地道:「剛才你還大言不慚,現在還是受崔九龍的主使……」
話聲未落,呂雪庵已冷哼了一聲接口道:「嘿!這世上恐怕還沒有人能夠使喚咱們,告訴你,咱們與崔九龍是有條件的相互利用。」
紀昭洵強忍怒火,道:「想不到其中還有這麼多的文章,你師兄與崔九龍交換什麼條件?」
呂雪庵道:「咱們要崔九龍做些什麼,你就別問了,崔九龍要咱們辦到的,就是殺『落魂雙鈴』,至於你呢?嘿嘿,本不在條件之列,只是事情還沒妥當,一個小小的善後問題,怪只怪你母親太漂亮,犯上了桃花運,使崔九龍二十年來,未嘗死過一天心!」
「住口!」
紀昭洵憤怒已極一聲厲叱!
呂雪庵見紀昭洵狂怒的神態,冷冷一哂,道:「我的話說完了,現在就輪到你受死的時候了!」
說話聲中,短戟已緩緩舉起。
紀昭洵怒火如熾,他由這黑衣麗人這番話中,不但證實崔九龍是一切的禍首之因外,同時更瞭解其中更重要的秘密!
那就是「神戟魔尊」要利用崔九龍的事,必不是什麼好事,而且以對方寧殺無辜,也不放過自己,這般嚴防洩密的情形看來,那秘密對他們而言,必是極端重要。
這時,他也下定決心,非要把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不可。
要查個明白,唯有先活活擒住眼前這黑衣少女。
儘管這黑衣少女能在無聲無息中制人於死命,那份功力必非俗流,但紀昭洵自思二次增加四十年功力之後,加上天一神僧所傳的「菩提三大劍式」,自信還有把握。
這些思維在紀昭洵腦中一閃而過,他口中已厲笑道:「賤人,你不妨試試能不能把小爺殺死,其實,你不找我,我正想找你,代丐幫這些朋友報仇呢!」
話聲中,人已一掠落在廟前道中,仗劍欲動。
那黑衣麗人呂雪庵秀眸中突射出二道精芒,臉上神色更比剛才寒了幾倍,嬌軀微動,手中尺長短戟緩緩指向紀昭洵前胸,冷叱道:「你敢口出不遜,找死!」
戟身映月,閃爍著懾人的寒光,緩緩凌空向紀昭洵刺去。
這一招緩慢異常,而且像在演擺架式一般!
因為紀昭洵離她足有一丈左右距離,她的方天短戟一共只有尺餘長,絕對刺不到紀昭洵身上。
可是在紀昭洵跟中,卻不是這麼回事,他也正要舉劍出招搶攻之際,眼見對方戟尖緩緩刺出,一晃已到胸前,心頭不由大驚!
同樣地,他奇怪對方身軀不動,尺許長的短戟,怎會一下子就到前胸,而且速度像電光一閃,出手雖慢,卻來得其快無比!
尤其使紀昭洵懍然不止的是他此刻本身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自己身軀似乎心甘情願地不躲不避,湊上去讓對方刺個正著,好像受此一戟,就能得到無比的愉快與解脫一般!
雖然腦中仍有一絲靈智,告訴他自己從速躲避,但四肢卻像已不聽腦海命令,挺胸湊了上去……
難道這黑衣麗人有什麼魔法不成?
其實並不是呂雪庵會什麼魔法,紀昭洵哪裡知道,對方就在這看來平淡無奇的一招中卻已施展出三種截然不同的神功。
她的目光閃射出奇異無比的精光,盯住紀昭洵雙目,正是邪門無上神功,「攝神術」,使紀昭洵受惑,產生一種被殺是極為愉快的奇異幻覺。
她能夠伸手一刺就夠上部位,卻因她已施出「縮地成寸」的無上輕功,雖然身軀不動,看來還在原地,但是在紀昭洵受惑剎那,欺近了紀昭洵身前,由於速度太快,紀昭洵心為攝神術所惑,自然不會立刻發覺。
而那看來緩慢的一刺,卻是「神戟魔尊」手創的「神戟十二式」中第三式「魔心合一」,雖是平平一刺,卻蘊著極厲害的變化。
若不是紀昭洵二次驟增四十年真元,早已像廟中乞丐一樣,屍橫當地。
可是此刻,紀昭洵眼看戟尖已沾胸前衣衫,他心中一急,陡然大喝,手中長劍拚命一圈,身形疾速而退。
在千鈞一髮中,他拚命仗著一絲未泯的靈智,堪堪避過要命的一擊,退身三丈,心中駭怖已極!
呂雪庵似想不到紀昭洵居然能擺脫自己的「攝神術」,神色也微微一呆,冷笑道:「想不到你果然有點真功夫,能逃過我這招『心魔合一』!」
紀昭洵已是一身冷汗,想起剛才那種情形,幾乎是汗顏無地,緊張已極,這剎那,他想起「菩提劍譜」起首的幾句話:「劍道正大,百邪皆辟,唯欲至境,必須心平氣寧,神凝劍身;劍隨心轉,方能臻天人之境……,遠辟敵之功……」
他腦中靈光一閃,感得自己剛才的確為對方先聲所奪,以至神躁心攝,所以墜入對方旁門左道中。
這一想,他立刻凝了凝神志,心平氣和地淡淡一笑道:「剛才你既一招無功,現在就嘗嘗我的了!」
話聲落處,揮劍一匝,瑩瑩劍氣陡然大盛,身形疾撲,寒星飛灑,向呂雪庵撲去。
呂雪庵秀眸一閃,等劍襲近,冷笑一笑道:「這招『風峻浪湧』不過是追魂十八劍中起手招,微末之技,還逞什麼能屍鐵戟橫斜,平平削出,方與紀昭洵劍鋒相碰,陡地一頓,貼著劍葉,直刺而入,削向紀昭洵手腕。
這一招不但快,而且妙到毫巔,哪知紀昭洵這如「風峻浪湧」也是虛招,就在這剎那,身形驀地斜偏,厲喝一聲,道:「賤人還不授首!」
劍葉一圈一沉,疾揮而出,電奔對方小腹。
只見劍氣大盛,寒星點點,三丈內全被劍氣所罩,正是「菩提三大劍式」中的第一招「瑤池湧蓮」。
佛們絕學果然不凡,呂雪庵頓時嬌容失色,一聲驚呼,身形直起,像一條幽靈一般晃眼退身五丈。
月光下,只見她身上黑衣的下擺,變得一縷縷絲條,露出雪白長褲,秀眸中露出一片驚疑的光芒。
紀昭洵也是一呆!對方竟能在這招威力絕倫的「瑤池湧蓮」的劍氣下脫身,實使他大出意外,深深感到對方的功力,深不可測。
由此看來,那什麼「神戟魔尊」更不知是怎樣一個人物。
只見呂雪庵驚疑地喝道:「你是天一神僧弟子?」
紀昭洵又是一凜,絕招初露,就被人家看出來歷,這份眼力自己就比不上,他只有冷冷一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呂雪庵又急急問道:「神僧未死?」
紀昭洵冷冷道:「當然仍好好活著。」
呂雪庵接口道:「他老人家既然尚在人世,就請少俠代為問候。」話聲一落,身形唰地破空而起,一晃之間,已失去影蹤。
紀昭洵不禁一呆!
他料不到一場惡鬥就這麼結束,這黑衣麗人竟會就這麼抖手一走。夜風呼呼,月光如水,他仰望著虛無的蒼穹,雜思潮湧。
丐幫幫主去了巫山,此刻弟子卻都成了亡魂,「驚神鞭」偽善面目揭穿,母親身在虎口,耽下去又有何益!
想起母親,他心中一片焦急,他再無心去顧及那些屍體,轉身急掠,向來時道路奔去。
此刻的紀昭洵,覺得必須盡快把經過情形告訴母親,丐幫幫主既找不到,外援等於已絕;只有離開崔家,從長計議。
於是他連休息也不休息,比來時更急,向巫山急趕。
一路上他弄不懂那「神戟魔尊」的弟子黑衣少女呂雪庵與天一神僧是什麼關係,那句問候之言,是表示友乎?抑是敵乎?
這在他心中又成了一個謎。
於是他又猜測著丐幫幫主何以突然會去巫山?他卻不知道「千臂神丐」與「百步穿楊」
已識穿其中關鍵,早巳到了崔家。
紀昭洵也就在這般雜念起伏下,日以繼夜的急奔,由於他抄的捷徑,都在荒山叢林之間,故行程非常快速。
在中秋節後的第四天中午,他終算趕回巫山,遠遠望見崔家莊園,立刻頓住腳步,由於正是午後,他不敢明闖直入,暗暗躲在一座林中,向外窺探。
只見崔家莊院,大門緊閉,景色依舊。
由於崔九龍一向獨來獨往,極少與江湖同道接近,所以紀昭洵知道崔家門口,平素也是冷清清地極少有人走動,可以此刻,他內心對崔家產生了一份神秘的感覺。
這來回八天工夫,他不知道母親對崔九龍是用什麼方法敷衍的,是以此刻盤旋在他腦中的是現在闖進去呢?抑是等入夜後再潛入。
他考慮了一會,覺得等人夜不如現在,反正自己八天前急急出奔,崔九龍不會知道,一切既已揭穿,還有什麼多的顧慮。
心念已決,他抽出肩上長劍,身形一長,就向崔家撲去,三個躍縱,已上了三丈高磚牆,停身向內一望,不由驚異起來。
廣大的崔家前院,竟看不到半個人影。
「這些人呢?」
他暗暗奇怪中,再向第二進東跨院落撲去,人剛掠過一列矮牆,他驀地感到一陣暈眩,心神皆裂這座他母子寄居的院中,此刻整整的躺著七具屍體,其中有的屍體胸前,赫然插著短箭。
尤其使他駭然不已的,是這些死去的人,正是要找的「百步穿揚」郭文風與丐幫幫主五大長老。
在心神震駭已極中,他像發狂一般,竄人屋中,各間掃視,果然不見了母親,這時他才知道情形不妙,於是他伏劍再度向崔家後院撲去。
方至第三進西跨院,婁傲物所居住的房中,人雖沒有,卻在正屋中看到一張白色紙箋,端端正正地放在八仙桌上,用茶杯壓著。
他迅速上前,取起一看,只見上面寫著:「若要找你母親,可於來年清明之日,前往甘境桃花渡西北四十里處,找一紅帽綠衣,手持白色三角紙旗的人,即可知道,唯在這半年中,對一切所見,皆須守秘,否則,令堂生死,恕不保證。」
紀昭洵氣得雙眼發黑,左掌握拳重重地敲在桌上,怒罵道:「好狗賊……」碎成粉末的紙屑,從他指縫中紛紛落下。
接著他身形一轉,復向母親住的二進東跨院掠去。
由於這張充滿威脅性的字條,他知道已沒有再搜的必要,但他卻想搜搜母親的住所,若有可能,母親必留有指示,告訴他自那夜潛出後所遭遇到的一切。
果然,在他掠進昔日寄居的房中仔細一搜,卻見一張殘破的紙片,丟在他的床下,可是令他失望的,字片上雖有字,卻沒有寫完……
那張宇條上是這樣寫的:「想不到那聲慘嚎,死的是『百步穿楊』的弟子方天年……更想不到崔九龍大奸若忠,竟是這麼一個人……」
字跡到此為止,好像已沒有時間,給她再寫下文。
紀昭洵滿身一陣陣痙攣,顫抖良久,方自口中長長吐出一口氣,喃喃道:「可憐的娘啊!」
隨著聲音,淚水已簌簌而落。
這次川中之行,風波一連再三,他不知道母親在嘗盡辛酸之下,還能否經得住這種打擊。
一直以為是恩人的「驚神鞭」崔九龍,竟是這樣一個人面獸心的東西,使紀昭洵恨得幾乎鋼牙咬碎。
於是他身形又自一轉,掠出屋外,飄落滿地屍體之旁,逐一檢示,只見「百步穿楊」郭文風腦袋碎裂,像被什麼鈍器擊中一般,一張雕弓,還握在手中。
而丐幫五位長老短箭貫胸,令人驚奇的是那貫胸鐵羽短箭,正是「百步穿楊」的獨門弓箭。
紀昭洵怒叱一聲:「好狠!」
這剎那,他不但感到兇手功力箭術之高,而且安排也的確巧妙無比,不知內情的人看來,還以為丐幫幫主及五大長老是與「百步穿楊」決鬥而亡。
但是「百步穿楊」的短箭,怎會落入那婁傲物手中呢?
於是他想起了母親那張未寫完的留言,心念一轉,已經隱隱把其中曲折猜測出一些輪廓。
於是他又看看躺在較遠的「千臂神丐」屍體,那位名震武林的丐幫幫主全身俯撲地上,背上也貫穿著「百步穿楊」的獨門鐵羽短箭。
他輕輕過去,檢視著把屍體一翻,卻見屍體下赫然寫著幾個血字:「見我屍體,速傳我令,並立即傳訊少林」
同樣地,潦草的字跡,到此中斷,似乎臨死前,精力已盡,再無法支持。
紀昭洵微微一愕!
「……速傳我令……」這四個字,他是可以體會出來的。
這句話分明是想請發現的人迅速通知丐幫門下。
但是「立刻傳訊少林」這句話卻令人感到意外,這與少林又有什麼牽連關係呢?
紀昭怔怔沉思片刻,倏然明瞭一件事。
由劍閣荒廟前,呂雪庵要殺自己,再印證那張沒有署名的警告!要自己嚴守秘密,以作為見母親的代價,再加上半年之期,分明「驚神鞭」崔九龍與那個「神戟魔尊」還有什麼陰謀!
這陰謀顯然還須半年時間安排,而其中安排顯然將首先不利於少林。
這一想明白了,他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寒噤,一陣難言的悚懍,像夢魔一般地佈滿了他全身。
他呆呆望著滿地屍體,只覺得世上所有的其他感情,皆離他遠去,剩下來的,只有仇恨!
仇恨!
於是,他俯身想移動屍體,準備掘地為墓,代為殮埋。
可是突地另一個念頭,阻止了他這麼做!
他想起自身紀家的糾紛,這麼做若再引起別人誤會,豈非又多了一段無謂風波,實在說,自己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像母親與唐門,就是一例,何況「百步穿楊」正是唐門親友,能夠避嫌疑的地方,還是避開一下。
反正自己通知當地丐幫弟子後,這些善後,不怕不會辦妥。
於是他歉然地望了望地上屍體,內心默默地祝禱一番,頎長的身形一晃,已經向外飄去。
陽光遍地,深秋的和風,吹在人身上,有說不出的涼爽,可是紀昭洵卻絲毫沒有這種感覺。
在他沉重如鉛的心中,盤算著許多令人無法決斷的問題。
「千臂神丐」臨死的留言,無論對情對理,都該代為傳訊,可是這樣萬一被婁傲物發覺,卻又會傷害到母親。
但若不傳訊呢?又於良心有愧,在幾經考慮下,他採取了折衷辦法,傳訊丐幫略為隱瞞部份關係兇手的真相。
至於少林,他覺得無論如何應該通知一聲。
這不但是為了做人應有的道義,也為了報恩。
同時在力量上,他覺得也應該找個援手,以免孤掌難鳴。
於是他再也顧不得自己疲乏的身體,直奔少林。
一片片黃葉,隨著秋風飛舞,深秋的景色,令人有頹衰凋零的感覺,尤其那如火如血的楓葉更令人刺目。
同樣地,川中雙神箭之一「百步穿楊」郭文風大俠與丐幫幫主及五大長老同時死在巫山崔家,在江湖中人心沸騰,奔走相告。
這是繼唐門封閉,唐家親友大鬧少林後又一件突然發生的慘事,而其轟動的程度,尤有過之。
武林中紛紛查究其中原因,這是因為紀昭洵於離開崔家傳訊丐幫後,嚴囑不得把內情傳出去的關係。
於是大家紛紛查探其中原因,使得江湖上人云亦云,傳出許多不必要的猜測,卻忽略了另;件已經爆發的大事。
就在這種情形下,紀昭洵匆匆趕到了少林。
時間已是重九之日的傍晚了。
嵩山山道上冷冷清清,使人觸目淒涼,紀昭洵僕僕風塵,沉重的心理,加上景色的感染,使他內心愁緒百結,憂思不絕。
行行復行行,已至嵩山山腰,紀昭洵陡地停住了腳步,向矗立在山腰上的一塊木牌,怔怔注視著。
那塊木牌的外表看來,似乎是不久以前才豎起來的,木牌上赫然寫著一行觸目驚心的警告。
「來人到此止步,違者必死。」
由於下面沒有署名,紀昭洵不由暗暗思忖道。
他弄不清楚這塊木牌是誰豎立的。
是少林寺麼?但少林若阻止人上山,不會不署名,然而若說是旁人所豎,又不可能,以少林寺在武林中的威望,有誰敢這麼大膽呢而且少林寺對這塊木牌不可能不知道,知道了豈有任其存在的道理?
紀昭洵想了半天,想不出個所以然來,自思此來事關重大,非上山不可,何必再理這些,見了少林掌門,豈不一切完全明白了。
於是他仍舉步向山上走去。哪知剛過木牌,左邊驀地響起一聲冷笑,笑聲卻是從左邊密密的松林中發出。
紀昭洵心中一驚,止步沉聲喝道:「林中是哪一位?」
話聲方落,立刻有了回音:「別管我是誰,朋友,看樣子你是不顧警告了?」語聲極為冷屑。
紀昭洵愣了一愣,他猜不准那林中的人是否少林寺的僧人,於是再度開口道:「朋友若是少林高僧,就請現身一見,在下有必須上山人寺的理由,若非少林高僧,更沒有阻止上山的道理。」
這話剛完,林中立刻冷冷道:「好,你想死,就上去吧!」
紀昭洵又是一怔!這番回答,卻出他意料之外,他心念一動,立刻向林中撲人,口中同時沉叱道:「朋友何不露面說說原因!」
但目光四掃,遊走一圈後,林中不但未見回音,也看不到半絲人影,顯然,那出聲警告的人已經隱匿起來了。
沒有搜出結果,紀昭洵只有退出林外,回到山道上,可是他有些感到事不尋常了,而且確定那發話的人,絕對不會是少林寺中和尚。
若是少林和尚,決沒有不認識自己的道理,令人奇怪的卻是少林寺何以對此事居然不問不聞。
轉念間,劍眉一挑,身形一晃,加速步伐上山,他要看看前面究竟有些什麼,能制自己於死地!
剎那之間,紀昭洵已到少林寺門口,出人意外的,沿途之間根本毫無阻攔,也沒有看到什麼可疑之事物。
可是當他剛踏上寺門台階時,又不禁一愕,只見門上貼著一張黃色的紙箋,走近一看,上面赫然寫著:「禿驢們,離死期還有五天。」
紀昭洵心頭頓時大駭!
這時,他才知道少林寺發生了事故,由山下的木牌,加上這張紙條,少林寺顯然也在風雨之中,危在旦夕。
他舉手彭彭敲著大門,門中陡然響起一聲厲叱:「朋友何必敲門,越牆而人,豈不方便些!」
紀昭洵也不顧及其他,身形一長,越牆而人,開口方欲招呼,陡見二柄寒光四射的方便鏟,夾著無比勁氣,向自己左右刺到,來勢詭疾無與倫比。
方越過牆頭,身在半空的紀昭洵大吃一驚,慌忙暗納一口真元,一式「潛龍升天」,再升起二丈,堪堪避過突襲,口中忙喊道:「二位前輩,是我!」
出手的二人,正是少林達摩院二位長老,百了及百忍,此刻聽到呼,也看清是紀昭洵,急忙收鏟停身,長噓出一口氣,道:「原來是小施主!」
紀昭洵飄身落地,也顧不得施禮,急急道:「二位前輩,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百了僧長歎一聲道:「方丈就在殿中,施主進去見過,就會知道了屍說著二僧合什,各自轉身,四處巡視去了。
紀昭洵目光一掃,只見整個少林寺冷冷清清,除了這百了百忍二僧外,只有百智方丈孤零零地坐在殿中一張蒲團上。
天色漸暗,殿中已經點起了長明燈,在昏黃的燈光下,這位佛門高僧,看來分外淒零孤寂。
這時的紀昭洵說不出內心是一種什麼感覺,他匆匆跨上階石,奔人大雄寶殿,艱難地喊了一聲大師。
許多謎團及自己許多困難沒有出口,下意識地把貼在寺門口的字條先遞了上去。,使紀昭洵又感奇怪地是,這位百智大師接過目光一瞥後臉上並沒有顯著的變化,反而沉聲問道:
「小施主,從何處而來?」
紀昭洵忙回答道:「晚輩來自川中!」
百智方丈點點頭道:「令堂現正在巫山崔家,你知道了麼?」
紀昭洵不由悲從中來,幽聲道:「晚輩已經見過,正想告訴前輩……」
百智大師不等紀昭洵話說完,長歎一聲道:「小施主,見你臉色,老衲可以猜出他必有什麼困難,唉!但本寺也危在旦夕,自顧不暇,尤其你更不宜留此,還是速速離去吧!」
一聽這番話,紀昭洵已不遑說出自己遭遇,急急問道:「前輩,此地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晚輩來時曾見山腰豎著警告牌,還有這張紙條……」
百智方丈喟然道:「你沒有看到本寺除了老衲外,只有百了、百忍二位師兄了麼?」
紀昭洵懷疑地道:「其餘的大師呢?」
百智大師語氣低沉地道:「不瞞施主說,全寺近千弟子都中毒,呻吟床第,已到瀕死之境,唉!少林自奠基五百年來,從未遭到這般浩劫,老衲百死不足以謝罪列代師祖!」
紀昭洵禁不住心頭大震,急急問道:「中了什麼毒?」
百智方太低沉地道:「聽說是『九日斷魂散』,但對方卻另摻了其他藥物,使中毒的人慢至十八日才會死去。」
接著一晃手中那張警告的紙箋道:「這已是第十三張了,可恨對方每日一箋,神出鬼沒,極盡威脅之能事。」
紀昭洵臉色不禁又是一變,道:「是誰竟這般狠毒?」
百智方丈注視了紀昭洵一眼,緩緩回答道:「就是四川唐家掌門人之胞妹唐秋霞!」
紀昭洵不由一呆!
這時他完全明白了少林這次所以遭災的根由,不由懷疑地問道:「那『九日斷命散』有這般厲害?竟能使這千人同時中毒?」
百智方丈又是一聲長歎,方才低沉的說出一連串變故!
原來百智方丈與達摩五老和知客慧覺們正在巫山崔家時,忽見少林弟子急報,匆匆趕回一看。
原來是楊家堡「百蝶神劍」找上門來,已等於月餘,堅持非見到掌門不可。
楊超倫所想知道的是楊逸塵究竟是否已與紀瑤屏成了婚,當然也責問少林方丈何以不講江湖道義及人情,在證婚時通知一聲!
百智方丈趕回之後好不容易解釋開導,把楊超倫應付過去,未滿一月,唐門親友卻找上門來。
來時聲勢浩大,高手多達八十餘人,自然這次並不能用言詞所能打發的,結果一場慘烈的混戰,雙方俱犧牲慘重,拚鬥一日一夜,少林達摩五老當場二死一傷,門下弟子自然也死了不少。
可是一日一夜下來,少林寺靠雄厚的實力,雖阻止了唐門八十餘高手的功勢,在戰局卻有延長下去之勢。
哪知就在第二天,山下倏出現一名青衣少女,向唐門高手打了一個招呼,阻止他們再動手。
百智方丈見那少女竟能一言消弭一場更大的殺劫,正欲致謝。
那少女卻要求百智方丈解散少林,並且要求僅剩的達摩二老及慧覺,連同方丈自己,自動受縛謝罪,聽候處置。
這種要求自然無法令人接受,何況被譽為泰山北斗的少林,堂堂掌門之尊,在已經鬧翻後,怎能再訂城下之盟!
那少女卻意外地招呼唐門親友離去,臨走對百智方丈說了這麼一段說:「老和尚,佛曰:」吾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千人生死與七人生死,孰輕孰重,你可以再衡量一番,否則你和尚終會後悔的!「
百智方丈當時急於收拾善後,根本並未在意,唉!這少林之尊敘述到這裡,一聲長歎,道:「想不到十天之前,全寺僧侶在晚膳後,陡然個個痛苦呻吟不起,當時老衲還以為膳堂火工弟子偷懶,食物不潔所至,直到第二天,警示出現大雄寶殿,才知道是那唐秋霞乘人不備,在後寺水井中下了劇毒!」
說著揚了揚剛才貼在寺門口的紙箋,又是一聲歎息道:「自那日起,對方每日一張,威脅老衲,這已是第十三張了!」
紀昭洵聽完這番話,不由懷疑地道:「那麼大師及百忍百了二位前輩,何以安然無恙?」
百智方丈喟然道:「老衲若非服了本寺聖藥『大還丹』,豈能獨善自身,可惜『大還丹』自本寺六十七代師祖傳至老衲手中,只剩下三粒,老衲只能先為二位師弟解毒,終日守護本寺,以防不測。」
紀昭洵憤然道:「那賤人的手段太毒辣了,只是晚輩不懂,她既欲制少林千餘僧侶於死地,又何必在『九日斷命散』中摻了解藥,緩慢發作時間?」
百智方丈道:「小施主這就不懂了,對方此舉不但要毀少林全寺,而且還要徹底毀滅少林五百年來聲譽,期望老衲人經不住折磨,自動求降!」
說到這裡,老和尚神色有些激動起來,接下去:「千餘弟子,輾轉床第,痛苦呻吟,雖使老衲目不忍睹,心如絞割,但老衲憑先師遺訓,生命雖可毀,威譽不容污辱!
人生在世,最多百年,少林就是至今中輟,全部死亡,老衲也要留下遺風,使以後武林回憶瞻仰!「
百智方丈全身輕顫,說完這番話之後,方長噓一口氣,平抑了激動的情緒,苦笑一聲又道:「其實老衲也不過盡人事而聽天命罷了,事實上偌大一座寺院,僅僅老衲等三人,豈能顧全!」臉色頓時黯然無比。
紀昭洵這時對百智方丈的處境,感到無比的同情,尤其那份堅毅不屈的意志,從內心產生一份尊敬,同時他瞭解,少林遭此奇禍,完全是受自己母親牽累所致!
他暗暗一歎,皺眉道:「難道前輩就這麼坐以待斃?沒有別的辦法?」
百智方丈黯然道:「老衲曾調查過門下中毒症狀,那唐秋霞對毒物的智識,的確超逾常人,這『九日斷命散』中的成份,竟然異常複雜,當今之世,除了她自己外,恐怕無藥可救!」
語聲頓了一頓,凝視著紀昭洵,倏誠摯無比地道:「所以老衲勸施主速速離去,免遭池魚之殃,唉〕尤其紀家只剩下你半脈血肉,若有不測,豈不枉費令堂半生撫養心血,也增加了老衲一分罪過!」
紀昭洵一聽這番話,頓時激起滿腔熱血,沉聲地道:「少林奇禍,緣皆由家母而起,晚輩不知道也罷,既為此,豈能袖手一走,雖自忖力量微薄,也決與前輩共生死!」
百智方丈雙手合計,低誦一聲佛號道:「施主盛情,老衲感激,但少林這場奇禍,已非武力所能解決,施主在此,無益有害,老衲還是堅持初衷,請施主離開!」
紀昭洵劍眉一挑,大聲道:「不,晚輩身受傳藝之德,此刻義無反顧,若袖手一走,還算是人麼!」
百智見他態度如此堅決,頓又長歎一聲道:「孽,孽,施主在此實幫不了什麼忙!……」
紀昭洵接口阻止方丈說下去,毅然道:「不論如何,我要看看那姓唐的賤婢,究竟是怎麼一個人,大師,全寺僅存前輩等三人,諒必有許多事可以做,晚輩在僅剩的五天中也算稍盡心力!」
百智方丈這才搖搖頭,沉歎道:「施主既這麼說,老衲堅持也無用,唉!請先坐下,令堂已復元了麼?」
紀昭洵這才坐下,低沉地道:「家母雖已康復,卻遭人劫持了!」
百智方丈神色一震,道:「是誰劫持了令堂?」
「就是那『驚神鞭』崔九龍及婁傲物!」
百智方丈更是一怔,喟然道:「想不到他大奸若愚,這次老衲卻走眼了,但婁傲物是何許人也?」
紀昭洵道:「前輩可知『神戟魔尊』其人?」
百智方丈臉色變了一變,道:「神戟魔尊四十年前為邪門第一高手,奪命短戟下死人無數,幸虧中原武林集合三百餘高手,由老衲恩師聖心率領,才於甘境甘心山上,把他*落千丈絕崖,相傳已經死去,你還提他做什麼!」
紀昭洵聞言驚心,急急把所有經過一股腦兒說了出來。
百智霍然大震,神色瞬即千變,喃喃道:「一波未乎,一波又起,想不到丐幫幫主竟首先遭劫,此魔再出,武林中恐無瞧類,更想不到崔九龍會與那魔頭勾結上了!」
紀昭洵由百智方丈的語氣,才知情勢嚴重,倏想起了天一神僧,遂把遇見父親的事又說了一遍。
百智方丈神色一愕,喃喃道:「江湖傳言,十有九虛,傳就神僧早已物化,如今卻仍在世上,若有神僧出頭,浩劫或可挽回,不過據施主所形容,這位前輩道友恐怕再不會蜷身塵事之中了。」
紀昭洵一陣默然,才道:「據晚輩推測,至少尚有半年時間,現在先設法渡過目前難關要緊!」
百智方丈白眉緊蹙,似有無限心事,陷入沉思。
此刻殿外天色早已一片漆黑,殿中一片沉默,孤燈如豆,閃耀不停,整個少林寺寂寂無聲,更顯得淒涼無比。
紀昭洵不由一陣慨歎,歎聲未落,陡聞寺外隱隱的傳來一聲大笑,接著一陣語聲傳人:
「禿驢們,還剩五天了,難道還堅持下去麼?」
話聲在這四籟俱寂的環境中,突然響起,更令人刺耳心驚!
紀昭洵心中一驚之下,霍然起立,反手探劍出鞘,就欲縱出大殿,垂眉沉思中的百智方丈倏然抬頭喝道:「施主不必出去,出去也見不到人!」
紀昭洵一怔道:「如此欺人,上門威脅,大師難道聽憑其施威?」
百智方丈歎道:「近千弟於性命,在對方掌握中,出去又如何?」
紀昭洵默然無言,只得將長劍回鞘,暗暗歎息。
只見百智方丈又道:「施主遠來也該休息了,膳堂中備有乾糧,但飲水之井已因有毒封閉,施主不妨到後山溪邊挑用,明天起,就勞施主每天挑二擔水,灌喂敝寺中毒的弟子,以免他們渴死!」
紀昭洵領命,也不客氣,就向殿後膳堂走去,他對少林寺中並不陌生,於是從第二天開始,他就擔當了這份挑水餵水的工作。
近千僧侶,要他一人侍候,直累得他精疲力盡,可是當他眼見一排排禪房中,那些暈睡焦黃的僧侶,命在旦夕,不但不感到繁忙,反而為少林暗暗發急。
整個寺院,連白天也是靜靜地有如死域,這是因為百智方丈為每個弟子點上了昏穴,使他們避免中毒後的折磨,哀號床第。
就這樣,時間一天一天的過去了,紀昭洵每日思索解決的辦法,卻是一籌莫展,情勢好像非等死不可了。
離限期只有兩天了。這一天,紀昭洵奔波於後山,往返挑水時,寺前卻來了兩位不速之客。
這兩位不速之客,卻是二名僧人,一位容貌奇古,白色僧衣,竹杖芒鞋,有飄然出塵之慨。
其一位也是白色的僧袍,手執念珠,但臉上卻蒙著一塊黑巾,顯得幾分神秘。
這二位僧人步履輕盈,行如浮雲流水,看若安步當車,其實快速異常,來到寺門口,似乎毫無顧忌,身形雙雙一長,越牆而入。
在寺內戒備的百忍百了陡見二條白影掠人,雙雙一聲暴叱:「是誰?」方鏟柄左右一橫,已擋住二僧去路。
這容貌奇古的枯瘦老僧早已飄落地上,雙手合什,肅容道:「二位道友請勿驚慌,老衲師徒此來並無惡意,請容先見貴寺方丈!」
百忍百了一見對方也是佛門中人,卻極陌生,神色頓時一片驚異,百了僧首先合什道:
「請問道友法號!」
老僧微微一笑道:「老衲出家禮佛,半世靜修,人我兩忘,哪還有什麼法號,此來卻為了解救貴寺千餘弟子而來,請勿多疑!」
百了一聽這番話,加上老僧肅然莊嚴的神容,不敢再多問什麼,忙一指大雄寶殿,道:
「敝寺方丈正在殿中,道友請進!」
說著向百忍打了一個眼色,收鏟側身讓步。
老僧師徒立刻飄然走上大殿,殿中的百智方丈早已看清一切,他聽說來的二位和尚竟有解救全寺弟子性命的辦法,再不遑請問法號,忙起身合什,急急道:「二位道友有什麼辦法能化解敝寺近千弟子之毒!」
老僧合什緩緩道:「辦法在我徒兒身上,方丈大師請先坐下,慢慢再談!」
百智一看老僧身旁的蒙面年青僧人「心中暗暗嘀咕,猜不透這二位和尚既存解危之心而來,為什麼要隱遮面目!
但百智究竟是有深湛修為的高僧,心中雖起疑,但人家表示得從容不迫,而且毫無惡意,自己自也不便顯得太急迫,於是肅身擺手道:「二位道友請坐,少林危在旦夕,恕無法招待!」
老僧點點頭,就與蒙面僧面對百智僧盤膝坐落地上放著的草蒲上,老僧道先開口道:
「未說話之前,老衲先有個規矩!」
百智僧點點頭道:「道友請說!什麼規矩?」
老僧道:「你我可就事談事,不必如世俗之見,詢問道名!其實佛門弟子,跳出三界,不在五行,只存佛心一點,哪有什麼法號姓名!」
百智恭敬地道:「道友佛理高深,貧僧敢不遵命!」
老僧微微一笑道:「好,方丈果然不愧少林之尊,現在老衲要先提一個條件!」
百智方丈微微蹙眉,淡淡道:「只要道友能解救敝寺弟子,什麼條件,貧僧都願考慮,但希勿故出難題!」
老僧道:「老僧的條件最容易辦不過,若要解救貴寺遭劫之危,請方丈先讓掌門之位!」
此言一出,百智方丈神色陡然一變!
他想不到提的條件,竟是要他讓出掌門之職!
這剎那,這位高僧對二位和尚的來意,是善是惡,有點莫測高深起來了,頓時慢然沉聲問道:「道友要老衲把掌門之職讓給誰?」
老僧一指身畔蒙面僧道:「就是老衲徒兒!」
百智方丈霍然起立,冷笑一聲道:「原來道友是另有居心,老衲還以為你是仗義而來的!」
老僧肅然道:「方丈休得懷疑,一個小小少林掌門職位,還不在老衲眼中……」
百智聞言大怒,臉色如罩寒霜,冷哼一聲,接口道:「好大的口氣,道友是要乘人之危,*使本掌門動武?」
老僧淡淡一笑,道:「大和尚靜修半世,恁還未脫俗根,難道你出家就為了這身外虛榮,要做少林掌門麼?」
百智方丈沉聲道:「道友不必用佛理來掩飾你叵測之心,老衲承本寺列代祖師遺訓,豈能將掌門之位輕授一個來歷不明的遊方僧人。」
老僧淡淡一笑道:「但情勢恐怕由不得你了!」
百智白眉一聳,喝道:「道友準備如何?」
老僧神色依然平靜地道:「實在說,老衲徒兒並不想當掌門,但不當掌門卻救不了貴寺近千弟子,百智,老衲已把話說完,你若認為不妥,咱們師徒立刻離開!」
百智默然不言,利害與尊嚴相互衝突,使他深湛修養的內心,激起洶湧無比的浪花,痛苦地交戰著。
但枯瘦老僧卻似不耐久等,見百智心神驚疑不定,倏然冷笑一聲,起立道:「看來你枉修牛生,卻不明大義,你掌門尊嚴難道真比全寺千餘弟子重要?」
僧袖一揮,對蒙面僧道:「徒兒,百智道友執迷不悟,我們走吧!」
說著已同蒙面僧人轉身退出大殿。
百智大師在這剎那猛烈大喝一聲,道:「且慢!」
老僧緩緩回首,道:「你改變了主意麼?」
百智痛苦地道:「道友賢徒真的能解『九日斷魂散』劇毒?」
老僧冷冷道:「我徒兒並沒有十分把握,不過比你等死要強得太多!」
百智長歎一聲道:。「罷了,若道友真為救命而來,老衲就破例讓出掌門之位,但若心存欺詐,休怪老衲掌下無情!」
老僧微微一笑,道:「那麼說一言為定了!百智,就請照少林之律,立刻舉行傳位之禮!」
百智一驚,急急道:「道友不先救人?」
老僧臉色一沉道:「不先傳位,何以救人?」
百智僧一咬牙,毅然道:「好,待老衲交出權杖,舉行大禮!」
話聲方落,殿門外響起一聲暴喝:「師兄切不可如此做!」
兩條灰影沖人大殿,正是少林長老百了百忍二僧,這二位高僧一臉驚怒之容,對枯瘦老僧棄滿了敵意。
百智此刻似已下定丁決心,沉聲道:「二位師弟勿須多言,速取少林掌門權杖!」
百忍大驚道:「師兄怎可這麼做,掌門不傳本門弟子,古無先例……」
百智方丈長歎一聲道:「師兄知道,但為了近乾弟子生命,為師兄的只好從權,師弟們勿再多言!」
百忍百了二僧黯然一聲長歎,雙雙走向後殿。
片刻之間,只見二僧肅然入殿,前面手捧綠玉佛杖的百了,雙目已隱含淚水,神色悲憤激動已極。
百智方丈雖暗暗心中難過,卻不便再說什麼,接過佛杖,低聲道:「二位師弟暫請退下,師兄等下自有交待屍百忍百了肅然向兩旁退開,百智方丈已肅然目注老僧道:」請令徒上前承接權杖!「
那一直在旁靜默不言的年青蒙面僧人,表情雖被黑巾所掩,但看來卻頗為恭敬地,急步上前,跪了下去,雙手一舉,道:「弟子暫任艱鉅……」
但是百智方丈真的這麼甘心寧願讓出掌門之尊,交出代表掌門職權威力的綠玉佛杖麼?
不,這位一代高僧對這二名遊方僧,已大起疑心。
此刻表面像是受脅屈服,暗中卻在這綠玉佛杖一送之間,聚足佛門無相神功,凝畢生修為,貫於杖上,竟欲一舉先震斃蒙面僧。
在百智的想像中,這二名遊方僧必系唐門中人偽裝,由於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的猜測,使他感到,能出其不意,先除去其中之一,則剩下一個,不難收拾。
但是事情卻大出百智意外。
就在他綠玉佛杖平送,讓蒙面僧接住無相禪功已十成十地暗中發出剎那,倏感到佛杖輕輕一顫。
不但把他發出的內勁,完全卸去,而且竟使這位高僧的心神陡感一震,握杖的雙手,競再也把持不住,一柄綠玉佛杖已輕輕易易地到了蒙面僧人手中。
這般授位之禮,看來雙方俱是肅穆莊嚴,但誰能知道其中殺機洶湧,生死之間,不容一發!
百智方丈佛杖一脫手,駭然大驚,眼見蒙面僧人一拜而起,一時之間,雙目睜得大大的,竟呆愕住了!
他想不到對方竟有這般驚人的功力,自己偷雞不著反而蝕子米,徒弟已如此厲害,那做師父的功力更不用說,其深難測。
就在百智方丈驚憂交加,腦中一片混亂之際,卻見老僧說話了,只見他合什道:「善哉!
善哉,昔年佛祖甘受百般苦難而渡眾生,所以得能肉身成道,今天方丈不計一已聲譽,而為許多生命著想,佛祖保佑,必能渡此一劫!」
接著又對蒙面僧道:「徒兒,好自為之,事了之後勿忘到為師處相會,此劫一過,即可還俗,為師的先走了!」
話聲一完,向百智百了百忍三僧合什一禮,人已如輕煙一般,飄出大殿,瞬眼消失於蒼茫之中。
這一著又出於百智大師的意料之外,他想不到那老僧竟會先行離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這蒙面僧是敵是友呢?
百智方丈心中更中糊塗了,但是眼前這位於執少林綠玉佛杖的蒙面僧倏幽歎一聲,跪落地上,向百智方丈激動地道:「大師請恕貧僧剛才無禮之罪!」
百智頓又一呆,吶吶道:「道友究竟是誰?」
蒙面僧歎道:「貧僧一了,剛才全是家師安排!」
百智忙道:「道友快請起來,既坦誠相見,何不先揭去面巾,讓老朽一睹真容!」
一了僧這才緩緩起立,道:「貧僧敢不遵命!」
說著已緩緩把蒙面黑巾摘下。
百智百了百忍一見一了僧真面目,同時失聲驚呼:「啊!
原來是楊施主!「
一了僧合什垂首道:「貧僧現已出家,希望大師等再勿提起貧僧俗家姓名!」
百了忍不住接口道:「剛才那位道友究竟是誰?」
一了僧肅然道:「家師法名天一……」
「啊!」少林三僧同時失色。
百智方丈歎道:「原來竟是天一前輩,唉!他又何必故諱法號,作弄老衲!」
一了僧忙道:「這倒不是,家師自知不久人世,故對任何事皆極謹慎,避免種因得果,循環不休!家師知道若道出法號,大師必會再三禮讓,以示尊敬,但如此一來,家師無異欠了大師一份人情……」
百智僧忙接口道:「天一前輩也太小心了,他難道不想想老衲受此大恩,又怎麼報法?」
一了僧歎道:「大師又不知道了,家師所以急急離開,就欲置身事外,恩情兩不欠,而貴寺之劫,全由貧僧而起,由貧僧來了結,豈不理所當然。」
百忍這時又插口道:「一了道友不必多說了,老僧看還是先救人解毒要緊,但中毒人數太多,不知道友可有那麼多解藥?」
一了僧還沒有回答,百智大師倒先開口了,微笑道:「百忍,一了道友若無解藥,天一前輩決不會命他充當本寺掌門!這叫做解鈴還須繫鈴人哩!」
一了歉然道:「事非得已,只好從權,此劫一過,貧僧自當將權杖奉還大師,越禮之處,只有請三位大師包涵了!」
百智大師哈哈大笑,道:「老衲自信禪機不會有錯,只不過想不到是今天這種局面,其實道友願任本寺掌門,正是少林之幸,老衲決心不再收回掌門之職了!」
說到這裡,倏轉首向百了百忍喝道:「二位師弟,還不上前參見本寺新掌門人!」
百了百忍這時才瞭解天一神僧用心,聞言雙雙上前合什垂首喝道:「少林達摩院百了百忍參見掌門人!」
一了慌忙閃身一避道:「大師們千萬不可如此,小僧暫權代理幾天,只是方便對付唐門,事情一過,立即請百智大師復位正名……」
百智大師哈哈一笑,這位高僧兩個月以來臉上從未現過笑容,此刻像雲開見日,爽朗已極。
只見他笑畢,道:「道友打的如意算盤,只怕情勢未必從你心願哩!」
一了怔楞道:「大師此言何起?」
百智大師收起笑容一聲長歎,就把紀昭洵告訴他的經過,詳細地說了出來,說完接著低沉地道:「令夫人如今身在虎口,昔年邪門之尊卻與『驚神鞭』崔九龍勾結,將復出江湖,若不是他們另有什麼詭謀,恐後浩劫早起,這些事認真追極,實在也是從你身上引起,道友既重視因果,難道能不管麼?」
一聽這話,一了僧神色頓時凝重黯然起來。
其實他內心的激動,更甚於表面,人終究脫離不了感情,何況這位一了僧出家時日尚淺,回憶昔年恩情,使他不禁憂心忡仲,感慨千萬。
他想不到這邊一波未平,那邊一波又起,他想:自己為了了斷塵世一切糾葛,管上唐秋霞這段事,怎能不管紀瑤屏呢?
怔思片刻,方自長歎一聲道:「唉!承大師告知,小僧也只有先了斷此間事再說了!天心未如人心,看來家師也打錯了如意算盤。」
就在這時,通向後殿的門口,響起一聲激動的喊聲:「爹……」
一條人影飛撲入殿,衝入了一了僧懷中,他,正是在後寺工作方完的紀昭洵,他料不到父親竟在這時候出現,一時親情激動,放聲痛哭。
一了僧始則一怔,待看清後,才低沉地歎息道:「昭洵,苦了你了!」一段骨肉之情,也使得人擁住紀昭洵不放,眼眶中充滿了淚水。
半晌,紀昭洵才收斂泣聲,稍稍離開,抬頭道:「爹,娘已遭遇不測了!」
一了點點頭道:「百智大師已經告訴我了,昭洵,咱們相聚看來還有一段時間,但你得聽從我兩件事!」
紀昭洵忙道:「爹有什麼吩咐,孩兒怎聽不聽!」
一了點頭道:「第一點,自現在起休再提起你母親的事,此刻少林奇劫未弭,我們兩代先後受少林之恩,正應借此報答萬一!」
百智忙插口道:「掌門人言重了!」
一了卻接下去道:「我命你做的事,不得有半絲逾越違背。」
紀昭洵委屈地道:「孩兒聽爹的話,理所當然,但不知爹為什麼不准孩兒提娘之事,難道爹撒手不管?」
一了僧喟然低沉道:「我不是不管,而是按步就班,順次設法處理,時間未到,你多提徒令人心煩。」
紀昭洵這才道:「孩兒遵命!」
於是紀昭洵父子相聚,同時在少林寺中耽了下來。
他們憂喜參半地緊張等待著,等待的,就是那最後一刻限期,唐秋霞現身!
兩天,就在這緊張中過去了。
慈心毒觀音唐秋霞現身了麼?
又是日薄的崦嵫黃昏時分。
在暮藹迷濛中的少林寺,殿閣高聳,雄壯巍峨,有一種孤傲不群之美,但西風颯颯,黃葉飄飛,也有一份淒迷蒼涼的氣氛。
偌大的一片寺院之中,鐘鼓無聲,燈燭不明,形同一座無人的廢寺,寺院之外,但見枯樹荒草,螢火明滅,也是渺無人跡。
然而,這片刻的沉寂,卻是暴風雨來臨的前奏,愈是寧靜沉寂,愈是令人不安,死寂的氣氛,使人覺得窒息。
黝黑的大雄寶殿之中,雖是同樣的靜寂無聲,卻有五個人靜坐其內。
正中高座上坐的是新任掌門一子大師,座下右側一列三個蒲團,依次坐的是百智、百忍、百了。左側只有一個蒲團,坐的則是紀昭洵。
時光在難耐中一點一滴的逝去,天色更加昏暗了。
終於,高踞上座的一了大師輕喧一聲佛號,打破沉寂道:「現在是什麼時刻?」聲調輕微,像詢問,又像自語。
坐在左側的紀昭洵了望了一下殿外的天色,搶先答道:「大約尚未交初更。」
一了大師濃眉微鎖道:「可記得十八日前全寺僧皆中毒的時間?」
這次的目光卻是投向百智禪師。
百智禪師連忙雙掌合什,道:「本寺例在夜課之後二更正啖用晚齋,也就是那時飲下的含毒井水,算來本寺數將近千的門人弟子,只有一個多時辰可活了!……」
言詞語調之中,含有無盡的憂懼與不安。
一了大師並未再言,徐徐收回目光,靜坐不語。
忽然,一串震天的笑聲起自山門之外,有人高聲在喊道:「禿驢們,只有最後一個時辰了!還要堅持麼?」
一了大師雙目微瞑,狀若人定,對山門外的警告之言恍若未聞。
百智、百忍、百了,以及紀昭洵卻有些忍耐不住了,個個均是一片焦灼之色。
但看看神態平靜,瞑目無語的一了大師時,只好強自壓抑著心頭的憂急,勉強趺坐在蒲團之上。
至少又過了頓飯之久,一了大師的忽然雙目一睜,宣諭道:「將本寺各重殿院中所有的燭火把俱皆點燃!」
百智禪師等皆微微一怔,但由於一了大師的莊肅神情,只好懷著滿腹的困惑,齊應一聲,起身而出。
不到半盞熱茶的時光,少林寺前前後後,十餘重殿院之中已是一片燦爛燈火,大雄寶殿裡裡外外更是一片通明,亮如白晝。
一了大師外罩大紅袈裟,手扶綠玉佛杖,面部又用黑巾蒙了起來。
全寺燈火俱已點燃,百智等人又回到了大雄寶殿之內。
一了大師繼續宣諭道:「啟開山門!」
「啊?……」百智禪師等雙目圓睜,不由失聲而呼,紀昭洵趨前一步,吶吶的叫道:
「爹,這樣一來,豈非更予敵以可乘之機?」
一了大師沉凝的道:「你不必再多言了,權且迴避一下,未奉本座之命,不可輕出……」
聲調一沉,轉向百智等人道:「還要本座二次宣諭麼?」
百智禪師怔了一怔,連忙恭謹的應道:「下座謹遵法諭!」
當下與百忍百了飛步而出,將緊閉了十八天的山門打了開來,紀昭洵略一遲疑,終於也依言轉向了神案之後。
百智等打開山門,重複入殿歸座,但目光卻斜斜的盯著山門之外。
不久,山門外有人沉聲叫道:「禿賊,這是何意?如果接受了條件,百智賊禿何不快些出迎?」
一了禪師靜坐如常,恍如未聞,然而,儘管他表面上處之泰然,實則內心中卻也焦灼到了極點,緊張到了極點。
因為,他的這一番作為,無異於一場賭博,然天一神僧和他都有相同的料斷,但卻沒有十成的把握。
萬一所料不準,則少林寺近千的僧侶性命,要因之斷送,何況,時間上也只剩了不足半個時辰。
忽然,在一串串的笑聲之中,一條青影閃入了山門之內。
一了禪師發出了一聲只有他自己才能聽得到的歎息,因為他的料斷已經有了九成的把握。
原來閃人的青影正是川中唐門慈心毒觀音唐秋霞。
緊隨唐秋霞之後的是十餘名青衣少年,俱是已故的唐秋霞胞兄,「鐵面毒神」唐義的弟子。
唐秋霞在山門內略一停立,昂首直向大雄寶殿走來,一了大師徐徐離座,百智百了百忍並排相隨,迎於門內。
唐秋霞見狀不由微微一愕,旋即格格一陣厲笑道:「這算什麼名堂,你們在搞什麼鬼了?
百智賊禿,你……」
百智禪師輕誦一聲佛號道:「這是本寺新任掌門方丈,法諱一下,老衲已經退位子!」
「新任掌門?……」
唐秋霞又是厲聲一笑道:「不管你退位不退位,現在我重申前令,由你帶領達摩二老,束手就縛,近千的少林僧人也許還有一線活命之機,……你該知道他們現在劇毒發死亡已經不到半個時辰了!……」
百智禪師輕宣一聲佛號道:「少林開派千餘年,歷代祖師所創出的無畏聲譽絕不容摧毀,眼下一切都由敝掌門主持,老衲不便再答覆什麼了!」
唐秋霞面色一沉,轉向一了大師道:「大約你也是任由貴寺之近千僧侶死亡而不顧了?」
一了大師宣聲佛號,道:「我佛以普渡眾生為旨,貧僧焉能見死不救,更何況是本寺近千僧的性命!」
唐秋霞聞聲大為震動了一下,眸光困惑的掃了一了大師一眼,道:「這樣說你是接納我的條件了?」
一了大師搖搖頭道:「少林聲譽不容毀損,以少易眾,也不是佛門弟子處事之道。」
唐秋霞沉著臉道:「這就難了,須知此事沒有兩全之策,不是把百智賊禿等交我帶回治罪,就是近千僧同化劫灰!」
一了大師坦然一笑,沉凝有力的道:「時間無多,唐施主,快些取藥救人要緊!」
唐秋霞面部表情一時極為複雜,恨恨的頓足道:「如不把百智賊禿等交我帶回,就休想顧全中毒僧人的性命!」
一請看下冊一——